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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新婚的小夫妻一睁眼就看见黑暗中两个男人。

    一个坐在他们的床上, 一个站在他们的身边,都身材高大瞧着很不好惹,一时之间, 他们惊慌失措,小夫妻中的丈夫将妻子挡在身后,两人俱是瑟瑟发抖。

    丈夫打着磕绊压低声音:“两位、两位好汉, 家里的钱财放在床底下的盒子里,除此之外, 还有些散碎钱财布料,都收罗到屋后了,算是我们夫妻二人孝敬您两位好汉的——”

    话没说完, 燕渡便呛咳起来,打断了丈夫的话, 声音嘶哑:“十分抱歉,打扰贤伉俪,只是我身受重伤,我的朋友为了我的性命,不得不暂且来此修养,实在很对不住您二位。这些小小赔礼, 还请收下。”

    燕渡从怀里掏出一袋钱,姜晞很顺手地接过来,沉甸甸的前袋子里估摸着足有十来两碎银子,应当是燕渡全身的家当,竟然一点也不在乎日后自己没了钱财傍身怎么办, 姜晞心想, 轻财重义的大侠风度就是燕渡这样的吗?

    钱袋子塞进了丈夫的手里,这两夫妻一听燕渡说话如此温和, 空气中也确实有一股血腥味,钱还捏在手上,不由地有些放下心。

    丈夫忙道:“不敢不敢,这些钱我们怎么敢收下?”

    丈夫要把钱袋子还回去,妻子却按住他的手腕,轻轻地摇了摇头,垂着脸细声细气地道:“两位好汉尽管在这里住下,钱我们夫妻便收下了,只是近日里周围人多,朋友也来得多,也许吵得慌,还望两位好汉不要介意。”

    丈夫听了妻子的话,把钱袋子塞回怀里,忙道:“正是这个理,两位好汉尽管住下,需要我们买什么药材,我们也可以去寻村里的老医师。”

    妻子柔声道:“时候不早了,两位好汉且住下,我们夫妻去旁边的茅屋里住就是,就隔着一道门,两位好汉若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敲敲墙壁就是了。”

    这个女人很聪明……先收下钱让自己等人放心;再说近些日子很多客人朋友来家,他们若出了什么事,必定有人知晓;最后又说住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不怕他们逃走报官……

    姜晞忍不住多看了女人一眼,只看到女人垂着的脸颊被凌乱的鬓发遮盖,月色之下,只露出一只白净的耳朵,身段又窈窕婀娜,哪怕看不清脸,也能猜出她长相不错。

    “不必,岂能劳烦贤伉俪?我们不请自来,本就失礼,再让主人家让出屋子怎么好?我们去茅屋里住着就是。”

    燕渡听了妻子的话,微微摇头,语气诚恳而真挚:

    “两位能暂且收留我们,实在感激涕零,这份恩情,我燕渡必报。日后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带着钱袋中的东西找到欢喜门,欢喜门上下,必然竭尽全力报答两位的恩情!”

    丈夫一怔,打开钱袋,从中取出一只青玉的半圆形玉佩,看起来是两块玉佩相合,便能组成一个的模样,虽然不至于价值千金,却也温润滑腻,看着价值不菲。

    这话实在真情真意,燕渡又颇有英雄豪气,令人心折,如此一来,话语便更值得信赖,这对夫妻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几分动摇。

    燕渡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姜晞等他站稳,才伸手扶住他结实的臂膀,听见燕渡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姜晞扶着燕渡走到茅屋里,此处看起来便是放置杂物,偶尔也叫牲畜幼崽冬日暂居的地方,四面围墙环绕,只有墙壁上几个不大的孔洞算作通风之用,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猪草、茅草,虽然打扫过,但仍不是很好的居所。

    “没法子了,看来咱俩只能住在这小破地方凑合几天,委屈你了,小西。”燕渡半开玩笑似的,拍了拍姜晞的手背。

    姜晞摇摇头:“跟你在一起,我并不委屈……”

    燕渡有些无奈地笑了:“那位少爷可真没教你什么好话啊,罢了罢了。不过你这样说,我心里也十分高兴。”

    只是走了几步而已,燕渡身上穿着的衣服,便已又被汗水浸湿。

    燕渡从未有如此虚弱、不得不寻求他人帮助的时候。

    姜晞叫燕渡先站在原处不要动,自己手脚麻利地拾掇出一处可供休息的地铺,尽可能铺展得舒服一些,好让燕渡睡起来不那么难受。

    突然,姜晞捕捉到一丝声音,手指微微一顿,却又不动声色,等燕渡似有所察地略微转过头去,才直起身子,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了薄薄一扇木门。

    门外的脚步声渐近,丈夫怀里抱着两张不厚却干净的旧被子走来,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两位好汉,这是我家里原本的铺盖,两位若是不嫌弃……”

    燕渡:“劳烦阁下帮忙,实在惭愧,多谢你了。”

    丈夫摇摇头,不大好意思地说:“岂敢、岂敢,只是力所能及的小事,当不得好汉这样感激。”

    姜晞伸手接过被子褥子,丈夫匆匆离去。

    他本能地捏了捏被褥,低头检查一番,确认此物没有问题,才铺在方才自己整理好的床榻之上。

    夜色已深,燕渡又很需要休息,姜晞扶着他躺在简陋的床榻上,为他盖好了被子。

    这样体贴备至,燕渡脸皮再厚也不能安然收下,更逞论床铺只有他一个人躺下的位置?

    燕渡望着姜晞:“我睡下了,你睡在哪里?”

    姜晞在周围看了一圈,指了指燕渡脚下不远处的位置,那里没有什么灰尘,也带着一些未曾被收好的杂乱稻草,看起来比其他地方好一些。

    燕渡一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块跟其余地方没有多少差别的位置,沉默片刻,叹息道:“看来我要向你道歉。”

    姜晞有点迷茫:“为什么?”

    燕渡淡淡道:“一定是我没有尽到责任,显得太过严厉刻薄,否则你为什么这么小心谨慎,连跟我睡在一起都不愿意?”

    啊……?

    姜晞听得出,燕渡是不想他睡在地上,只是他并不觉得那是什么不好的地界,沉默几秒,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你知道我跟少爷的事。”

    燕渡点头。

    姜晞微微抿起嘴唇,眉梢轻挑:“既然知道,为什么非要跟我一起睡觉?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害怕?”

    燕渡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可恶心害怕的?难道你救了我,我却因为这点可笑的事情而讨厌你吗?你未免把我看得太轻了!”

    姜晞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过去,掀开被子一角,躺进了床铺里。

    燕渡往旁边让了让,姜晞侧身躺着,这样的姿势不大占地方——他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安稳地合住了眼睛。

    燕渡望着姜晞苍白的脸。

    这个时候,燕渡才有些恍然地察觉到,姜晞虽然身材高大,武功也不错,但实际的年龄恐怕不到二十岁。

    这张脸实在太过年轻,人却过早地承受了世间残酷而无情的风雨,强迫本该少年轻狂、恣肆快乐的年轻人早早地沉默、稳重、谨慎,岂不是这世上最令人遗憾的事情之一?

    燕渡心中唏嘘,目光越来越模糊,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

    清晨。

    鸟雀啾喳,风和日丽。

    燕渡醒来时,姜晞正在为他换药。

    金疮药效用很不错,燕渡又体魄强健、内息充沛,只休息了一个晚上,便已可以起身自己行走了。

    姜晞的新衣服已经用掉了一半,都做成布条给燕渡捆绑伤口了。

    燕渡打算做一辈子的独行侠,却没有想到,在姜晞这里体会了一次何为事事妥帖、处处尽心,如果姜晞是个女人,恐怕燕渡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

    姜晞收拾了铺盖,走出门去,想问这户人家要一些食物。

    他刚刚踏出房门,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前头传来一些琐碎的喧嚷之声,姜晞慢慢走到边缘,远远地看过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与年轻夫妻交谈。

    老人手中提着一条腊肉,一篮子鸡蛋,笑吟吟的,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因笑容而舒展开来,格外慈和温柔,絮叨着:“您们刚刚成婚,日后一定要互相扶持,日子才能过得和和美美……”

    俩夫妻虽然昨晚上有了一场惊魂,但现在都各自笑着接过了送来的吃食,却不打算留老人吃饭——大约是在顾忌姜晞与燕渡。

    姜晞站在墙角,平静地望着他们。

    这些人的幸福无法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波澜,也许是因为姜晞从一开始就知道,平常人的幸福永不可能属于自己。

    为了不被燕渡察觉出端倪,姜晞没有刻意收敛气息。

    老人知道小夫妻不打算留自己用饭,抱怨两句也就罢了,一转头,恰好瞧见了静静矗立的姜晞。

    温暖而明媚的阳光下,姜晞的发眼眉睫愈发漆黑,肤色白皙到近乎半透明,稍稍去了几分阴骘的冷漠,整个人如一棵笔直的柏树,只是缄默而立,就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独特气质。

    一瞬间,老人几乎被姜晞过人的外貌所震慑。

    老人愣怔片刻,恍惚回神,眉目之间流露出几分思索的神态,突然,他慈祥的面孔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快走几步,握住了姜晞的手。

    “我认得你!你是林家的二郎吧?!”

    第42章

    姜晞静静地望着老人, 任由粗糙如树皮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了“此人没有武功”的念头,缓慢地眨了眨眼, 开口道:“我不是林二郎。”

    老人哎哟一声,握着他的手拍了拍,语气格外笃定:“肯定是!我不会认错, 只过了十年而已,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跟你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

    母亲?姜晞听了这话, 不由地一怔。

    他尚且非常清晰地记得,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父母待他都很不错, 但究竟如何“不错”,具体的细节却忘得一干二净。

    家人的脸却仿佛坠入一片迷雾, 连与他们相处的记忆都异常模糊,仿佛初冬的湖面,冰面看似坚硬稳固,实则轻轻一碰便四散粉碎了。

    姜晞没有反驳,老人便说得更来劲儿,激动得眼中浮现泪花:“你母亲是村子里生得最美的女娃儿了, 以浣纱为生,后来与你父亲成婚,诞下了你跟你哥哥两个小娃儿,都生得可乖了,小时候, 我还抱过你呢!”

    姜晞听了这话, 心中一点波澜也没有,好似在听陌生人的故事一般, 淡淡道:“是吗……?我已记不清了。”

    老人叹息道:“你那时候还小,只八、九岁而已,你们一家人日子本过得很好,却没想到糟了老天的嫉妒!你父亲得了怪病,身子一天天虚弱下去,为了治病,家里的钱全花了,最后不得已,只好连你也卖掉……唉!”

    姜晞的脑海中模糊地浮现了几个画面:

    看不清脸的女人流着泪抚摸他的脸,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虚弱的男人躺在床铺上,连呼吸都很艰难,床边趴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大哭;他被女人牵着走到一个年迈的男人面前,女人把他交给了男人,拿到了一些碎银子。

    但他依然无法从中获得任何情感的链接,仿佛一切都与他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只有最后一个画面稍微清晰些——他看清了那个“买下”自己的男人,正是圣教之中已经死去了的前任七位堂主之一。

    姜晞记得,他被买下之后,与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一起,被摸了身上的根骨,几乎一大半孩子都被带走了,那些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姜晞不知道,也没有再见过他们。

    只有包括姜晞在内的寥寥几个小孩,进入了一个黑暗的塔楼,在里面开始学习武功、学习杀人,学成了,他们便是真正的“暗卫”了。

    那段日子很累,因此,姜晞心里其实还是挺感谢将他带出阁楼的姜慈——虽然从某种角度来看,姜慈其实才是姜晞如此劳累的罪魁祸首。

    此时此刻,姜晞已经确定,老人确实认识他。

    原来他真的是“林二郎”。

    博安城是姜晞的家乡,姜晞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此事太过巧合,他沉默下来,安静倾听老人的话语。

    老人继续喋喋不休的说话:“后来,你父亲的病好了一些,不用日日都吃药了,你们家的生活也好了些,你哥哥林家大郎也到了能娶妻的时候了。可惜啊,突然一场天降的大火,把你家烧得干干净净,一个都没逃出来。”

    喔,这个姜晞知道,这是因为他成为了正式的“暗卫”,已经完全是属于圣教的财产,因此,圣教施行了一直以来,对每一个加入圣教的“外人”都会实施的法子——“斩俗缘”。

    此即为,将他的所有直系亲人,全部抹杀。

    一个没有亲眷牵连的人,才是合格的暗卫,一把冷血无情的兵刃。

    姜晞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每一个暗卫都知道,有时候,甚至是暗卫亲手执行自己的“斩俗缘”任务。

    不过,姜晞没有亲手履行过,他只是听自己身边其他的暗卫告诉了他一声,说他们已完成了姜晞的“斩俗缘”,仅此而已。

    姜晞略微眨了眨眼,安静地垂下头。

    他做不出悲怆欲绝的痛苦,因此只能低下头,掩盖自己的表情与神态。

    老人长长地叹息:“林二郎,你小的时候从来不跟其他孩子一起调皮捣蛋,总是安安静静的,连一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先前你家树下掉了一只雏鸟,你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长大——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姜晞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我不会总是挨饿,在冬天也时常能睡在温暖的屋子里,生病了有很厉害的医生治疗,我的主人家也对我不错。只要我不做错事受罚,平日里待我也比较亲切。”

    老人放下心似地长舒一口气:“好,好,那就好。你被卖去做人的奴仆,实在很辛苦,尤其许多大户人家,都不是好相与的。你现在没事就好!你来这里是?”

    姜晞:“只是路过,没几日就要走了。”

    老人点点头,放下了姜晞的手,突然转身去旁边已经呆若木鸡的小夫妻那里,在他们手中放鸡蛋的篮子里抓了几个鸡蛋,塞进了姜晞的手中。

    “你拿着!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吃几个鸡蛋补补身体吧。”

    姜晞低头看着煮熟的鸡蛋,还有点冒热气,盘在掌心是温热的,手指合拢,轻声道:“多谢。”

    老人摆摆手:“哪里用得着谢呢?”

    突然,老人转过头去,拉着小夫妻吆喝:“你俩一定要好好待客!小时候你们还在一起玩过呢!”

    小夫妻震撼又茫然,愣愣地称是,才被老人放过。

    老人离开了小屋,小夫妻却对姜晞的态度大为不同了——突然发现,昨晚两个血糊糊一看就不好惹的好汉里,有一个是自家老乡,是什么感觉啊!?

    姜晞自然已经忘了幼年时与小夫妻的过往,他俩似乎还记得些,但终究十年过去,彼此之间难免生疏,姜晞也懒得与任务无关的人说一些寒暄的废话,便只拿了简单的吃食,就回到了茅屋。

    茅屋内,燕渡已经醒了,懒洋洋地摊开四肢躺着,看见姜晞推门而入,脸上便带了笑:“你回来了,二郎?”

    姜晞知道,燕渡内力深厚,他们屋子前面说的每一句话,想必都被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但他没什么反应,仍是平静地给燕渡递了吃食:“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小西……”

    燕渡看逗姜晞没什么反应,也自觉没趣儿,不说方才那话了,手上拿着吃食,一口口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你家乡在这里,要不要去看一看当初居住的旧址?”

    姜晞摇头:“不必了。我也没想到会来到这里,也许是命数吧。只是我已忘了原先的一切,更没有任何惆怅思乡之情,不必在意。”

    燕渡闻言,反倒皱了眉,咽下食物,看向姜晞,颇为认真道:“忘了?是怎么个忘法?”

    嗯?为什么在意这个……

    姜晞一五一十地给燕渡说了他的情况。

    “忘了面容,忘了过去的记忆,只记得之后的日子,心里也没什么滋味?”燕渡细细咀嚼着这番话,眉头越皱越紧,“恕我直言,小西,你去了你的主人家之后,是不是过得很苦?”

    燕渡看姜晞这样年轻,又有如此不错的武功,性情还颇为沉稳,又会照顾人,若是自己跌摸滚爬、吃苦得来的,也并不奇怪。

    姜晞想了想:“我不知道。”

    燕渡一怔:“你不知道?”

    姜晞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情绪:“也许是过得很苦吧……只是我已忘了。”

    燕渡沉默下来,片刻之后,目光略带复杂地望着他,缓缓道:“小西,你知不知道,对一个人而言,愉悦的记忆保存的时间很短暂,反倒是痛苦的记忆,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姜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脸上露出点好奇来:“没有听过。只是……我的情况似乎不同?”

    燕渡长叹一声:“是啊,这便更糟了。因为一个人若是连痛苦都无法回忆,便说明此人所经历的痛苦,已超越了人心的承受能力,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体,便会自发地遗忘与封锁那段回忆中所有的一切。”

    姜晞缓缓地眨眼,对于这样的说辞,既没有感同身受的唏嘘,也没有恍然大悟的开解,只是单纯地看着燕渡。

    燕渡的心逐渐沉了下去,话语哽在喉头,竟吐不出来。

    ——若一个人连愉悦快乐的记忆都无法回想,就证明这个人的痛苦已经让他整个人重塑,在一次次的捶打中,变成了一颗无心的磐石,仿佛只要这样,便不会被任何苦难打倒。

    不会痛苦,亦不会欢悦,犹如木石般沉静,也犹如木石般无心。

    有的人遭受痛苦,会流泪悲哀,痛彻心扉,叫人看了便心生怜悯。

    但有的人遭受苦难,什么都不会做,既不会抵抗,也不会挣扎,甚至不觉得自己已身处深渊地狱,只是如寻常人一般活着,接受他人赐予自己的一切,无论那是痛苦还是快乐。

    这样的人,是不是可悲的?

    燕渡不知道。

    但燕渡已再也不想再继续说这件事,他已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在先前的时候用“二郎”的称呼跟他玩笑。

    “林二郎”也许已经死在那个被父母卖掉的白日。

    此时此刻,站在燕渡面前的,只是姜晞,也只有姜晞。

    燕渡岔开了话题:“我们在这里歇一天,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第43章

    按燕渡所想, 姜晞作为一个颇为冷漠、被卷入事端的无辜路人,遇到这样糟糕的情况,应该希望尽快脱身, 远离周遭一切是非。

    如果不是燕渡伤口太深,昨晚已经昏迷不醒,睁眼时又被姜晞格外悉心地照料, 张不开嘴说出叫他离去的无情话语,恐怕燕渡早已独自一人消失在博安城了。

    但今日他换好了伤药, 恢复了些许体力,人也稍微有了自保能力,便要迫不及待地离开, 省得一直与姜晞待在一起,连累了他。

    “等我走之后, 你便也走吧。”

    燕渡话音未落,便见姜晞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走。”

    燕渡一怔:“为什么?”

    姜晞淡淡道:“你可知道我的金疮药有多贵?它足足价值一百两银子。若你死了,我找谁去拿回这笔钱?”

    燕渡沉默几秒,突然笑了,唇角扬起, 笑容之中带着犹如令冰雪笑容的温暖之意。

    燕渡知道,姜晞是在担心他,因此寻了个借口,要跟他走在一起。

    既然姜晞已经如此爽快,燕渡便也不再啰嗦婆妈, 心怀大畅道:“好!相逢即是有缘, 既如此,那咱们就一起, 把这博安城闹个天翻地覆吧!”

    燕渡宽大灼热的手掌搭在姜晞的肩头,重重一握。

    姜晞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燕渡的笑脸,他观察着燕渡的表情,唇角微微扬起一点类似的弧度,但这略微僵硬的笑脸,很快消失在他的面颊上。

    ——既然已经获得了燕渡的信任,就不能再被动地故意引其注意,而是要化被动为主动,展露出自身的价值与决心,强硬地加入。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姜晞问。

    “不着急,我们先复盘一下要做的事情。”燕渡拉着姜晞坐下,两人盘腿坐在铺着旧被子的茅草垫上。

    燕渡的表情格外严肃,他一字一顿道:“小西,此事至关重要,你千万不能告诉旁人——包括你的主人。”

    “若主人不问起,我便不会说。”姜晞抿唇道。

    “那就够了,反正此事早晚会叫江湖人知晓,只是需要一时的隐秘而已。”燕渡点点头,压低声音,“你可知当今圣上?”

    姜晞:“当今圣上周承祚乃是先帝太子,二十五岁登基,改年号为‘永平’,如今登临尊位已有十年……在位期间,各地官员清廉能干,官员不是大错绝不株连亲族,多是流放三千里,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仁德之君。”

    燕渡含笑:“正是如此。那你可知道,当今圣上还有一个同母的弟弟?”

    姜晞想了想:“燕大哥是说……秦王周承康?我记得他刚刚及冠?”

    燕渡颔首:“不错!秦王年纪比当今圣上小得多,圣上几乎拿他当儿子看,宠溺至极,又以最为繁华、距离京都最近的牧康城作为封地,还有超规格的田地与俸禄,每年新春都要召秦王回宫,一起用饭,赏赐珍宝无数。”

    姜晞眨了眨眼:“莫非燕大哥要办的事情,与秦王有关……?”

    燕渡叹息一声:“对!这可是个麻烦事。秦王的奶娘生了个儿子,名叫方思,他在前些日子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地官员遍查无果,我也只查到,他的消失跟贩人的‘蛇头’有关。”

    姜晞听得有些糊涂,他本能察觉到燕渡并没有说出实情,只是半真半假的话语而已,一定隐藏了什么,却故作不知,问道:“蛇头拐走了秦王奶娘的儿子?看来秦王与奶娘关系很好……”

    燕渡苦笑:“是啊,是很好,因此秦王委托了我来寻找此人——毕竟欢喜门的创立者就是一位朝廷的藩王,总有些恩情在,彼此之间的联系也深一些。”

    姜晞记得,“欢喜门”确实是一位朝廷的郡王做创立。

    此人乃是周怀康的儿子,但从小厌恶朝堂的尔虞我诈,勤练武艺,终成一代高手。

    建立欢喜门之后,此人并未多么认真专注地经营,后续代代掌门,也并非皇室中人,而是欢喜门中各处聚集的优秀弟子。

    但有这么一层关系,欢喜门终究与其他江湖门派不同了。

    偶尔有些时候,欢喜门会替朝廷办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朝廷也默认了他们所居的地方缴税少三层,算作回报。

    “我们要做什么?去找‘蛇头’,逼问出方思的下落……?”姜晞问。

    燕渡将一大块饼子塞进嘴里,神色略微有些闪躲尴尬,声音含糊:“不必,‘蛇头’已经死了。不过这也无妨,我知道方思在什么地方。”

    姜晞略微偏着头看燕渡,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显出一丝迷茫。

    “正好我现在身体不佳,若想亲自救他出来,也要费一番功夫。”燕渡朝姜晞眨眨左眼,微笑道,“好在你来帮我,那我便能偷懒继续躲着休息,舒舒服服地躺着,等你救人回来了!”

    姜晞一怔,听燕渡这话,似乎是不打算自己行动,而准备只依靠他一个人了。

    燕渡咽下食物,笑道:“怎么样?行不行?”

    姜晞点头:“行。”

    燕渡笑意扩大,眉眼弯起,搭着姜晞的肩膀,告诉了他一个地址:“你去此处,一定要动静小一点,免得惊扰了旁人。去了之后,便能找到方思了!”

    “找到方思之后呢?”姜晞问。

    “之后?”燕渡一笑,“自然是将方思送到官府去,暂时把他护着。等博安城里的骚乱减轻,由官府中人护送,他自己就能回去了。”

    姜晞沉默下来,不是因为事情太困难,而是因为事情太简单。

    燕渡一路跨越数个城池,捣毁无数贩人的据点,动静其实不算小,也许其他人没有查到燕渡与“百禄门”的特殊关系,但想必有点势力的人都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为了找一个人,燕渡如此大张旗鼓,没有特地隐藏自己,也没有真的喧嚷到人尽皆知,只是按照他一贯光明磊落的作风,蛮横地杀到博安城。

    仔细想想,这样的行径,难道不令人奇怪?

    万一“蛇头”被燕渡追杀得咬牙切齿,一怒之下,脑子发昏,直接杀了方思,燕渡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姜晞一个字都没有说。

    ——既然燕渡让他做,那他就去做。

    燕渡笑眯眯地看着他,语气颇为温和:“怎么样,可以劳烦你吗,小西?”

    姜晞微微点头:“好。”

    燕渡躺下来,继续闭上眼调息,声音懒懒散散:“等到今日夜晚子时,你就可以行动了。在那之前,我先睡一觉,真累啊……”

    姜晞坐在燕渡的身边,静静望着他的睡颜。

    燕渡眼下乌青,脸色发白,嘴唇也无甚血色,颊边胡茬长了一些,头发也乱糟糟的,饶是如此,他的五官硬朗,轮廓深邃,看起来依然极富英雄气概,几乎是孩子们脑海中勾勒出最符合“大侠”外貌的面孔。

    但大侠也是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也会说谎、算计和隐瞒。

    没关系,燕渡不想说,姜晞就不问。

    他会自己去探。

    ……

    夜晚,子时。

    万籁俱寂,一切都沉入了睡梦之中,燕渡慢慢地站起身,亲手为姜晞整理了衣襟,望着姜晞沉静的双眼,欣慰笑道:“去吧,小西。一路小心。”

    燕渡把姜晞轻轻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后背,像是安慰一个因恐惧而流泪的孩子,不带任何情|欲的色彩。

    这出乎了姜晞的预料,他有些愣怔地慢慢伸出手,回抱一下,感受到温暖的体温。

    “燕大哥,我走了。”

    姜晞轻轻挣开燕渡的怀抱,一步步踏出了屋子,运起轻功,身影逐渐融入了无边的黑夜之中。

    燕渡目送他的远去。

    夜色如墨。

    姜晞离开村子,在黑夜中前行了许久,突然在一棵树旁降下身形,抬头望向树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羽毛的鸟儿,正安静地停立。

    姜晞做出呼唤鸟儿的奇特手势,弯曲的手指勾连在一起,食指与中指环绕出半圆。

    鸟儿立刻扑腾翅膀飞下枝头,但却在姜晞的头顶盘旋了一圈,并未直接落在姜晞的手腕上,而是朝黑暗中的另一个方向飞去。

    姜晞知道,这是有人在等自己。

    他跟上鸟儿,轻盈如一片羽毛,很快来到一处义庄。

    几口半开的棺材露出质感廉价的纸衣一角,零散地摆放在一旁,几个卷起的草席缝隙中露出的死灰色手脚,难闻的阴冷味道夹杂一丝挥之不去的腐臭,令人鼻腔发痒。

    黑羽鸟儿落在了其中一口棺材上,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

    “姜晞来了,姜晞来了!快接客!”

    棺材盖缓缓挪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闷摩擦声,一个穿着鲜亮纸衣服、躺在棺材里的人,突然起了上半身。

    他的面色比姜晞更惨白,脸上涂抹着大红色的胭脂,手里还捧着一叠纸做的金元宝,转头看向姜晞时,身体并不动,只有脖子一格一格地扭转。

    “呼”的一声,棺材周围逐渐漂浮起一朵一朵的幽绿色火焰,围绕着穿纸衣服的人,不停地浮动旋转,照亮了他没有光彩的死灰色眼睛。

    棺材里的人嘴唇一动不动,却有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幽冷地扩散:

    “你、来、了。”

    第44章

    暗夜, 义庄,棺中人。

    这诡异而可怕的一幕,足以令任何人脚底生凉。

    但姜晞立在原地, 好像突然变成了瞎子,眼里看不见任何诡异之景,只是略作颔首, 语态恭敬地回应:

    “贺堂主,我来了……劳您久侯。”

    ——贺璞玉, 圣教七位堂主之一,有“半死不活”的江湖绰号。

    贺璞玉擅长饲养各类飞禽走兽,以动物代替人来做事, 只要使用他所创作的奇特手势,再加上那些动物的嗅觉灵敏, 智力也不低,能认出人的面孔气味,两厢交叉之下,便可以得到奇异的辅助。

    动物总比人隐匿得更深,也更不惹人怀疑,因此, 在姜晞来到博安城外,做准备的那段时间,他的准备之一便是联络贺璞玉。

    贺璞玉青紫色的嘴唇一颤也不颤,眼珠漠然盯住姜晞,从没有眨动过一次, 幽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什、么、事?”

    这次, 是姜晞第一次见到贺璞玉。

    他知道,若非是因为他是教主身边的亲信, 贺璞玉是绝不会被一张字条就叫出来的。

    虽是头一回见,姜晞却已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死人般的外表下,有一颗异常紧绷的心。

    贺堂主之所以待在这里,没有下属,也没有侍从,不好金银珠宝,更不喜欢美色与权势,只因为他喜欢动物更甚于人……这样也挺好。

    姜晞其实能够感同身受。

    哪怕他可以很快地了解一个人,也不乐意总是见人,与人说话实在太累。

    姜晞尽快说出自己的诉求:“请贺堂主寻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戴上易|容|面|具,帮我去救一个人出来,将他放在官府便好……”

    他说出了燕渡告诉自己的、方思所在的那处地址。

    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张夹在银票之中,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捏在手指之间,高高举起。

    并非走上前,将东西递出,而是保持距离,等待鸟儿来领。

    漆黑羽毛的鸟儿展翅落在姜晞腕子上,咬住面具,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姜晞的手掌,才飞回贺璞玉的棺材盖上。

    人皮面具从鸟嘴中落在了贺璞玉的掌心。

    贺璞玉缓缓展开面具,动作总是一格一格的僵硬,更像一只死而复生的僵尸。

    “是、你、的?”

    姜晞点头:“不错,这人皮面具确实是‘菊’天王仿照我的脸制成的……虽然时间紧迫,细节有些怪异,但稍作伪装遮掩,黑夜之中,也瞧不出来。”

    ——居浩渺做这张面具时,本不乐意,却因为姜晞扯着教主的虎皮,而不得不骂骂咧咧地做,一边以最快速度麻利地做,一边冷若冰霜地瞪着姜晞。

    贺璞玉沉默几秒,空气几欲凝滞,片刻之后,他才又缓缓道:

    “人、缘、好。”

    姜晞毫无困难地理解了贺璞玉的意思,谦虚道:“是各位圣教堂主、天王太过抬爱,实在是托了教主的福……”

    贺璞玉将面具盖在了自己的脸上,努力地揉搓着,想要将他弄得平整,服帖在皮肉之上。

    但他似乎手法太过生疏,因此手指努力地摆弄了许久,也没有将面具之间的褶皱与空隙抚平,颇有些手忙脚乱。

    姜晞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贺璞玉会随意找个人替代,没有想到,贺璞玉打算自己来。

    他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贺璞玉努力。

    黑羽毛的鸟儿嘎嘎笑着:“好傻!好傻!”

    贺璞玉不再扒拉脸上的面具,幽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帮、我。”

    只是这一次,声音的间隔之间,似乎有所踌躇,不大好意思。

    “失礼了。”姜晞应一声,缓步走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让贺璞玉做好充分面对他的准备,双脚停在棺材旁,朝贺璞玉的脸缓缓伸出手。

    冰冷的指尖触及同样冰冷的面颊。

    贺璞玉闭上眼,不肯面对姜晞的视线,姜晞也安静而快速地抚弄着面具之间的缝隙,一点点将它贴合在贺璞玉的脸上。

    走近之后,姜晞才看见,贺璞玉长得其实很俊俏,精细的眉眼,圆肥的嘴唇,脸蛋也是圆的,却有个尖下巴,又秀气,又可爱,是一张看起来年纪很小的脸。

    俊俏秀气的圆脸很快被揉捏成姜晞的锋锐与冷峻。

    做完自己的事,姜晞便又一步一步后退,回到了他原来站立的位置,远远地离开了贺璞玉。

    贺璞玉睁开眼,看见默然矗立的姜晞,紧绷的心竟然轻微的放松了一点。

    “你、走、吧。”

    贺璞玉说完,又缓缓地躺回了棺材中。

    姜晞知道,贺璞玉这样的人,一定会很快地做事,因为他们害怕事情追在自己的身后,但他们却不喜欢被人看着做事,一定要独自去做才能做好。

    因此,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开了,临走前,还向贺璞玉道了谢。

    姜晞走后,静悄悄的义庄之中,鬼火一朵一朵飞起,贺璞玉又缓缓地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他抚摸着自己脸上的面具,想起长身玉立的姜晞安静投来视线的模样,两片嘴唇终于慢慢张开,喉结滚动,发出了极其嘶哑嘲哳的难听嗓音,一如他以腹语说话般顿挫有致:

    “真、好、看。”

    ……

    姜晞回到村子时,只过了不到两盏茶的时间。

    他静静落在屋子边,极目远眺,运足耳力,果不其然,燕渡已经离开了。

    他睡过的旧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放着一封信,大约是借了这户农家小夫妻的纸笔,信纸粗糙廉价,墨水晕染气味刺鼻,末尾“燕渡留”中的“渡”字,都晕染得与“留”下的“田”字融为一体了。

    姜晞一目十行,速读此信。

    「展信佳。」

    「小西吾弟,就此别过。江湖路远,山高水长,终有相逢之时。与你相识,乃我此生之幸。非是不信你,只是兹事体大,我一人不能决定,下回见了,请你喝酒赔罪。愿尔康强好眠食,百年欢乐未渠央。」

    「愚兄燕渡留。」

    除此之外,信件下方,还垫着一个小小的弯月形状青玉佩。

    姜晞起初以为,这玉佩是燕渡给了小夫妻的那个,但仔细看去,才发现小夫妻的是左半边,它是右半边。

    ……虽然之前确实想过,燕渡手里的半截玉佩,是不是跟其他人有了约定,才互相拿了一半的。

    但现在看来,这两半玉佩都在燕渡一个人的手上。

    确实是他的作风……

    姜晞望着玉佩,检查过后,默不作声地把它收下了,手掌在被子里一探,摸到犹存的温热,知道燕渡并没有走远。

    他的身子已轻飘飘地跃起,在周围转了一圈,找到了泥地里半个很淡的鞋印,脑海中浮现出燕渡脚下一踏,身子便模糊起来,整个人跨越到数尺之外的模样。

    顺着方位向前,姜晞在自己额头往上一点的位置发现了一根有些歪斜的树枝,折断的部分摇摇欲坠,并非是有意为之,而是因为身材高大没有注意,擦过去了而已。

    方位是……西边。

    姜晞如蛇滑入草丛般,融入了深邃的黑暗之中。

    燕渡留下的种种蛛丝马迹,在姜晞的眼中都一目了然,虽然他走得早,但不消片刻,姜晞便已追上了他的步伐。

    姜晞并未刻意靠近,而是远远吊在燕渡的身后,仿佛一抹幽鬼般阴魂不散。

    他跟随燕渡不断前进,从贫瘠的村子抵达繁华的城镇,绕过博安城的大街小巷,来到了一处从外部看起来,与整条街道其余宅邸的修饰无甚差别,显得格外普通的富户宅邸。

    燕渡身形一闪,人已进入了宅院之中。

    姜晞轻轻贴在墙壁边,浑身肌肉一点点隆起,呼吸心跳已至最低,缓慢而无声地潜入其中。

    宅邸内部别有洞天,光是护卫就有足足四十个,每一个都身兼上乘武功,且彼此之间组成队伍,互相保护,形成掎角之势,严格而可怕,密织成一张大网,将整个宅邸笼罩。

    与江湖组织的散漫不同,带有军队的风气……

    姜晞小心翼翼缩进了人眼视觉的死角之中,缓缓蜷曲身体,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继续朝里潜入。

    他已感受到一股微妙的、沉寂的、但又恐怖至极的气势,只怕能与教主一较高下的武功高手,正在宅邸之中守护!

    再潜入得深一些,恐怕姜晞便再也出不来了。

    姜晞也不贪心,闭着眼,视野进入一片黑暗,蜷曲的身体仿佛一点点变冷,逐渐对周围的感觉麻木起来,鼻子似乎突然成了摆设,泥土的气味渐趋消失,最后,只有听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大。

    ——草木摩擦、虫豸在泥土中翻滚、巡逻之人的心跳与呼吸逐渐连成一线,如同曲谱般带有跌宕起伏的韵律。

    最后,在纷乱而无用的心跳呼吸中,找到了属于燕渡的频率。

    砰砰、砰砰、砰砰……

    呼……呼……呼……

    燕渡有节奏地呼吸着,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随着声带的震动传递而出,清晰至极地传递到了姜晞的耳边。

    “——秦王殿下,王府被盗窃的那一批弩弓与箭矢,已经找到地方了。”

    第45章

    ——秦王!

    ——这宅邸中的主人, 果真是秦王!

    姜晞沉心静气,继续聆听。

    回应燕渡的是一个清澈而柔和的男声,格外年轻, 带着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

    “找到就好。方思发现端倪,替我去找,什么都没找到不说, 人还陷进去了。多亏了燕大侠出手相助,这批弩箭才能回到我的手心里啊。”

    丢失了弩箭乃是破天的大事, 但在秦王的口中,似乎对此不以为然,连道谢都带着几分客套的敷衍。

    燕渡倒也没在意, 只是沉声道:“在下多嘴一句,弩箭乃是朝廷的军中重器, 还请秦王殿下多做准备、小心保管。若有下回,在下恐怕就很难再找到了。”

    秦王哼笑一声,缓缓道:“这是燕大侠对本王的教诲么?”

    燕渡沉默几秒:“岂敢?”

    啪的一响,似是扇子一格一格收起,轻敲在掌心。秦王轻笑:“那就好。我还以为欢喜门终于可以做朝廷的主了。”

    燕渡叹了口气:“是在下失言了。”

    秦王淡淡道:“乡野草民,对本王这般语气, 何其不敬,确实失言。叫你一声大侠,你真当自己了不起了?比起多管旁人的闲事,还是多多注意自己的性命吧,省得哪天一睁眼, 人已灰飞烟灭!”

    说到这里, 有一声突兀的轻咳,遏制了已经渐趋险恶的氛围。

    姜晞心中一凛——此人便是那个镇压宅邸的顶尖高手!

    那高人声音极为婉转, 男女莫辨,低哑柔和,听起来年纪并不大:“王爷,圣上前些日子还关心您的身体,近来您为着此事十分操劳,今日时候不早,您可要早些休息?”

    秦王被打断,也不再多说,嗯了一声。

    离去的脚步声之后,婉转柔和的嗓音又道:“燕大侠,实在对不住,王爷他天性爱胡闹,并非是有意的。这番欢喜门与朝廷共成大事,又协助朝廷发展百禄门,实在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所需,尽可来找咱家。”

    燕渡哈哈一笑:“无妨无妨,公公实在客气。那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姜晞心中暗忖,那高人居然是一个太监……看来还是地位不低的大太监,只是当今朝廷素来低调,姜晞实在想不出此人姓甚名谁。

    不过,百禄门果真与朝廷有瓜葛!

    完成了任务的姜晞心中舒缓一些,他继续静静聆听。

    那太监温柔笑道:“燕大侠为了江山社稷身负重伤,还请多留几日,待你伤势好全,再谈其他。”

    燕渡:“好。那就劳烦了——对了,这事圣上可知道?”

    太监:“自然是知晓的,为此还训斥了王爷一番。不出几日,圣上便会下达旨意,昭告天下了罢。”

    这么严重的事情,居然只是训斥几句?别说剥夺爵位、削减封户,甚至连罚钱和禁足都没有,看来当今皇帝,对秦王的宠溺与疼爱,已经远远超乎常理了……姜晞听了,心里也有点惊疑。

    燕渡似乎也被哽住了,沉默片刻,才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是吗?天家兄弟相亲相爱,和睦共处,是喜事啊。”

    太监呵呵笑着,又与燕渡寒暄了两句,声音才落下来。

    姜晞知道,现在偷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是时候离开了。

    他又一点点缓缓地、谨慎地离开了宅邸,悄无声息地远远走开,直到再也感知不到那位顶尖高人的气息,才倏然跃起,运足轻功,迅捷无比地飞驰而去。

    姜晞回到了他与燕渡曾经待过的村子。

    他走进茅草屋,望着地面上的旧被子,垂下眼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躺下去,蜷缩在茅草上。

    听着窗外隐隐的蝉鸣鸟叫,姜晞的意识逐渐模糊。

    突然,他猛地睁眼,侧过头去,听见外头有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正在轻轻地呼唤着他:

    “姜晞,姜晞,快出来——”

    是那只黑色羽毛的鸟儿的声音……?姜晞迟疑地爬起来,慢慢走出去。

    果不其然,鸟儿正站在枝头,见他出来,落在了他的手腕上,抬起自己的一只爪子。

    脚掌上挂着一个小小的袋子,看起来份量不重,但鸟儿本就只有手掌大,因此带着东西,飞得反而很困难。

    “拿走!拿走!”

    鸟儿一边说,一边抖动着红色的爪子。

    姜晞有些迷茫地拆下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为什么给我钱?”姜晞看了看银票,又看了看鸟儿。

    鸟儿在他手腕上蹦跶两下:“他喜欢你的面具,每天戴着入睡,不想还给你。这些钱是他的买面具钱。”

    ……姜晞一时之间,居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应。

    贺璞玉居然喜欢他的人皮面具?

    姜晞脑海中浮现了“自己”穿着纸衣服,身边漂浮着鬼火,双手放在小腹,安然躺在棺材中,闭目休息的模样。

    他沉默片刻,诚恳地说:“何必用钱来买?面具算是我送给贺堂主的,只是希望贺堂主若无必要,莫用我的脸在旁人面前出现……”

    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我会转告他!钱你收着!”

    姜晞:“……”

    算了,贺堂主至少给了他钱……

    姜晞接受了现状,把钱收回怀中,又回头走进茅屋。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

    温暖的阳光照进了阴暗的茅草屋。

    柔和的清风吹散了沉郁的空气,姜晞已睁开眼,阳光之下,双目犹如黑曜石。

    他将旧被子整理好,归还了那对已经不再畏怯,反而有些态度热情的小夫妻,并向他们提出了告别。

    在婉拒了送别与食物之后,姜晞以双脚丈量大地,独自一人离开了村子。

    他既然来博安城时光明正大地来,离开博安城时也要光明正大地走。

    今日白天的博安城气氛森严肃穆,数个身穿甲胄、佩戴武器的兵卒结成队伍,在街道上巡逻,目光如电。

    往日里本该出摊的商贩,此刻也没了踪影,只有一两个大酒楼还开着,但也人迹寥寥。

    有些繁华些的地段,地面上湿漉漉的,青石砖的缝隙之中有洗不去的暗红色污渍,空气中漂浮着一层很淡的血腥味。

    行人也颇为紧张,一户户人家彼此结伴,不敢有人单独行动,姜晞走到城门口,看见排了老长的队伍,这些都是要出城的百姓。

    城门上有一队弓箭手整装待发,目光如电地扫射着排队的人群,门口的守卫从两个人换成了十个人,各自列阵成横排,都体格强健、神完气足,与先前见过的有些懒散的门卫截然不同。

    姜晞想了想,老老实实排上队,跟着队伍一点点往外磨。

    他发现秦王居然出现在博安城时,就有这样的预感了……果不其然,今日白天,那些在街道上肆虐的“蛇头”的人,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不知是死了,还是被抓了。

    昨晚他安安分分地睡觉,在他睡觉时,朝廷的人已经接管并解决了一切。

    身后有几个要出门的人家正在排队,他们细微的低声交谈传入了姜晞的耳中。

    “父亲,今日这是怎么了?我们为什么要走?”

    “没见到那些富户人家的门口都守了人么?朝廷来人,将‘蛇窝’捣毁,救出不少拐卖了的人,还搜出不少的弓弩盔甲,马上就要再进行一次极大的搜寻了。”

    “朝廷捣毁了‘蛇窝’?这不是好事吗?他们前几日借口找人,挨家挨户地踹开门锁,强行掳走了好多的女人孩子,连家里的粮食钱财也要抢夺,实在太可恨了!若非官府出手,妹妹也回不到家里。若是留下,能不能拿回我们的钱财?”

    “唉,傻孩子,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今日再不走,明日就走不了了!别说拿回自己的钱,能保命就已万幸。你没看见昨日里杀了多少人吗?”

    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只余一声叹息。

    等待足足一刻钟,终于到了姜晞。

    守门兵卒上下打量他,问:“姓名?籍贯?家世背景?”

    姜晞老老实实地说:“吕西,籍贯是……”

    话音未落,守门兵卒一挥手:“你就是‘笑口常开’燕渡叮嘱我们的那个‘吕西’?走吧走吧!”

    姜晞顿了一下,咽下了剩下的话,眨了眨眼:“……多谢。”

    他跨步走过两边围拢的兵卒,一步步离开了博安城。

    现在,是时候回去复命了。

    这样思考着的姜晞,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博安城,脑海中浮现了燕渡温暖的笑脸……欺骗和隐瞒,换来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

    姜晞分辨不出,也不愿去想,他的心平静如一池静水,偶尔会思考得深入时,他本能地感到危险,会遏制想法,告诫自己,此刻已过得足够好,不必再寻求更多。

    ——他不是吕西,不是林二郎,只是姜晞。

    姜慈的姜,姜慈赐名的晞。

    这个名字,岂不是比做暗卫时,被称呼的“十七”好听得多?

    不贪婪,才会没有失望,才能获得安心。

    姜晞的神色淡淡的,他垂下眼,转过头,再也没有迟疑地朝圣教的方向走去。

    第46章

    风和日丽, 鸟语花香。

    姜慈刚刚睡醒,迷糊中本能地将手伸向旁边,没有摸到预料中肌肉精壮、体温却有些凉的身体, 只摸了个空。

    姜慈本能睁开眼,望见空荡荡的床畔,才突然想起, 自己给了姜晞一个任务,他已离开了自己, 去博安城了。

    哪怕姜晞已经去了不短的时间,姜慈却也仍然不能习惯身边没有人陪伴入眠的滋味。

    独守空房这么久,姜晞的人却不见踪影, 这样简单的任务,为何会拖延到现在?

    姜慈越想越生气, 这些日子,没有姜晞给他穿衣暖床、端茶倒水,他只能自己干活,有一次不慎被茶水溅湿衣领,气得把桌子都打碎了——姜晞为什么还不回来!?

    “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姜慈生闷气,胸内焰火愈来愈炽烈, 抬声询问,手指轻捏眉心。

    已被时不时地问了很多次,门口值班的侍卫熟稔而恭敬地回答道:“今日刚刚八月初一,教主。”

    都已过了十七个日夜了!

    姜慈愤愤一拳砸在床榻上,收了力, 没有像先前那样将家具砸得粉碎。

    他已忍耐不了身边没有姜晞陪伴的日子——哪怕姜晞从来只是安静地立于他的背后, 但他的存在,本就足以让姜慈的心平静下来。

    姜慈十分后悔, 自己为什么要将时限截止在八月上旬,若姜晞真卡着点回来,他难道还要继续忍耐如今的煎熬?

    姜慈本不是一个擅长忍耐的人,他若生气便要发火,若不能发泄出怒火,这份蓬勃的火焰便会熊熊燃烧,直到连理智也被灼烧得一干二净!

    “再过几日,若姜晞还不回来,我就差遣人去把他抓回来!”

    姜慈咬紧牙关,锐利的双眼之中,已泛起了一条条血丝,目光凶狠而残酷。

    到时候,恐怕姜慈便要狠狠地惩戒姜晞一番,好叫姜晞知道,让主人等待到心神不宁会是怎样的结果——

    “教主,‘菊’天王求见。”

    姜慈的想法被门口侍卫的通报声打断了,他不耐烦地抬起头,语气粗暴:“让他滚!”

    “是……啊!”侍卫回应的尾音尚未落下,就痛呼一声。

    门口传来噗通一声,似是有人跌了个大跟头,紧跟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居浩渺垂着头,神色谦恭地大步走入浮光楼,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姜慈先是一愣,而后才勃然大怒,他万万没有想到,居浩渺竟然这么大胆,敢动他守门的侍卫!

    姜慈的拳脚还没揍在居浩渺的身上,居浩渺就已麻利地噗通跪地,异常恭谨道:“请教主赎罪,今日是教主服用丹丸的时候,我一时情急,伤了守卫,还望教主先用丹丸,再责罚属下不迟。”

    居浩渺一边说,一边斜睨一眼带来的男人:“还不帮教主拿过去?”

    男人低声称是,双手捧起盒子,一步步走向姜晞,走到十步之遥时,无声跪在地上,膝行至床榻边,将盒子抬高。

    姜慈微眯着眼,看了一眼送盒子的男人。

    这一看,他险些冷笑出声。

    ——男人身材高大而精壮,穿着一袭简单而朴素的黑衣,发眉漆黑,皮肤惨白,五官轮廓颇为锐利冷酷,嘴唇微抿,低垂着眼,乍然一看之下,居然与姜晞有七分相似!

    姜慈明白了,居浩渺不是来给他送丹丸的,是来给他送男宠的。

    他翻身坐起,穿着宽松的丝绸长袍拿过盒子,打开盖子,里头是整齐码好的七枚清神续命丹。

    七枚丹药的摆放也显得有些奇怪,不过姜慈早习惯了,林神医就是这样的性子,喜欢玩儿怪诞的顺序。

    姜慈看了一眼,确定没错,把盒子关住,声音冷淡地问:“怎么是你来送?”

    “林神医今日正忙于开炉炼丹,不便离开,属下就主动请缨——总不能耽误了教主服药的时间。”

    居浩渺跪伏于地,听出姜慈话语中的怒气似乎已经消弭,以为他送来的人送到了姜慈的心坎上,不由暗自窃喜。

    居浩渺实在讨厌在自己面前好像一个死人的姜晞,那样的冷漠和平静,对他颐指气使,叫他做这干那,不就是仗着有姜慈做靠山么?既然姜慈喜欢姜晞这张脸,居浩渺就能给他搜罗出一个最像的。

    若此人真的替代姜晞,做了姜慈的身边人,姜晞便会重新回到暗卫之中,那时候,无论居浩渺是要杀了他,还是要折磨他,都易如反掌!

    “喔,你一片忠贞之心,真是值得赞誉啊。”姜慈意味深长地说,唇角牵起,垂眼打量男人,“你叫什么?”

    男人低声道:“我没有名字,请主人为我取名。”

    男人不但长得与姜晞相似,声音居然也有些像。

    姜慈想起了自己曾经为姜晞取名的过往,他的眼神彻底冷下去,如一块彻骨的寒冰,弥漫着骇人的森冷之意。

    “何须如此麻烦?”

    姜慈的微笑逐渐扩大,形成一个极其可怖的狞笑,宽大的手已贴上了男人的额头,声音轻缓而低沉,像一阵吹过空谷山洞的风。

    “——死人,本不必有名字的。”

    姜慈的手按下了男人的额头,将头颅按进了他的胸腔之中。

    如同一个紧扎的袋子骤然破裂,鲜血四溅喷涌,染湿了姜慈赤|裸的脚掌,垂下的衣摆也溅落点点鲜红。

    姜慈从床榻边走下去,无头的尸体仍然跪立。

    脚掌踩在血迹上,发出粘腻的啪嗒声,如同杀人的战鼓。

    鼓点随着心跳跃动,居浩渺整个人已匍匐于地,冷汗如雨般落下,身体里的热量似乎一瞬间抽离,从手指到肺腑,都已冷透,连呼吸都凝结。

    “……”

    居浩渺已发不出一丝声音,他连手脚支撑的力气都已消失殆尽。

    ——错了!做错了!

    冷汗从额头滑到眼角,刺痛着眼球,居浩渺心中的恐惧如阴云般一点点放大,最终笼罩全身,几欲沉沉压下。

    居浩渺万万没有想到,姜晞在姜慈的心中的地位,比自己想象中更重要,重要得多!

    此时此刻,面对暴怒的姜慈,居浩渺的勇气已随着他的冷汗,一起飞快地从身体中流逝。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牙齿在格格打颤,姜慈的视线冰冷如刀,刀刮过人的脖颈,人就会失去头颅,倒刮过人的手脚,人就只能像虫子一样蠕动,没有人知道这把刀会刮向什么地方,但几乎没有人不为此而恐惧。

    哪怕居浩渺自诩是姜慈的心腹,他也相信,姜慈的狠辣与对他的信任是不等同的。

    空气几乎已经凝滞。

    鲜血的脚印已来到了居浩渺的身前。

    身形投射下沉寂的巨大暗影,居浩渺已几乎绝望。

    正在这时,一声颤栗的低语响起:

    “教主,姜侍卫回来了。”

    ——门口的守卫本不愿意此刻说出来,但他已被姜慈叮嘱过,若是姜晞回来,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他,哪怕那时候他在用饭、在沐浴、在练功,也要说!

    染血的脚印停止朝前,姜慈阴冷的目光从居浩渺的身上挪开,扫视周围一圈。

    鲜血与尸体将浮光楼变得十分不雅,作为接风洗尘的地方似乎不妥。

    姜慈想起姜晞,想起他没有波动的声音,平静如水又温驯沉默的目光,想起他嘴唇的柔软与腰部的结实有力,本已暴怒的内心突然好像被泼了一瓢冷水,逐渐冷却、平复下来。

    姜慈开始本能地擦拭那只刚刚按在男人脸上的手。

    良久的沉默之后,姜慈缓缓道:“叫姜晞去跃金亭暂候,我很快就过去。”

    守卫颤抖的声音稍微恢复了一些平稳:“是。”

    姜慈再看居浩渺时,已失去了杀死他的想法,冷冷道:“你,自去上官堂主处领罚,十八道刑法,自选三道来受。”

    上官堂主是圣教七位堂主之一,负责刑法与惩戒,十八道刑法一道比一道凶残,包括但不限于“凌迟”、“贴加官”、“水银注顶”等可怖之罚。

    寻常人只要受了一道刑法就足以半残,居浩渺武功高强、内息深厚,还是上官堂主的同僚,应当会轻一些。

    但纵使再轻,居浩渺恐怕也要狠狠地褪一层皮,小半年不能出现在人前了。

    居浩渺整个人仿佛是水里捞出来的,他挤出一声细若蚊呐的“是”,一时之间,甚至有些爬不起来。

    姜慈没有搭理他,只转身去拿了盒子,一颗颗吃掉丹丸,吃了六颗,剩下一颗收好了,叫守卫送热水,他要沐浴洁身,好去见姜晞。

    ……

    居浩渺出去时,甚至有些恍惚,冷风一吹,寒意砭骨,他打了个哆嗦,才慢慢回过神。

    这次他做错了,不但错了,还是大错特错。

    一是不顾教主的不悦,强行闯入浮光楼;

    二是自作主张为教主寻找其余男宠,还是照着姜晞的模样来调|教的;

    三是叫那男人端着教主的东西,走过去碍了教主的眼。

    ……好在他已彻底醒悟,日后再也不会臆想,并作出如此惹人嫌恶的行径了。

    居浩渺的脑海中闪过姜慈杀机满溢的模样,又打了个哆嗦。

    这一次,若非姜晞及时回来,恐怕不知道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说不准教主失去理智,一怒之下,将他一掌打死了也未可知。

    这一回,居浩渺还要谢谢姜晞……

    不过,心中却没有往常那般的不痛快、厌烦。

    居浩渺一直以为姜慈对待姜晞,不过是玩玩罢了,丢了姜晞,还有别的可玩。但今日这番情况,他终于明白,也许姜晞对于教主而言,是无法替换的。

    姜晞这个卑贱之人,竟还得到了教主的一点真心?

    在难以置信之余,居浩渺情不自禁地对姜晞产生了一点极其微妙的怜悯。

    ——姜慈的真心,可不是谁都能消受的……

    第47章

    姜晞风尘仆仆地回到圣教时, 先看见的是明灿。

    彼时,明灿正抓着一个圣教弟子暴打,原因不明, 但基本可以肯定,是圣教弟子先招惹了她,至少据姜晞所知, 明灿并不是闲来无事就打人的人。

    明灿看见姜晞,手上一甩, 那位鼻青脸肿的圣教弟子就这么被她丢了出去,一头扎进水池中,半晌才自己湿漉漉的爬起来。

    “姜晞, 你回来了!”

    明灿小步跑过去,脸上不禁露出雀跃的笑容。

    姜晞有些困惑:“嗯, 我回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姜晞一进圣教的门就看见了明灿,想来她是特地来找自己的,但究竟为什么找他,姜晞想了想,没有想出缘由。

    “给你送东西呀。”

    明灿粲然一笑,从怀中摸了摸, 取出一个物什,递了过去。

    “生辰吉乐!我特地去问了云堂主,他虽不知你什么时候降生,却告诉了我,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圣教的。我掐指一算, 那不是三日前吗?于是在这里等了三天, 总算等到你了。”

    姜晞有些愣怔,本能伸出手, 拿到了递来的东西。生辰……?

    上一次过生辰是什么时候,他已忘得干干净净,到了圣教之后,更没有人提起这事,直到现在,收到了明灿送来的生辰贺礼,才有些恍惚地记起,原来自己也是有生辰的这一回事。

    明灿催促他:“打开看看!”

    姜晞低下头,此物大约手掌大小,是个狭长形状的类圆柱体,摸上去有些坚硬,外头裹着一层厚实的牛皮纸,缠绕着牛皮筋。

    他慢慢拆开牛皮筋,展开牛皮纸,一个小小的瓷娃娃就展现在眼前。

    上了一层釉,洁白而光滑,涂抹着各种宝石研磨而成的鲜亮色泽,是一个十足可爱的瓷娃娃,专门照着姜晞的外貌来制作的。

    脸蛋圆圆,乌黑的眼睛头发,嘴巴线条轻轻下撇,穿着一件颇为朴素的衣服,甚至还描绘出了身上佩戴的腰剑凸起形状,精细而用心。

    姜晞低头望着瓷娃娃,突然有些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应。

    半晌,他才慢慢道:“谢谢你。”

    明灿笑起来:“我跟如菲小时候一起玩,每年都送对方一个泥娃娃,过一年,泥娃娃就捏得大一点,放在窗口,排排站好,阳光下特别好看。还好捏瓷泥和捏泥巴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然我可拿不出手。喜欢吗?”

    明灿已可以坦荡地说出自己的朋友和过去,当一个人彻底放下时,她不会对一切避而不谈,反倒会时时怀念,再抱着这份珍稀的怀念之情,坚毅向前,继续人生。

    姜晞的目光一点点描摹着瓷娃娃,慢慢道:“我很喜欢。”

    ——这是他仅有的依然清晰的记忆中,第一次收到别人送来的生辰贺礼。

    明灿也很高兴,她在圣教之中,最熟悉的便是姜晞了,她自认为已是姜晞的朋友,朋友之间,自然是要彼此关心的。

    “你喜欢就好。教主应该等急了,你快去吧,回见。”

    明灿朝姜晞招了招手,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去,双手背在身后,行走之间,已看得出她学习修炼的轻功,已经有了一点章法,如蝴蝶般轻灵。

    姜晞静静立在原地,凝望着明灿的身影渐渐消失,又低头看了一眼瓷娃娃,唇角微微抿起,指腹轻轻抚摸着它,感到格外的宁静平和。

    正在这时,前去通报的守卫匆匆而来,向姜晞道:“姜侍卫,教主叫你去跃金亭暂候。”

    姜晞有些迷茫,平时不是直接到浮光楼吗……?

    但姜晞依然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抵抗地顺从了姜慈的命令,抬脚前往跃金亭。

    跃金亭位于圣教静池之中,是一座建立在极大的人造湖水上的湖心亭,距离浮光楼不远,从楼窗朝外远眺,能望见粼粼湖波。

    湖中有荷花,四周假山林立,又种植着大片的柳树,春日里万条垂下绿丝绦,夏日里映日荷花别样红,是一处风景宜人的好地方。

    姜晞顺着连廊从岸边走向跃金亭,四角高翘的亭子里已摆放好了茶水坐垫,他没有坐下,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扫过周遭。

    清风带着荷叶的香气漂浮逸散,已至八月,荷花大多盛放到了极点,已经开始颓靡衰败。

    大半荷花开着,小半的荷花已半枯,鲜艳的花瓣与翠绿的荷叶周围浮现斑点的枯黄,边缘微微卷曲,如同成熟到几近糜烂的果实仍挂在枝头,不知什么时候便会零落成泥。

    姜晞在原地等待片刻,便听到远处极轻的脚步声。

    姜慈没有刻意放轻步伐,却因内力深厚,轻功极高,因而步履也格外的轻,走在冬日初冻的薄冰上,甚至不会踩碎任何一片树叶般纤薄的冰壳,但姜晞仍能听得见他的脚步声。

    姜晞慢慢转过头去,望见一个宽袍大袖的高大身影,朝自己这里大跨步而来。

    姜慈似乎是刚刚沐浴过,垂落的发丝仍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水汽,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外袍,仍是繁复而华美的刺绣,头发被镶嵌珠玉的发冠束起,很是打扮了一番,看起来格外器宇轩昂。

    姜慈唇角带笑,袍角翻飞,直直跨步来到姜晞身前,不等他下跪问好,就结结实实地把他抱了个满怀。

    姜晞闻到了熟悉的、很淡的香气,独属于姜慈的香气。

    自从他脱离暗卫的身份,来到教主身边,姜慈身上的香气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周身,几乎融入他的骨血与生命。

    姜晞垂着眼,一如既往地默默回抱,低声道:“教主,属下回来迟了,请教主恕罪。”

    姜慈哼笑一声,只是近乎贪婪地狠狠地抱紧了他,“你还知道自己回来迟了?那样简单的任务,也要这么长的时间去做,日后我怎么敢将更重要的事情委托予你?”

    教主又在贬低他了,姜晞对此非常熟稔,早已习惯,也早已默认,顺着姜慈的意思,淡淡道:“是属下无能。”

    姜慈还算满意他的姿态,略微放开一点,捏住姜晞的下巴就要吻过去,突然眼角划过一抹亮色,本能往下扫了一眼,看见姜晞手中握着一个酷似他模样的瓷娃娃,惊疑不定地抬起眉毛:

    “你何时有这样的东西?你自己买的?”

    姜晞老实回应道:“是明灿给我的生辰贺礼。”

    姜慈一怔:“你的生辰?”

    姜晞点头,又摇头:“并非我真正的生辰……只是我来到圣教的日子。”

    姜慈突然意识到,他居然从没有一次想过为姜晞庆贺生辰,也没有给他任何生辰贺礼。

    圣教中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并非和和气气的袍泽,有时候,甚至是互相敌对的,为了争夺资源与权力,别说兄弟姊妹,就算母女父子,也时常视对方为不死不休的仇讎。

    可以想见,除了姜慈之外,圣教之中的其他人,也不会想到关心姜晞的生辰,还为他赠送贺礼。

    但从美好而幸福的家庭中走出来的明灿,想到了。

    ——只有她想到了,只有她是“第一个”想到的,是在姜慈之前,想到的!

    这一刻,姜慈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与兄弟姊妹比拼谁的《天魔焚心大法》练得更好的事情。

    这是圣教世世代代的规则:每年进行武功的考核,进展速度最慢、根骨悟性最差的那个人,就会被亲生的父母亲手杀死;进展速度最快、根骨悟性最好的那个人,就会得到奖励,获得珍稀的丹药与武器作为奖赏。

    强者只会越来越强,弱者就只有死!

    因此,姜慈与他的兄弟姊妹之间,是绝对的竞争者,互相仇恨,彼此提防,每日提心吊胆,又充满了憎恶与杀意,每个人都想踩着别人往上爬。

    那时候,姜慈总是第一。

    他练到第一层时,其他人还在入门打转;他练到第二层时,其他人也不过刚刚跨过第一层。

    但有一次,姜慈的一个哥哥非常努力,又借钱送好处来服食丹药,赶在姜慈之前,抵达了功法的第三层,头一回替代他,成为了第一。

    那时候,姜慈望着哥哥接受父亲姜涟的夸赞与奖励,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当日夜晚,姜慈便踏入了第三层功法的门槛,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潜入哥哥的房间之中,杀死了他,将他白日获得的奖励——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抢走并丢进池水之中,任由刀刃腐蚀。

    直到做完这一切,姜慈心中的火焰才终于熄灭,笑容也攀上他的唇角。

    姜慈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火焰熊熊燃烧,填塞整个胸腔,几欲焚毁心脏。姜慈的眼珠已经赤红。

    姜慈几乎是本能地从姜晞的手中夺过了瓷娃娃,他本要将其丢入湖水之中,就像对待那把令人憎恶的奖励的短刀一样,但对于姜晞的了解让他立刻意识到,如果他这么做了,姜晞一定会找机会跳进池水之中,一点一点地摸索寻找它。

    姜慈不会给姜晞这样的机会。

    手掌猛然发力,饱含祝福、精心制作的瓷娃娃,在他的手中粉碎,一块块瓷片四溅飞落,每一个都只有指甲盖大小。

    姜慈并不满足,他手指用力揉搓,瓷片碾成粉末,在姜晞的面前一点点洒落。

    ……啊?

    猝不及防之下,姜晞整个人已经怔住。

    姜慈喘着粗气,暴怒如雄狮,赤红的眼死死盯着姜晞,几乎要将姜晞整个人吞噬殆尽,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你为何要收下旁人给你的东西?你必须只看着我,看着我一个人!你是属于我的,独属于我的,别人不说去碰,连想也不准!!!”

    姜慈咆哮着,姜晞眼前最后一个画面,便是他骤然放大、张开的右手。

    ——姜晞失去了意识。

    第48章

    姜晞再睁眼时, 眼前一片黑暗,险些错以为自己在地牢之中。

    但很快,他从身下柔软而舒适的床铺、鼻端淡淡香气中得知, 他正躺在教主的浮光楼中。

    姜晞第一时间查看自己的身体,身上的衣服全部被扒得精光,头发虽然干燥顺滑, 却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姜慈惯用的发膏气味,显然在他昏迷之后, 教主亲手为他清洗了一番。

    口腔中带着一股很淡的梅香,是曾经他吃过的清神续命丹的滋味,在他昏迷之后, 姜慈还又在他嘴里塞了一颗丹药……

    周围是完全的漆黑,显然, 姜慈在把他清洗干净之后,便将他放在床上,离开前还特地关闭了雕花镂空木窗外的另一层更厚实的木窗,又不留下任何照明设备,让姜晞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除此之外……姜晞的手指摸上颈侧。

    脖颈处不知何时,已被扣上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金属环, 虽然不薄,却极难掰开,哪怕他用足了力气,也难以在上方留下细微的凹陷,显然是混入了陨铁专门制成的。

    铁环上带着一个中空的凸起, 呈半圆条形, 打磨得光润至极,没有半点刮手的锋锐, 尺寸非常符合姜晞的脖颈,让他有些迷茫地在心中自我反问:

    这样的东西要做出来,肯定需要花费极多的心力钱财……难道教主很久之前就准备好了,要给他戴上这枚铁环……?

    姜晞试图伸展四肢,但很困难,他意识到自己的手肘与膝弯上扣住了同样的铁环,只是形状大小与颈上的不同,还增添了些许牛皮筋与羊绒的裹束。

    手肘与膝弯处的铁环更小,彼此环环相扣,动作幅度大一点便卡在一起,让姜晞无法伸直手脚,只能小幅度活动,不得不时刻保持着“弯曲”的姿态,连翻身都困难,更别提下床以双脚走动。

    若姜晞非要走动,恐怕只能趴伏于地,以手肘与膝盖支撑身体,如犬般慢慢前进了吧……

    再加上脖颈处圆环的凸起,正方便有人将绳索系住打结……难不成教主真的不再把他当作一个人,而是当作一个牲畜?

    姜晞心中迷茫而无措,他实在想不通,教主为何要这样做。

    他慢慢合上眼,想起昏迷前暴怒的姜慈,以及自己身上除了明灿赠予的“瓷娃娃”,还有燕渡赠予的“青玉佩”与“临别信”。

    ……既然教主都帮他把衣裳脱了,必定也发现了那些物什。

    只是生辰贺礼的瓷娃娃就已怒不可遏,再看见了代表身份与关怀的信件、玉佩,姜晞只感到额角轻微的抽痛,他已能想象得到教主会有多么疯狂。

    原本的姜晞预想中,他回来之后,借着接风洗尘的理由先清洁自身,将旁人送来的东西藏起来——作为曾经在圣教各个地方到处转悠、熟稔所有暗道隐秘之处的姜晞而言,藏一个东西不被人发现,实在再简单不过。

    藏好东西之后,姜晞再去面见姜慈,禀告他所做的任务与得到的结果。

    但他没有想到,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姜慈突然不叫他去浮光楼面见,而是改在了跃金亭,又不知因为受了什么刺激,发觉明灿赠予他贺礼,便突然勃然大怒了。

    以至于他被教主抓住、穿上了这样怪异的东西,还被关进了浮光楼中。

    姜慈试着运气,结果如他所料,穴道早已被教主用特殊手法封锁,本该活泼如雾的内息沉寂在丹田之中,如一块无法操控的磐石。

    姜晞松了口气。

    还好,教主没有直接废掉他的武功……这就说明,教主的心中还有迟疑,并没有决绝地要把姜晞彻底变成可悲的奴犬。

    姜晞一直在思考,一刻也没有停止转动大脑,他在不停地思考,自己要如何解决眼下自己困境?

    这一刻,姜晞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早已察觉姜慈对他的情意,却担忧教主也强求他以同样的情意回馈,因而本能地故作懵然,一直回避。

    ——姜晞实在很擅长看透人的情绪与性情,并对症下药。

    ——若他对一个人感到迷茫与困惑,自认为无法看清其真面目,唯一的原因便只是“不愿面对”。

    现在,困于浮光楼的姜晞。终于被迫直面姜慈对他,犹如瀚海般磅礴而浩瀚、危险而可怕的爱。

    若是曾经的姜晞对教主给予自己的惩罚,保持着极为平静的不怕死的态度,此刻的姜晞却知道,姜慈绝不会再残酷的惩罚他——这不是一件好事,这代表着姜慈向他索要的比皮肉之苦更令他难以接受。

    姜晞不知道教主会不会杀了明灿,会不会直接与欢喜门开战,要求对方交出燕渡。

    姜慈展现出的疯狂姿态,已彻底打破了他的所有预想。

    一个人若是还有理智,自然可以揣测他的内心,从而知晓他未来的动向。

    但若一个人已经疯癫发狂,谁又猜得出一个疯子的心?

    姜慈被幽魂附体,前面的每一任圣教的教主,也都或多或少有些疯癫之症,若有人说姜慈其实已经是个疯子,大部分人都会相信。

    姜晞慢慢蜷曲起来,他躺在宽敞而温暖的床榻上,心却直直地往下沉。

    他一直躺在床铺上。

    没有食水,没有光亮,也不能伸展手脚。

    有时候,姜晞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有时候,又恍惚地模糊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呆了很久。

    姜晞的身体与心灵,一点点虚弱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姜晞突然听得到另一个人的声音,那是一个冰冷而低沉的声音,起初只是偶尔的呓语,而后便是一些破碎的字句,最后,声音在他耳畔清晰地低语:

    “只要你将明灿与燕渡抛弃,就如同你为了活下去,抛弃了曾经帮助过你的朋友,成为暗卫,活了下来一样,抛弃他们,你就能轻而易举地脱身了。”

    姜晞的眼皮颤抖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痛苦?你不是人,你没有心,你的血是冷的——你只是一块石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倒你。告诉姜慈,你爱他至深,只要他愿意,你可以亲手了结明灿与燕渡的性命,姜慈必定会宽赦你,放过你。”

    姜晞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你以为明灿真的是你的朋友?你以为燕渡真的是你的哥哥?不要犯蠢。只有人才有朋友、兄长,你不是人,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姜晞的牙齿轻轻碰撞在一起,半晌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是他在打冷战。

    “你已竭尽全力地活下去,但人与人,生来就是不同的。有的人天生富贵,幸福快乐,万事无忧;有的人刑克六亲,别说父母兄弟,就连自己也要吃尽这人世间的苦楚。你本就是要吃苦的,这是你的命。”

    姜晞紧闭的眼皮下,眼球飞快地转动,他的手指一点点用力,无意识地抓皱了床铺上华美的丝绸。

    “不要害怕,就像先前那样,忘掉自己是一个人。你的人生被其他人扰乱了,这是错误的,你既然已决定做姜慈的附庸,就不能记得自己是个人,把你的记忆连同情感,一起忘掉吧。”

    姜晞突然想要逃跑,但他绷紧了手脚,只听见铁环相扣发出的清脆声音,他逃不掉。

    “你莫非真的已经忘了,每一个暗卫,都是自己亲手‘斩俗缘’的么?别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从来没有人替你去‘斩俗缘’,一切都是你亲手做的。这样的你,怎能称之为人?”

    ……姜晞小幅度地痉挛,意识坍塌混乱。

    他的身体突然缩小,从肌肉健壮的高大青年,变成了手脚纤细的羸弱男孩。

    身下铺着的柔软而舒服的床榻,也逐渐坚硬、冰冷起来,慢慢延伸,化作一块长满青苔、阴冷湿粘、又洒满暗色血迹的石头。

    纤细的手指上遍布伤痕,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皮肉,不是磕碰的淤青肿胀,就是刀剑武器砍戳留下的伤口,血肉翻卷而出,周围的皮肉已泡得发白,剧痛之后,是长久的麻木。

    这份木然,正如过度激烈的情感之后,虚脱般的空茫。

    意识逐渐模糊,双眼也已看不清任何东西,躺在石块上的林二郎,在拼死的挣扎、恸哭、绝望哀嚎、恳求悲泣之后,心仿佛是一块被攥干了水的烂布,已挤不出一滴情绪。

    他流着血,身体已逐渐冰冷。

    这一刻,林二郎突然无比羡慕自己身下的这块石头,它既不会痛苦,也不会悲伤,它宁静而平和地矗立,无论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如果……他也是一块石头……就好了……

    林二郎迷迷糊糊中,天生强大的感官自然而然展开,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声音。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进入变声器的嗓音过分沙哑,却带着切齿的笑,如澎湃的烈火,永不熄灭,若不能发泄而出,便只会将自己焚烧殆尽。

    “这世上,我姜慈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谁敢挡在我的面前,就都去死!哥哥,九泉之下,一定要记得清清楚楚,究竟是谁,取走了你的命!父亲、母亲,你们一定要等着我长大,我会像你们对待我的其他兄弟姊妹一样,对待你们!”

    一个名字,静悄悄地落在了林二郎的心中。

    他恍惚之间,已记不清那个比他大一些的少年在说些什么,却格外清晰地记得,那少年……叫“姜慈”。

    ——慈心为善,真是个好名字啊。

    林二郎彻底昏死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暗卫十七已忘记了许多东西,记忆中的人面目模糊,连同他此刻的心一般,是一片死灰般毫无波澜的平静。

    幼小的男孩忽而长大,手脚的肌肉轮廓清晰而精美,垂着眼,正躺在柔软的床铺上。

    ——姜晞心中仿佛有一块污渍被擦净,他已想起了一切,也记起了那个在他耳边低语的声音属于谁。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此刻,那声音已不再出现,周遭只余一片如水般的静谧。

    姜晞慢慢睁开眼,他已听见了床铺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心跳呼吸之声。

    第49章

    人与人之间, 彼此的心跳与呼吸,是不一样的。

    也许在旁人看来分辨不出什么,但在姜晞这样天生感官敏锐的人耳中, 只要记住一个人的心跳与呼吸,而这个人不因受伤改变频率,他就能分辨得出此人是谁。

    姜晞已认出来, 坐在床榻边的,正是不知道消失了多久的姜慈。

    他缄默地坐在黑暗之中, 似乎在等待。

    “教主?”姜晞唤了一声。

    姜慈没有回应,只是从鼻端冷哼一声。

    姜晞以腰部力量翻身,匍匐在床榻上, 慢吞吞地缓缓靠近姜慈,等贴上他温热的身体, 就试着把脸颊搭在姜慈的大腿面上。

    片刻沉寂,姜晞感到一只手盖在了他脑后,缓慢地抚摸着。

    “教主,属下有错,请教主责罚……”

    姜晞垂着眼,嗓子缺乏水分而沙哑, 话语之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这段时间被关押在黑暗的房间之中,没有食水地煎熬日子,从未给他的精神与肉|体带来任何伤痕。

    姜慈沉默良久:“不,你没有错。是我错了。”

    黑暗中, 姜慈的表情无人能看见, 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语气并非是颓靡或自责, 而是一种决绝。

    “——我错在不该把你一个人放出去,让你脱离我的视线。我该一辈子把你拴在身边,除了我,谁也不准靠近你。”

    这样的回答也是姜晞揣测和预料的几个回应之一,他略顿了顿,道:“既然如此,请教主赏赐我‘梦醉丹’。”

    梦醉丹,林神医所研发的丹药,失败的劣质品吃了会令人昏睡不醒数日,吃得越多睡得越久,曾经被圣教中人用来挑衅明灿。

    成功研制的梦醉丹,实际上的效果只有一种——“陷入梦中”。

    服下梦醉丹,人便会彻底迷失在睡梦之中,哪怕苏醒,也会变成一个白痴,只有基本的生理需求,连话语都说不出来。

    姜晞的意思很明确,既然教主想要永久拴住自己,那就给他服下梦醉丹,让他变成白痴,从此之后,自然长长久久地能与教主在一起。

    姜慈明白了他的意思,呼吸略微急促起来,抚摸脑后的手按在了姜晞的脖颈上,一点点用力,几乎要拧断他的脊椎,喘息着咬牙道:“我真该杀了你。若没有你,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如此牵动我的心,叫我变得不像自己?”

    姜晞安静地忍耐颈后痛苦,慢慢闭上眼。

    人生本就如此痛苦,只是品尝都觉得苦涩不堪,若能痛痛快快地死,或无知无觉地活,也许是一种幸运。

    但姜慈终究没有真的拧断姜晞的脖子。

    手掌从后颈移开,姜慈长长地叹息,话语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软弱语调:“你为何不懂?责罚你、辱骂你,你无动于衷;奖赏你、爱慕你,你也恍若未觉。有时我喜欢你的平静,有时又恨它。”

    姜晞的喉咙干涸,每次说话都带着刀割般的微痛,但他的话语依然说得很流畅,很快速:“是属下的错。”

    姜慈沉默良久。

    姜晞突然感到身上几个穴道被点,丹田之中沉睡如磐石的内息顿时活泼起来,他意识到,姜慈为自己解开了封锁的穴道。

    ——在这不公平的博弈中,姜慈终于低头认输。

    姜慈不愿给姜晞喂下梦醉丹,也不愿意真的把他变成没有尊严的动物,因此,他只有认输。

    是不是一个人的情感只要有了弱点,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姜慈没有再问,为什么姜晞不能爱他;姜晞也没有问姜慈,青玉佩和瓷娃娃的事情。

    两人默契地掠过了某些令人不快的阻碍,将肉刺般的矛盾轻轻揭过。

    也许未来,隐患会化作刀刃,刺入彼此的身心,伤害折磨着他们,但至少此时此刻,两人已无声地达成和解。

    姜晞稍微用力,喀嚓挣断了手肘与膝弯的锁扣,却没有处理脖颈上的,反倒扯下一段窗幔,揉搓着穿入颈间环扣之中,快速系成一个结,将简易“绳索”的另一头,塞进了姜慈的手心。

    姜慈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绳索”。

    姜晞握住姜慈的肩膀用力地翻过去,让姜慈趴在了他一直躺着的、犹带温热体温的床榻上。

    而后,姜晞伏在了姜慈的后背上,手掌顺着腰侧抚摸,撕裂了指尖触及的所有光滑的绸缎与柔软的棉布,锋锐的牙齿不留情面地重重咬住姜慈的后颈,进入了他。

    黑暗中,姜慈发出了似是痛苦,似是愉悦的呻|吟,却本能地死死攥紧“绳索”,直到指节发痛,也不肯稍微放松。

    ……

    昏天黑地,不分时间。

    姜晞再次醒来时,已感到有光透过眼皮,屋子里终于点了灯。

    因长时间没有接触光,姜晞感到光芒刺目,哪怕闭着眼,也有生理性的眼泪顺着眼皮渗出来,在脸颊上流淌。

    一只温热的手替他轻轻揩去眼泪。

    姜慈的身体一直紧贴着姜晞,点了灯后也没有离开,两人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

    在他们之间,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已悄然变化了。

    姜晞闭着眼,暂时不能视物,但不妨碍他说话,非常直接地开始汇报自己的任务:“教主,此番探查,已确定燕渡所在的‘欢喜门’与朝廷有关,‘百禄门’正是朝廷在江湖上的化身。”

    说罢,他将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除了与燕渡一起睡觉、洗澡不谈,其余都说了出来。

    姜慈神色懒洋洋地听着,等姜晞说完,才用指腹按压他略微皲裂、有些破皮的干燥唇瓣,笑着问:“我知晓了。你渴不渴、饿不饿?”

    舌尖蹭过唇瓣,也蹭过了姜慈的指尖,姜晞神色如常地点头:“是。……你要喂我喝水吗?”

    姜慈一怔,而后哑然失笑:“好啊,原先是你一直侍候我,也叫你享受享受我的侍候才好。”

    他起身去端桌子上的水杯,姜晞跟着他爬起来,无声无息贴在他身后,两人走到桌边,姜慈端着杯子喂到姜晞嘴边,姜晞张嘴喝光了茶水,又舔舐着干燥的嘴唇,平静地看向姜慈。

    “……不够。”

    姜慈眼神一闪,唇角笑意加深:“那便多喝一些。”

    又喂了好几杯,姜晞的喉咙才勉强不算干涸,他在下一杯递过来时抬起手,接过了茶杯,送到姜慈脸颊旁——姜慈也喊了很久,嗓子也干了。

    两人互相解渴,又一起坐在了桌子后。

    姜慈开始查看手中的文书,折磨姜晞的这段日子,他自己也并不好过,完全没有心思批阅文书,因此堆积的文书已经在桌子上垒成了小山。

    姜慈一边做事,姜晞就在一边犯困打瞌睡,他没有再恭恭敬敬地站在姜慈的身后,而是默默靠在姜慈宽厚的肩背上。

    如瀑青丝已将肩颈与后背遮盖,也遮盖了姜慈颈后那圈渗血淤青、肿胀至极的齿印。

    恐怕姜晞是姜慈这辈子,惟一一个心甘情愿让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还不愿敷药缓解痛楚的人。

    姜晞多日没有吃喝,又狠狠地干了活,现在非常困倦疲惫,不知不觉间,已贴着姜慈沉沉睡去。

    姜慈落笔更轻,动作更柔,生怕行动得太快了,让睡着的姜晞惊醒。

    他心中柔情万千,几乎骨肉酥软,哪怕知晓姜晞其实对他并无多少真情,却也为冷若冰霜的缄默肃穆之人,在自己面前放下一切防备,安然依赖他的姿态所蛊惑。

    只要姜晞永远待在他的身边,姜慈的心就一直稳定。

    哪怕这份安定只是建立在摇摇欲坠废墟上的危楼,但在它坍塌之前,也足够令姜慈胸中沸腾的灼烧之火,略安静些。

    这份怡人的静谧持续到门口的守卫传来通报为止。

    “教主,‘梅’天王有要事禀告。”

    姜慈眉头一皱,肩膀上的重量已经消失,姜晞已经醒来,身体虽还挨着,姿态却也不复先前的放松随意,而是盘膝立起,将身上宽松的衣裳整理了一番。

    周娇娥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是绝不会擅自过来打扰的,姜慈虽有些不满,却也能够谅解:“叫她进来吧。”

    周娇娥缓缓走入浮光楼,步履有些急促凌乱。

    哪怕急促凌乱,她仍然美丽得惊人。

    一进门,周娇娥立刻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文书,放在了案几之上,薄纱帷幕后的嘴唇轻动,声音娇软如绵,语气却很严肃:

    “教主,出大事了。”

    姜慈垂着眼翻开文书,看了个开头,心中了然,道:“李不屈那老东西要开武林大会,给自己的李家庄找个继承人,这岂不是很正常的事?你我早已知晓了。”

    周娇娥深吸一口气:“不止如此,教主。”

    姜慈一目十行,目光左右快速扫过,越看表情越凝重,最后直勾勾停在一处字迹上,眉目间浮现出惊怒交加、不可置信的神色。

    “李不屈开办武林大会,昭告全天下的江湖人,若是有人能够优胜,不但可以成为李家庄的领誓人,接管李不屈所有的势力与钱财权势,还能获得一样奖励——”

    周娇娥一字一顿,缓缓道:

    “——《多情忘心大法》!”

    第50章 (倒V结束)

    姜晞坐在姜慈身边, 垂着眼,漠然浏览文书内容。

    与周娇娥所说一致,李不屈将此事广而告之,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天下三大绝世武功,《天魔焚心大法》、《多情忘心大法》、《清神控心大法》?

    只是一个在恶人遍地的圣教之中, 只有教主的后人才能代代相传。

    一个在朝廷之中,任哪个胆大包天之徒也不敢在海晏河清的盛世, 主动去捋朝廷的虎须。

    唯有《多情忘心大法》,因“正气帮”的分裂而遗失江湖。

    不仅“紫霄阁”与“点霜阁”在不停地搜寻,其余江湖散人, 也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如同话本子里的幸运儿一般, 在某个犄角旮旯发现这部绝世秘籍,以此称霸武林。

    姜晞与姜慈费尽心思,终于找到沈不忘的后代明灿,也得到了《多情忘心大法》,一路小心谨慎,绝不向外透露分毫, 就是打着神功大成,去李不屈的地盘砸场子的注意。

    结果场子没有砸成,李不屈竟然也声称自己有《多情忘心大法》!

    怎么可能?

    难道是这其中的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

    姜慈的脸上已是阴云密布,杀机陡现,他微眯着眼, 吐出了一个名字:“明灿?”

    周娇娥缓缓摇头:“明灿从进入圣教之后, 一直在藏书阁翻阅武功秘籍,由‘竹’天王穆安、‘兰’天王朱纵一齐教导, 进益飞快,刻苦努力,恨不得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拿来练武,是绝没有机会将消息传递到圣教之外的。”

    原来教主没有真的对明灿做什么……姜晞垂着眼想。

    他本以为姜慈会故意责罚明灿,又或者杀了她泄愤,好在教主理智尚存,没做出那样的疯癫之事,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姜慈沉默片刻,又吐出一个名字:“居浩渺?”

    周娇娥再次摇头:“‘菊’天王本人没有离开过圣教,先前是为姜侍卫□□,而后又触犯了教主,自去上官堂主处领了三道刑法,而今仍在林神医处养伤,连床都下不去。”

    顿了顿,周娇娥又补充道:“只是‘菊’天王擅长易容改装,若是他真要挤出时间做出叛逆之事,恐怕也不是不可能的。”

    姜慈眉头一皱,露出点疑惑神色,陷入沉思。

    《多情忘心大法》一事,知情人只寥寥几人——姜慈、姜晞、周娇娥、居浩渺、明灿。

    周娇娥掌管整个圣教的大小事宜,又极其擅长捕捉情报消息,若是她为叛逆,只怕圣教已经危在旦夕,因此,叛徒绝不可能是周娇娥。

    姜晞却显得很可疑。

    他离开过圣教数日,还与名门正派的燕渡交往过密,拿了人家的信物,甚至去的地方,也是博安城这样圣教眼线颇少的地界。

    若姜晞是叛徒,恐怕是一件合情合理、有理有据的事情。

    若是再往前移一日,得知了此事的姜慈,必定会立刻怀疑到姜晞的身上,甚至要将他送到上官堂主处受刑。

    但现在已非同往日,姜慈本能不愿相信姜晞是叛徒,甚至完全没有怀疑到姜晞的身上。

    因此,姜慈苦思冥想良久,狐疑道:“莫非是‘贼猴儿’诸葛司马盗窃了教中机密?”

    “贼猴儿”诸葛司马是一个奇人,名字奇,性情也奇。

    此人轻功绝佳,善于偷盗,最出名的一件事,便是偷盗了一个清官的家,本想看看这位两袖清风的清官是何等仁善,却发现对方藏在家中的金块垒成了小山。

    于是乎,诸葛司马这一偷,清官变成巨贪,全家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居然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只是盗窃朝廷官员,还整出这样大事的诸葛司马,已经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自那之后,他虽然名声大噪,却也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中了。

    周娇娥跟着姜慈的思路,认真思索片刻,又缓缓摇头:“诸葛司马喜欢各类千奇百怪的东西,对武功秘籍的情报反倒很不喜欢,除非他被人威逼胁迫,否则便不是他做的。”

    一个个念头冒出,又一个个破灭,姜慈的眉头紧锁,表情愈发焦躁危险。

    正在此时,姜晞开口了。

    “教主,属下贸然多嘴一问……您的《多情忘心大法》练得如何?”

    姜慈一愣,虽然困惑,却也还是回答了:“练得尚可,《多情忘心大法》与《天魔焚心大法》虽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学了一个,另一个却更容易学会,只是短短一个月,我便已经入门。”

    姜晞抬眼望着姜慈:“《多情忘心大法》篇幅如何?……是否与《天魔焚心大法》相差不大?”

    姜慈怔住,喃喃道:“篇幅倒是不多,只是《天魔焚心大法》的一半。”

    话音戛然而止,姜慈双眼放出光来,不可置信道:“莫非,我得到的,只是其中的‘半篇’?而李不屈得到的,是另外‘半篇’?”

    姜晞:“属下妄自揣测……明灿身上的功法没有内力的辅佐,只作用于本身的□□,使得体魄强健,除此之外,别无他用。可教主的功法,不但有内力辅佐,还有一些特殊匹配的武功招式,除此之外,更有吐纳之法……两相比较,难免迥异。”

    姜慈已明白了姜晞的意思,他们两人都是见识过明灿《多情忘心大法》的人,知道明灿格外强悍的体魄,哪怕点穴都控制不住,还有吞噬内力、强化自身的特殊法门。

    只是看明灿的模样,完全不像知晓自己有这样法门,反倒像是懵然无知,误打误撞。

    姜慈越想越对,上涨的怒火消减,神色逐渐平静起来。

    ——既然圣教之中并无叛徒,那自然是一件好事。

    姜晞看姜慈没有阻止自己,就继续道:“更何况,沈不忘曾经改名,功法分割为上下两篇,正对得上他的人生轨迹,也对得上‘正气帮’一分为二的情境……”

    周娇娥对《多情忘心大法》一无所知,闻言有些惊讶地轻瞥了姜晞一眼。

    她自然是知晓姜晞被姜慈“囚禁”之事,但对她而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男人,只有救命恩人姜慈是值得注意的,其余男人,在她眼中,连路边的野草也比不上,包括姜晞。

    故而,她从未在意过姜晞。

    姜慈要杀了姜晞,她会冷静地递刀;姜慈要跟姜晞长久地在一起,她会冷静地献上新婚祝贺;姜慈要跟姜晞死在一起,她会冷静地给他们备好两份无味无痛的毒药,顺便负责他们死后尸体的处理。

    主打一个不理解但尊重。

    只要姜慈喜欢,周娇娥就绝不会说半个煞风景的阻碍之语。

    但这一回,周娇娥倒是对姜晞有些刮目相看了。

    许多暗卫遭受严苛的训练,大脑已经完全退化,整个人只知道杀人,许多事情,绝不会去想前因后果,只会本能按照任务行动。

    不会思考便来不及害怕恐惧,送死做炮灰时异常便捷,若是习惯思考,反而会踟躇犹豫,无法成为一把锋利的武器。

    周娇娥本以为,原先的姜晞也是这样的人,毕竟他冷酷的姿态异常醒目。

    但事实竟然出乎她的预料——姜晞不但很会思考,反应还极快,见微知著,实在是个人才。

    只可惜这人才被姜慈捏在手心里不肯放开,更别提叫他去做更重要的事。

    既如此,周娇娥只能遗憾地看了姜晞一眼,继续对姜慈道:“姜侍卫的说辞不无道理,教主怎么看?”

    姜慈的怒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反而泛起柔和的笑意,眉眼带笑:“我的姜侍卫,说得自然是最对的了。”

    肉麻起来了,周娇娥非常懂眼色,稍微改变了坐立的姿态,方便随时起身。

    在离开前,她问了最后一句:

    “这消息是日夜兼程送来的,此时还没有传遍江湖,约莫半个月后,消息才会遍布天下。在此之前,还请教主早日决断。”

    说罢,周娇娥利索地起身,身子袅娜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待周娇娥走出浮光楼,守卫上了饭。

    姜晞的正要试毒,突然被姜慈按住了手腕。

    姜慈虽没有与人相恋的经历,却知道试毒这样的事情往往是下人去做的,既然姜晞与他已不再是主仆关系,叫他再去试毒,岂不是在侮辱他?

    姜晞垂眼看了看腕子上姜慈的手,意识到姜慈的迟疑,酝酿片刻,唇角慢慢弯起,露出一个稍显生疏的微笑,翻手握住了姜慈的手,十指交叉,紧紧交握。

    姜晞笑起来时,笑意先从眉眼处漾开,而后传递到唇角,仿佛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冷峻如冰的人,突然有一天为了自己而铁树开花,有谁能够抵挡这样的情态与喜悦?

    姜慈已看得呆住。

    “没事的,我来就好。”

    姜晞低头吻上姜慈的手背,以微笑安抚了姜慈,从容且熟稔地试了毒,为姜慈盛饭备筷。

    这一回,他终于不是在姜慈用完之后再吃冷饭,而是与他一道用餐。

    姜晞的笑容如昙花一现,此刻已安静下来慢慢吃饭。

    他在心中没有任何感情地计较着得失,吃得差不多了,才略略抬眼,轻眨着眼回应姜慈灼热的瞩目。

    ——若姜晞不试毒,就要找旁人来,太过麻烦,还容易出纰漏,引人钻空子。与其如此,不如就由他一直去做……

    倒是教主,比他想象中更好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