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营帐附近再不复往日的热闹,静谧的让人觉得诡异。
之前就算是太子闭门不出的那些日子,至少还有送东西的人声、太医们诊脉送药的声音以及帐子里时不时传出来的或暧昧娇吟或摔打怒骂的动静,可如今却像是多了一层屏障一般,悄然无声。
胤祐纳闷的走到近前,差点被逗笑了——
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主意,竟然在太子的营帐外面搭上了厚厚的羊毛毡,这玩意隔音是隔音,但是如今已是初夏,这么弄帐子里不热吗?
很快,胤祐就知道了为什么要弄这么一出。
即使是有厚重的羊毛毡挡着,真的走近了,也能听到里面传来太子的怒骂声,也得亏搭了羊毛毡,至少在帐子外面,是听不清太子到底在骂些什么的。
营帐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有点狼狈的走了出来。
胤祐迎上去笑道:“梁公公,里面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梁九功有些尴尬的用帕子擦了擦胸前的汤汁:“哎,七爷您可别进去,太子爷两天没吃东西了,正发脾气呢,您当心衣裳。”
小祖宗,您可别凑热闹了,万一不小心磕着碰着,万岁爷的火气就更大了。
胤祐却只当没听懂,装作关心的道:“是不是天气热,草原上的膳食太油腻,太子吃不惯啊?梁公公,太子现在心里有火,您还叫按着往常上些牛羊肉之类的,他吃的下才怪,赶紧叫御膳房重新做了素菜来,什么穿心莲啊,蒲公英啊,萝卜汤啊,捡清热去火的做来,再准备些凉茶,多加冰,给太子爷好好降降火。”
这还没怎么着呢,太子就来这小姑娘绝食胡闹的把戏,牧民们养牛羊也不容易,何苦浪费?
那些野菜萝卜之类的,太子不吃大不了洗一洗喂羊,也比浪费了强。
梁九功也被太子搞出了一肚子火气,正愁没地方发,听胤祐这么一说,顿时眉开眼笑:“哎呦,就说还得是七爷您有主意,奴才这就去御膳房吩咐,这些菜简单,一会儿就有。”
说罢,梁九功转身就想走,可才走出几步,又颠颠的跑回来:“七爷,万岁是不许人单独进去见太子的,您看里面这样子,您进去也是惹一身腥,要不您还是往别处走走?”
“我不急,梁公公只管先去御膳房,我等你回来与你一起给太子送菜进去。”
胤祐也不为难梁九功,他随手喊了个侍卫道:“去,给小爷搬把椅子来,小爷就在门口等着梁公公。”
梁九功知道胤祐的性子自己劝不动,只得给守门的侍卫使了个颜色叫他看好,然后赶紧往御膳房跑去,他得动作快着点,可别让这位小爷等的不耐烦的自己闯进去。
胤祐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说不进去就不进去,就这么坐在太子的营帐门口,像是门神一样,惹得路过的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没多大功夫,整个营地几乎人人都知道,七阿哥到太子帐子外堵门去了。
因为梁九功催的急的缘故,御膳房也没功夫好好料理那些野菜,随便过了水或拌或炒就让小太监装了盒子,随梁九功一起回来。
梁九功一路小跑,急了一头汗,回到太子爷营帐门前的时候,就见着胤祐靠在不知道侍卫们从哪儿抬来的一个躺椅上,正悠哉悠哉的晒着太阳,完全无视周围帐篷后面各种探究的目光。
“梁公公赶这么急做什么?”胤祐慢悠悠的坐了起来,伸手去掀小太监手中的食盒,“这么急着赶出来的菜,能好吃吗?”
梁九功赔笑道:“这不是怕太子爷着急嘛,都是按您的吩咐特意准备的新鲜的时蔬,做这些不费什么功夫,用料太过反倒失了本味。”
胤祐满意的点了点头:“嗯,这就对了,御膳房伺候的好,小爷有赏。如今天气开始燥热,肉吃多了不消化太子才胃口不好,就得准备这些新鲜的,才能叫太子吃的舒服。”
他这话说的声音比较大,周围好事儿的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要知道在草原上,牛羊肉易得而时蔬难求,原本还以为胤祐故意来闹事的人一听这话,瞬间就改变了想法。
都说七阿哥与太子不和睦,可现在瞧瞧,都是传言!
听闻太子胃口不好,七阿哥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难得的时蔬,又亲自在门口等着送进去,这弟弟当的还不够好吗?
胤祐挨个打开食盒,确认了里面都是他点的野菜之后,才指了指太子的营帐:“梁公公,走着吧?我陪你进去劝劝太子,再闹脾气,饭还是要吃的,可不能叫汗阿玛为了他这么操心了。”
胤祐这话听得围观众人连连点头,就是嘛,太子都多大的人了,怎么闹了脾气还不吃饭呢?
亏的皇上和七阿哥都这般关心他,这次准备了这么珍贵的蔬菜,太子总不会再闹了吧?
胤祐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满意的自己开门进去,梁九功一脸纠结的跟在后面,想了想还是抓过一个侍卫低声吩咐了一句“快去向万岁爷禀报”,方才跟了进去。
一进帐子,胤祐就看到一地的狼藉。
因为刚刚胤祐堵在门口的关系,侍卫们还没来得及收拾,此时地上还残留着刚刚太子砸掉的饭菜,在这密不透风的帐子里,气味散发不出去,闻起来有点恶心。
胤祐仔细的看了一眼,红烧羊肉,牛肉丸子,八宝鸡,姜丝鸭子,还有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鱼,再加上凉菜和汤,林林总总的有十几样之多,可见康熙确实没叫人亏待太子。
“赶紧把这儿收拾了。”
梁九功招呼着侍卫们进来收拾帐子,端出去的残骸正叫门口围观的人看了个正着,又发出一阵惊叹。
“哎呦,都是好东西,这太子还不满意?”
“可不是嘛,看看那鸡鸭,那鱼,哎,平白都糟蹋了。”
而此时的帐子里,胤祐越过收拾的侍卫,走进了内室,太子正躺在床上,衣衫散乱,头发也没梳起来,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生气。
“太子爷这是发脾气给谁看呢?”胤祐挑了个凳子坐了下来,“汗阿玛这几天忙着二姐姐的婚事,可没空理会你,不过你要是真能把自己饿死,倒是还给汗阿玛省了点儿麻烦。”
太子面无表情的斜眼看向胤祐:“你来做什么?来看看孤如今有多惨?”
“我还真看不出太子您哪里惨了,”胤祐的面上带着几分不屑,“宽大的营帐,精美的膳食,伺候的奴才,汗阿玛少给你什么了?即便是你做出了那等畜生不如之事,汗阿玛也还顾着你的颜面,从未曾苛待于你,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不太子您去暗卫的刑房里看看那刺客和你身边那个宫女现在的样子?亦或是去瞧瞧被你连累的全都挨了板子的火枪营?”
“孤是太子!”太子“腾”的一下坐了起来,“你拿孤跟那些贱奴才比?孤自从出生就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就该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孤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凭什么比不上你们这些奴才秧子?”
“呵呵,”胤祐被太子逗笑了,“所以一旦有什么不如你的意的,你就要毁掉?太子,你以为你做过的事儿当真能瞒得住所有人吗?!”
太子不屑的看向胤祐:“孤做什么了?孤什么都没做过,是你们有不臣之心,想要陷害于孤。胤祐,你不是五岁小孩儿了,还以为汗阿玛会一直这么宠着你吗?孤才是汗阿玛亲手教养大的太子,你不过是汗阿玛养来逗趣的玩意罢了,竟敢来孤面前耀武扬威?你等着看吧,等汗阿玛发现了你的真面目,你会下地狱的!”
胤祐收起来脸上的笑容,双眸染上了恨意:“看来太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真让我说说你这么多年都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吗?”
胤祐抬头看了看帐篷的顶,似乎哪里有什么人在看着他一样,他的声音也变得幽怨:“三年前,汗阿玛带着我们也在这儿行围,老祖宗却突然病倒了,当时你做了什么?”
“孤什么都没做!”太子咬牙切齿的低吼。
“是啊,你什么都没做,”胤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但你什么都没做,你还叫太医什么都不要做,若是你肯叫太医用药,也许老祖宗她就不会薨逝了。”
“那是太医觉得用药风险太大,关孤什么事!”太子依旧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风险?”胤祐的面上带着嘲笑,“太子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好笑吗?人都要没了,还有什么风险!”
哐当。
胤祐扶着的桌子被他掀翻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你自以为有太医当挡箭牌,就没有责任了吗?你以为只有我知道这件事,介意这件事吗?”胤祐的眼睛逐渐染上红色,“但凡是真心在意老祖宗的,没有人会不在意!是你,都是因为你,汗阿玛将老祖宗留给你照顾,可你却眼睁睁的看着她病重难治,我跟汗阿玛赶了几天几夜,却没能听到老祖宗对我们说最后一句话,太子,从你决定不救老祖宗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想得到,当汗阿玛知道了真相,绝不可能再待你如从前。”
“你胡说!”太子的神色开始慌乱,“若是汗阿玛真的怪我,又怎么会隐忍三年?胤祐,你休想骗我,汗阿玛他没有怪我,他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胤祐看着太子慌乱的神色,竟是笑了起来:“汗阿玛有没有怪你,你自己心里当真不清楚吗?或许在你想要弑父之前,他对你是又爱又恨的,可如今,你猜猜他在处置你的时候,会不会回忆起当初你对老祖宗做过的事儿?你还想让他放过你,呵呵,简直是做梦!”
太子的心绪被胤祐的话所牵动,脑子里不断闪过这三年来康熙对他态度的变化,越想越觉得胤祐说的是真的,他的汗阿玛早就恨上了他,所以才能解释为什么汗阿玛会一直不许他参政,也不给他成亲,因为从三年前开始汗阿玛就想废了他吧?
胤祐笑着看着太子不断变换的神情,只觉得心里痛快极了,三年了,他等了三年了,终于等到了跟太子摊牌的这一天。
康熙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因为太皇太后的事情恨太子吗?
未必。
毕竟以康熙的性格来说,当时就算是他在场,也未必敢给太皇太后用重药,之前太皇太后摔伤,若不是胤祐坚持,康熙也不会同意用药的。
所以对于太子的不作为,康熙最多是心里不痛快,倒不至于因此恨上太子。
可胤祐偏偏就是要故意这样说,因为他知道太子最在意的就是康熙对他的态度,他就是要让太子也体会一下,失去最重要的人的痛苦。
“七爷,奴才要伺候太子爷用膳了,您——”发泄够了要不回去吧?
收拾完外面的梁九功这会儿才进来,他其实听到了不少胤祐跟太子的对话,却故意堵在门口,不叫人进来,等着里面说的差不多了,才走了进来,也不理会太子,而是对着胤祐说道。
胤祐却没有站起身来,而是指了指太子对着梁九功说道:“梁公公,咱们太子爷这么虚弱,怎么能下床用膳呢?还不快叫人将膳食拿进来,伺候着太子爷在床上用膳?”
梁九功有些讨饶的对着胤祐拱了拱手,胤祐却岿然不动。
梁九功自觉管不了这位小爷,只能如了他的意,挥手叫小太监们将食盒端进来。
“七阿哥好大的威风,”太子冷笑道,“孤如今还是太子,你就迫不及待的管到孤的头上来了?梁九功,你是伺候汗阿玛的人,竟然听一个小小阿哥的吩咐,欺侮于孤吗?”
梁九功忍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笑吟吟的对着太子说道:“太子爷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奴才是奉万岁爷的旨意,前来请太子爷用膳的,您瞧,这是御膳房特意为您准备的素斋,绝不会叫您吃着腻歪,您还是用一些吧。”
食盒里的菜品已被小太监们摆在了床上架起的小桌上,虽然说是素斋,但样数却是不少的,一共有十二品,再加上一大瓮凉茶,看起来就异常的清热消火。
可惜这些素斋却消不了太子的火气,反而叫他心里更气,他梗着脖子斥道:“梁九功你个狗奴才,竟然敢给孤上这些,真当孤死了任你们糟践吗?”
梁九功又劝了几句,太子却抬手就想掀桌子,胤祐上前几步一巴掌将那桌子按住,冷哼了一声:“草原上素菜珍贵,我跟梁公公一片好意,太子当真不领情吗?”
太子怒视胤祐:“孤就算死了也不会受你的欺侮!”
胤祐冷冷一笑,突然伸手抓住太子的衣领,一把将他拉了过来。
太子两日没进食本就虚弱,哪里抵得住胤祐的力气,只能任他摆布。
太子气的张嘴就要开骂,胤祐却手疾眼快的用另外一只手抄起桌上的凉茶,在太子开口的一瞬间直接灌进他的嘴里,还带着冰碴的凉茶瞬间呛的太子咳了起来,可胤祐却不肯撒手,硬是将凉茶灌完了才罢休。
“咳咳咳,孤要杀了你!”
太子憋的脸色通红,用尽力气将床上的桌子掀翻砸向胤祐,胤祐立刻闪身后退,飞快的往外退了好远,才没叫菜汤洒在身上。
可他退的太急了,一时没站稳竟是撞在了营帐中分隔用的屏风上,哗啦一声,屏风倒地,胤祐也跟着跌坐在地上。
“小七!”
匆匆赶来的康熙一进门就看到胤祐摔出来的这一幕,赶紧上前将胤祐从地上拉起来,急切的问道:“伤到哪里了?太医,快传太医!”
“汗阿玛,我没事,没摔伤。”胤祐扶着康熙的胳膊活动了一下,心里非常的郁闷。
他这个左脚平时看起来什么都不影响,一到关键时刻就出问题,他都多大了,还总摔跤,真的有点丢人。
“汗阿玛,您可来了!”
太子突然从床上冲了下来,可他没注意床边上都是自己刚刚摔碎的菜,一脚踩在一片菜叶上,脚下一滑,直接摔了个五体投地。
“看吧,不是我笨,是太子将菜摔在地上太容易滑倒了。”胤祐非常无辜的开口说道。
太子这一跤摔的不轻,被小太监们扶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头昏眼花了,却听到胤祐说的这一句无辜却带着嘲讽意味的话,气的还想要扑过来。
可他却没想到,在他作势要扑过来的一瞬间,康熙竟然揽住胤祐的肩膀,带着他往后退去。
太子终究是被小太监们拦住了,可他的心却冰冷的刺骨,看着眼前康熙对待胤祐的态度,再看看他皱眉看向自己的眼神,太子突然想到了胤祐刚刚对他说过的话。
他的汗阿玛,真的是恨着他的。
他们才是亲密的父子,而自己,则是早就被抛弃了的弃子。
太子再没了挣扎的力气,任由小太监们将他扶到里面去梳洗换衣,而康熙则是将胤祐拉出了太子的营帐。
“你明知道太子他脾气不好,为什么偏要凑过来,幸亏没伤到。”康熙有些无奈的瞪了胤祐一眼。
胤祐却是淡然一笑:“汗阿玛,我只是来看看,为什么他如今还是太子。”
康熙一愣,随即垂下了眼眸,不愿直视胤祐虽然平静却饱含深意的眼神。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叹道:“小七啊,朕已经决定明年亲征准噶尔了。”
所以为了朝廷稳定,太子还不能废是吗?
胤祐也低下了头:“汗阿玛,我就是希望您能小心着些,毕竟,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幸运的。我不想再因为他,失去挚爱的亲人了。”
胤祐的话让康熙如遭重击,他倏然抬头看向胤祐,可胤祐却是抬头看天:“汗阿玛,三年前,我们快马加鞭跑了几天几夜,却依旧没能赶上与老祖宗说上一句话,这对于我来说是终身的憾事。两天前,你我又差一点就被狼群所噬。白狼的祥瑞不能一直守护着我们,我不想有一天,再去经历三年前那般的痛楚,我真的,很害怕。”
康熙闭了闭眼睛,伸手将他的小七揽入怀中,紧紧的抱住:“别怕,有汗阿玛在呢,谁都不能伤害朕的小七。你放心,朕不会叫想要朕性命的人再有机会出来作恶,只不过是个名分罢了,等朕荡平的准噶尔,取了噶尔丹的项上人头,朕必不会再容他。”
面对康熙的承诺,胤祐却没有说话,他静静的想着——
有他在,绝不会允许废而又立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