街市上熙熙攘攘。
“哟,看来这阵子运气不错嘛。”掌柜将肥硕的野兔放在手里掂了掂,露出一抹喜色。
陆双手肘撑在桌上,有些心不在焉,顺着门口看向远处的告示墙。
掌柜看着他的目光,以为他是在看告示墙上新通缉的几个土匪头子,一笑,“我刚想跟你说,最近可是不太平哟。”
“怎么?”
“南边又出了匪患,劫掠了周边几个村子,闹得鸡犬不宁。听说朝廷这次派了个厉害人物过来,倒是个有本事的,半月就端了几个大窝点,抓住了好几个大头目。”掌柜又摇摇头,“小心着点吧,听说有些匪寇逃窜到了我们这一带,你外出打猎的时候也要注意着点。”
陆双谢了掌柜提醒,从铺子里走出来,去向告示墙。
角落里一路蹲着很多流民,他们藏在青砖黛瓦下的阴影里,面黄肌瘦,一双双沉默又灰扑扑的眼睛如蛆附骨般朝他尾随。
陆双有些不适,径直走向告示墙。泛黄卷边的一张张黄纸上,放眼望去,最中间贴了几个满脸横肉的土匪头子,格外醒目。
他皱了皱眉。
匪患横行,流民遍地,乃是大乱的前兆。
不起眼的角落倒是贴了几张寻人告示。陆双目光一动,顺着往下看。
遇难后,女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起了自己的小名。
环环。
陆双逡巡着几张告示。
告示里都是男人,只有一个女子,只是那女子相貌平平,名字里也没有一个环字。
不是她。
环环生的一张仙姿月貌,描摹的告示根本画不出她的半分美貌。
陆双目光移开了告示,面色平静。然后走到一个跪着的孩子面前,掏了几个铜板,又摸了摸怀里,掏出了一个饼一并给他。
瘦小的孩子瑟缩了一下,抬头看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饼接过,吞了吞口水,又将铜板放在衣襟上擦了又擦。
“谢谢你。谢谢你。”他快要哭出来了。
陆双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下山时一身重担,上山时一身轻松。陆双慢慢走在回家的荆棘路上,有些走神。
不过几日未下山,山下就发生了如此翻天的变化。他思绪飘忽,脑海里想着告示墙上几张通缉的土匪画像,又想着一路看到的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心中有些隐隐不好的预感。
若是这个时候寻到了她的家人,真不知是喜是忧。
.
距离上次已经过了好几天,回家之后,顾环毓一直记挂着庙里的那群猫。
但是一想到以后每次出门还要跟着陆双,她就浑身不自在。
今日白天陆双不在庭院,陆母陆父也不见人,趁着所有人都不在家的空当,顾环毓一个人跑了出去。
这种感觉真奇妙。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偷偷跑出家的感觉对于顾环毓来说很新鲜,甚至心里还有几分莫名的小兴奋。
她以前的生活,好像不会这样随心所欲,也不会肆意地亲近猫猫狗狗。在她以前的生活里,这些都是不被允许的。
她循着旧路,一路来到了破庙。
群猫们已经记住了她,纷纷从角落里跑了出来,站在门前引颈相望。
顾环毓温柔一笑,从袖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食物,野猫纷纷跑到她的身边,等着她投喂。
顾环毓蹲下身,颇有耐心地一个一个喂着猫猫,嘴边带着温柔的笑意。
她轻柔地抚摸着黄猫的头顶。笑容突然凝住。
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只尺玉宵飞练。它已经离她很远。
那只尺玉宵飞练,似乎是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送给她的礼物。
那个人笑容温暖,会给她温柔地讲很多故事,但是她的音容笑貌始终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想不起来。
一旦深想下去,就头痛欲裂。
顾环毓痛苦地扶住额头。
最近她的脑子时不时会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这些片段令她一步步触摸到从前的自己。
但是这些片段……似乎都并不美好。
摩挲猫咪的手指一顿,顾环毓的神色变得忧郁起来,心中突然生出一抹说不出来的迷惘怅然。
.
夕阳西下,陆父和聂氏打猎回来了。
聂氏锤了锤酸痛的肩膀,跟着推开柴扉的陆父进了门,停在庭院,习惯性抬眼看了一眼陆双的屋子,准确来说是现在住着顾环毓的屋子。
屋里没有动静传出,她纳闷一问,“怎么没有声音?”
“说不定是睡了,回屋吧,别吵到她。”陆父道。
聂氏心想他说的有理。粉雕玉琢的女郎弱质纤纤,一场大病死里逃生,确实需要好好缓一缓。
一想到这好似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便又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
“唉,也不知道双儿脑子里在想什么。”聂氏叹气。
想到刚捡到环环的时候,女郎昏迷了数天,一直不醒,当时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她和陆父忙不过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双儿给人煎药喂水,又跑前跑后地请郎中,担心的像是生怕人醒不过来似的,聂氏当时还觉得他定是对这位天降的美人上了心。
然而神女无情,襄王也无意。哪曾想醒来之后,双儿便主动与人疏远了起来,如今更是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
“真是个榆木脑袋。”聂氏嘟囔了几句,转头与陆父商量起了今年的收成,慢慢又聊到了最近的开支,夫妻两人一边小声交流着,一边在庭院里收拾刚猎来的猎物,忙的不亦乐乎,渐渐忘记了这事。
等到陆双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他肩上驮着米面和果菜,手里还拎着一串药。
聂氏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有气,斜着眼睛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路上耽搁了一会。”陆双没多废话,将剩下的钱交到了聂氏手里,提着药走向顾环毓的房间,站在门外敲了三下门,等了片刻,没听见动静。
又敲了三下门,还是没动静。
陆双等在外面,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推门进去。
下一刻,他从屋里跑了出来,风卷残云一般。
“人呢?!”
见他声量拔高,气势逼人,聂氏吓了一大跳,与陆父双双起身,“怎么回事?环环不见了?”
她心中一慌,“赶紧去找,那得赶紧去找啊!”
陆双很快镇静下来,阴沉的眉眼慢慢熨平,稳住慌了神的聂氏,“你们别急,我现在就去找。”说完便飞快离去,转眼间消失不见。
“今日太晚了,只能改日再来看你们了。”一边的破庙里,顾环毓恋恋不舍,挨个摸了摸猫猫的头。
在破庙里待的时间过于长,等顾环毓意识到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离了庙,一个人往回家的路上走。
破庙有些偏远,距离家的路程还有一会。越走天越来越暗了下去。
顾环毓有些怕黑,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加快了脚步。
然而傍晚的天说黑就黑,只消片刻便暗了个□□成。
就在这时,远远的四周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在寂静的深山里荡出悠长的回音,令人毛骨悚然。
顾环毓心中不安,没来由地想起了陆双说过的话,“……这里是深山野林,过了傍晚不要一个人出来,很危险。”
她望着越来越黑的天,心里开始后悔。
她咬咬牙,闭了闭眼,又睁开,往前继续不停走。
四面八方的墨色如同打翻了的墨,渐渐晕染成了一片黑。
她停了下来,一个人站在黑夜里,痛苦地捂住头,急促地喘气,突然有些心慌气短。
“……毓儿,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大娘子生前待我不薄,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的,母亲不会亏待你的,嗯?”
她紧紧抱着一个男人的腿,苦痛的控诉淹没在雨声中,“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不要她!”
“爹、爹!母亲她去了哪里,她现在一定很冷、很孤独……她现在在哪里?我要我的亲娘!我要她回来!”
“披头散发、疯言疯语!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哪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作派!”
“爹,娘那么爱你,你是知道的吧?娘是很爱你的,你一定是知道的吧?爹!爹!你不能丢下她,不能丢下我!求求你!求求你!”
“混账!”一声尖锐的巴掌声结束了一切。
她被人推到了暗无天日的祠堂,四面八方的门扇纷纷关闭,一丝亮光也没有,不留给她一点光明,恰如此刻扑面而来的黑夜。
“让她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不准给她吃的喝的,直到她认错为止!”
顾环毓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讨厌黑夜。
她好讨厌黑夜。
这种熟悉的感觉令她恐惧。
她站在夜里,仓皇地向后退几步,紧紧抱住自己,止不住开始发抖。
四周的狼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更加加深了她的恐惧。
顾环毓突然浑身一个激灵。
如梦初醒一般,她的脸色都发了白,迈开脚步拼命往前跑,越来越疾,越来越快。
狼嚎响在她的周围,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大山里,如影随形。
她跑的再快,却始终躲不掉背后的狼嚎,她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那一双双黑夜里幽绿色的眼睛,在角落里窥伺着她的一切。
顾环毓呼吸急促,跑得越来越快。
快要快要找不到自己的心跳。
黑夜总是容易令人辨不清方位,很快她便迷了路,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她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膝盖传来剧痛。
然而周围的狼嚎没有停止。
恐惧令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甚至都不敢放声求救,她狼狈地想要爬起,膝盖的剧痛却更加强烈,浑身软的提不起半分力气。
周围的狼嚎还在响彻,仿佛是一声声来自死亡的催促。野狼在长久的拉锯中失去了耐心,两三头狼从草丛里蹿了出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垂涎欲滴的狰狞。
在它的眼里,这只鲜美细嫩的人类羔羊已经失去了反抗之力,于是它们放弃了谨慎的本性,开始朝她一步步逼近。
顾环毓无助地跌在原地,第一次感到自己离死亡是这么的近。
上次的马车坠崖,那时的她,是不是也如此刻一样的感受?
她眼中蓄满了泪水,毫不掩饰的恐惧更是加重了野狼的大胆,一只野狼舔了一口垂涎的獠牙,朝她扑了过来。
顾环毓闭上了眼睛。
有温热的血滴在了她的脸上,然后是一声突兀的嚎叫。
她睁开眼睛,刚才对她张牙舞爪的野狼已经倒在了地上,脖子上赫然插着一支箭。
有人将她一把拉了起来,力气又急又大。
“起来!”
少年手中的火把晃动着,剩下的几只狼不再肆无忌惮,开始警惕地后退,眼睛中的凶戾有增无减。
陆双将顾环毓护在身后,他手中举着火把,左臂别着弓箭。
紧紧地与狼对峙。
少年眼中的锐戾令狼摇摆不定,狼在对峙中渐渐弱了下去,它本能的感到了不同寻常,那是属于森林的天敌——猎人的气息。
几只狼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陆双目光不移,带着顾环毓也谨慎地一步步往后退。
他死死盯着狼的眼睛,然后缓缓弯下腰,点燃了旁边的枯草。
枯草很快点燃,在两人周围蔓延出一大片火光。
几只狼面对明火,不甘心地一退再退,陆双带着顾环毓,也再次一步一步往后退去,退到更加安全的地方。
顾环毓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跌宕感。
然后便听到一声悠长的狼嚎,有狼开始引颈长啸,刺耳的声音仿佛冲破云霄。
顾环毓脸色一变,随即便听到陆双高喊,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