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四十一章 玉兰花树
两人相互打量着对方, 顾淑慎笑出声来:“不知郡王妃对我的容貌满意否?我自听到格木神女的传闻,便对郡王妃心生向往。今日一见,才知传言并非夸大其词。”
云意也笑了:“郡君夫人鲜艳明媚, 郡君大人有福了。”
顾淑慎摆了摆手:“郡君夫人怪拗口的,郡王妃唤我名字便好,或者叫我小名娴娴,我今年二十一,虚长郡王妃几岁。”
“既然如此,那么娴姐姐也别唤我郡王妃了, 可唤我娢-姮儿。”
顾淑慎连连称好:“我自小调皮,所以父亲母亲给我选了‘淑’‘慎’‘娴’做名字, 希望我能文静一些, 可惜啊, 我天生好动, 什么名字都镇不住我,哈哈。不像姮妹妹, 人与名字匹配得紧, 温柔小意。”
她语调得趣, 声音清脆,极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不多时两人就褪去了初见的青涩与客套, 姐姐妹妹叫得极为顺口。
“姮妹妹,这两套衣裳, 我一见就知道极为衬你, 所以让绣娘改了尺寸送过来, 你瞧,我眼光不错罢?”
云意问:“娴姐姐, 你如何知道我的尺寸?”
顾淑慎挤挤眼睛:“自然是问了知道的人呀。郡王对妹妹,可是了如指掌呢。”
一抹红浮上云意如雪的面颊,她垂眸去喝茶:“娴姐姐,你尝一尝这千层云片糕,好吃的。”
顾淑慎不打趣她了,两人聊了一会儿闺中话,顾淑慎道:“今日东郊有集市,大多是外来人竞技表演,还有吐蕃金发碧眼的美人斗舞,不知姮妹妹是否有兴趣,与姐姐同去。”
云意不忍拂她的意,但身子酸软,与顾淑慎闲聊多时,又犯困了。正犹豫,顾淑慎又说:“我家马车铺着厚厚的软垫,妹妹大可以在车上睡一会儿。这一次竞技表演三年一次,若是错过了,可有得等了。三年之后,不知你我还是否还能相聚。”说罢,面露遗憾。
云意见状,松口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与姐姐同去,有不通的地方,还请姐姐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顾淑慎拉过云意的手,笑得灿烂:“你让丫头收拾收拾,咱们准备出发罢。”
云意想着丛绿不舒服,要留她在府里,丛绿绞着手指想了想,同意了。云意吩咐珍娘略收拾了一番,随着顾淑慎登车离去。临行前写了简信,让丛绿给澹台桢送去。
澹台桢此时恰好在聂思远处,两人听完丛绿的话,聂思远无奈:“拙荆生性活泼,自从听闻郡王妃格木雪山下的美名,就一直神往,这一次,可让她逮住机会了。”
澹台桢笑了笑,问丛绿:“郡王妃她可说几时回?”
丛绿回答:“没有,两位女主子聊得兴起,并未想到此处。”
聂思远道:“那异域集会三年一次,热闹非凡,许多人流连忘返,住上一两日也是有的,况且——”
澹台桢斜眸看他:“流连忘返,住上一两日?”
聂思远莫名觉得有些冷:“是,是啊。”
“既然如此热闹,那么我们也去瞧瞧罢。”
聂思远瞳仁微震,郡王殿下这般冷峻的人,居然想去看集会?方才看完了北盛来的奏报,明明神色倦怠想要回观沧海休息。
“怎么?”澹台桢看到聂思远的神色,面露不悦:“本王去不得?”
“自然是去得的。”聂思远暗自抹一把冷汗:“下官这就命人去准备马车。”
丛绿看此间无事,默默地退下了。
出了郡君府,太阳晒得人头脑发胀。丛绿默默走了一段路,忽地听见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师傅,您可是全云泽郡最出名的糕点师傅了,您想想办法呀。”
丛绿转身,看到百星拉着一位胖胖的厨娘说话,厨娘大概是出来得急,面上沾了少许面粉,愁眉苦脸的,看着有些喜感。
身旁有路人嘀咕:“这谁啊,肚子里馋虫上脑了?杜娘子的脸都能挤出黄连汁来了。”
“我在这看了半刻钟了,似乎是有钱人家的下人,惹不起。”
“哟,怪不得呢,我说杜娘子在云泽郡是有名有姓的,怎么让人随意拉扯。”
丛绿目光一闪,往前走几步,藏在面具摊后头,听得杜娘子回答:“小祖宗,您就饶了我罢,小妇人做的东西不合贵人的口味,改了十几次都不成,小妇人已经把毕生功力都用上了,您就饶了小妇人罢。”
百星连连叹气:“能找的我都找了,连您都不成,我还能找谁去?大夫说了,我家爷再吃不进东西,就要虚脱昏迷了。”
杜娘子无奈:“小哥,您在贵人身边伺候那么久,难道没看出来贵人是心病?您还是找根源罢,莫在我这浪费力气了。”说完,甩袖子走了。
这回苦瓜脸从杜娘子处转移到了百星脸上,百星仰天长叹:“完了完了,我还是再去找找郡王爷罢。”
这么看来,世子爷是真病了,而不是胡诌来消遣她。到底是什么病啊,连大夫都治不好。
百星垂着头往郡君府去,澹台桢听了,冷冷丢下一句:“又闹什么幺蛾子?若是他今夜再不吃,就让黎川拿着军棍去治,想必出一身汗,病就好了。”
百星缩着头出来,无法可想,垂着头往前走。丛绿想着澹台怀瑾在树林里寻过她一回,好歹是一份恩,脚下鬼使神差地跟着百星走了。等她停下,人已经站在旭园的门口。
门房朝百星使眼色:“后头有位漂亮的姑娘一直跟着您,您别是惹了啥桃花债罢?”
“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我这些天为了世子爷头发都快白了,哪还有心情惹桃花债!”
“真的,真有姑娘一路跟着您过来。”
百星一回头,就看到了踌躇的丛绿,他揉了揉眼睛,大喜过望:“丛绿姑娘,你是来看世子爷的么?快进来!”
丛绿抚了抚头发:“我就是买菜路过——”
百星可不管这些,一叠声地把丛绿往里让,丛绿轻叹一声,缓缓往里走:“你们世子爷究竟怎么回事?”
“唉,我们这些下人愚笨,猜不出来世子爷的心思,他又不愿意说。”
丛绿笑了:“你们问不出,不会找解语花来问?”
“找了呀,我找了香秀楼的头牌过来,结果世子爷瞟了一眼就把人给轰走了。”
这回丛绿也纳闷了,世子爷的心病,到底是什么?
两人说着到了厨房,百星把厨房里愁眉苦脸的下人都遣退了,满怀期待地看着丛绿,丛绿心中好笑,麻利地做了一屉紫瓣黄蕊的雕花馒头。百星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到了菩萨下凡。忙不迭地捧着馒头走了,就算被烫得龇牙咧嘴也不介意。
丛绿洗干净手,站在门外。花馒头做完了,按理说她应该走了,可是门外的玉兰花太香,她忍不住站在树下抬头,琢磨着去摘哪一根枝头上的玉兰。
身后有脚步匆匆而来,时缓时急,丛绿转身,吓了一跳。
来人一脸胡茬,面色灰暗,头发乱糟糟的,不知多少天未曾打理,身上的外袍松松地穿在身上,仿佛是随手披的。若不是那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丛绿险些认不出这就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澹台世子。
“世子爷,你——”
澹台怀瑾心下有些懊悔没有收拾齐整,但是一吃到熟悉的味道,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万一来晚,她就走了呢。
这几天,他其实一直在较劲,跟自己较劲。他想看看,丛绿这个丫头到底在他心里,扎了多深。
想他自少年时期,就在胭脂堆里打滚,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为何偏偏遇到丛绿这小丫头,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上上下下都可爱,简单的事情也能看出别致来,一日不见,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这些感觉令澹台怀瑾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怀疑丛绿在自己身上下药,图谋不轨。因此一到云泽郡,澹台怀瑾就把自己关起来,找几个大夫来看病。
结果,他十分健康。
澹台怀瑾倒在榻上,望着窗外摇曳的玉兰花树,忽地觉得这花香,十分恼人。
随后几天,他脑子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浑身提不起劲儿,连以前喜欢的美人儿也没了兴趣。送到嘴边的饭菜,更是没滋没味,都懒得吃。
百星急坏了,他却懒懒的。这几天,他已经明白,他一个堂堂世子爷,确实是栽在了丛绿那个丫头身上。只是,他要怎么把丛绿这丫头要过来?
若是直接和堂哥提,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会被痛斥一番;若是和堂嫂提,她就一个从故国带来的贴身丫头,必定舍不得。最好的情况就是,丛绿自己愿意和他走。
澹台怀瑾脑子转了许久,在丛绿越发疑惑的目光中清了清嗓音:“丛绿,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风簌簌而过,白玉兰花瓣落了几朵,掉在丛绿的发髻上,丛绿却浑然不觉。耳中鼓荡的声音让她的全身发烫,世子爷这句话,到底几个意思?是换个主子去伺候他,还是——别的?
第042章 第四十二章 不治之症
“世子爷, ”丛绿垂下眼睛:“您身边不缺人伺候,您若是实在想吃奴婢做的糕点,去那边说一声就是了。奴婢一直跟在郡王妃身边, 不想离开。”
澹台怀瑾急急上前一步:“我不是要让你过来做丫头,我,我是想让你做我的身边人。”
身上的血似乎一下子回流进头顶,丛绿面色通红,仿佛被人仰头灌下一壶烈酒。她既羞且怒,本想破口大骂, 但碍于对方身份太高,不想给自家姑娘惹麻烦,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 才低下头行礼:“世子爷后院繁花众多, 丛绿只是狗尾巴草罢了。世子爷一时兴起, 丛绿不敢应,还请世子爷三思。”
澹台怀瑾满心期盼着迎来丛绿喜悦的娇颜, 没想到会是这么冷冰冰的回复, 不敢相信:“你听懂了么?好好的主子不做, 宁愿做丫头?”
丛绿不再看他:“奴婢身子不适,先退下了。”
“谁允许你走了!”澹台怀瑾拉住丛绿的手臂:“你为什么不答应, 你告诉我?”
丛绿扭过身子, 谁知澹台怀瑾看着瘦,生气起来力道却大, 她怎么挣都挣不开:“世子爷, 奴婢蒲柳之姿, 实在配不上世子爷,世子爷在娇花丛中略坐一坐, 就会忘记奴婢了。”
澹台怀瑾忽地想起来自己的名声风流在外,他以前不屑于解释,现在栽了跟头,顿时气恼:“谁说我后院繁花众多?小爷我是看她们好好的花儿要烂在泥里,才帮她们赎身,放她们自由,不信你回北盛看看,我可曾养过一个外室?纳过一个妾室?那些个女子走的时候,无不对我感激涕零。”
丛绿大敢意外,珍娘私底下跟她笑言,世子爷年少起就在脂粉堆里打滚,未曾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定是郡王严加锤炼的结果。谁会知道,真相竟然会是这般。那些被他赎身的女子,全都散尽了,未留一人。
“世子爷。”丛绿看着他真诚的神色,面色不由得和缓下来:“奴婢佩服您的善心,但是奴婢还是不能答应您。”
“你是怕我对你一时兴起,很快就始乱终弃?”澹台怀瑾松开手,张开双臂纳香入怀:“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但这几天过来,我已经看清楚了我的心,不信,你听——”
丛绿讷讷无言,她的耳朵贴着澹台怀瑾的胸口,清晰地听到了如鼓槌一般的心跳。
“听到了吗?它是因为你,才跳得如此剧烈。这几日我独自躺在榻上,它死水一般平静,只有梦到你的时候好些。你答应我来我身边,我会待你好的。对了,你想不想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丛绿一声一声地听着,胸腔里的那颗心似乎也受到了感应,越跳越快。男子独特的气息涌入鼻中,丛绿血液逆流,开始不可控制地眩晕。
昏暗的树林,肮脏的泥土,带血的草屑,无助的呼喊,恶俗的荡笑——这一切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丛绿的脖子。丛绿几乎不能呼吸,死命推开禁锢着她的怀抱,向前奔逃。
措手不及的澹台怀瑾被抓了好几道,火辣辣地疼。他顾不得脸上的伤,追向丛绿。丛绿此时已不记得身在何处,只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快跑,快跑,赶快逃离这里,跑得越远越好!”
澹台怀瑾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一抬眼,水绿色绣白蝴蝶的裙角,已经没影了。
“丛绿!”他忍着疼痛,快步追上去。
百星见主子恢复了食欲,心情大好,摘了一篮子树上新鲜的水蜜桃,要给主子和丛绿姑娘送去。没想到刚拐个弯,迎面飞来一道残影,猛地撞过来。百星顿时跌了个仰倒,眼冒金星。
还未回过神来,就看见世子爷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抱起地上的人:“丛绿,你怎么了?可有受伤?”
百星摸着后脑勺:“哎哟,是丛绿姑娘啊?怎么跑得那么急?比兔子还快——”话音未落,瞄到世子爷脖颈上的抓痕,怔住了。
世子爷和丛绿姑娘?!丛绿姑娘跑这么快,莫非是世子爷用强?世子爷玉树临风,还有对人永强的时候?看世子爷脖颈的抓痕,似乎非常激烈。
几息之间,百星已经补出一场痴男怨女的大戏,眼睛轱辘轱辘转。澹台怀瑾瞪了百星一眼,低头看怀里的人。丛绿眼睛发直,冷汗一直从额头渗出来,打湿了她的鬓发。
“去寻大夫。”澹台怀瑾一把横抱起丛绿。
百星吓了一跳,连忙去请大夫去了。
丛绿仿佛在丛林中跑了一夜,昏昏沉沉,疲惫至极。隐隐约约,她闻到了一股草木的清香,人的说话声,似乎在水中沉浮着,时隐时现。
“身体无恙——大约是以前受过刺激,神魂不稳——开了安神汤。”
丛绿睁开眼睛,一转头就看到澹台怀瑾与大夫在交谈,澹台怀瑾已经换了一身玉色葡萄纹锦袍,金簪束发,既英俊又贵气,而她呢,刚发了病,身上黏糊糊的,既虚弱又丑陋。
听到动静,澹台怀瑾望过来,不顾还有旁人在场,走过来扶起她:“醒了?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丛绿抬眸看澹台怀瑾,他双眼映着她苍白的面容。说起来,他与澹台郡王有相似的眉眼,但是更秀气一些,认真关怀起人来,脉脉含情。
然而,不提身份,她这残破的身子,又怎么能入世子爷的眼。当他发现一切,看待她的目光会是怎样?嫌弃,厌恶抑或是愤怒?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想看见。
自那夜起,她已经决定了此生不嫁,不会更改。
“世子爷。”丛绿唤着澹台怀瑾,目光却望向大夫。
澹台怀瑾会意,挥挥手让大夫退下,坐在床边:“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关于她莫名其妙的病。
丛绿点点头,她穿好鞋站起来,正色道:“世子爷,您身份尊贵,相貌又英俊,以后会有一位与您匹配的女子常伴左右,奴婢无才无德,无福消受您的垂爱。”
澹台怀瑾站起来,向她靠近:“你的病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这个,所以你不敢应?”
丛绿一直后退,心中的羞恼难以言喻,眼见他一副追问到底的架势,丛绿实在待不下去了,推开他就跑。澹台怀瑾反手一捞,捞了个空。人撞在床沿上,发出一声响。
丛绿脚步一顿,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百星匆匆进来,扶起澹台怀瑾:“世子爷,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澹台怀瑾得意一笑:“有人夸我尊贵又英俊。”
“啊?哦。”
丛绿魂不守舍地一路出门,不妨有人喊住她:“姑娘,你怎么走了,来来来,把这碗安神汤喝了。”
原来是大夫,丛绿接过药,鼻尖透过苦涩的药味,又闻到了草木香气,她不由得问:“大夫,您是用什么熏香,怪好闻的。”
大夫一愣,举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笑道:“这不是熏香,老夫帮着内子养蚕,这是桑叶的味道。”
“原来是这样。”丛绿笑了笑,忽地想起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郡君夫人顾淑慎,身上也有桑叶的味道。
莫非郡君夫人,也喜欢养蚕?
也许是马车布置得过于舒服,云意与顾淑慎上车不久,没说几句话,云意便靠着车壁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云意心头一惊,连忙坐起来。
身下是暗红色团纹的床褥,顶上承尘绣着大片绚丽的荼蘼花,华丽而又艳俗。外头呼喝声此起彼伏,叽里咕噜不知说甚。云意刚一起身,就被房中浓浓的熏香刺激得打了一个喷嚏。
“妹妹醒了。”顾淑慎放下茶盏。
云意这才发现顾淑慎就坐在床边的圆桌旁喝茶,她揉了揉眼睛,问:“娴姐姐,我们怎么在此?这是何处?”
顾淑慎笑了笑:“我们已经到了东郊集会,见妹妹实在睡得香,我就做主停下来,寻了一处胡姬客栈休息,等妹妹睡醒了再说,妹妹不会生我的气罢?”
原来是胡姬客栈,怪不得充满异域风情。
“不会的。”云意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劳烦姐姐将珍娘找来,我略梳洗一下,就可以出门了,外头是开始杂耍了?如此热闹。”
“不急。”顾淑慎顿了顿,说话忽然变了意味:“姮妹妹,今日有一位虞国的故人想要见你。”
云意残留的迷蒙顿时不翼而飞,她讶异地看向顾淑慎,不敢置信:“你,你是虞国的暗子?”
顾淑慎神情飘飘,不置可否:“他就在衣柜后头,你一打开,就会见到他。”
云意心中警铃大作,郡君夫人是虞国的卧底,说出去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但还有一种可能,郡君夫人在试探她,她一旦表现异样,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郡君夫人。”云意正色道:“您是什么身份,来人是谁,我不感兴趣。若是您再说莫名其妙的话,我就回去了。来人,来人!”
话语落在地上,仿佛被厚实的地毯吸了进去,外面依旧一片死寂。云意越发紧张,手慢慢摸上红玉镯子。
正僵持着,衣柜的门忽地从里面推开了。身姿如玉的人影缓缓走出。绯红的帐幔在翩飞中勾上他的衣袖,他慢慢拂开,露出芝兰清芬的面容。
“莫怕,是我。”
第043章 第四十三章 剖心摧肝
顾淑慎避出外间。
帐幔轻轻地落下, 仿佛一场易醒的梦,下一刻就变成流云散去。温醇的声音如同一缕看不见的丝线,将她的身体系住。她似乎坠入了幻境, 一半停留在这间胡姬客栈之中,另外一半,卷入了时间的漩涡,回到春明堤的桃花树下。
兰容与左手紧紧攥着用以遮面的昆仑奴面具,微微颤抖。她穿着天水碧的蝉翼绸褙子,同色撒花裙, 妥帖得如同第二层肌肤。在这暗红的房间里,天水碧衣裙流转出淡淡的郁金色, 仿佛笼了一层光。
一百一十九天, 他们整整一百一十九天没有见面了。无数个孤清冷寂的夜晚, 他坐在寝居长满青苔的台阶上, 被回忆与悔恨轮番侵蚀。
他早该发现替嫁的端倪,因为娢儿与妹妹感情那么好, 为何会如此平静, 没有一次寻他哭泣?都怪他被远离朝堂纷争、与爱人双宿双栖的美梦冲昏了头脑, 一心一意等待着和亲那日的到来。
一百一十九日,他从小认定的佳人已经嫁与别人, 而那个人, 甚至没有给她一场像样的婚礼,给她一个确切的名分。他的娢儿, 不应该被人如此对待。
如今, 他们只隔着十步的距离, 却已经物是人非,咫尺天涯。兰容与的右手举了举, 又颓然放下。
“你怎么来了?”云意呼吸转急,抚上心口。
兰容与顿时心焦,一脚踏破时间的洪流,来到云意身边:“娢儿,娢儿!”
熟悉的气息带着微微竹叶冷香靠近,云意眸中的湿润摇摇欲坠,抓住兰容与的手冷如寒霜:“与哥哥,你不该来的,快走。”
兰容与熟练地从云意的荷包中取出雪凝丸给她服下,起身倒水给云意送服:“娢儿,我来得隐秘,无妨的,你不必担心我。”
云意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盏水,缓过劲儿来:“与哥哥,你是如何来的,顾夫人她——”
兰容与瞧着云意湿润的嘴角,将茶盏搁在一边,从袖口抽出一方素净的锦帕,要为云意擦拭,云意却接过来,轻声道谢。兰容与心头苦涩,在云意身边坐定。
“我领了出使温国的差,为安全起见,便隐秘入境。路过云泽郡,听说你在此处,便想见你一面,你还好么?”
入温国之后深深隐藏起来的种种情绪霎时间破印而出,她一直为活着而努力,好不好,是不敢想的。但——澹台桢,似乎对她有几分真心。
于是她道:“与哥哥,你别担心我,你看我穿金戴银,没有吃苦。与温国国君借兵,想必很不容易,与哥哥此行,怕是艰难重重。”
“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云意便将望云大酒楼的所得说了,兰容与的眸间浮起温柔的波光,粼粼如金。他就知道,他的娢儿不像外表那么柔弱,她在艰难之中,仍分出了一份心,来关心他。
其实他并不关心借兵是否成功,虞国朝廷如此腐朽,换个人坐上皇位又如何。他还有另一个目的。她在澹台桢身边,已经够艰难了,他要想办法带她走。
“娢儿,你万事小心,如履薄冰的日子不会太长了。我已在谨慎计划,带你离开温国。十月初八,你去北盛清月巷欧阳绣庄,会有人接应你。”
十月初八,就是三个月之后了。
云意怔怔地看向兰容与:“我真的可以走么?”
“你当然可以,虞国内乱,温国暂坐壁上观,等着虞国斗到最薄弱的时候收渔翁之利。云家人已经在边境与云将军团聚,自守明都两州不尊皇命。温虞两国现在都暂时不会动上下一心,铁桶一般的明都两州。”
“与哥哥,你是要送我回明州么?”
“先去明州与云将军团聚,接下来再转去何处,由云将军安排。我知你担心你离开后,澹台桢会迁怒云将军。但两国战火,本不该由你一个弱女子抗下。云将军夫妇,云镝,云滟都迫切地希望你能回家。”
“回家——”云意轻轻念着,仿佛唇齿之间都生出无尽的甘甜。亲人们的笑颜浮现在眼前,她无法拒绝。
“好,十月初八,清月坊欧阳绣庄,我记下了。”
兰容与温文一笑,上前握住云意的手,云意却下意识抽回了。兰容与的手僵在半空,缓缓落下。云意撇过头去,不让兰容与看到眼泪:“与哥哥,我已不是当初的云意了。”
“娢儿,无论你变成如何模样,在我心中岿然不动。”兰容与从袖中拿出莲花玉佩:“它此生,只属于你一人,我心匪石,不可转矣。”
莲花玉佩质地温润,触手冰凉。云意脑中,却忽然浮现出另一个倾长的身影。
冷峻强势之中,藏着一丝丝温柔。
云意站起来,目光坚定:“与哥哥,既然有机会重获自由,娢儿便不想再受束缚,天地之大,自有一番光影浮动。与哥哥的姻缘,不在娢儿这里,必定另有佳人与你相配。”
兰容与大受震撼。这是说,以后她将畅游天地,自梳不嫁?乱世之中,纤纤弱质,如何成行?
“娢儿,世道艰难,女子更应该在闺阁之中,受夫君庇护。你经历不幸,难免想偏了去,无妨,此事我们以后再议。”
云意笑了笑,她料到了答案。虞国的礼法以夫为天,女子一生的轨迹,是注定了的,她的想法,未免惊世骇俗了些。
这时,门开了,顾淑慎闪身进来,对兰容与低声说:“你得走了,思远和郡王正在往这边来。”
“娢儿——”兰容与心有不舍,却不得不走了。
云意福身:“与哥哥珍重。”
兰容与深深看云意一眼,转身进入柜子。顾淑慎去关上柜门之时,听得他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顾淑慎眸中闪现出一丝厌恶,云意看得分明,心中隐隐约约升起怪异之感。
“妹妹,我唤珍娘进来伺候你。”
云意默默点头。
顾淑慎出去片刻,珍娘揉着眼睛进来:“夏日绵长,奴婢不小心睡着了。车上带了一件樱红绣折枝兰的襦裙,一套欧碧色绣黄色棣棠花的褙子马面裙,郡王妃想穿哪一套?”
云意随意道:“第一件罢。”
珍娘答应一声,很快叫人打来热水,伺候云意洗脸更衣。发髻刚刚梳好,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澹台桢一身群青色绣墨色竹石的锦袍,头发高高束起,好似出门游玩的贵公子,手里还拿着一只盛放的海棠。
“听说你午歇刚起,看到路上一株海棠开得正好,就摘了一朵给你添妆。”
珍娘笑着退开,走之前还不忘带上门。
澹台桢走过来,抬手为云意将海棠花簪在发上,两人的面容一同映在镜中,如月照明珠。
“郡王爷,您怎么过来了?”
澹台桢一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头,另一手专注地调整海棠花的位置:“异域集会三年一次,来凑凑热闹。”
“唔,这样就很好。”云意伸手覆上澹台桢的手背,玉白的手指,如同半盛开的兰花。
澹台桢轻吻云意的面颊:“嗯,真好看。”
云意眉头轻蹙,随手拿几根珠花簪上,澹台桢一直在身后懒洋洋地等着她。云意觑他一眼,站起身来:“郡王,咱们走罢,郡君大人与娴姐姐该等久了。”
澹台桢抬眸看她,一动不动。
云意无奈,小猫似的拽一拽他的袖子:“夫君,该走了。”
澹台桢这才反手握住云意,施施然出门。
聂思远与顾淑慎在走廊尽头牵着手说话,顾淑慎眼风瞥见澹台桢他们出来,笑道:“郡王,妾身请您示下,是先去看胡姬斗舞,还是昆仑奴千斤顶?胡姬斗舞就在楼下大厅,座位已经订好了。昆仑奴在街边表演,适合与民同乐。”
澹台桢转头看云意,云意心中仍有波澜,随意道:“就看胡姬斗舞罢。”以澹台桢的冷峻神态,热闹的人群会自动避让出一个圈,太显眼了。
顾淑慎笑着称是:“这里是三楼,二楼是给有身份的人安排的雅间,窗户正对着楼下大厅,视野极佳,咱们这就下楼罢。”
聂思远笑眯眯补充一句:“酒水菜肴都已备齐,随时可以上桌。”
安排十分妥帖,四人缓步下楼,路过不少雅间,里面未透出半丝声音,可见隔音不错。
顾淑慎推开订好的雅间,里面屏风插花一样不缺,甚至还有镜子与胭脂水粉,想来是为女眷专门准备的。
“郡王爷,妾身不知您和夫君来,若是觉得胭脂味而浓,妾身让小二重新布置一番。”
澹台桢不以为意:“不必麻烦。”
于是大家落座,窗边最好的位置自然是给了澹台桢与云意,聂思远与顾淑慎坐侧面一桌。
云意从窗户望下去,大厅下设一座高台,两旁坐着乐师,在调试着手中的乐器,穿得花枝招展的胡姬在招待客人,笑如蜜瓜。
眼见着人熙熙攘攘地坐满了,招待客人的胡姬站上高台,清了清嗓音:“众位看官,我是此间酒店的主人黛姬,这厢有礼了。”
第044章 第四十四章 惊鸿一瞥
酒
楼里不少人都认识黛姬, 笑着起哄:“黛姬,大伙儿就算不认识你,也认识你的算盘, 坐在这里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为着你这间酒楼倾家荡产呢。”
黛姬啐了他一口,叉腰道:“我黛姬在云泽郡经营十几载,一向童叟无欺,否则一个异域女子,如何在云泽郡立足?”
“呵, 那就要问郡君大人了。”
黛姬的面色顿时沉下来,澹台桢与云意几乎同时看向聂思远, 聂思远老神在在地喝茶:“黛姬的酒楼是纳税大户, 账本齐全, 账目齐整。况且, 除了些小打小闹,从未出过大事。”
顾淑慎也笑道:“夫君从不与黛姬直接接触, 不会有什么瓜葛, 郡王放心。”
澹台桢转眸, 云意的目光在聂思远与顾淑慎身上多流连了一会儿,这对夫妇, 还真是滴水不漏。
上头说话间, 那名提郡君大人的男子自觉失言,隐在人群中不见了。黛姬继续说:“——此次斗舞不仅关系到胜负, 还关系到进北盛的名额。斗舞第一名, 可以入皇宫献舞, 得窥圣颜。”
周围的人都惊了,进宫献舞, 得窥天颜,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若是得圣上一句夸赞,一点赏赐。就算以后青春不在,地方官也会另眼相看,后半生不至于太过凄凉。
场子一下子热起来,后头的舞姬们竖起耳朵听了,无不跃跃欲试。黛姬看氛围不错,十分满意,当即宣布比赛开始。
云意才经历了一场剖心摧肝的相遇,再加上昨夜的劳累,观舞便有些心不在焉。澹台桢的手指搭在桌边,漫不经心地敲着。与澹台桢云意的静默不同,聂思远与顾淑慎则话语不断,时而品评着舞姬的步调与舞姿,说些悄悄话,时而品尝着糕点,指出哪一家更好。云意听着身后的徐徐话语,眼皮不由得耷拉下来。
“好!”下满暴发出一声喝彩,云意的眼皮又支棱起来。她困倦地往下看,不少人都举着花站起来,往高台前面的两个红绸竹筐里投。
顾淑慎解释:“每两队斗舞结束之后,看客们就选择相对喜爱的那一组投花,获得花最多的那对获胜,进入下一轮。”
云意点点头,眼光慢卷之间,忽地发现一个惊人的侧脸。云意大惊,待要定神去分辨,那人却惊鸿一瞥,再难寻觅。
耳后仿佛被冷风一吹,冒出细小的疙瘩。高台下的舞姬裙摆摇曳,白白的肚皮晃得人眼花。人们的笑声,喝彩声和鼓掌声揉在一起,混作一团。
云滟,她仿佛看到了云滟!但愿是错觉,云滟此刻应该和父母兄长在明州城内,每日欢快地练骑射,挥马鞭罢?
神思恍惚之中,樱红衣袖拂过桌面。茶盏应声落地,碎成几瓣,上好的龙凤团茶流了一地。
澹台桢皱着眉头,翻过云意的手掌检查。顾淑慎捂着帕子掩嘴笑:“虽是打翻了茶,怎么一股子酸味儿?”
聂思远摸摸鼻子:“郡王殿下龙姿凤章,也难怪会被舞姬们惦记。”
云意这才知道此时无数舞姬的目光在澹台桢面上流连,恰好能有借口掩饰自己的慌乱,便低下头默认了。
底下的舞姬千娇百媚,不知澹台桢看上了没有?她忽然打碎茶盏,扰了澹台桢观舞的兴致,澹台桢会生气罢。
可是云意未抬头,所以没有发现澹台桢并无不悦,只是查看云意手掌未曾受伤之后,松开了眉间的“川”字。
“郡王爷。”云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说:“我只是一时气愤,若您实在喜欢,也可以收在身边,妾身会善待她的。”
澹台怀瑾深邃的眸子忽地浮起点点碎冰,寒气迸发:“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敢来安排本郡王的身边事?”
云意心中一刺。是了,她就是个战败国送过来的美人罢了,既无身份说话,也无资格生气。只怪这几日过得太好,让她差点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郡王教训得是,妾身僭越了。”
话未说完,澹台桢怫然站起,面色阴沉地离席而去:“无趣!”
聂思远与顾淑慎面面相觑地站起来,没敢说话。云意欠身告退:“郡君和夫人留下观舞罢,我与郡王先回去了。”
顾淑慎不好留她,只得命人包了一些糕点给云意:“从出来到现在两个多时辰了,妹妹什么都没吃,这些糕点拿在车上吃罢。”
云意轻声道谢,守在雅间外的珍娘见她出来,指指楼梯:“郡王一路下楼去了,走得极快。”
“拿着。”云意把糕点丢给珍娘,提起裙摆去追。然而澹台桢人高腿长,等云意冲出门口,早已人影杳杳。
四周人来人往,没有一个认识的面孔,云意愣愣地站在人群之中,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兔子。
不远处走来卖艺的杂耍人,一面挥舞着刀枪一面喷火,引得阵阵惊呼。偏偏云意直直地站着,不晓得躲。眼看火苗就要烧上云意的长发,斜刺里伸出来一只手,将云意拉开。
“眼睛长那么大是摆设么,连喷火都不晓得躲。”
云意仓皇地抬头看澹台桢,日影都搅碎在杏花柔波中:“郡王您去哪儿了,妾身找不到您。”
澹台桢深深地凝视云意,他其实就隐在大门后头,眼看着云意为了寻他仓皇四顾,茫然无措。心里获得了奇异的得意,和一丝窃窃的欢喜。
得意与窃喜,稍稍平复了他的无名怒火。
“找什么?我就在你身后。”
云意小心翼翼回答:“是妾身眼拙,没看到您。”
澹台桢扶她站好,冷着脸往前走,云意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酒楼在后头——”
“谁说要回酒楼?”
云意闭嘴,乖乖跟在他身后,他走得很快,云意追得辛苦,还是赶不上。
“夫君,你等等我。”
澹台桢走了几步,还是停下了,等云意走近,冷嗤:“不是要逛集市?这点路就走不动?”
云意只得求饶:“夫君,我实在是累了,昨夜您——”
浅淡的唇忽地咬住,不说了。
澹台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越发低垂的脖颈:“我怎么了?”
四周人来人往,简直像把云意活鱼似的在锅里煎,云意捏着袖子边沿,声如鸿毛:“你,你总那样——”
氛围忽地变得燥热起来,仿佛绵绵的春雨连成丝线,缠绵着彼此。
云意受不住,转身就走,澹台桢闷笑两声,打横抱起:“走,回去。”
来的时候云意乘坐顾淑慎的马车,而聂思远与澹台桢皆是骑马而来。回去之时澹台桢不欲云意劳累,向聂思远借马车。聂思远便道:“我们也玩得差不多了,一起回罢。”
几人在酒楼下说话,楼上有位妖娆的胡姬看澹台桢俊美不凡,丢了张香帕撩拨:“这位公子,今夜来玩呀。”
澹台桢任由香帕落地,抬眼去看云意。云意只是仰头瞧了一眼胡姬,十分平静。
心中怒火复燃,越烧越烈。澹台桢跃上马背,沉着脸走了。
“郡王?”聂思远示意妻子陪着云意,快速上马追出去。
经此一日,云意看顾淑慎的目光变了样,安静不多言。顾淑慎却似什么都未发生一般,依旧笑语盈盈。
四人回到内城,已是月上柳梢头,便分开归家。才走到观沧海楼下,珍娘正要扶云意上去休息,却听得澹台桢沉声道:“去庭院中央跪着。”
珍娘不知澹台桢怒气从何处来,忙忙要下跪,澹台桢冷冷地睨着云意:“不是珍娘,是你。”
云意猛然抬头,眸中闪过不解,委屈,询问,最后化为死水一般的柔顺:“是,郡王。”
澹台桢拂袖上楼。
珍娘急道:“郡王息怒,天色已经晚了,郡王妃一点饭菜都没吃。何况海边夜里风大,郡王妃身子弱——”
一记眼风扫来,珍娘未说出的话噎在喉咙里,哑了声。
“珍娘,不必为我说话。”云意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默默地跪下,樱红色的裙摆蜿蜒如花。
澹台桢脚步一顿,而也仅仅只是一顿,便走了。
珍娘无法,唤人去寻丛绿,自己则站在旁边陪着。一是怕云意难过,二是担心云意的身子。
云意神色平静,纤弱的身子跪得笔直。影子投在尚有余温的地面上,恍若一支傲骨的兰草。
“郡王妃,郡王爷正在气头上,待会儿就好了。”
浅淡的唇角扯开一丝笑,澹台桢这是在告诫她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随意安排他的身边人。在集市上他虽然稍微消了点火,却还是决意要惩治她。
毕竟,他可是军中铁血的将领,虞国闻风丧胆的瀚海郡王。只是让她跪下,也许对澹台桢来说,已是优待。
风送来海边咸湿的气息,膝盖开始隐隐作痛。
云意盯着自己的影子,忽地想起很多年的某一天,还是半大孩子的云镝看她老是闷在家里,就偷偷带着她和云滟去附近的山上玩。他们设陷阱抓野鸡、下河捞河蚌,玩得不亦乐乎,等到回府,天都黑了。
迎接他们的,是云阔的雷霆之怒。除了她,云镝和云滟都挨了打,最后三个人齐刷刷被带到祠堂,跪足一个时辰。
云意看着云镝和云滟受伤,呜呜地哭,云滟也跟着哭。云镝明明被打得最重,龇牙咧嘴喊疼的当口,还得抽出一分心安慰两个痛哭的妹妹,外头看守的丫头们都忍不住笑了。
此刻,清月高悬,她孤零零地跪在别国的土地上,是有些想家了。
第045章 第四十五章 顾惜性命
郡君府的马车稳稳地停下, 聂思远与顾淑慎如往常一般相携回寝居。当寝居的大门合上,房中只剩下夫妻二人时,顾淑慎面上的笑意如同破旧石像上斑驳的油彩, 片片剥落。
聂思远站着看了妻子很久,方道:“娴儿,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你本可以不帮我的。”
顾淑慎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愿意?我们顾家百年望族,没得被你拖累,我可不想让年迈的祖父母, 陪着你蹲大狱。”
聂思远默了默:“娴儿,要不我们还是和离罢。若是出事, 我一人担下所有。圣上虽有顾虑, 念在顾家百年望族, 多年来安分守己, 顾家依旧可以全身而退。”
顾淑慎眼睛红了:“你求娶我的时候说过什么,现在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所谓的一生一世, 不离不弃, 只是哄人的把戏?也对, 这十几年来,你的戏唱得比名角还要好, 把我们顾家骗得团团转。聂思远我告诉你!你最好走一步看一步, 谨小慎微,若是捅破了窗户纸, 我咬死你!”
说完, 摔门而出。
聂思远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 俊朗的面容印满深深的疲惫。
多年前的夏日,当他洗干净一身的灰泥, 局促地站在水房外头,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时候,一个身着桃红襦裙的小姑娘笑着过来瞧他,声音比出谷的黄莺还好听:“你就是新来的哥哥么?长得好俊呢!”
自此,他在顾家居住,身边经常会出现顾淑慎的身影。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待顾淑慎客气而疏离。可是顾淑慎全然不理会这些,只要她想,她就会出现在聂思远面前。
聂思远拿她没法子,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只是一个小妹妹而已。
然而,兄妹融洽的假象并没有维持多久。及冠后得某一个夜里,他做了难以启齿的梦,梦中的女子,赫然是“妹妹”顾淑慎。
聂思远看着狼藉不堪的被褥,再也不能骗自己。
很快,他收拾行囊进北盛赶考,高中之后顺势留在京城做官。只要离得远,很多不该有的情分,都会慢慢淡去。
顾淑慎一直寄信给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同他说。他在孤灯下细细读着信件,有时候回,有时候不回。
渐渐地,顾淑慎的信越来越少,直到一封也无。他数着日子,忽地发觉自己清楚地记得每一封信寄来的时间,信上的内容,写信者的语气。
再后来,他得到了云泽郡罗家上门提亲的消息。呵,怪不得不写信了,原来是打算要收心嫁人。
聂思远本以为自己会释然,但狂卷的嫉妒与冲天的愤怒烧灭了他的理智,他无法忍受别人对她行夫妻之实,想一想都是肝肠寸断。
大醉五日后,他瘫倒在地上,望着头顶婆娑的树影,心想:算了罢,偷得一日便是一日,便让他自私一回。
第二日,他上书陈情,请求外放。
又一月,他回到云泽郡,当初那个穿着桃红襦裙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明艳活泼的少女,狡黠地对他挤眼睛:“嘿嘿,罗家提亲都是假的,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聂思远哭笑不得,还能如何呢,他心尖上的姑娘,只能由他来宠了。
往事一幕一幕如潮水涨落,聂思远坐起身来,衣襟上水珠滚落。他一手擦脸,才发现满脸是泪。
月影西斜。
云意已经跪了半个时辰。
这期间司南和黎川都来过,惊异地看着跪在中央的云意,以为自己昏了头。崔崐拎着酒坛子从他们身旁经过,懒得理会这两只呆头鹅。
珍娘频频望向楼上,期待着郡王爷能快点消气。郡王妃这边,她好话歹话都说尽了,郡王妃却似没听见似的。偏偏最得郡王妃信赖的丛绿病了,昏昏沉沉睡着,帮不上忙。
相比珍娘的焦虑,云意却出奇地淡定,仿佛受罚的不是她自己。
“珍娘,关于郡君和郡君夫人,你知道多少?”
珍娘的确跟崔崐打听过郡君一家,既然云意想知道,她就和盘托出。
郡君聂思远今年二十有六,幼时家中遭遇巨变,母亲不堪父亲暴行,杀夫入狱。聂思远小小年纪便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后来辗转来到云泽郡,云泽郡第一世家——顾家的家主看他聪颖,便收他为养子,细心教导。
一晃十年,聂思远从瘦骨伶仃的乞丐变成了风度翩翩的郎君,受顾家举荐入朝,因为精明能干政绩斐然,升官很快。但他并未留恋北盛,而是请求外放云泽郡,娶青梅竹马的顾家姑娘为妻。
圣上虽有不舍,还是成人之美。聂思远与顾淑慎的大婚十分华美阔绰,轰动一时,直到三年之后的今天依旧为人津津乐道。婚后,聂思远与夫人十分恩爱,琴瑟和鸣,将云泽郡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云泽郡人民的爱戴。
不过,令人奇怪的事,郡君与夫人成婚多年,却儿女缘薄,至今未有所出。
云意漫无边际地想,怪不得在胡姬酒楼,顾淑慎进来提醒兰容与的时候,口中仍恭敬地唤澹台桢“郡王”;而送走兰容与,目光中会流露出厌恶。虞国的细作,是聂思远,而非顾淑慎。
顾淑慎是一直都知道聂思远的身份,还是后来才识破的呢?她是多爱聂思远,才会为了他身负危险,掩人耳目。聂思远面对妻子,是得意多一些,还是愧疚多一些?
“珍娘——”崔崐不知何时上了楼,高声唤:“郡王唤你上来。”
珍娘抬头白了崔崐一眼,转身上楼。
一上楼,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酒气,地上歪着一个酒坛子,已经空了。澹台桢执着酒盏,淡声问:“她认错了么?”
珍娘一愣:“郡王,您让郡王妃认什么错?”
澹台桢声音拔高:“去,问她!”
珍娘只得又下楼带话:“郡王妃,郡王他问,您知错了么?”
云意仰头看天上的月亮,声音平板无波:“认下如何?不认又如何?郡王觉得我错了,我就是错了。还有什么惩罚,云意承受便是!”
这,这是脾气上来了?珍娘顿觉头痛,好心好意地劝:“郡王妃,郡王正生气,您别硬往上顶啊,顺着他认错罢。”
“郡王妃?”云意冷笑:“无礼无媒,谁是他的郡王妃?”
一只酒盏从三楼飞出,砸碎在云意身边,飞溅的瓷片划破了云意的后颈,云意颤了颤,复又跪得笔直。
谁都没有发现。
“好,不愧是云家的女儿,有骨气。”澹台桢碎冰般的声音传来:“既然如此,崔崐,你把酒坛拿下去。”
崔崐似在犹豫,澹台桢低斥几句,随后崔崐便拎着酒坛子下来。
珍娘面色不悦地盯着崔崐:“这是做什么?”
崔崐心虚地放下酒坛子:“郡王吩咐,让郡王妃双手举着酒坛子,不许放下来。”
珍娘惊愕:“这酒坛子起码十斤重,郡王妃就算能举起来,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你怎么不劝劝郡王?”
“我劝了呀!”崔崐犯难:“郡王下令,谁敢不从?”
“珍娘,崔大人,不必为难。”云意看着地上的酒坛子:“拿过来罢,我举。”
珍娘与崔崐面面相觑,崔崐偷偷道:“你让郡王妃举一举,若是郡王妃弄出点动静来,没准郡王爷就借驴下坡了呢。”
“那,那好罢,你小心点,别伤了郡王妃。”
崔崐点点头,对云意道:“郡王妃,得罪了。”
“无妨,你只是听令行事。”说罢,举起双手。
崔崐将酒坛放上去,还护了一会儿。心道等下酒坛掉下来碎掉,他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可是,云意晃了两下,稳稳地撑住了。
崔崐与珍娘惊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未曾想到,郡王妃是女中豪杰。”
云意不答,贝齿倔强地将下唇咬得殷红,一张小脸几乎没了血色,在月光下白惨惨的。
楼上响起三声鼓掌,澹台桢不知何时出来了,居高临下地睨着云意。手中的酒壶晃了晃,倾斜而下。
一缕细细的银线垂下,注入酒坛之中。云意本就吃力,这一缕细细的线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将云意压垮。
骄傲的兰草折了身骨,酒坛咕噜噜滚出去很远,云意双目失焦,无知无觉地倒下。柔软的身子未触及地面,有人飞身而下,接住了她。
殷红的血透过头发,洇湿了澹台桢的袖子,澹台桢瞳仁一缩,小心地挽起她的头发,才发现了脖颈上流血的伤口。
后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叫大夫!”澹台桢抱起云意,快步上楼。
珍娘重重叹气,对崔崐喃喃:“我就知道会这样,郡王妃怕是要大病一场了。”
崔崐拍拍她的肩膀:“你留在府中照应,我脚程快,去请大夫,一刻钟便回。云泽郡有位退下来的太医,医术十分高超,我知道他住哪儿。”
珍娘思及楼上昏倒的郡王妃,想起房中还有个睡得沉沉的丛绿,点点头答应了。
崔崐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之中。珍娘先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和膳食,脚步沉重地上楼。
澹台桢并没有将云意放在榻上,而是一直抱在怀中,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云意纤长浓黑的睫毛紧紧地闭着,拒绝透进一丝光。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了,带血的樱红襦裙丢弃的地上。
想必,后颈的伤口郡王已亲自处理过了。
第046章 第四十六章 回到北盛
珍娘难得地牢骚两句:“郡王爷, 您也知郡王妃身子弱,何必要罚她呢?她倒下了,您心里头也不好过。”
简直是相互折磨, 谁也讨不了巧。
澹台桢紧了紧怀中的人儿,闷闷道:“只是想给她点教训罢了,她可以求我的。”
只要她开口,他就会饶过她,可是她没有求他,一句都没有。
珍娘也有些不解, 若是平日,郡王妃大约早早服软了, 不过几句话的事儿, 怎么今日倒拧起来。
她深深叹气:“郡王爷, 您与郡王妃相处多日, 一定看得出来郡王妃外柔内刚,您越是压她, 她越是不服。这一次, 您着实是气昏头了。”
澹台桢默然。
云飘来, 遮住了月亮,夜色, 暗得越发浓稠。
谁都没到想到, 云意这一病,缠绵许久。白里日大部分时间在昏睡, 晚上清醒一些, 三四个时辰又睡下。
大夫说云意心力耗损, 气血双亏,需要静养, 伺候的人宜精不宜多。澹台桢一开始守着云意,云意劝道:“郡王有要务在身,晚上需得好好休息。您陪妾身这般耗着,妾身于心不安,无法静养。这里有丛绿和珍娘伺候,已经够了。”
言语是温和的,神情是柔顺的,仿佛那一日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澹台桢心里仿佛砸了一只刺猬,绵绵密密地疼。自醒来之后,她再也没有唤他夫君,再也没有与他共赏晨岚夕晖,再也没有用烟雨含情的目光看他。
云意自己造了个透明的玻璃罩子,将她与他隔绝开来。现在连守着她,她也不许。
澹台桢顾忌云意的身体,没有反驳,搬到了楼下。
北盛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皆是催着澹台桢回去,澹台桢本想让云意多休养一些时日,按下不提。奈何云意从顾淑慎口中知道了这个消息,反过来劝他启程:“朝廷需要主将,父母想念儿子。郡王,不必为妾身多做耽搁,妾身在屋子里是睡,在马车上也是睡。”
澹台桢凝视着云意清丽消瘦的容颜,忽地想到那天晚上她的冷笑:“郡王妃?无礼无媒,谁是他的郡王妃?”
是了,他们之间还缺一个盛大的婚礼,这些,回到北盛才能开始筹备。他得面圣求一份谕旨,说服父母容易一些,婚事也能办的风光些。
等她的名字与他一同列在澹台家的族谱上,她心里安定,就会消气了罢。
“吩咐下去,收拾东西,启程回北盛。”
回北盛的一路上,风平浪静。他们在六月底的傍晚,到达了北盛的城门。
皇叔澹台峪,大学士周元以亲自到城门迎接。澹台峪爽朗地拍着侄儿的肩膀:“似乎又长高了啊,这一战你名垂千古,咱们澹台家又出一员猛将。”
澹台桢微微一笑:“皇叔过誉了。”
澹台峪胡子一吹:“反正比我家小子强太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澹台怀瑾你人呢,给我出来!”
后面传来虚弱的应声,澹台桢没管表弟。转到旁边对周元以行礼:“孩儿征战在外,害父亲母亲挂念了,好在不辱使命,得胜而归。”
周元以年逾四旬,依旧容貌俊美,风度翩翩,谈笑之间如明月入怀。澹台桢的容貌多承自他,但是更为锋利冷冽。他欣慰地将儿子扶起:“你母亲见了你,必定十分欢喜。”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十分欢喜。”周元以身后探出一只手,晃呀晃。
澹台桢将他揪出来,小少年十岁上下,浓眉大眼,五官如画。他高兴地抱住哥哥,眼睛却往马车上瞄去:“大哥,我可想你了,母亲说你带回了一个美人,在哪儿?让她下来给我瞧瞧。”
澹台峪嗤笑:“一个玩意儿而已,也值得二公子去看?”
“周承嘉,站好!”澹台桢沉下脸:“什么美人?以后要叫她嫂嫂。”
声音不大不小,但足够所有人听清楚。澹台峪撇撇嘴,继续教训儿子去了。周元以点点头,对小儿子道:“听你大哥的话,去给嫂嫂见个礼。”
周承嘉听了父亲和哥哥的话,看向马车的目光变了。他缓步走过去,朝着马车一揖:“周承嘉见过嫂嫂,请嫂嫂安。”
兰花般洁白的手挑起车怜,露出一张清瘦面容,如新月融融,温待世人;犹如初雪落下,荡涤一切喧嚣。周围安静极了,人们在这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承嘉是个俊俏周正的少年郎呢。”云意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我有礼物送给你。”
周承嘉正在纠结着嫂嫂与母亲谁更美,一听到有礼物,顿时雀跃:“好呀,谢谢嫂嫂。”
云意让丛绿把包好的礼盒拿给周承嘉:“回府再拆,小心跌在路上坏了。”
周承嘉心痒痒的,但还是很有教养地答应了:“好,我听嫂嫂的。”
云意与周承嘉说完话,带着丛绿缓缓下车,来到周元以面前行礼:“云意拜见周大学士,大学士安好。”
周元以瞟了一眼大儿子,大儿子的嘴角明显拉下来。他心中好笑,和颜悦色地说:“免礼,待你们大婚,你就该改口,同孟昭一样唤我父亲了。”
云意浅淡一笑,又落落大方地与澹台峪见礼。澹台峪被她容貌所摄,又有澹台桢言语在前。并没有为难云意,点点头就算过了。
众人寒暄一番,各自散了。澹台峪提醒澹台桢明日入宫面圣,提留着儿子走了。周元以一行人,则缓缓骑马回公主府。
一路上,澹台桢所到之处,皆有民众夹道欢迎,欢声雷动。周承嘉与有荣焉,天鹅似的高抬脖颈,骄傲自得。
“看啊看啊,郡王仿佛更俊美了!天神似的。”
“呀,二公子都长这么大了,看起来不怎么像周大人,大约是像公主多一些。”
“马车里面是谁啊?遮的严严实实的,”
“好像是虞国送来的那个女人。”
“啥啊,还让她坐马车,拴着绳子系在马后头拖着走还差不多。我今早买的青菜呢?丢她一车。”
“哎哎哎,你看,郡王是不是在盯着我们,这眼神好可怕。”
“快走,快走!”
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灌进马车之中。云意与丛绿、珍娘安静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丛绿想着澹台怀瑾被父亲训得狗血淋头的样子,顿觉好笑。那么大个人了,还像个狗崽子一样被人拎走。外面的议论珍娘听得一清二楚,要出言安慰,又觉得语言苍白。
云意则待在自己的玻璃罩子里,压根未留意外头的话。
今日,是六月二十九了。
大约行了一个时辰,周承嘉欢快的声音传来:“嫂嫂,咱们到家了。”
珍娘掀开帘子,只见前面两人多高的黑木大门,庄严气派,红底描金的匾额凤飞凤舞地写着公主府三个大字,两旁石狮子威严地立着,睥睨世人。
“恭迎郡王回府!”随着高声唱喏,大门推开,一水的粉衣丫头排列两旁,等待主人入府。
澹台桢下马,径直走到马车前面,伸出手。
云意看着澹台桢如玉似冰的面容,愣了愣,随后顺从地搭上澹台桢的手臂。澹台桢顺势将她抱下马车,牢牢地牵住她的手:“走,随我去见母亲。”
云意自嘲一笑,默默地跟着澹台桢走。
公主府占地广袤,处处雕梁画栋,简直算是个小皇宫,足可见圣上对明瑶公主的敬爱。饶是云意见过不少贵族庭院,也不由得称奇。
一行人穿过层层亭廊,方到了正厅。明瑶公主端坐上首,笑道:“我坐得腰都酸了,可算盼到你们回来。”
云意定睛一看,明瑶公主澹台珂艳赛牡丹,灿若玫瑰,一颦一笑都尽态极妍。虽已经生育二子,却仍是二十多岁的模样。
珍娘在云意耳边悄声说:“公主未嫁之时,是北盛第一美人。”
周承嘉从父兄身边跑过去,拉起母亲的手:“您哪儿酸?孩儿给您锤锤。”
明瑶公主笑容满溢:“还是你这小子贴心,知道疼娘亲。不像有的人,三请四请才肯回来。”
澹台桢苦笑,牵着云意上前:“孟昭不孝,惹母亲担心,母亲要打要骂,悉听尊便。这是云意,儿子带回来了。”
明瑶公主的目光落在云意身上,眼前的女子身着缙云色绣山茶花的窄袖襦裙,容貌清新凝丽,自有江南女子的纤弱灵秀。更难得的是通身的气质,端庄娴雅,一股子浓浓的书卷气。虽身在他国,却不卑不亢,目光沉静。
这是二十年来,嫡长子第一次牵着女人的手,正式带到她面前。
她的孟昭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身份尊贵。难得的是孟昭从不甘心躺在长辈的德荫里过活,自幼文武双修,才干出众。澹台桢,不仅是父母的骄傲,也是皇家的骄傲。
正因为如此,对于嫡长子的婚事,明瑶公主慎之又慎。北盛的豪族挑了个遍,倒是有几个可心的,但嫡长子醉心沙场,对娇花美眷毫无兴趣,明瑶公主只得按耐住,等嫡长子归来再做安排。
未曾想到,仗一打完,一切都变了。
第047章 第四十七章 另居别院
温国打败虞国, 一雪前耻,举国欢庆。澹台桢在战火焦墙之下要求云阔送出女儿“和亲”,明瑶公主只当儿子想出一口恶气, 玩玩而已。
可是,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
有关云氏的消息偶尔会传到她耳中,雪山神女之说,她并未在意;儿子圆房,她并未在意;回城滞留云泽郡玩乐, 她也未在意。如今儿子牵着云氏女的手,带到她面前, 她不得不在意了。
原来令她骄傲的嫡长子, 真的动心了。
“云意, 哪个意?”
云意挣开澹台桢的手, 行了一个漂亮的虞国皇室礼:“回公主殿下,是‘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的意。”
“哦?‘无意苦争春’?”明瑶公主又念了一遍, 笑道:“有意思。”
这云氏之女, 倒是看得清形势,表明自己不会在后院争宠, 也不会反对澹台桢另娶他人。
云意面对明瑶公主的审视目光, 眸底无澜。
澹台桢的手背在身后,紧紧攥住。
周元以看得分明, 对明瑶公主笑道:“公主, 一家子都到齐了, 难道要一直站着说话?”
明瑶公主斜了周元以一眼:“大伙儿都乏了,先回去更衣, 然后过来用膳。金雁,领云意去披香园。”
披香园在公主府西北,离其他主子的居所都很远。澹台桢猛地抬头,碰到父亲安抚的目光,又低下去。只有周承嘉笑着拍手:“披香园里的樱桃熟透了,嫂嫂可以每天都吃新鲜的,可甜了。”
金雁是明瑶公主从宫中带出来的贴身宫女,出嫁之后仍留在公主府伺候。她相貌只是平平,却周全妥帖,很得公主信任。
“请随奴婢来。”
云意行礼告退,身姿如兰。等云意走了,明瑶公主摸摸周承嘉的脖颈:“骑马出了一身的汗,快去洗洗。”
“母亲,今天有没有樱桃牛肉。”
“有,还是母亲亲自下厨给你做的。”
周承嘉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明瑶公主眼神示意,所有的下人都退了下去。
终于,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母子三人。
“孟昭,你是何意?真要娶云氏之女做郡王妃?”
澹台桢撩袍跪下:“请母亲成全。”
周元以坐在明瑶公主身边:“我看云氏女不卑不亢,腹中有锦绣,确实不错。”
“这只是表象罢了。”明瑶公主收起笑意,正色道:“你们别忘了她的身份,她是虞国云家人,孟昭打败她的父亲,攻入她的家国,她真能毫无芥蒂嫁给孟昭?留她在身边可以,做我们澹台家的郡王妃,万万不可能!”
周元以打圆场:“何必把话说得那么死,云氏女品行如何,观察一段时间便知。”
澹台桢低垂着双眸,不知在想什么。
明瑶公主叹息,软下语气:“年少情浓,何况她是你的第一个女人,自然与别个不同。你放心,只要她安分守己,不生出歹心,我不会为难她。以后日子久了,她诞下一儿半女,当个侧妃也使得。至于正妃人选,母亲父亲心中自有衡量。”
澹台桢扯出一丝笑:“是丞相家的嫡长女还是安国公的孙女?”
明瑶公主噎了噎,嗔骂:“人家有名有姓的,也来过几次府上,都是顶顶好的女孩儿。”
“呵,北盛的贵女,都一个样子。”
“你!”
周元以压下明瑶公主抬起的手:“孟昭风尘仆仆,一身疲惫,这些事情,以后再议不迟。”
“也罢,你下去罢,气得我头疼。”
澹台桢拜了三拜,起身离开,临走前,明瑶公主又补一句:“云意就不同你回郡王府去了,就在披香园住着。放在我眼皮底下,不怕她弄出幺蛾子。”
十七岁后,皇上允澹台桢开府另居。
“她身子弱,患有心疾,又刚刚大病一场,如今也是精神不济。若是母亲不信,可以请太医来诊断。幺蛾子,她没精力弄。”
“这样?”
周元以道:“依我看,你们母子两各退一步。寻个清净的别院给云氏居住,这段时日,你们都别去扰她,让她养好身子再说。”
明瑶公主看着儿子紧拧的眉头,终究还是同意了。澹台桢还欲反对,一想到云意的冷淡,顿时灰了心情。
令居别院,云意应当是极愿意的。至少,比在公主府自在许多。
“儿子听父亲母亲安排。”
明瑶公主面上露出笑意,儿子还是孝顺的,没有被美色冲昏头脑。心神一松,对儿子的关怀立刻超过了一切。
“你看看你,脸色这样差,快去洗漱罢。除了樱桃牛肉,母亲还做了你喜欢的炙明虾。”
澹台桢点头去了。
明瑶公主见儿子走了,同丈夫抱怨:“你呀你,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他可是要娶妻呀,尽让我唱黑脸了。”
周元以捧起一盏茶,慢悠悠地喝:“你是妻子,孟昭是儿子,我夹在中间,太偏向哪一方都不妥。孟昭自小脾气傲,可曾跪下来向你求过什么?你逼得太过,适得其反。”
明瑶公主揉揉太阳穴:“你说得对,孟昭如今正是情浓之时,我一味强硬,只会把他往云氏女那边推。”
“你明白就好。现在这情形也不错,云氏女与孟昭分开住,也许日子久了,感情就淡了。”
“但愿如此。到时候孟昭不在意了,我就把云氏女处置掉,留她在孟昭身边,心里像埋着一根刺,极不舒服。”
周元以手上的茶盏一顿,透明的茶水映出他眸底的一丝暗色。
“驸马,我方才生了一顿气,头还是疼。”
暗色褪去,恢复了温文:“来,我看看。”
少主人一去岁余,回来的接风宴自然是丰盛的。周承嘉叽叽喳喳地说话,把明瑶公主逗得直笑,周元以慢条斯理地剥着炙明虾。而换了一身沧浪色云锦长袍的澹台桢,一面捏着酒杯,一面频频看向门外。
“公主,驸马,郡王爷,二公子,云姑娘到了。”
澹台桢目中光影浮动,只见披着月白披风的柔丽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口。珍娘为云意除下披风,露出杨妃色绣花鸟的襦裙,腰间一条鹅黄色的锦带,系得腰如柳枝。
往上看,一把青丝半挽发髻半垂在耳后,发间两根玉簪,一朵芙蓉绢花,越发显得温婉如水。
“嫂嫂来啦,嫂嫂快坐。”周承嘉站起来。
云意颔首,抬眸去看明瑶公主,明瑶公主夹一块樱桃牛肉给周承嘉,眼皮都没抬:“坐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必拘谨。”
“是,公主。”云意才坐下,手就被温热的大掌握住。
“怎么那么冷?”
“郡王,公主和驸马都在呢,你快放手。”
澹台桢哪管这些:“回答我的话。”
云意无奈:“沐浴过后,妾身看披稥园景色不错,香草满坡,就多停留了一阵。”
“胡闹。”澹台桢斥道,看的却是珍娘,珍娘连忙道:“是奴婢的错。”
明瑶公主冷眼看着,金雁默默走到明瑶公主身后,低声禀告:“太医来看过了,说云氏内里亏得厉害,气血不足,不是长寿之相。此外,若今后调养得不佳,子嗣上也是艰难。”
“她病恹恹的样子,真不是装的。”明瑶公主眉间一舒,和悦许多。
一顿洗尘宴,吃得意外地融洽。
饭后,周元以便道:“云意,你身子虚弱需要调养,正好我们在郊外有一处温泉别院,清净宁谧,适合你居住。”
云意点点头:“多谢长辈垂怜,不知云意何时出发。”
“今夜你好好在披稥院休息,明日一早出发。”
“云意听从长辈们安排。”
周承嘉撇嘴:“怎么嫂嫂刚来就要走呀。”
明瑶公主温声解释:“她病了,需要休养,温泉别院是个好地方,旁人想去都去不成呢。”
“母亲,我也想去泡温泉!”
“胡闹,母亲都说了,她是去养病,你跟着去,岂不扰了她清净。”
周承嘉满脸不高兴。
一桌子人,只有澹台桢沉默如石,一言不发。云意率先告退,回去休息。澹台桢本想跟过去,父亲叫住了他:“孟昭,我有话同你说。”
澹台桢看着月白色的披风消失在树影深处,这才转身,与周元以来到书房。周元以摆出棋盘:“许久不切磋,让我看看你可有退步。”
“父亲,多谢你。”
周元以落下一子,故意问:“谢我什么?”
澹台桢捏起白子:“谢父亲先将云意安排在温泉别院,若是让母亲来说,只怕更为偏远,也无温泉可供调养。”
周元以笑了笑:“你倒是明白,我看你的情都倾在了云意身上,她却不然。从这一点上说,你落了下乘。”
“我们有些误会。”澹台桢心中苦涩。
“那恰好,给彼此一点时间,看清楚自己的心。”周元以话语如清风徐徐:“一辈子的时间很长,若不解开心结,如何相守一生?就算大婚,最后也是相敬如宾而已。我相信,这不是你想要的。”
澹台桢忽地抬头:“就像——您和母亲?”
周元以的手一抖,白子掉在地上,滚出去很远。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澹台桢的黑子稳稳落在棋盘山:“现在。”
第048章 第四十八章 随心而行
周元以愣了一下, 随后大笑:“你这小子,诈你爹是罢?看我这步棋。”
大片白子被吃掉,澹台桢琢磨半晌, 放下棋子:“父亲,儿子输了。”
周元以心情大好:“姜还是老的辣,嘿嘿嘿,若不是看你归来不久,必会留你杀到天亮。”
“多谢父亲体恤。”
周元以看向自己的儿子。
年岁越大,他越是耀眼。而背负着太多的赞誉, 对自己也就越苛刻。儿子早早学会了控制情绪,深埋内心, 他已经许久, 不曾表露内心的偏爱。
“做你想做的事罢。”周元以拍拍澹台桢的肩膀:“人生在世, 难得随心而行。”
澹台桢心生波澜, 但有些话不能说。他知道父亲心中所愿,然而这个愿望, 势必会伤到母亲。
二十多年前, 父亲金榜题名, 打马游街之时,何尝不是心如鲲鹏, 惊才绝艳。然而, 一纸赐婚绝了他的志向。他只能当一个没有实权的文官,在藏书阁日复一日地撰写修补典籍, 与瀚海文书作伴。
有时候, 甚至不能有自己的脾气。
正因为如此, 父亲比母亲懂他,希望他心有圆满。
“父亲保重, 儿子告退。”
周元以含笑点头,手上慢慢地捡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挺直的脊背经过岁月的累压,已经微微佝偻。
澹台桢深深地看父亲一眼,转身离开。
外头司南和黎川已经在等了,见到澹台桢出来,上前禀告:“郡王,几位大人都穿着便服来了,在书房等着。”
澹台桢点点头,问:“崔崐去披香园了么?”
司南回答:“去了,郡王放心。珍娘也在里头住着,崔崐肯定尽心尽力守着。”
“好。”澹台桢看向黎川:“明日离府的马车,多检查几遍,确保万无一失。”
黎川领命而去。
司南亦肃然,明日郡王要在朝中上表,扳倒杨国舅。府内的安全,特别是那一位的安全,是重中之重,马虎不得。
澹台桢再看一眼批香园的方向,起步往书房去。
披香园夜色深浓。
因着位置偏僻,披香园沿路的灯盏并不多,丛绿怕云意摔着,一路背着她回来。
回到寝居,珍娘道:“郡王妃在榻上歇息罢,奴婢们还要收拾一番。这屋子久不住人了,一股子灰尘的味道,冲洗了两遍还不行。”
云意淡淡道:“到了这里,你把称呼改了罢。”
珍娘默了默:“在奴婢心里,您就是郡王妃,郡王一定也是怎么想的。”
“私下随你罢,只是莫要在人前这么唤,省得遭受无妄之灾。”
“奴婢省得。”珍娘心头一暖。
丛绿没说话,一进屋就哼哧哼哧地干活。自她缠绵病榻之后,丛绿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整天没有一句话,身子也瘦得纸片一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珍娘,你去马车上寻一寻我常看的那本游记。”
因着明日就要去別庄,因此云意的行李并未卸下来,只拿了一箱常用的物件。珍娘答应一声,掀了帘子出去。
丛绿仿佛未曾听见,仍在整理被褥。
云意看了她一会儿,轻声唤:“丛绿,你过来。”
丛绿这才转身,木木地走到云意面前:“姑娘有什么吩咐?”
云意拉她近前:“我生了一场病,你就像掉了魂似的,变了一个人。我还是喜欢原来那个丛绿,麻烦你变回来。”
“姑娘——”丛绿压抑许久的自责仿佛戳破了洞的皮球,倾泻而出。她伏倒在榻上,泣不成声:“都怪奴婢,那天睡昏了,没能陪在姑娘身边。姑娘发病的时候,若是能及时吃药,也不至于——丛绿罪该万死!”
隔天醒来,听到姑娘病弱的消息,仿佛晴天霹雳。她浑浑噩噩地上楼,迎接她的是澹台桢红莲业火般的眼神:“你知道她有心疾,为何不说!”
丛绿看着云意白得不似生人的脸,口不能言,缓缓跌坐在地。
她的姑娘,就因为她的失职,差点芳魂永逝。她羞愧难当,跑出去寻死,被匆匆赶来的澹台怀瑾拦住了:“丛绿!表搜只有你这一个故国来的丫头,你清醒一点,你对她来说,不止是亲,还是友。你死了,她往后在温国余生漫漫,谁来照顾她?珍娘么?珍娘就快嫁人了!”
丛绿伏在澹台怀瑾怀中,哭得昏死过去。
醒来后,丛绿就一心一意守着丛绿,吃睡都恨不得省了。
“我不怪你,丛绿,已经过去了。”云意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悄悄压低声音:“你得振作起来,因为,我们要回家了。”
丛绿猛地抬头看云意,泪珠儿挂在腮边,忘了落下。
漆黑的夜空,升起一颗极明极亮的星。满坡的香草浸了泠泠夜露,香气渺远而清冷。不远处的寝居,却是灯光融融,一室温暖。
翌日,云意天刚亮就起了,她谁都没有打扰,安安静静地离开。黎川在明,崔崐在暗,一路护送。
出了城,薄薄的晨雾在山间弥漫,四周景物似幻似真。黎川默默地,按紧了腰间的佩刀。
远远地,山间传来震动,仿佛隆隆的鼓声。黎川大喝一声:“有埋伏!” 从马背上跃起。
晨雾之中,接连滚下巨木,往马车冲击。马儿收到惊吓,□□西撞之间,翻倒在地。无数人影从天而降,怪笑着冲向马车。
目标明确。
而当其中一名黑衣人掀开车帘,见到的不是想象之中瑟瑟发抖的弱女子,而是横刀擦亮锋芒的崔崐。
下一刻,黑衣人身首分离。鲜血喷了同伴一脸,同伴大叫起来:“遭了,中计了。”
崔崐一刀送他下黄泉:“喊什么喊,晚了!”
草丛中,山坡下,忽地涌上来大批的官兵,一下子将黑衣人淹没。黎川冷着脸站在树梢,旁观这一场杀局。
此时,真正的云意,正坐在周元以的书房下棋。
周承嘉在门外探头探脑,周元以瞧见了,招手让他进来:“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周承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送嫂嫂来着,忙忙起来了,丫头们却说嫂嫂在父亲这边,我就过来了。”
云意不由得看向周承嘉,他的眼睛清清澈澈的,一眼能望到底。这是家教良好且衣食无忧的世家才会养出来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尘世是美好且可爱的。他上有父母,前有兄长,生来便在云端,注定一世无忧。
周元以摸摸他柔软的发顶:“你嫂嫂知道你睡得晚,故而晚一些出发。”
“真的么?”周承嘉亮亮的眼睛看向云意。云意微微一笑,顺着周元以的话往下说:“自然是真的,承嘉你来送我,我很高兴呢。”
周承嘉走过来,凑到云意的耳边:“嫂嫂,你不要伤心,母亲只是还不了解你,她以后会喜欢你的。丞相家的绮罗姐姐和安国公府的玉真姐姐,都没有你漂亮。”
丞相家和安国公府的姑娘,都是明瑶公主心中的儿媳人选罢。出身高贵,相貌也应该是一等一的美。
云意不欲再说这个话题,转问:“承嘉,我送你的礼物打开了么?喜不喜欢?”
周承嘉猛地点头:“喜欢,嫂嫂,我一扯后面的线,木鸟就飞出去老远,可好玩啦。”
“你喜欢就好。”金玉堆里长大的孩子,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所以她送的东西,贵在有趣。
想来,承嘉比虞国皇上大两三岁,喜欢的东西也差不多。
正说着,黎川从外头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大人,云姑娘可以出发了。”
周元以点点头,对周承嘉道:“去送送你嫂嫂罢。”
周承嘉笑嘻嘻地拉一拉云意的衣袖,云意站起身来,朝周元以温柔一福。周元以抬抬手:“起来罢,自家人不必多礼。”
自家人?为何澹台桢的父亲,会那么快接纳她呢?云意压下心中的疑惑,牵着周承嘉出门。
这一次出发,十分顺利。云意朝周承嘉挥手道别,放下了车帘。
周承嘉清亮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嫂嫂。你要努力养病呀!我会去看你的。”
珍娘忍不住笑道:“二公子真是赤子之心,招人喜欢。”
丛绿默默地在云意身后塞两个迎枕,云意斜躺下来,心里想着早上的事。她刚走出披稥园,就有周元以的侍者来请。云意只好前去,原来,是要下棋。
这一下,就下了大半个早上,直到黎川进来。黎川的裤脚,有许多泥点子,衣上,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经历过刺杀的云意,将这前后一联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澹台桢此次回北盛,沿途不辍公务,还招来了刺杀。想必他手中握有令高官胆寒的证据,就等着上朝揭发。高官狗急跳墙,要抓她威胁澹台桢,可惜,澹台桢早就料到,布下埋伏。
那位高官人质未抓成,反倒又给澹台桢新提供了若干人证,注定万劫不复。
珍娘看云意精神不济,端来一碟红枣糕:“郡王妃吃一些再睡,天刚亮就起来,才用了一碗清粥,如何使得。”
云意依言用了几块,闭目休息。马车摇摇晃晃,使原本六分的睡意变成了十分。云意朦胧着,真的睡了过去。
第049章 第四十九章 温泉别院
梦中的底色是淡红的。
原本肃穆庄严的大殿横七竖八地躺着人, 生死不知。流出的血染红了地上的玉石方砖,触目惊心。无数的人进进出出,其中就有拎着药箱的太医。
重重人影之间, 依稀有黄袍一角,坐在上首揉着额头。他身边,是为他包扎伤口的白胡子太医。
连皇帝都受伤了,那么澹台桢呢?
云意环顾四周,到处都没有雪山般孤绝的身影。他是走了,伤了, 还是死了?
身下猛地一晃,梦境破碎。
“姑娘, 醒一醒, 温泉别院到了。”
丛绿的声音如同一根丝线, 将云意从梦境之中拉出来。她睁开眼睛, 靠在侧壁回神。
奴仆在外头陆陆续续地搬东西,珍娘怕摔坏东西, 一直盯着, 间或出声提醒。丛绿担忧地问:“姑娘, 要不奴婢背您下去罢。”
“不用。”云意清醒了一些,扶着丛绿下车。温泉别院远远没有公主府那般富丽堂皇, 乍一看像是隐士的居所, 连门都是竹篱绕成,上面还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 很有野趣。
门上挂着匾额, 上面写着:浮莲居。
珍娘已提前看过浮莲居的布局, 在前面为云意引路:“寝居在东侧,带着小厨房, 十分方便。温泉池子在南侧,西面是杂物房,收拾一番可以做库房用。北侧月洞外是一片小花园,种着不少花。此刻玉兰花、月季开得盛,郡王妃在那看书,品茗都是不错的。”
云意一边听着,一边四处看看,对温泉池和小花园都产生了兴趣,遂往南侧去。因着在郊外半山上,浮莲居不甚炎热,凉风习习。走近温泉池,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整个温泉池砌成一朵盛开的莲花,莲梗与莲蓬连接活泉,脉脉流动。
“怪不得叫‘浮莲居’,原来如此。”
珍娘道:“正是,这温泉池就叫‘浮莲池’到了夜里,山中寒凉,正适合泡泉水。”
“嗯,我今晚试一试。”
珍娘与丛绿答应下来,几人离了温泉池,又往月洞门去。小花园长时间无人打理,花草自由生长,最显眼的就是三株极高的玉兰树,绿枝中花影摇曳,点缀如明珠。
一弯长廊从小池上横过,长廊的尽头,是一丛丛开得正艳的月季,花香袭人。珍娘看云意向过去,忙拦道:“草丛长得太高了,保不齐里面有长虫。等几日工匠过来翻整,再撒些雄黄,把它们都赶跑。”
丛绿也道:“月季还有好些含苞待放,迟几日赏花也还有的。”
云意便作罢,慢悠悠地走回寝居,歇下不提。
接连两夜,云意都睡不安稳。到了第三日下晌,晴空忽地响起一声声闷雷,翻卷的乌云推走金乌,倾盆大雨倾泻而下。
噼里啪啦的雨水打在屋檐上,又顺着屋脊滑下,汇成细细的水帘。一道闪电如刀一般,划过天空。
昼暗如夜。
闷雷,闪电,大雨。原本在软塌上歪着看书的云意再也躺不下去,起身走到门口,看漫天大雨倾泻而下,仿佛天河决堤。
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云意捂住了胸口。
丛绿挽着披风前来,见状眼睛发颤,忙忙扶住云意:“姑娘,心疾犯了?”
云意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是往常那种凉滑的感觉,就是闷闷的,像塞了一大团棉花。”
丛绿不敢疏忽,还是劝云意服下一枚凝雪丸。荷包里的药丸不多了,丛绿估计着数量,满面愁容。
“以后省着点,搬到了这里,应该会很清净,能不用尽量不用。”云意系紧了荷包。
丛绿点点头,她何尝不知。就算顺利离开北盛,她们回到明州,也是千里迢迢,凝雪丸这救命的药,不能中途调配。
观音菩萨,如来佛祖,漫天神佛保佑,这几个月切莫再出事了。丛绿一面念佛,一面给云意披上披风。
云意凝视着雨帘,想起早前的梦境,不觉出神。
遥遥雨幕之中,忽地出现一双人影。云意凝神望去,却是崔崐和珍娘。珍娘一见云意便叫起来:“郡王妃怎么站在这里吹风?裙摆都打湿了!”
云意淡淡一笑:“真当我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
珍娘可怜巴巴地回答:“郡王妃,奴婢已经被云泽郡的那一次吓破胆了,您就当可怜可怜奴婢。”
云意叹一口气,随着丛绿去换衣裳了。珍娘与崔崐站在门外轻声说话。
“还是不要告诉郡王妃了,万一郡王妃承受不住,心疾发作——”
崔崐无奈:“你担心你家郡王妃,我也担心我们郡王,已经三天了,万一郡王撑不过——”
两人对视,觉得这个结果异常可怕。
郡王妃初到北盛,除了郡王无人可依靠,而他们这些下属,没了主子,也是前路苍茫,满目荆棘。
大雨如幕,天地一片白茫茫。
云意换了一身牙白色绣桂花的襦裙,香色软面鞋。她瞥了一眼崔崐,语气有似乎浸润了雨水:“澹台桢出事了。”
不是疑问,是笃定。
珍娘心里一惊,垂下头去。崔崐反而心松了,上前拱手道:“您说得没错,郡王受伤了,伤得很重。”
“你细细道来。”云意扶着丛绿的手坐下来,丛绿担忧地看着云意:姑娘的手,实在是太冷了。
崔崐便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倒豆子似的说了,原来,云意离开的那天。澹台桢在朝上当众揭发杨国舅贪墨河道款,刺杀皇族人。因为人证物证俱全,杨国舅抵赖不能,竟然挟持旁边的上官丞相意图冲出皇宫逃跑。
与此同时,杨国舅之子,杨娴妃的兄长杨宽率叛军攻入皇宫,掀起腥风血雨。澹台桢一马当先,领着皇宫侍卫抵御入侵。以少胜多本就不易,对方还是没有退路的疯子。苦战一天一夜之后,澹台桢拼死砍下杨宽的头颅,结束了这一场政变。
死伤不计其数,血几乎染红了大殿上的每一块玉石方砖。澹台桢未能等到圣上嘉奖,便力竭昏迷。
“郡王高烧了两天,几位太医用了许多药,都退不下去,几乎束手无策。公主殿下病急乱投医,打算给郡王殿下冲喜——”
隆隆雷声淹没了崔崐后面的话,铺天的水气涌入房间,将云意包围。她浅淡地笑了一下:“是哪一家的姑娘?婚期定在何时?”
“是丞相家的上官绮罗姑娘,郡王救了丞相,上官姑娘感恩,愿意嫁入郡王府。婚期么——公主与丞相仍在商议。”
“所以,你今日过来,是想替郡王讨一份贺礼?”云意双手交握,指甲掐进肉里,刺心的疼痛让她挺直脊背。
丛绿听不下去:“你们欺人太甚,撇开我们姑娘也就算了,还妄想我们当菩萨送祝福么?”
崔崐摇摇头:“不,在下绝无此意,只是一直守着郡王的司南说郡王夜半时分唤过您的名字。所以——我们想请您下山,去看一看郡王。”
云意遥望窗外漫天的风雨,仿佛这一切都落到了她心上,冷意彻骨。
“郡王大喜,我这种身份,如何能去打扰。再说司南夜半劳累,听错了也是有的。”
崔崐大急:“您听我说,冲喜太过玄乎,若是郡王实在不好,您还能见他最后一面。属下在郡王身边多年,他待您,实在是一片真心。”
“真心?”云意笑了一声:“这份真心,以后留给他的妻子罢,云意要不起。”
崔崐差点要暴粗口,这女子看起来柔顺,怎地如此油盐不进。待要再说,云意已起身:“珍娘,送客。”
珍娘赶紧把崔崐拉走,两人撑伞走入雨中,崔崐十分懊恼:“我本以为很容易能说动郡王妃,谁知她竟不愿。我方才说得不够清楚么?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你个莽夫,懂什么?”珍娘戳他的肩膀:“若我知道你要娶别人,我也不会见你,是死是活,自然有别人心疼。”
“哼,怪不得旁人说,女人心,海底针。”崔崐忽地嘿嘿笑:“还好,我的手段,对你有用。你的心,不难捞。”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这个。”珍娘啐他:“赶紧回去守着郡王,记得给我递消息。”
想到躺在床上的澹台桢和愁云惨淡的公主府,崔崐离去的脚步分外沉重。
珍娘回到寝居,云意面朝里躺着,丛绿坐在茶桌旁做针线。看到珍娘,丛绿手指竖起,示意她莫说话。珍娘轻叹一声,又转身出去了。
“姑娘,珍娘走了,姑娘?姑娘?”
瘦弱的肩膀抖了一下,随即传来压抑的泣音。丛绿丢下手中的针线,走到床边。云意的秀发遮住了半边脸,一圈一圈的水渍滴在枕巾上。丛绿心疼:“姑娘,你可是还念着他?”
云意回答不了,因为她自己也不知晓,胸中这一团浓烈得窒息的情感,到底是恨,还是爱。
“丛绿,你说,他真的会死么?”
“这——”丛绿说不上来。
云意惨然一笑:“给我添一床被子,好冷。”
狂风卷裹着雷鸣,雷鸣伴着闪电,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050章 第五十章 此心彼心
枕上湿了之后就未曾干过, 脑中全是回忆,仿佛沾水的糖纸,一层一层地黏上去。夜尽天明, 云意反倒疲惫不堪,昏昏然不知身处何地。
梦中的澹台桢站在背光处,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她转身要走,澹台桢反倒动了,强硬地扳开她的手,十指相扣。
云意恼怒:“你不是要成亲了么, 放开我。”
澹台桢依旧无言,手却忽地放开了, 走近身后的光里。光影拉长, 变成一片刺目的白。许多人在哭, 有男人、女人、也有孩子。
云意在一片白中仔细分辨着人影, 手脚冰凉。平地突然卷起白纱,将她推离。
哭声仍在继续, 越来越清晰。云意循着哭声, 看到了缩成小小一团的周承嘉。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承嘉, 你大哥他——”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有力的手推开房门, 光从他背后洒下, 映得身上的流云纹光华熠熠。
云意愣愣地看着,不知身处梦境还是现实。澹台桢缓步走来, 伸指往云意眼下一拂:“哭了, 因为我?”
丛绿和珍娘连忙把哭得兴起的周承嘉拉出房门:“二公子, 雨刚停,听说花园那边有彩虹, 奴婢们领你去看。”
“好啊好啊,咱们快走。”周承嘉满面喜色,哪里还有方才酸楚的样子?
云意往后缩了缩:“你没死?”
“没有。”
“承嘉为什么哭?”
“同她们说起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又伤心了一回。”
云意的目光落在他衣襟里的绷带上:“既然刚醒,为何要来?”
澹台桢眸色暗了暗,他在鬼门关游荡了一圈,好不容易转回阳世。心里止不住想见云意的渴念,便不顾一切阻拦来了。瞧见她眼泪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满满当当的。
她的心里,终究还是烙下了他的影子。她眼中的杏花烟雨,也落了他满身满心。
既然如此,就让他的烙印更深一些。
纤弱的身子颤抖着被压入被褥,帐子一拂,翩然落下。绣着流云纹的外裳,樱红色的寝衣,海棠春睡的肚兜一件一件飞出帐外,无力地落在地上。
云意的神魂还未从梦中归位,就被有力的撞击打散。她无力地伏倒,青丝蜿蜒在雪白的脊背上,婉婉可怜。
有力的手引着她往某处去,喑哑低沉的嗓音贴在她耳边:“感受到了么?你这里,想我了。”
云意无法言语,声音溢出唇瓣,破碎如雨滴。
澹台桢轻笑一声,享受着全然的占有。
日影偏西,寝居里的动静终于停下来,汗湿的手掀开帐子,捡起地上的衣裳,小心翼翼地给躺着的人穿好。
云意已经昏睡过去了。
“备药,备水。”澹台桢系上腰带,懒洋洋地吩咐。很快,珍娘和司南就进来了,似乎在外头等了很久。
司南看到澹台桢胸口浸出的红色,不禁有些埋怨:“郡王,您不该如此放纵,伤口崩开了。”
澹台桢畅快地笑:“死过一回,何必拘着自己。浮莲居的玉兰树下还埋着几坛照殿红,你去起出来。”
这可真是乱来了,司南装作没听见。珍娘劝道:“郡王爷,郡王妃她现在身子弱,恐受不得酒味。”
“那还是埋着罢。”澹台桢立刻改主意。司南趁人不注意,悄悄朝珍娘竖大拇指。
珍娘唤人抬进来热水,澹台桢换好药,抱着云意沐浴,随后拥着她一同入榻。雨后清新的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澹台桢怀抱着心心念念的人,喃喃:“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怀中的人儿沉沉睡着,无法回答。澹台桢心神一松,随她入梦。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安心入眠,因此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待澹台桢醒来,已是夜色深沉。
怀里的人儿还在睡。
澹台桢小心地把云意从臂弯挪到枕上,起身唤人进来,珍娘应声而入,看到云意还未醒,脚下的动静轻了些。
“什么时辰了?”
珍娘低声回答:“刚交子时。”
居然睡了四个时辰!澹台桢饥肠辘辘,看一眼云意,吩咐珍娘:“让丛绿做一桌子菜过来。”
“是,郡王。”
澹台桢倾身捏一捏云意的鼻子:“醒醒,起床了。”
云意迷迷蒙蒙地翻身,要继续睡。澹台桢索性把她抱起来:“一天未吃东西,再睡下去有伤脾胃。你不醒,我就亲你了。”
“别——”云意睁开眼睛,想起身,奈何全身没力气,软得像面条似的。澹台桢闷笑,浸湿巾帕给她擦脸。
“不用,郡王,我自己来,唔——”澹台桢加大力度,抹得云意几乎蹭掉一层皮,她瞬间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可是那个称呼,她唤不出来。
菜肴陆续往里头摆,干煸豇豆,糖醋排骨,胭脂鹅脯,荷叶蒸鸡,还有一大盆鲜浓奶白的鱼汤。
香味窜入鼻尖,云意巴巴地往饭桌瞧。澹台桢放下巾帕,鞋子也不让云意穿,径直把她抱过去,坐在身边。
云意没敢说话,乖乖地捧起饭碗。眼前夹过来一大块鸡肉,云意刚吃完,又夹过来一大块鱼肉。
“郡王,妾身自己来。”
澹台桢冷着脸不说话,手上动作不停。云意想了想,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放进澹台桢碗里。
冷峻的面容顿时裂开一道缝隙,澹台桢捏了捏云意的手,极快地吃下排骨。
珍娘与司南皆露出笑容,丛绿面色复杂,垂下眼走出门外。
一顿饭吃的极为融洽,待云意搁下碗筷,已经到了后半夜。下人们收拾饭桌的当口,澹台桢把玩着云意的手,问:“困么?”
云意红了脸:“睡足了,不困。”
澹台桢的薄唇抿出一丝笑纹:“我猜也是如此,既然你我都不困,那么去泡泡温泉罢。”
云意满脸写着不情愿:“郡王,您才换完药。”
珍娘想了想笑道:“浮莲池旁有一株昙花,也不知今夜开了没。就算不泡温泉,喝茶赏花也是不错的。”
云意还在踟蹰,澹台桢已经将她拉起来:“走,去瞧瞧。”
“郡王,妾身——”
“怎么,走不动?走不动我抱你去。”
云意悻悻住嘴,然而走到半路,澹台桢还是嫌云意走得慢,将她横抱起来。月光地落在他的面容上,更显三分清贵。一双眼睛幽幽的,像是要把云意的灵魂都看穿。
云意偏过眼睛,埋首在他肩膀上。澹台桢恶意地在下面捏了一下,引得云意尖叫。
这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尤为明显,前头提灯引路的下人们越走越快,渐渐没影了。
云意羞愤欲死:“郡王,您干什么呀!”
澹台桢痞痞地斜睨她:“你生气的时候更美了。”
云意紧咬下唇,这人死过一回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把两人之前的龃龉抛之脑后,行事还更为肆意。
澹台桢看着云意气鼓鼓的样子,畅快地笑出声:“小意,我允你气我,恨我,恼我,但是,你,我娶定了!这郡王妃的头衔,你不要也得要。今后,你的名字将和我的名字,并排列在族谱上,永不更改!”
云意心神俱颤,柔柔的眼波里都是破碎的残影。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脱离了预料。澹台桢眼中,话语里满满的霸道意味,再这样下去,她也许要时时刻刻生活在澹台桢眼皮底下,连出府都变得困难,谈何离开?
“郡王,妾身不值得你如此。”云意落下一行清泪:“您应该听公主的话。”
澹台桢吮走她的泪:“别自欺欺人了,我娶别人,你不难过?云意,你比你想象的,更爱我。”
这句话几乎令云意承受不住,她不想承认这是真的,可是当梦中的人都为澹台桢哭丧的时候,她的心痛做不得假。她梦醒交错时流下的眼泪,也做不得假。
她终究是爱上了这个踏碎她国土,踩低父兄脊梁的男人。
云意的惊惶和无措令澹台桢倍感怜惜,他索性把云意放在近旁的石桌上,握住她的肩膀,令她正视他的双眸。
“小意,我明白你的痛苦和彷徨。我们生来敌对,你嫁过来更非自愿,我们的开始,充斥着强迫与挣扎。但此刻我明明白白地剖开我的心意,交到你面前。你也把你的心,完完全全给我,好不好?”
“我是云氏之女。”云意的笑脆弱如易碎的琉璃:“我的父兄,还依旧在守着虞国的城池。我爱你,是我的罪过。若你真的明白我,就不该说这些诛心之言。身子你只管拿去,等你厌倦了,请你看在我曾经侍奉一场的份上,放我回家。我想家了,很想很想。”
话音刚落,宽阔的怀抱拥紧她,力度大得几乎要揉碎她的骨头:“从得到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不可能放手了。你生是我的人,死后与我同穴。你想家,我以后会陪你回去。我是你的夫君,合该拜见你的父母与兄长。”
温存的话却令云意悚然一惊:“你是什么意思?你又要开战了?”
澹台桢抬起她的脸,毫不避讳自己的野心:“两国只有一统,才会止戈。到时候,无论虞国人,温国人,都站在一片国土上,难分彼此。你也不用在心里戴着有罪的枷锁,将我推开。”
云意呆呆地看着她,泪珠零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