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酥进了正堂,透过层层珠帘、花罩、博古架,看见最里间有个跪坐在地上、雪白华服拽地的背影。
一旁有熏香,那挺拔纤细的背影在袅袅娜娜的烟雾中显得影影绰绰,仿佛一眨眼,他就要消失不见。
江寒酥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如从梦中惊醒般低下头步履稳健地走了进去。
直至走到陆云朝身后才发现,原来他在写字。
“属下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他的声音是坚定的,又有些轻柔,似乎怕惊扰了面前之人。
“阿七,你来了。”陆云朝回头仰视着江寒酥。
江寒酥看见他细腻白净的额头、舒朗的眉、含了水色的丹凤眼、精致高挺的鼻梁、丰润的唇,在陆云朝回首的一瞬间,这一切甚至让他感觉是甜美的。
“是。”他面无表情地答道,然而他的内心、他的脸颊却不可抑制地漫延出一股热意。
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幻想,他想,如果给他机会,他想为他而死。
这想法似乎过于出格,他压抑住内心忽然汹涌的情感,他知道这不是那种天长地久的感情。
这只是被美色所惑,是纯粹的因一个男子的美的外表而生出的旖旎幻想。
“阿七,你看我这字写得如何?”他揭起刚写好的一篇字,墨迹还未干透。
江寒酥看过去,只见那篇字写得灵秀隽美,字如其人。
“殿下恕罪,属下不会舞文弄墨,看不懂这些,只是属下想,既然是殿下写的,应当很好。”他平静地说道。
陆云朝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这是在讨好他吗?
他背对着江寒酥,看着自己的字,笑了笑,道:“阿七,我不要你奉承我,这天下间奉承我的人有很多,但我只想要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江寒酥感到一阵颤栗,他忽然想到,或许自己的幻想也没有那样不切实际。
“阿七,你会念书吗?你念书给我听,好不好?我想睡觉。”
陆云朝忽然像转了性子一样,有些娇气地说道,他起身去一旁的书架上翻找起来。
“好……”
陆云朝拿出一本书递给江寒酥,自己转身撩开珠帘倚靠在了那张雕花描金红木卧榻上。
江寒酥翻开书,念了起来,他的声音是清朗温柔的,一连串的语句细细读下去,让听的人感到头皮阵阵酥麻。
“阿七,你坐到我对面,这样我听得更清楚些。”陆云朝闭着眼睛说道,声音听上去有些缥缈。
“殿下,这不合规矩。”
陆云朝沉默了一阵,睁开眼睛看向他,那一瞬间,他眼中流露的光华美得令人心惊,他缓缓开口道:“规矩是,你要听我的。”
江寒酥在和陆云朝隔了一张案几的位置上坐下时,感到十分紧张,腿岔开踩在脚踏上,背脊挺直到僵硬,翻书的手都显得不太灵活。
“念。”陆云朝命令道。
令人舒适的读书声再次响起,不同于方才,陆云朝面露倦意,随意地打量着面前之人,他黑白分明水色莹莹的眼睛里有种复杂的情绪。
檀香从案几上摆着的一只玲珑精致的小香炉中溢散出来,模糊了对面的人影。
陆云朝的眼神飘忽起来,似乎时空发生了逆转,他看到幼时那个倚靠在卧榻上为自己念书的威严又温柔的身影,他躺在那人怀里,那人口中念的是圣贤书。
皇帝的天下海晏河清万邦来贺,而他不过想要这一切在自己的手中延续下去。
他窥觊的不是皇位,他只是想成为皇帝唯一的继承人,皇帝的江山不容他人染指。
黄昏日暮时,丽正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四哥,你的文章写的最好,你帮我写一篇吧,都怪郑现鸣那个老头,他叫我作那劳什子的文章,我做不出来,他竟向父皇告状!”六皇子陆云琛气势汹汹地跑到陆云朝面前发了一顿牢骚。
六皇子是姜贵妃的儿子。
皇帝的结发妻子是陆云朝的母亲,可她早早便离世了。
一直以来都是姜贵妃代掌凤印统领六宫,是以,六皇子乃是所有皇子中最张扬跋扈的一个,小小年纪不学无术,成日与宫女们厮混在一处。
自从江寒酥为陆云朝倒了一杯茶水后,陆云朝就一直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掀茶盖,根本看都不看六皇子一眼。
“四哥,你说话呀。”六皇子急道,他还想解决了这件事就去和新来的小宫女玩儿呢。
“我不写。”陆云朝直言道。
“为什么?这对你来说不过是抬抬手的事,你做哥哥的,这都不愿意帮弟弟吗?”六皇子上前一步,直逼到陆云朝跟前,脸上带了些怒意。
“我给你写了才是在害你。”陆云朝劝道,声音是一贯的轻轻柔柔。
“四哥,你这话老气横秋的,好没意思,我不管,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了。”六皇子撒起泼来。
“好。”
“你答应了!”六皇子惊喜道。
“悬铃,给六殿下准备住处。”陆云朝面不改色地吩咐道,看样子没开玩笑。
“四哥!”六皇子拿手指着陆云朝,一时又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陆云朝不为所动,两人僵持不下。
江寒酥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了警惕之色。
六皇子在书里是一个反派角色,他给陆云朝下过毒,不过现在剧情应该还没有发展到那。
“四哥,你可别后悔,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告诉父皇,说你……说你……”六皇子想要放狠话,但显然是没想好措辞。
陆云朝自认是不会有把柄落在他手中的,因此并不在意,“说我什么?”
六皇子眼珠子转来转去,很想急中生智,然而他看来看去,眼前就只有陆云朝和江寒酥两个人,至于计策,他是一点也没想出来。
忽然,他感到福至心灵,得意且猥琐地笑了起来,他说:“我就说你不学好,在宫里养娈宠!”这确实是他那脑子里能想出来的事。
“放肆!”陆云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得的发了脾气,“这下作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六皇子被震慑住了,他可从来没见过陆云朝发脾气,但他也不会认输,他硬着头皮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这宫里,伺候的婢女没见着,反倒是在这儿杵着个男人。”
陆云朝修长纤细的手狠狠地捏着茶杯,说不出话来,他是阳春白雪似的人,连男欢女爱都不曾想过,何时听过这般污秽的言语。
江寒酥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看见陆云朝被欺辱的愤怒。
“六殿下,请您自重,勿要含血喷人颠倒黑白。”江寒酥看陆云朝白着一张脸不说话,有些心疼,忍不住就要为他出头。
六皇子见江寒酥突然开口,有几分厉色,心里忍不住有些发怵,然而转念一想,这不过是个奴才。
“这有你说话的份吗?没有规矩!”六皇子骂道。
“卑职的确人微言轻,但太子殿下的清白不允许任何人污蔑。”江寒酥冷着脸,严肃道。
六皇子见他抬出太子的身份,突然惊醒过来似的,背后冒了冷汗,自己似乎说的过头了。
其实他说那些话,不过是想逼迫陆云朝给他写文章而已,真让他到皇帝跟前说,他可不敢。
可是吵着吵着就有些下不来台了,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万一传到皇帝那,他少不得又是被一顿骂。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说服了自己之后,立刻变了脸,耍赖道:“四哥……其实我就是想让你给我写篇文章,是你逼我这样说的。”
“这样好了,我们各退一步,我收回我的话,还给你道歉,你帮我把文章写了,求你了,四哥,对你来说很容易的。”
陆云朝心里冷笑了一下,想到:竟然还记得自己的目的,还不算太蠢。
“我哪里容易,被你这样污蔑,还要给你写文章,我不写。”陆云朝仿佛受了很大委屈似的,抱怨道,方才的惊怒屈辱之色已是不见踪影。
江寒酥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看明白。
“我都求了你这大半天了,你想怎么样?你怎样才肯写?”六皇子有些不耐烦了。
早知道,他就让别人写了,他不过是想着四哥的文章写得最好,到时候他好拿出去炫耀,也好堵住郑现鸣那老顽固的嘴。
“你走吧,你怎样我都不会写的。”陆云朝不想再同他说话了,起身准备进里间,他吩咐道:“悬铃,送六殿下回去。”
江寒酥看着六皇子骂骂咧咧的背影,想到,拒绝他写文章虽然是个小事,但他能干出下毒那样的事,可见是个阴险之人,这事会不会让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呢?
“阿七,你看他做什么?”陆云朝见江寒酥没有跟过来,回身柔声问道。
“属下在想,六殿下会不会心中记恨。”江寒酥如实答道。
“记恨又如何?”
“属下怕他对您不利。”江寒酥提醒道。
“他还没有那个能耐。”陆云朝的话中有轻蔑之色,然而江寒酥听来不仅不觉得不舒服,反而觉得他合该如此说话。
江寒酥走到他跟前,他见状也转身继续向里走去。
江寒酥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您为什么不……”
“不什么?”
“不……写……”
江寒酥其实不明白为什么陆云朝非要不答应给六皇子写文章,在他看来陆云朝是很好说话的人,虽然六皇子的确令人讨厌。
但话到嘴边,他又觉得陆云朝似乎很抗拒这件事,就又不敢说出来了。
陆云朝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江寒酥的眼睛,道:“阿七,你知道吗?他的那篇文章是要拿给父皇看的,我要是写了,定然一眼被发现。”
江寒酥见陆云朝眼中流露出委屈的神色,顿时有些慌了。
他心中甚至愧疚起来,陆云朝虽然贵为太子,却也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他有许多顾虑,甚至受了委屈也要憋在心里。
“殿下……属下愚钝,不能为您分忧。”
“阿七,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