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郊外,在满地水溺子尚未消散的躯体残骸中,已经断了气儿许久的尸体忽然重新喘气了。
几乎在场所有人的头皮都在薛小年的咳嗽声中开始发麻,隋辨两腿一软,坐倒在地,眼镜歪在鼻梁上,一脑袋毛像是竖了起来。
薛小年原本是靠着他支撑才能勉强站着,他一倒下,薛小年也跟着摔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按着胸口,仍在不断咳嗽。
直到一口颜色偏黑的血水咳出来,他才算终于能畅通呼吸,慢慢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那张原本死气沉沉的面孔随着一口黑血吐出似乎也逐渐有了些血色,嘴唇与薛小年往日的习惯一样微微抿起,扫视四周时的神态似乎也和往日没有太大差别,只有一双眼,比平日里清醒澄澈许多。
隋辨有些激动又有些迟疑地开口:“年儿?”
薛小年的目光闪电般落在他的脸上,动作过□□速,毫无曾经的迟缓,瞬间让隋辨不吱声了。
“我怎么瞧着他眼神不对劲儿呢?”胡旭杰在几步之外和上岸的水溺子纠缠,他双臂肌肉暴起,缠绕着灵力,薅水溺子的脑袋轻而易举,还有空转脸回来观察,“不会是让寄生了吧?”
孽灵,生于万物生灵的感情执念,不死不灭,永远都渴望灵气和血肉,又因大多孽灵诞生于人或妖,因此对这两族的身体十分喜爱,尝尝侵扰神魂不稳者,或寄生进刚死不久的尸体,人与妖的躯壳更便于吸纳灵气,寄生进去的孽灵多是冲着这个目的来的。
古时常有怪谈,说哪家的谁谁,都要下葬了却又忽然苏醒诈尸,活了之后行为癫狂,大多就是被寄生了,孽灵正搁身体里美呢。
薛小年虽然是个傻子,却有个天生适合修行的好躯壳,自身魂魄尚在时还能一定程度上抵抗邪祟侵扰,现在魂魄离体,身体就成了个谁都能进的空屋好房,极其容易被寄生。
几人都知道这点,董鹿的脸色立马凝重起来,丢开绿毛,悄悄从兜里摸出张符纸来。
掏符纸的动作十分隐秘,薛小年却依旧察觉到了,目光从隋辨脸上挪开,又落在董鹿身上,看到符纸也并不惧怕,继续打量周围的人。
直到严律走上前来,两人打了个对眼,薛小年不动了,直勾勾地盯着严律瞧。
绿毛这会儿也算是脑袋清醒了,被薛小年的目光搞得有些发毛,低声道:“他是不是又发病了?在这地方疯劲儿上来,咱们谁按得住?”
严律没回答,眉头皱起,也看着薛小年。
这人出生就是个傻子,但却相当狠,跟隋辨俩人一起挨欺负的时候,隋辨就知道扯着个嗓子哭,他却是会把人往死里打,平时是个傻子,惹急了就是个疯子。
疯劲儿上来的时候,薛小年的眼神里都是浑浊的凶狠,这会儿看起来也有些戾气,但眼却清亮,倒像是比平时都清醒。
严律对上那目光的瞬间,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隐没进冰雪里的脸。
这是千年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当年那张脸。
严律的呼吸略慢了下去,右手臂撕裂的疼痛震荡全身,但他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薛小年。
他在这人的皮囊下看到另一人,哪怕只是感到熟悉,他也难以移开目光。
“还真活了,”严律将烟咬在嘴上,半眯着走到薛小年身边蹲下身,用仍旧血呼啦擦的右手掰住薛小年的脸,左右转了转,“体温都有了,不太像是寄生。”说着看了眼董鹿,“你确认确认?”
薛小年被捏着下颌转动脑袋,倒是没发疯,只依旧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严律的脸,并不在意严律手上的血污抹在他的脸颊上。
见薛小年并没有发癫,在严律面前还算乖巧,董鹿这才略微放心,将手里的符纸叠成小块,塞进一支扫描点读笔状的小巧仪器里,在薛小年的前额点了点。
仪器的小屏幕上迅速闪过一串数值,隋辨和绿毛都紧张地看着董鹿,见她原本绷紧的肩膀在看清数值后松开,轻声道:“没有寄生,而且仪器显示,他的魂和躯壳是匹配的——这是原装货。”
“那他怎么怪模怪样的?”旁边的佘龙问道。
董鹿摇了摇头。
没查出什么异样,严律又把他脑袋掰正了,正视他的眼睛,咬着烟没个正形地问:“眼倒瞪挺大,知道我是谁吗?”
薛小年眼中眸色微沉,眉头略蹙,却没回答。
严律提起的那丝希冀转瞬消散,在这沉默里变得十分无趣。
“……可能是吓着了,”严律松开钳着他下巴的手,对薛小年再没兴趣,错开眼准备起身,“先回去再说。”
手腕却被一把攥住,蟹钳似的力道让严律一惊,还没完全起身,就被薛小年卡住脖子,一把按在地上。
薛小年猝不及防暴起,周围人反应过来时严律已经被他按在身下,一手卡着严律的脖子,一手撑在严律头侧,俯下身距离极近地审视他的面孔。
“你疯病又犯了皮痒了是吧?!”胡旭杰大怒,上前两步,却和抬起头的薛小年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薛小年眼神不疯不癫,只冷得厉害,让胡旭杰陡然生出一丝胆寒。
分完一道眼风,他又挪回来继续看严律。
薛小年那股癫劲儿说散未散,好像已经长在了骨头缝里,只是眼里混沌褪去,清明无比,连眼神里的狠戾与偏执都一清二楚,不加掩饰。
严律在这略显疯狂的眼神里嗅到不同寻常的熟悉,脖子上的手力道拿捏得很巧妙,重,让人难以轻易挣脱,但又不弄死他。
他抬手让周围人闭嘴,自己看着薛小年的眼睛,先喊了一遍:“薛小年?”
薛小年依旧不作答。
严律隐约有了些感应,抬起血了吧唧的右手,拍拍薛小年苍白的脸,再开口时发出了三个古怪的音节。
没人听懂说的是什么,但薛小年却有了反应。
他紧绷的身体缓慢松弛,卡着严律的手也稍微松开,眼底的戾气霜雪般融去,脸上露出些许薄笑。
听懂了。
严律仿佛被人从头到脚狠扯了把,摇摆多年的魂儿被骤然钉住,终于不再空荡得厉害。
他舌尖发涩,用已不熟练的语言道:“要换成以前,谁敢这么卡我脖子,我非得废了他的爪子。还不给我滚起来,我问你,当年咱俩有个约定,你还记得吗?”
薛小年卸下了浑身戒备,卡着严律脖子的手放松了,却没撤开,食指在严律的喉结上刮过,才带着点平静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紧接着捞起严律的右臂。
右臂在异于常人的愈合速度下已不再流血,但仍是血迹与纹身糊成一片,伤口斑驳。
薛小年把严律的胳膊捞到面前,指着他手臂上那块没被纹身覆盖的皮肤,又对严律笑笑。
随后一口咬了下去。
严律条件反射地弹起身,一手按住薛小年的额头把右臂抽回。胡旭杰和佘龙赶紧上来帮忙。
隋辨吓得魂不附体,和董鹿等人拉着薛小年,硬把他向回扯开。
当手臂抽出时,严律感觉到被啃了一口的地方又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蹭了蹭,转瞬便消失。他心里莫名冒出个感觉,觉得那好像是薛小年的嘴唇。
薛小年被几人拉着,嘴唇沾着严律手臂上的血,脸颊上是严律拍出的血印儿,还看着严律露出温和的笑,在今晚第一次开口,声音沙哑地用只有他两人听得懂的话道:“知道,我在这里留过印记。”
严律捂着右臂,右臂被空间罅隙搅碎时的痛感仍在,额角青筋暴起,盯着薛小年看,对方双眼澄澈,一尘不染到显得虚假,竟有种清醒着疯癫的模样,让严律眉头皱起又缓慢放平,最后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这王八犊子指定让寄生了!妈的,他疯了!”胡旭杰扶着严律,指着薛小年吼道。
董鹿回神道:“不可能!仙门的秘符不会出错,这就是他本人,壳儿和魂儿都是!”
“行了!吵吵什么。”严律松开捂着自己小臂的手看了眼,还行,没留血,就是有圈牙印,“差点儿忘了,他以前就这疯样,没事儿。这还是克制了的,看来脑子还没坏。”
胡旭杰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他:“哥,他是不是跟你有血缘关系啊你这么惯着?咬人了都!”
“哥,你跟他说的什么?他是听了才疯的不?”佘龙小声询问。
严律点着根烟咬在嘴里,烟雾遮掩住他复杂的眼神后才吐出三个字来:“‘小仙童’。”
字在他舌尖滚了又滚,仿佛十分烫喉咙。
几人看看严律,又看看唇颊带血的薛小年,没想明白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薛小年却安静下来,眉目舒展,如果不是脸上还带着严律的血,看起来倒是比正常人还正常,甚至还有些平和温润,眼里往日的混沌消去,饶有兴趣地看了眼拉着自己的隋辨和董鹿,两人不自觉地松开手。
“祖宗,这到底是?”董鹿问严律。
严律尚未回答,就听到放置在附近的监测器随即响起刺耳的警报,显示屏由黄转红,数值瞬间飙升到了“高危”。
求鲤江中如煮开了水的热锅,一片翻腾,自水面下鼓起大片气泡,泡下均是面目模糊身体肿胀的水溺子。
佘龙倒退两步:“大爷的,这帮孽畜是不是比刚才更大了些?”
江中新冒出的这茬水溺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浑身的肉几乎胀到要裂开,模拟人与妖长出的脑袋上原本就粗糙的五官此刻也因这种不合理的膨胀而拉扯得变形,像是个极度夸张的面具。
严律心中暗暗咂舌,他早知这江不如从前干净,却没想到已污秽到了这个地步。
惊诧间,江中的水溺子已经爬上了岸,行动速度似乎也比之前更快了些。
空气中水腥味儿更重,已经开始发臭,严律赶在水溺子大批上岸前回头对董鹿道:“立刻离开江边,我先拦一拦。”
说完,右手中长刀已再次化出。
他右臂伤口仍旧惨不忍睹,血水顺着刀柄流下,刀却似乎更加兴奋,刀锋上附着的灵光翕张更甚。
月色下,江中水溺子似也感受到严律带来的威胁,却不肯退下,像一块腐肉上生出的大片蛆虫,蠕动着涌来。
严律咬上烟,向着江中挥了一刀。
“哥,你能行吗?”胡旭杰见他挥刀略显轻飘,不放心地朝他跑过去,“我帮你!”
话音刚落,就见这一刀劈下,灵光明明,刀气暴涨,贯穿了五六头孽灵都没抵消,带起的余风将江水撩起阵阵波浪。
“你和小龙也去开车,”严律点着烟,“你搁这儿给我加油打气我都嫌难听。”
胡旭杰从善如流地掉了个头开始往回跑:“好嘞哥,你说得对哥。”
右臂仍有痛感,严律被这刺痛激出了些妖族好斗的本性,灵力运转,瞳孔缩成一线,长刀早与他心神相通,在他掌中兴奋地轻颤,刀锋如爪牙,瞬间便撕碎已将他包围的数头孽畜。
其余人的废话没有胡旭杰多,这会儿早已开始后撤,佘龙扛着两脚发软的绿毛,胡旭杰紧跑两步在前开路,董鹿则落在队后,将能用的符纸全部掏出,抵御已从两侧身后包围上来的孽灵。
隋辨这会儿也已稍微冷静不少,对薛小年的情况还有些心情复杂,却也知道这会儿跑路为上,架起自己兄弟,想拖着他跑。
没想到拉了几下都没拉动,薛小年虽站了起来,双脚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死活不走一步,只依旧看着江边的严律。
他双眼黑白分明,澄澈纯净,江边燃起的灵火在他眼底凝成一片光斑。
“年儿,你动动啊!”隋辨急得大喊,“咱俩在这儿,真得被吃自助啦!你再死就是二回了,我还是第一次呢,没心理准备啊!”
薛小年终于侧脸分给隋辨一个眼神,但看表情似乎有些困惑,好像对隋辨的话并不是很能理解。
身后这吱哇乱叫的动静实在难以忽视,严律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薛小年再次看来的目光。
严律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咬着烟的嘴动了动,最终还是用之前的古语道:“等会儿就过去,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种发音古怪的说话方式隋辨听不懂,但薛小年脸上的神情有了些许变化,虽并未回答,但没再为难隋辨,一拽就走了。
胡旭杰交代佘龙几句,就先抄别的路赶去开自己开来的车。
被佘龙扛着的绿毛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却忍不住回头朝着严律的方向看。
现在已经连剑修都少见,更别说是用刀的妖族。
那刀仿佛已与严律融为一体,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指哪儿打哪儿,刀锋所至之处,无不迸出幽蓝林火,将求鲤江江岸焚烧一串。
火光缭绕,似是托举供奉着他斩邪屠孽。
“真是那什么‘妖皇’啊?”绿毛喃喃。
隋辨跑的气喘吁吁:“早、早跟你说了,严哥跟别的妖族不一样。”
“妖族都凋零成那鬼样了还能有这号人物……”绿毛抓着自己的剑,竟觉得自己有几分像拿烧火棍马桶橛子,“以前的那些妖皇得多牛逼啊?”
“我就没听过有别的妖皇!”佘龙边跑边扭头问董鹿,“你们先撤的那帮人能赶得回来吗?别咱们都到马路边儿了他们人还没到位,站那儿等跟送死有差吗?”
董鹿被身后几头水溺子追得满头大汗,一边用灵力催动符纸一边还要骂佘龙:“那你别去,就在这儿等!”
“那不行,”佘龙龇牙一乐,“我在这儿只会碍严哥的事儿……”
话还未说完,就见董鹿的脸色大变,正盯着前方。
佘龙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将头扭回去看向前边。
黑夜中不知何时已多出许多孽灵,除了江中才有的水溺子外,竟还混杂着不少形态各异的,朝着跑在最前边儿的佘龙扑来。
佘龙猝不及防和孽灵打了个照面,那玩意儿只有半个似乎在地上摩擦过的脑袋,肢体扭曲变形,嘴长得老大,舌头伸出,正伸到他的鼻尖上。
“后撤!”董鹿大吼一声,掌中一道带着浅金色灵光的破煞符劈出,正中那只有半个脑袋的孽灵的头。
一阵黑烟冒气,伴随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十分难闻。
佘龙应声倒退,绿毛吓得哇哇乱叫,俩人一道栽倒在地,绿毛的剑终于握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隋辨结巴起来:“轮、轮下鬼……这地方的煞气太重,把十里八村的孽灵都招来了!”
仿佛是为了响应他的这句话,四周已又有更多孽灵汇聚,身后的水溺子也已追赶上来,竟然把董鹿等人夹在了中间,来了个包饺子。
“拼了!”董鹿脸色煞白,却仍旧强行镇定,低声道,“听好了,就算是被孽灵逮住也要稳住心神,如果被迷了心窍寄生就全完了——”
孽灵似乎也相当清楚这一点,不等几位修士和妖族做好准备便一拥而上,以格外离谱的速度扑来。
隋辨手忙脚乱地用没拉着薛小年的手翻兜找最后的符纸,耳边听到绿毛的尖叫和董鹿佘龙的怒吼,肩膀上却觉得猛然一轻。
原本靠着他支撑的薛小年动了,刚站稳便将隋辨轻轻推开,脚尖一勾一挑,将绿毛掉在地上的长剑挑了起来,正正好好地握住了剑柄。
隋辨张着嘴,瞧见薛小年右手持剑,随意地拿在手里摆了摆,动作里颇显出几分挑剔。
这情绪一闪而过,不等绿毛反应,薛小年已推开佘龙,正身而立,原本干巴巴的剑刃骤然附上一层霜白寒光。
随着他勾手一挥,剑气势如长虹,凛然而去,没入挡在前方的几头孽灵身体。
剑光没体,如明光驱散黑夜,孽灵连抽动都未能抽动几下,便化作青烟消散。
原本群聚的孽灵顷刻间消去大半,董鹿等人从震惊中回神,扭头寻找剑光来处。
薛小年手中剑仍在微微轻颤,似臣服似恐惧。月光映照着持剑之人的脸,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残留着严律留下的血污,发丝凌乱,压着他带着温和笑意的眼。
几声微弱的断裂声响起,剑身上多出数道裂痕。
绿毛看着自己的剑,“嘎”地叫了一声,晕了。
同时,薛小年低头摸了摸鼻子,摸到一把红。他鼻中淌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