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女很无语。印女很崩溃。印女简直心乱如麻。
她在魔神的宫殿里,眼前是一个半死不活趴在地上的少年。
说不定就是死了呢,毕竟这宫殿就像个巨大又沉闷的棺材。
印女带着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像拎小猫脖子似的揪起他的领子一看。青色的短发下是一张被凝固的血块糊住的脸,额头的伤口还有血泊泊地流出来。
他双目紧闭,眼皮下的眼瞳在不安地乱转,一副被梦魇住的样子,他那瘦削的肩膀偶尔的颤动告诉她这个少年还没死透。
“既然还活着,那你就别死了啊。”对着空气说了句废话,印女耸拉着眼皮,随手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他的伤口,把他打横抱起来便离开了魔神的宫殿。
不消多久,她来到村子里。这是魔神治下的村子,魔神不拒来者,为展现祂的仁慈所以收留了很多因战乱无家可归的人,而这个村子的人大多都是印女在战场上捡回来的。
村里的人不论是农作的男女还是老人孩子,一见到她便全都放下手中的事朝她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并对她怀里的血人视而不见。
“印女大人!欢迎到来!”
“印女大人真是辛苦了,要喝点水吗?”
“印女大人我的孩子又生病了您能不能看看她......”
这样的场景对印女而言早已习以为常,若是和往常一样她应该会耐下性子一一回应过去,这对印女来说只是虚伪的施舍罢了,不值一提。只不过现在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在。
“各位。”
她只是说了两个字便让众人安静了下来,她看着众人各异的神情,忽然面露难色,神情哀怜地看着怀里的人说道,“这孩子是魔神大人新任的神使,要与我一同辅佐大人,只不过现在他受伤了,需要照顾,能否求大家帮忙......”
话音落下,刚才一听到魔神这两个字便死寂下来的人群又热闹起来,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像是按下了播放键一般连忙为印女让出一条道来。
他们将她引入一间空房安置,房间有些狭窄逼仄,但胜在干净整洁,这其实就是这个村子最好的房间了,村里的人们也一直将它空起来为印女备着。
或许在他们的眼里,能为仁慈的神使准备房间就已经算得上是极大的荣幸了。
她将这个少年放在床上,让两个妇人为他擦洗上药。她刚想出门透透气,再顺便去看看人群里之前有人说的那个生病的孩子,可没等印女离开,里面便传来女人的惨叫。
什么晦气东西。印女连忙跑去查看,却看见那个少年眼睛依然紧闭,却死死抓着妇人的手不让她靠近,看上去仍未清醒,可力气却大的生生将妇人的手臂捏出青紫来。
印女直接过去用蛮力扯开他的手,稍微检查了一下妇人的伤口,又轻声安抚着这两位瑟瑟发抖的妇人。
“谢谢,神明赐福于你们。”
她敛下淡漠的眼睛,说完便让她们离开了,目送完她们的背影,她转身走进房间开始为他上药。
印女一靠近他便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闷哼,抹了药的手还没触碰到伤口便和之前那个妇人一样被抓住。她不以为然,即使小臂已经几乎要被折断了,她也依旧面无表情地上药。
啊啊——真是倒霉。为什么要给我这差事。
内心叹息无果,将他收拾完,印女将手抽了出来,不过瞬息伤口便完全愈合,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她冷漠地站在床前,低头默默拿着干净的湿巾擦去夜叉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凝固的血液还夹杂在少年翠绿的发丝之间,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带走了淡淡的血腥味,寂静的空间里唯一能够隐隐听见的,是夜叉微弱的喘息声。
淡青柔和的月光顺着窗户倾泻而下,照在她的背上,将她疏淡苍白的面容掩藏在阴影之下。她看着这个尚在昏迷的少年,陷入沉思。
该拿他怎么办呢?她可不太擅长处理和同僚间的关系。
时间拨回印女刚去复命的时候。
幽暗的宫殿内,魔神正稳坐在王座之上,但印女一次也没有抬头,她不敢看祂,一来就直接朝上面低头跪下了。
自己真是跪得越来越利索了。她自嘲般扯了扯嘴角,还没等自己开口,上头就传来一阵震慑似的威压,让印女不禁冷汗直流。
“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的实力还是这么不堪重用?”印女能从祂的语气里听得出恼火,“一个简单的讨伐任务,居然要花费半月的时间!”
印女的身躯随着魔神的怒火开始颤抖,她本身就不愿意杀人,且自身实力比起其他魔神座下的能人异士相比也十分平庸。
所以这半个月已经是她能为那些逃走的人争取到的最多的时间了——
当然她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为自己辩解,而且这次应该是没法像之前那样糊弄过去了。毕竟像这样的情况一直存在,特指魔神责怪她杀人慢、太弱,二来若是自己反驳魔神结果只会更糟糕。
因此她只是抿了抿唇,把头埋得更深了,将极致的恭敬摆在明面上,不敢作任何言语。
这副谨小慎微的姿态似乎取悦了魔神,祂稍微放缓了情绪。毕竟印女对祂而言还是有用的,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印女在人间为自己提升威望,这一点倒是让祂比较满意。
“罢了,烂泥扶不上墙。”祂冷哼一声,大手一挥,就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被他扔在地上,看不出个死活。正当印女以为祂要杀鸡儆猴时,祂开口道。
“他是一个夜叉,虽然尚且年少,但他们这个种族向来骁勇善战。现在他已经成为我的手下,除开在听凭我指挥的时候,其余时间就让他先在你身边辅佐。”
懂了,这是要监视她是吧。
印女暼了眼地上的少年,他那副惨状又让她回想起了过去的阴影,自己也是以这样屈辱的姿态折服在魔神的力量之下。
回忆那种痛苦是一种自我折磨,她打了个寒颤,开始强迫自己转移注意。
希望这是个好相处的。
等魔神离开后,她就把他领回了村子。这个村子算是她一手建起来的,也在魔神的治下多年,可以说是魔神信徒最多的,也是对印女态度最友好的,所以她就打算先把他放在这里安置下来。
“你是谁?”一个略显冷清的少年的声音从印女的耳边炸起。
......醒了?
印女低下头,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扣住了她替他擦汗的手,一双琥珀似的金瞳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直直地看着她,带着如野兽般警惕。
“我没有恶意。”她说完长吁一口气,用眼神示意让他放开自己。等他松手后,她又自顾自地搬了张椅子坐下,与面前这个面色阴郁的少年平视。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印女。”
她毫不意外地发现在自己说出名字的时候,夜叉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她没错过那双眼里闪过的厌恶。
“看来你知道我。”印女了然道。
“印女——魔神座下的神使,不老不死的妖女。”夜叉尽量让自己能够保持镇静,他在努力分析眼下的状况。
他被魔神抓住弱点拘为座下,被胁迫着去犯下了罪不可赦的杀戮。人类的惨叫和咒骂,被迫杀人的身不由己,都对尚且算得年幼的夜叉无疑有着巨大的冲击力。
他的理智已然在摇摇欲坠。
“是的,你说的没错。”印女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杆,点上,重重地吸了一口。“那你的情况也不用我多说了,你自己最清楚。”
如雾般的烟丝轻轻袅袅,印女倚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烟,抬眼看向少年,“魔神下了指令。”
魔神二字便让夜叉的身躯为之一震,他咬着下唇,死死盯着印女,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除开魔神给你另外的任务,其余时间你要配合我行动。用人类的话说,你以后就是我的搭档了。”
“......搭档?”
“对。搭档。”印女有些不耐烦地说出这个词,她看着这个实则是魔神派到她身边监视她的夜叉,不由得烦躁到再吸上一口烟。
她站起身,支着烟杆。少年的眼神也随着她的动作开始紧张起来,好像只要她做了什么可疑的事,他就会立刻动手。
像一头伺机而动的野兽。
“这是伤药,你自己上吧。”印女将桌上的药推到他旁边,“有个人帮你上药的时候还受伤了,干净的衣服已经有人帮你准备好了。”
夜叉没想到印女说的会是这样的话,直接愣住了,他茫然地看着桌子上的伤药,又看到印女转头准备离开,连忙说道。
“等一下!”
印女停下脚步,回头问他,“......怎么了?”
“......人类,有人类受伤了是怎么回事。”他艰难地开口道。
“没什么,我让她给你上药,你那时候昏迷做噩梦了吧,她碰你的时候被你捏伤了。”印女随口回答,她看到了他用一种晦暗不明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伤得重吗?”夜叉迫切地问道,他紧紧看着印女的眼睛,希望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始终是不愿意伤人的。
之前他的世界里还是一片鸟语花香,他也从未害过人命,即使在好战的夜叉中也是尚未沾血的年纪。
而此刻的他遭逢巨变,他紧咬着下唇,看着自己的双手,明明已经被擦拭干净,他却仍觉得自己的手上还有沾着人类从身体里迸发出的温热的鲜血。
怨忿自己的无知,憎恶魔神的卑鄙,悔恨染血的双手。
没有人会怀疑面前的少年夜叉正在无声地崩溃着,但印女仍未出声,她就静静地待在角落里旁观着这一切,半身在月光下,半身在黑暗中。
她在认真地观察着这只“小鸟”,仿佛在揣摩一件十分稀奇古怪的事情。
从她听完少年说的那句话后,她就一直这样干看着,歪着脑袋,墨蓝色的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无比透亮,她努着嘴,思考着什么。
“重要吗?”
“什么?”夜叉对她突如其来的反问感到不明所以。
“伤害人类,对你来说重要吗?”
“......”
“别太关心不该关心的事。”
印女沉默地看着少年,又吐出一口烟,抽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