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案子的起因,便是薛留良如今的爱妾素娥。
素娥原是薛留良贴身的侍婢,温婉柔顺,性情十分可人。素娥也识得几个字,虽说不上才华横溢,可也能红袖添香,在薛留良读书时可以长伴左右,说话逗趣。
加之素娥跟薛留良时年纪尚轻,相处得有些青梅竹马的调调。这日日相处,自然也有了些情意,于是便有了些情不自禁。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后来薛留良脑子发热,便先给素娥脱了籍,接着竟想要娶她。但这样一件事,薛家自然不能容。
薛氏一族绵延百载,在楚国时已是贵族。后太祖举事,薛家慧眼识珠,押对了宝,进而在大胤封侯。大胤成立不过三十载,可薛氏却已有百年风流。
有百载底蕴的薛氏自然不容家中嫡长子娶一个婢女。
素娥身份卑微,学识也不多,见识更是有限。她只能用来逗趣解闷,又怎么能成为当家主母?哪怕素娥脱了籍,她的教养也只是一个婢。
这样的女娘,又怎么能主持中馈,管家理事,往来交际?把素娥扶上那个位置,那么整个薛家便是天大的笑话。
薛家另有属意之人,那便是元家的嫡女元仪华。元仪华貌美,又出了名的聪明伶俐,不说才学,就是样貌也远胜素娥。有这么一位嫡妻,必定能将薛留良拘上正途。
成婚之前,薛留良的风流韵事曾传到元家耳中。元家不在意,元仪华更不在意。素娥身份卑微,才学浅薄,样貌也不过中上。这样一个对手,元仪华也并不放在眼里,显然觉得胜券在握。
所有人都这么想,薛留良便不由得生出忿怒。
元仪华也不是平白自负,她嫁入薛家,便显露出她种种手腕。
成婚当日,元仪华着玄纁二色嫁衣,艳丽无双。薛留良为其美色所惑,虽不怎么喜欢,却也终究做了夫妻。
元仪华先生了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能生两个孩子,足见薛留良留在妻子房中的次数也不少。
薛留良不喜元仪华,可薛府合家上下却很喜爱,反倒觉得薛留良颇不懂事。
成婚几载,薛留良犹自跟素娥情意绵绵,元仪华便为薛留良又纳了一个小妇。
那新纳小妇名唤杜芙,原本是官宦人家出身,因父兄获罪,方才落魄。在家时也不过每日辛苦绣几朵花,以补贴家用,日子也是过得艰难。杜芙有一种可怜又倔强的气质,且颇有才学,这在整体识字率都不算高的大胤殊为不易,可这样的才情又与她卑微的地位形成了强烈的矛盾。
元仪华便是相中了她的这份矛盾气质,果然薛留良一见,便为之着迷。
素娥不过略识几个字,没有杜芙有才。杜芙也不会像素娥那般处处讨好,有时还会透出倔强。可杜芙也不似元仪华那般出身尊贵,那么她小小的忤逆就并不那么可恨,更不会显得咄咄逼人,反倒成了一种可爱情趣。
素娥在元家并没有什么地位,然后连宠爱都被分了去。
府中的叠竹阁是薛留良成婚前读书的地方,那时候素娥就在那里服侍他。后来素娥仍留在叠竹阁,薛留良时常会去瞧她,也总会在那处回想起往昔的温情。
杜芙来了不到一年,素娥便失宠,竟被打发出府。就连这叠竹阁,也让给了杜芙居住。
本来只到此处,元仪华已经是大获全胜。可这剧是连续剧,剧情还跌宕起伏。这么过了几年年,素娥竟上演一出绝地反击,绝处逢生的戏码。
薛留良将之接回,还带回一个外面生下的孩子瑞儿,住的还是叠竹阁。
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迁回来叠竹阁的是素娥,那迁出去的自然是杜芙。
薛留良当日对杜芙的迷恋已是烟消云散,觉得终日哄着杜芙到底有些乏累,于是便想起了从前温柔乖顺的婢子。
枕边人才学差劲些,好似也不是什么极要紧的事了。
杜芙一个小妇,辱便辱了,也没什么要紧,可这桩事分明也拂了元仪华的颜面。那时旁人便议论,说元仪华样貌生得美,又有身段,却终究抵不过一个婢子的小意温柔。又据说元仪华从前做姑娘时,也是性子倔强,十分要强。
素娥回来了,这个小妇那样得意,就好似哐哐几巴掌扇在元仪华的脸上。
可得意的表情又很快从素娥面上消失,因为她刚刚回来没几天,她那两岁的儿子便死于非命。
于是素娥便再也得意不起来,脸上换上了失去亲子的痛苦。
素娥自然将叠竹阁守得严实,没人知晓是如何下的毒。另一个小妇杜芙性子清傲,鲜少笼络旁人,自然没这个本事。可元仪华则不同,元仪华有这样的手段,当然也有这样的动机。
后来又查出素娥身边的婢子蕊娘乃是夫人身边人,那自然便是证据确凿。
素娥虽只是个小妇,可瑞儿却是薛留良的亲骨肉。这薛家想要压下此事,可薛留良却将这桩案子告去廷尉府。廷尉府查不出元仪华什么证据,可也没查出别的凶手。于是便有人说是廷尉府包庇,因为元仪华是皇后的亲侄女。
人言可畏,于是这件事情一定要有一个答案。
谢济怀也是病急乱投医,找上了她这位五姑母。
不过大家也是各取所需,她想到了自己那日见到的中军司马章爵。那日她觉得那位年轻俊美的中军司马好似有意深深望了自己一眼,谢冰柔还以为章爵会向自己询问案情,可是并没有。
好在她还有个汲汲于名利的侄儿,今日能把自己带去梧侯府,来查查案子。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谢济怀甚至还替她撩开了车帘。谢冰柔对他笑了笑,竟也觉得这个侄儿看着顺眼了些。
元四郎已经在侧门等候。
元斐是个温和的少年郎,性子上还透出一些腼腆,就好似一泓清水,能让人一下子望到底。他确实与沈婉兰情意甚笃,就好似如今,也是沈婉兰恳求,他便在此处等候引二人入府。
否则谢济怀人微言轻,梧侯府又门槛太高,又怎会随意接纳一个女郎入府验尸?
谢济怀面颊浮起了一缕奇异的不快,却是飞快压下了,转而谦卑说了些感激的话。
他那些表情一闪即逝,可谢冰柔却瞧在眼里,估摸着谢济怀暗暗有些自傲自怜又感慨自己人微言轻的心思。
相比较谢济怀,元斐就大方多了。元家门第虽高,可面对心上人的家里人,元斐却没摆什么架子。他反而温声说原因道谢,感激二人愿意襄助梧侯府查出真相,还阿姊一个清白。
谢济怀也连连摆手,说这不过是分内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这一时之间,气氛竟还整得不错。
沈婉兰喜爱元四郎大约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家世,还因为元四郎是个温柔之人。
这时也另有人来元家了,那人策马而来,马声如密雨。然他控马技巧也是极佳,手一拢僵绳,这般稳稳控住。
这一手先声夺人,也十分招人瞩目。
来客居然是谢冰柔那日见过的中军司马章爵。
今日他未着官服,着纁色常服,纁为重红,衬得他年轻气盛,俊美无比,艳意盛到了极处!
那日的官服,倒好似将他艳色给压一压,如今却是锋芒毕露,惑人之极。
章爵还未下马,便居高临下打量这几个人,然后他便看到了了谢冰柔。
谢冰柔下车后戴着帷帽,不过并不是为了遮容,而是为了挡风。如今她面纱轻挽,亦让章爵窥见半张白净秀美的面容。
章爵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章爵利落的从马上下来,元斐向前见礼,又向章爵引见了谢济怀与谢冰柔。
谢济怀略紧张,态度上显得殷切。
可比之谢济怀的殷切,章爵的嗓音有些冷淡:“谢济怀,你来此处为何?莫不是想掺和梧侯府这桩公案?”
章爵有一种过分张扬的轻狂,轻狂得近乎无礼。谢济怀却不敢计较他的无礼,他知晓章爵极受宠,在元后跟前甚至胜过那几个亲侄儿。
谢济怀也只敢低声下气,说自己领了廷尉府的差事,来梧侯府查一查。
章爵却尖锐的笑了一声,那笑声很古怪,带着几分轻蔑。
他态度傲慢无礼,说话也更不客气。
“你当我不知?这桩案子落在你手里,是因为这是一件烫手山芋。否则也落不到你谢济怀手里。谢氏底子浅薄,你父亲的爵位也不过是延续了当年那位亭阳侯的恩赏。如今你这位亭阳侯之子站在同僚面前并没有什么优势。”
“倘若你有当年谢云昭的风范,可能还能借势随风上,可惜你没有。”
章爵傲慢无礼如斯,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当日裴妍君曾和谢冰柔说此子无礼,那时谢冰柔还未体会出来,只因为那日章爵在谢氏尚有几分礼数。
谢济怀的面颊浮起了层血红,却不敢发脾气,只斟酌词语说道:“济怀知晓自己才疏学浅,但必定竭尽所能,还薛夫人一个公道。”
章爵蓦然冷笑:“倘若当真是我家阿姊所为呢?”
这个问题谢冰柔自然设想过,可对于谢济怀而言,却是猝不及防的提问。
谢济怀冷汗津津,瞠目结舌,结结巴巴说道:“薛夫人是元氏嫡出,身份尊贵,又是皇后侄女,谁不知晓她品行高洁,又,又怎么会做这种恶毒事?”
谢冰柔听到了这个回答,心里便轻轻叹了口气。谢济怀以廷尉府立场来此,是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便算是元后当真有意开脱,也不愿意旁人议论自己以私情枉法。
果然章爵面上鄙夷之色更浓:“一个人无才无德也罢了,最可恨是自作聪明,我看这梧侯府,你也不必去了。”
一旁的元斐看在眼里,却有些难过。他知晓沈婉兰家中亲眷并不是很清贵,可他爱屋及乌,也不忍谢氏子孙如此受辱。
五娘子温柔大方,而谢济怀也只不过是平庸了些,性情还是很和善,也不是什么坏人。章爵这些言语,未免羞辱太过了。
故而元斐忍不住出语开解:“阿爵,他也不过是一番好意,何必咄咄逼人。你如此言语,可是失了宽和。”
他这么一句话,便吸引住了章爵的注意力。
章爵望向他,态度和蔼,言语温柔:“想来是四郎你看在沈婉兰面子上,引他二人入府,好呀,果真是情深意重。”
他态度很好,但接下来说话内容过于炸裂:“那谢氏那位婉兰姑娘可知,阿姊欲将崔家三娘子说给你为妻?此事你早便知晓,祖母跟前,你也没说不愿意,可你难道未曾跟沈婉兰提及半点?”
章爵显然是杠精中的战斗机。
元斐的脸也刷的一下红了,他对沈婉兰是真心的,面对沈婉兰含情脉脉的眸子,他怎么说得出口?
他怎舍得让沈婉兰伤心?
元斐嘴里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反驳,那就是一种承认。元斐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浮起了一层委屈,还觉得自己做人很艰难。
谢冰柔是个不常震惊的人,但现在她看着元斐很震惊,她觉得自己还是不够了解人类物种的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