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女沿着夜叉的踪迹狂奔,寻找着她那刚刚才达成共识的搭档。

    而当印女赶到东边的村子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夜叉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

    鲜血的味道在空旷的巷子里来回飘荡,潮湿粘腻的空气伴随着死亡的气息,无可挽回地漫过一地的血泊,笼罩在无数张死不瞑目的尸首的脸上,如同无言的恸哭。

    “嘀嗒,嘀嗒。”

    少年佝偻着跪坐在地上,额前的头发遮挡住了他的面容,血液随着几缕低垂的发丝落在地上,与其他人的血融在了一起,汇聚成一条血红的河流。

    印女悄然走到他的身旁低头看他,觉得他此刻就像一个沉默的守陵人,将自己淹死在了这一片由尸体堆砌而成的罪证之中。

    “喂,夜叉。”印女出声道。

    “......”

    没有回应,她索性就也跪坐在他面前,顾不得衣裙也染上血色,双手将他的脸捧起来。

    夜叉顺从地抬头,他的瞳孔涣散,半阖的眼睛仍是黯淡无光,月光在他的眼下投射出光泽,仿佛晶莹的泪痕。

    看来是被魇住了,印女很快就下了结论。

    她松开手站起身来,看着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绝望,如今又在少年的身上碾过一遍。

    她用尖锐的指甲破开自己细密的鳞片,血珠立刻从被划开的手腕滚落,但只有几滴被她喂进了夜叉的嘴里。

    等他的意识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印女自己弄出来的伤也早已恢复如初。

    “我......”嘶哑的声音从少年口中传出,他的嗓子又干又涩,但也与此同时,他尝到了嘴里的铁锈味。

    “为了让你早点从梦里醒过来,我给你喂了我的血。”印女半垂着眼看着少年,他悲伤又无措的神情映在她墨蓝色的瞳孔中,“虽比不上鲛人的血肉能让人起死回生,但少许我的血也有疗愈的作用,不过喝多了有剧毒就是了。”

    这是她在通过咬自己来摆脱魔神控制时发现的,当然结果是失败的,但至少现在派上了用场。

    然而夜叉已经听不进她说的话了,刚从梦魇中脱离的他看着四周,血河漂橹,仿佛从一个地狱掉入了另一个地狱。

    他抬头看着印女疲惫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他们共同的地狱。

    “印女,印女——”他的眼泪从酸涩胀痛的眼眶里流下,“我好恨,我真的好恨——!!”

    憎恨魔神,也憎恨自己。

    年幼的夜叉,此刻终于丢下了心中那本不该属于他年纪的沉重盔甲。

    他跪坐在这里唯一能与他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人面前,第一次用哭泣来宣泄他的感情。

    为他的清醒和悲哀,为他的恨意与愧疚,为他的委屈与耻辱。

    他深知眼泪无用,可他看着印女,眼泪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流淌。

    印女原以为,在经历了那么多岁月之后,她早就已经失去了为他人的悲伤而震撼的能力。可当她看着少年的眼泪时,她还是为他敞开了自己的怀抱。

    宽大的衣袖将瘦削的少年拢在怀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抽动的胸膛,泪水浸湿了她的肩膀,少年的啜泣在耳边轻响,如同一只濒死的野兽最后的挣扎。

    在月光的注视下,两只踩中了同一个陷阱的野兽,这片了无生气的土地上相拥着彼此,舔舐着对方身上的伤口。

    等少年渐渐平静下来,印女将他松开,发现他已经脱力晕了过去。

    少年在睡梦中仍然痛苦万分的神情,她观察起四周,见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如死灰的脸,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印女、大人......”

    微弱到几乎没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印女倏地睁大了眼睛。她起身朝着声音的来源奔去,脑海中只有心脏砰砰的鼓动。

    不,不,求求你——

    她飞快地找到了一处废墟,三两下挖开,可当她看清眼前的景象,又力竭般地跪下了。

    “印女大人......”女人的喃喃自语被印女的到来打断,当她看到印女的那一刻眼神也明亮了起来,可马上又晦暗下去。

    “若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印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好不容易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印女想不明白,她想不明白当日偷偷放走的人此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若来是夜叉来之前,她在任务中偷偷放走的那些人的其中一个。

    若来之前所在的村落触怒了魔神,印女在魔神的操控下杀了若来所有的家人,却又在最后清醒时放过了她。她告诉若来快往南边走,那里是魔神摩拉克斯的领地,也是她唯一的生路。

    可为什么,为什么若来会出现在魔神东边的领地?是被魔神发现了吗,可是祂发现了那若来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若来的脸颊被沙砾磨出伤痕,脚上因为逃跑而伤痕累累,而致命伤则在腹部,她的腹腔已经被长枪捣烂了。她平静地看着印女,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忽然来了力气,她握住印女布满鳞片的蹼爪,哑着嗓子说道。

    “因为印女大人还在这里。”

    印女看着若来,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可事实是她将永远地活着,而眼前的人即将死去。

    “印女大人很温柔,我们都知道印女大人是想保护我们的。我们也知道,只要安分守己不触犯魔神,我们都还能在您的帮助下苟延残喘。”

    若来流下眼泪,“我们也好想一直陪着您,可是我们做不到。魔神害死了那么多人,我的爱人只是因为去领地外为我带了药就被杀死。”

    她发了狠地哭,也发了狠地笑,“我们的亲人、朋友、爱人都因祂而死,祂不顾您意愿操控您杀掉不想杀的人,祂不仅剥夺了我们的自由,也剥夺了您的,这怎么让我不恨。”

    “我知道您放我走是想让我活下去,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出去也没有意义。我回来,至少这里还有您,我想和您一起走。”

    “可是我太窝囊了,什么也没做到。”她已经没力气了,想支起身子却还是撑不住倒下,印女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膝上,她看着印女,悔恨也随着眼泪从眼眶中滑落。

    “印女大人,您救了我两次。第一次您从外面捡了我和我弟弟,第二次您放我逃跑,我这条命都是您的。”她的话语透露着浓浓的哀求,“所以,至少,至少让我在您的手上终结。”

    她不想死在魔神派来的贼人手里,她这条命是印女的,如果必须死,她也希望死在印女的手下。

    她握住印女的轻颤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安心地感受到脖颈处慢慢收紧的力度,窒息感让她的视野变得模糊。

    在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她的意识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那天太冷了,到处都是被冻死的人,高贵而美丽的女仙人将她和弟弟从寒冷彻骨的雪里挖出来,那时弟弟已经几乎断气了,是印女将他们一路抱在怀里取暖才让他们活下来。

    谢谢您。谢谢您。我最爱的印女大人。

    可是被扼住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若来朝着自己此生最景仰的人露出了最后的微笑,安然闭上了眼睛。

    印女已经感知不到手下的人的脉搏了,死去的人身上尚且还是温热的,松开脖子的手也还留有余温。

    安息吧。印女抚摸着若来的脸庞,像是一个安抚女儿的母亲,擦拭去她的血迹。

    此时已经快到清晨了,天开始雾蒙蒙地亮起来,白色的亮光折射出空气中漂浮着的微小的尘埃。

    印女在这个村子找到了一颗苹果树,在树的旁边掘了一个大小差不多的墓,将若来安葬之后,她又回到了夜叉身边。

    他还在沉睡,之前试图对抗魔神指令的他耗尽了所有精力,再加上他本就带伤战斗,一时半会儿应该是醒不过来了。

    “快醒过来吧。”印女看着他皱紧眉头的睡颜,轻声说道,“醒来陪我说说话,就一会儿。”

    她感觉好寂寞。

    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被风吹散了大半,太阳也从地平线上升起。印女将昏睡的少年背起,她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可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最终,她跌跌撞撞地朝着来时的路回去,阳光照射在他们的身上,在他们身后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背上的夜叉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在她耳边发出痛苦的梦呓,青绿的发丝扎在她一部分没有鳞片覆盖的皮肤上,让她觉得有些痒。但少年胸膛中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在此刻给予了她最需要的安宁感。

    可他又能在她身边多久呢?

    口头协议的伙伴关系能一直维持着吗?

    在魔神的奴役下他又能坚持多少年?

    她看不见未来,也不愿回望过去。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维持住现状,只要能瞒住魔神,他们都能好好的,若来的事情也不会再有下一次。

    她迎着阳光,光线刺激着她的眼睛不自觉落泪,可她没手擦拭,只好任由泪水打湿沾满血污的衣服里,晕染出点点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