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出其不意
杜托心对他容貌的夸赞, 并未让李藏名心中有丝毫的波动,倒是杜托心所用来对比的对象,让李藏名想起来一件事情:
“阁主真正想说的, 究竟是所有清泉谷之人, 还是单指那个叫做庄迷梦的清泉谷弟子?”
传闻之中, 杜托心能将[洗情明心经]修行圆满,就是因为他亲手杀了与他感情深厚的至交好友庄迷梦, 从此灭情绝爱,功法大成。
庄迷梦……真是太久没有听到别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杜托心听他忽然提起来这个连自己都快忘一干二净的名字, 再一略想他提起来这个名字的可能原因,总觉得有些好笑:
“只是夸赞你的容颜,何必如此激动呢, 烟生,你应该和雀奴换一换名字,现在的你,真像是一只炸毛的鸟雀,因为得知了一些无法接受的事情,便毫无章法的胡乱攻击——以为说出这个名字, 就能让我心神大乱么?你太魔怔了,已经陷入复仇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陷入过往事情的魔怔中无法自拔的, 究竟是我, 还是阁主?”
李藏名看向杜托心, 冷冷说道
“凭借阁主的修为,想要取我的性命易如反掌, 却非要曲折行事,特意让水苔与雀奴二人前来杀我, 难道不是因为因为王妃曾让阁主亲手杀了您的好友,所以今日,阁主也要水苔他们两个亲手杀了我吗?可惜阁主未能如愿,并非谁都如阁主一般,可手刃亲友,灭情绝爱。”
杜托心抚掌赞叹:
“很合理的猜测方向,倘若这样想能让你心情好一些,那就这样以为吧。”
李藏名忍不住磨了磨牙,不可否认,论比起来冷嘲热讽的能力,他还差了许多……但有时候单纯的叙述事实,或许比故意的冷嘲热讽更能溃败人心。
李藏名说:
“看来确实如此,阁主,风轻云淡的态度不适合用在这里,这不能展露你的风度,反倒坐实我的猜测为真。”
“……你真是长大了。”
杜托心轻轻一笑,对这样的评断不以为意,倒是对一向沉默寡言的烟生,能一口气说出这样犀利的话而感到有趣:
“从前怎么不知,你竟然还有这样犀利的口舌,还是说恢复了你的真正皮囊,才让你本性流露?真是有趣的改变,可惜,你将要死在今晚。”
谁生谁死,可还不一定呢!
“那还请阁主能记住我的真正名字——”
李藏名已然做好了进攻的准备,长剑发出阵阵剑鸣之声:
“我的名字,叫做李藏名,今夜来向你讨我素霓山庄所有弟子的命!”
话音未落,剑光先行,无数灵蝶铺天盖地的飞去,却又在一声哭天泣地的悲鸣声中被层层震碎,杜鹃啼血,就连李藏名也被这叫声震的耳鸣阵阵。
在他神色恍惚之间,杜托心已经近至眼前,锋利的刀刃从李藏名眼下划过,若非多年以来形成的下意识动作,让李藏名的身体先一步躲开了攻击,恐怕他已经命丧刀刃之下。
李藏名心脉跳的飞快,他强行提升的修为境界,果然还是比不过阁主,若这是属于阁主的灵域或者是在正常的境况之下,只怕阁主身影隐匿,自己死的更快。
但这是属于他的灵域,所以真正无所遁形的,是李藏名。
在杜托心再一次攻击来的时候,刀刃穿透的是一群灵蝶,散去一阵的灵光,而李藏名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偏飞的灵蝶,使人眼花缭乱。
如何能从千万只如花朵飞旋的蝴蝶之中,找到一枝真正的昙花?
杜托心并不着急,他垂眸静听,感受气息的微弱变动。
忽然,一道声音幽幽传来:
“好友,杀我证道,你真正开心么?”
谁?!
杜托心抬眼看去,千万只蝴蝶之中,他费尽心机,眼裂目胀也找不到一枝花,却太轻易就能注意到那一只蝴蝶。
一只黑色的蝴蝶。
他早已经忘记旧友的声音,却仍能一眼认出那只属于旧友的蝴蝶法相。
而在认出来的那一刹那,许多被尘埋的回忆,被切断的情绪蜂拥而来,杜托心有一瞬间的失神,却又瞬间回神。
不对——
那不是旧友的声音!
李藏名当然更不会记得庄迷梦的声音,但他见过属于庄迷梦的那只蝴蝶法相。
当杜托心抬头看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人非神明,谁能真正无情;
情生骨血,终究断而不绝。
而就在杜托心出神的一瞬间,一点亮光在眼角余光之中闪过,他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他太了解碧血阁杀人的招式,不做他想,勉力护住脖颈与心脉灵台。
但李藏名已经提醒过他,自己是素霓山庄的李藏名,而不是碧血阁的烟生。
碧血刃直接从杜托心的头上直落而下,直直插入他的脑袋半个刀刃,殷红鲜血从头顶一缕缕留下,划过杜托心不可置信的目光。
竟然死在这种失误的判断之下,哈!
狡诈的蝴蝶,果然是碧血阁最出色的杀手,竟然连他也骗了过去。
杜托心缓缓地,缓缓地动了动眼睛,张了张嘴巴,却是吐出一道笑声:
“攻心之计……烟生,你确实比水苔更适合做杀手。”
因为水苔尚且因为浅薄的情谊而不忍心下手杀人,但他却可以为了杀人而利用情谊,甚至是特意挑起早被埋藏的情谊,怎么不算一种天生该做杀手的天赋异禀。
李藏名:……
李藏名侧目,他也不想如此,可除此之外他找不到能分散杜托心注意力的办法,况且自己的灵气已经开始大量流失——那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伤口崩裂,还因为他忽然间突破境界。
修为每提升一个境界会瞬间爆满充盈,却又会在短时间内完全散去。
他若不能尽快杀掉杜托心,那等待他的将会是灵气散尽,然后被杜托心杀死的局面。
可是他大仇未报,他还不能死,就算所用方法不算道德,他也必须活着。
更何况,杀手杀人,从来也不讲正派的道德。
所以……他不必为此感到愧疚。
李藏名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李藏名沉默不语时,杜托心哈出一口气,他脸色通红,那是将所有残存的灵气逼上头脑,伴随一声声嘶力竭的长呼,碧血刃从他的头顶被直接振飞,血淋淋的落在泥土之中,喷涌而出的鲜血,真正把杜托心从头到脚淋成了一个血人。
他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分明已经强弩之末,却还是让李藏名收敛所有外散的情绪,握紧了手中长剑,屏气凝神,万分戒备的看着他。
在李藏名思考要不要继续补刀的时候,杜托心身躯一僵,毫无征兆的盯着李藏名笑了起来。
“恨我吗?”
李藏名:……
杜托心似乎也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回答,说完这三个字后,他就哈哈大笑,仰头弯腰,笑的太过疯癫,他看向烟生,分明濒死的是他,可他的眼中却露出可怜与悲悯的神色:
“烟生啊烟生,你以为杀了我,就算报仇成功,就能剔除你心中为仇人多年卖命的罪恶,可以从此以后轻松度日了么,可惜你永生永世也摆脱不了吾,你杀仇敌的招式仍是仇敌教你的招式,你坚韧不拔的心是仇敌帮你磨炼出来的冷漠心肠,你敢回头去看看真正的你吗?!今日的你终于敢露出你真正的皮囊,但你早已经不是你,真正的你,早已经面目全非了!”
“闭嘴——将死之人,太多废话了!”
李藏名越听眉心越加颦蹙,听到最后,他终于无法再接着听下去,飞剑一道,便穿喉而过,而后剑尖回旋,穿透了杜托心的心脉,露出一个剑尖。
李藏名的心脉也起伏不定……他虽然没用碧血刃,但他下意识间,却再次用了碧血阁的杀人习惯。
自己早已经不是自己。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呐。”
杜托心临死仍扯着嘴角,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你想要报仇么……那么,我告诉你,天下都是你的仇人,你想报仇,哈哈,那就去杀尽天下人罢,你多杀一人不一定是你的仇人,但你放过一人,哈哈,一定会放过你的仇人……”
杜托心歪头栽在地上,再也不动,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他已经彻底耗尽气血,魂归幽冥,可是他临死前的言语却如幽幽鬼魅,分明疯癫又轻薄……却让李藏名心神大乱。
什么叫做天下都是他的仇人……他不信,分明那一日火海中映照的人群数量,连五十一百的人数都不到,不是吗?
李藏名闭上眼睛,竟感受不到手刃仇敌的快意,只觉得悲从中来。
他的身影晃了晃,灵气散尽,灵域褪去的同时,他整个人也在没有力气,朝前跌去,却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被人拉住了胳膊,硬生生止住了他倒地的趋势。
而后嘴边出现一只苍白的手指,手指中捏着一枚褐色的丹药。
水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止血定灵的丹药。”
李藏名勉强睁开眼睛,伸手接过那枚丹药,仰头吞下,丹药入喉即化,味道实在古怪,但效果却是立竿见影,不过片刻,原本已经意识模糊的李藏名竟然恢复了一些精神与修为,至少能支撑他独立行走,不用他人搀扶。
李藏名站直了身躯,神色从眼前水苔,雀奴二人身上略过,又在倒地的杜托心尸首上定眼看了一看,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抱坐一团的王妃一家身上。
第242章 去路何处
李藏名看着满脸戒备的王妃, 与带着一脸愤怒与仇恨的世子,在他们的目光之中,仿佛自己才是罪不可赦的恶人一般。
这可真是可笑的事情。
所以李藏名笑了一下。
他一笑, 让王妃与世子肉眼可见的更加紧张了一番, 神色慌乱许多, 就连手足也变的无措。
大概是以为李藏名会继续杀人,他都已经杀死了杜托心这个碧血阁阁主, 杀他们两个还不是易如反掌么,尽管李藏名浑身冒血, 脸色惨白,看起来已经是虚弱至极。
修行之人最脆弱的时候,就是突破境界之后的一段时间, 因为会散尽修为,然后重新凝聚,换而言之,现在的李藏名,应该是已经处于修为散尽的状况,更何况他方才经过接二连三的死斗, 身负重伤,就算没临阵破境,也该是强弩之末了。
但谁也不敢赌他是否真的已经毫无余力, 于是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死死的盯着李藏名看。
但李藏名却动也不动。
他确实有这种想法, 世子也就罢了,他没道理放过王妃这个始作俑者, 但他看了半晌,却还是选择了放弃继续杀人的念头, 而是沉默的转身,朝向庭院门口走去。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也已经太累,握不住剑去再杀一个人了。
赵葛萦看着自眼前划过的长剑,看着烟生沉默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说道:
“你……今日为何不用云乐送你的那柄剑?”
李藏名:……
为什么不用吗?
用儿子送的剑去杀他的父母,实在是太过荒诞与狠毒,但对于复仇之人而言,又好像再怎样狠毒也不为过,不过是让对方自尝苦果而已。
只是,在自王都返回蓼州的途中,经过一家兵器铺子时,李藏名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自掏腰包,从这家兵器铺子里买了一柄剑。
说不上是什么好剑,普普通通,但也干干净净,不牵扯任何人情因果。
他既然要报仇,当然要用自己的剑,以及自己学来的剑招,尽管……他最后杀人,却还是用着仇人教他的招式。
杜托心讲的没错,他早已经面目全非,若他日有再见姐姐的一日,恐怕无颜相见,也不敢相认。
只是这些事情,又没有必要说给别人听了。
李藏名没有回答王妃的问题,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径直离开了这座庭院,离开了龙王府。
荒林小道,冷月孤照。
李藏名走得很慢,也不发一言。
水苔与雀奴跟在他的身后也慢慢走着,没有开口讲一句话,知道经过一处拐角时,水苔才开口说话,冷清的声音在寂静的荒林之中,显得更加苍凉空寂:
“这不是回去碧血阁的路。”
李藏名:……
竟然还跟在自己的身后?
李藏名一直沉浸在自己纷杂的思绪中,但那其实也浑浑噩噩的,说是想事情太过入神,所以没发觉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但仔细回想,却是一团浆糊。
他是真的什么也想不明明,很勉强才压下纷乱的思绪,去思考水苔的问题。
为什么要回去碧血阁?他都已经亲手杀了阁主,回去送死吗?
李藏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跟在身后的二人,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道:
“我已经不是碧血阁的弟子,也永远不会再回去。”
顿了顿,又道:
“你们两个,最好也不要回去了,王妃回过神来,碧血阁必然会有大的震荡,在事情未定之前,你们两个随便找个地方隐居,或者浪迹天涯吧。”
这是……要彻底分道扬镳的意思?
水苔蹙眉,问道:
“那你呢?”
雀奴也“啊”了一声,不可思议的看向他:
“喂!我和水苔可是赌上命才选择背叛阁主帮你的,结果你翻脸不认人用完就丢了是吧,不要以为你变好看了我就不敢打你。”
李藏名抬眸看了他一眼,下意识说:
“你打得过我么?”
雀奴:……这种时候,干嘛提这种扫兴的事情!他那是一种表达心情的夸张形容,懂不懂啊!
果然烟生还是那个让他讨厌的烟生!
“我总可以打得过你。”
雀奴倍感郁闷的时候,水苔却突然插话进来,直直看向李藏名,冷冷说道
“至少现在的你,对我而言,没任何威胁。”
哎?
水苔竟然也有参与到他们斗嘴中的一天吗,而且竟然是偏帮自己!
可是语气这么严肃是怎么回事!感觉比刚才和烟生打起来的时候还要吓人。
雀奴的眼神在他们两个身上来回转了转,感受到气氛的微妙,明智的选择了沉默。
见他不应答,水苔又接着说道:
“烟生,你当真毫无一丝情谊,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同伴,难道还不配与你同行?”
李藏名:……
同伴么。
但他要去报仇,他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又何必牵扯其他人进来,为他的仇恨而消磨时光呢。
报仇之路,没有必要找寻同伴,他也不需要同伴。
况且,就连至交好友,都有白首按剑的时候,何况只是任务上的同伴呢。
早晚会有分离的时候,既然终究离散,不如从此刻开始。
李藏名的目光从眼前二人脸上掠过,最后看向水苔,说道
“阁主已经死了,碧血阁或许也将完全覆灭,那么碧血阁中一些不能言说的规矩,也就没有遵守的必要,所以,有一个问题现在可以问了。”
李藏名问:
“水苔,你的过往如何?在你来碧血阁之前。”
水苔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起自己的过去,但意外也只有一瞬间,随后便移开视线,淡淡的说道:
“不记得了。”
李藏名又看向雀奴:
“雀奴呢,你也不记得你的过去了吗?”
“我可到死也不会忘记。”
雀奴冷哼一声,颇有些不屑的说道
“我被我老爹买给了不会生的养父一家,结果我到了他们家不到半年,他们就怀上了小孩,那小孩没出生前,他们家倒是还觉得我是个好兆头,孩子生下来后,就当我不存在,整日给我吃剩饭剩菜,这也无所谓,却还要打我骂我,处处看我不顺眼,好几次差点把我打死……是邻居家的女儿趁着她们走亲戚的时候,偷偷把我带上,然后半路塞给我一些干粮碎银,就把我放下了,让我自己去逃命,就算是我死在街头,也比被活活虐死的强。”
李藏名不对他的过往发表任何的看法,只是若有所思道:
“也就是说,就算现在你自由了,应该也不会回去你的故乡。”
雀奴啧啧两声,不屑道:
“回去做什么?把他们给杀了吗?”
这个他倒是顺手,但相比起来特意回去一趟亮明身份,杀了他的亲生父母,养父母,他更厌恶和他们见面相认。
如有可能,希望到死也不要再见一次面。
雀奴暗自愤恨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奇怪的看向李藏名:
“你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为什么问这个,当然是因为这一点才是自己打算和他们分开的原因。
“你们两个,一个忘记了故乡,一个不愿回去故乡,但我不同。”
李藏名扯了扯嘴角,说道:
“我时时刻刻都想回去我记忆中的时光,日日夜夜都想将我的仇人千刀万剐,我之一生,唯有报仇一事可做,这是你们无法感同身受的情感,我也不愿意让你们耗费生命,陪我一道一生都被永远禁锢在仇恨之中,所以,就此分别吧。”
李藏名最后分别看了水苔与雀奴一眼,便转过身去,却也没立刻离开,而是又停了一停,说:
“另外一件事情,要不要说随你们的自由——王妃若当真能明白过来一切,她是不会任由碧血阁继续存在下去的,甚至碧血阁的弟子也会尽数除去,所以不单是你们,包括其他碧血阁弟子在内,想要活命的话,趁着今夜尽快逃走吧,越远越好,哦,对了,记得逃命前烧了记载弟子们名册的楼阁。”
其实碧血阁弟子的名册,大概率王妃那里是有完整的备份,甚至真正的名册就在她哪里,但……聊胜于无吧。
反正放一把火把碧血阁烧了,对其他弟子而言,至少能暂时求一个心安。
只是想到此处,又让李藏名愣了一下,继而低垂眉眼,扯出一个嘲讽的嘴角。
该是他是活成了他仇人的样子了么,他的素霓山庄被人一把火烧了,到头来,他却如他的仇人一样,建议别人想活命,也放一把火才好——不,他其实不是为了别人能够活命,他只是想一把火烧了碧血阁,但他又不想回去那个地方,所以唯有请别人代劳。
当年的仇人,是否也是如此,其实也不是为了所谓的“掩人耳目”,“逼不得已”,仅仅只是因为想一把火烧了素霓山庄而已呢。
只是纯粹的恶,何必再找借口。
李藏名无声冷笑了一下,随后便收敛面目,径直踏出了离开的脚步。
风萧萧,叶寥寥;
不过两辜旧时与今朝。
“烟……李藏名!”
见他要离开,水苔喊了他一声,下意识要喊【烟生】,但她只喊出一个字,就忽然意识到,和他同吃同住许多年的那个【烟生】,已经不存在了。
背影还是那个背影,转身看来却已经是全非的面目,就连名字也是那么的陌生。
水苔忽然间后悔喊了一声,害怕他转身过来后,自己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那或许是一张惊心动魄,足以让所有人失神的漂亮皮囊,却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张脸庞。
第243章 一觉千里
尽管, 水苔记忆之中的那张脸才是虚假的,可是和她多年相处下来的,是一个外表平庸, 比她还要万事冷漠的, 叫做烟生的人。
而不是眼前这个容貌奇姿, 却一心只想着报仇的人。
所以她忽然间生出不想面对的胆怯。
所幸李藏名听到她的声音,也只是停了停脚步, 等待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并没有转身看她。
水苔莫名卸去一层忧虑, 却又莫名生出一种惆怅。
水苔带着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开口说道:
“你不想我与雀奴跟着你,可以, 但你要去哪里,也不能告诉我们吗?你身负重伤,灵气散尽……就算想要远走高飞,总也可以先回去碧血阁一趟,先养好伤不迟。”
李藏名:……
他要去哪?他也不知道,但碧血阁绝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李藏名最终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确定水苔除却这句话之外再无话可说,就沉默着走向了更深的夜里。
一旁,雀奴看着李藏名缓慢离去, 再不回头的身影, 若有所思的讲:
“他是不想活了吗——哎呀, 这可不是我乌鸦嘴!”
回过神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之后,雀奴看了一眼水苔的脸色, 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找补道
“也不是我故意咒他, 我看他的血都快流尽了,身上伤口又那么重,不做处理……怕是真活不到明天。”
水苔除了脸色一如既往的冷如冰霜,倒也没有真因为这种话而迁怒雀奴,除了声音更冷一些: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该讲的话已经讲尽,就算活不到明天也与旁人无关。”
说完,水苔又看向雀奴,似乎是思索了一番,才说:
“我要回去碧血阁,你随意。”
水苔最后看了一眼李藏名远去的身影,然后也转过身去,走向另外一条道路,雀奴左右看了看,最后仰天长叹一声,还是选择了朝着水苔的方向跑去。
一阙孤月照焦城,映草昏昏映蝶明。
李藏名在无意识的漫步中,不知走了多久,走入到一片被烧焦的断壁残垣之中。
那是素霓山庄被烧毁之后遗址,而时隔多年无人问津,遗址上已经到处长满了青苔草蔓。
李藏名脑子昏沉一旁,身重如山,几乎只是凭借本能行走在凹凸不平,已经看不出路的青苔草蔓上。
脚下的草蔓之中,又时不时冒出一两块砖头泥土,或凹下去一块烂坑,让他走路也踉踉跄跄的并不平稳,但他现在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的前行。
两只碧色灵蝶在前方上下飞舞探路,入目所见,都已经找不到旧日记忆中的形象,只能勉力回想,才能补缺完整的轮廓,再多细节,却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凭借模糊不清的记忆,在断壁残垣之中走了许久,李藏名才勉强找到自己小时候居住的房屋,已经是屋顶全空,四壁残缺,里面的东西更是早就被洗劫一空,只剩一些残破的物件。
小时候觉得很空旷的房屋,现在去看,却觉得太过狭小,甚至让李藏名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地方,总觉得眼前这间屋子,仅仅只是躺下一个人,空间都不足够。
但他在丛生的藤蔓与尘泥掩盖之中,找到了一只破碎的风车,拂去木柄上的尘土,下面画的一只蝴蝶,却还依稀可辨,只是当初涂抹的碧绿颜色,已经完全不见了。
李藏名坐在断墙上,然后整个人都俯身倚在那面断墙上,弯弯曲曲的砖块泥土膈着身躯,并不舒服。
但他却感到心安,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他垂下一只手,彻底闭上了眼睛,在陷入完全的昏沉之前,他似乎看到有一道身影慢慢的向他接近。
是来杀他的吗?
李藏名不想死在此刻,但他又提不起任何精神去应付这道朝他走来的身影,只能动了动手指,几只灵蝶渐次飞出,围绕着他飞行,做聊胜于无的防卫。
来人走到他身边时,为了保护主人,这几只灵蝶法相自然是朝对方一拥而上,但来者只是轻轻地一挥拂尘,那些灵蝶便十分轻易的被清风拂去。
而李藏名也再没有任何的动作,他的眼睛半睁不睁,被下垂的眼睫遮挡着,只能朦胧间看到素白的衣物在眼前飘荡,然后,额头感到一丝温凉。
那是来人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叹息道:
“被仇恨所禁锢的魂魄,真是可怜,但若没有这份仇恨支撑,你又怎么能活下来,撑着这幅千伤万痕,将要流尽灵血的身躯等到我来呢。”
他说:
“好好睡上一觉吧。”
真是好熟悉的声音,是谁呢?
李藏名想分辨一番,但他的脑袋更加昏沉,对方的声音好像带有什么术法一般,响起的时候,让李藏名下意识就完全放松下来,宛如绷紧的绳索突然松开,瞬间就收缩一团,在他彻底放下防备的时候,疼痛与困倦如山压顶,让他再支撑不住,彻底昏死过去,不再动弹了。
***
李藏名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白日,他感觉眼皮被阳光照耀的刺痛,才皱了皱眉,然后睁开眼睛,就看到全然陌生的房屋,屋内一应装饰也全没有见过,甚至连床帘上的花纹与吊坠璎珞,都是从未接触过的样式。
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李藏名怔愣片刻,才揉了揉眉心,因为睡得太久,而有些头疼,说起来,他到底是睡了多久,又是谁把他搬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来了呢。
等到头疼缓解过去之后,李藏名才起身,他那一身血污的衣服显然也已经被人换掉,此刻只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衣,屋内架子上搭着崭新的衣物,或许是为他准备的吧。
李藏名漫无目的的猜测,当他看到桌子上压着的纸条时,便知道自己猜测没错。
【架上有衣物,厨房有净水,换衣洗漱完毕后,记得取出锅中药水饮下。】
李藏名随手取了一件衣物披在身上,走出了屋门。
一开门,便是无穷无尽的风吹,让李藏名甚至有些睁不开眼,衣服发丝被吹得漫天翻滚,而大风中有有海水的腥气。
海?
李藏名浑身一顿,忽然朝院墙外看去,说是院墙,其实是只到腰际的篱笆,所以他一眼望去,更远处的景色一览无余。
他果然没有听错,耳边传来的是阵阵波涛声,入目所望,是一望无际蒸腾烟雾的海水。
而在海岸边的岩石上,有一道白衣人影坐那里垂钓。
李藏名垂眸沉思了一会儿,到底是按照字条的留言,先去了厨房洗漱一番,又将放在尚热的锅中药碗端了出来,将里面的药物一饮而尽。
不得不说,果真是良药苦口。
李藏名缓了一阵之后,就出去了这个简陋的小院,朝那道人影走去。
中间一段路程,李藏名当然也不忘观察四周的景象,这应该是海里面的一座小岛,不算寸草不生,但一应草木大多低矮,且分布错落,看起来有些贫瘠。
暂时的逗留无所谓,但不算是什么长久宜居之地。
李藏名收回观察的目光,站在那人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看了他一会儿钓鱼,见他的吊钩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鱼上钩,才开口喊了他一声。
“大师兄。”
李藏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那里空无一物,但他想起来了一些浑浑噩噩时所做的事情。
他躺在断墙上的时候,下意识唤醒了大师兄留给他的那道阵法。
他还没有想好自己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况且他拖着这么一副身躯,莫说去万灵承天会□□,或许连蓼州都走不出去,就如水苔所言,他甚至有可能活不到天明。
世上如果有人能救自己的话,也只有大师兄了。
“你总算是醒了,再不醒,我可真是要去幽冥殿找你的神魂了。”
白尽欢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吟吟的说道
“把你弄到海边来,可是很不容易哦。”
说起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李藏名一身血污躺在断裂的墙上时,他还真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去迟了,还好,还好,他去的并不算晚。
或许是才将清醒,脑子还有些混沌,李藏名一时间不是很明白他此举合意:
“为什么要来海边?”
难道他的仇敌之中,有住在海边的人么?
李藏名现在已经容不下其他的事情,看什么都觉得和自己的仇怨若有牵连。
但白尽欢显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大费周折把他弄到这里。
白尽欢叹了一口气,回答道:
“其余各州府都已经大乱了,只有溟州这里暂时还清静一些,适合养伤,但也只是暂时。”
溟州?
李藏名这次是真的呆住了。
溟州距离蓼州,那可真是千里之遥,李藏名就算是这许多年奔波各地为碧血阁办事,也从来没有踏足过溟州的地域,足以见得此地有多么偏远。
大师兄还真是能跑,以及另外一个问题——
李藏名没忍住问:
“我……昏迷了很长时间吗?”
不然怎么一睁眼,就到了千万里之外
白尽欢回答:
“不多不多,也就三日夜而已。”
李藏名:……
确实不算多,但三天三夜他竟然毫无知觉,李藏名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有这种完全没防备的时候。
似乎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大师兄主动开口解释:
“我用了千年梦迷香,此物能助你伤势好转,灵气重聚,但却会让你陷入彻底昏死之中,与假死无疑,你没感觉很正常。”
第244章 荒岛闲居
天下九州, 风土人情却各不相同,且也并不互通。
蓼州多险峰崇山,虽然来去困难, 但也有山道可行;溟州却是濒临海域, 三百里穷山恶水毒瘴雾隔绝内外, 也不是人人都有勇气翻越。
当然光有勇气还不够,勇气可以支持一个普通人也能过险峻山道, 可没办法支持一个普通人能够抵御三百里毒雾侵蚀。
至少李藏名确实没有来过这里。
在他的了解之中,同样也是其他能够, 经常互通有无得州府民众看来,溟州就如同檀州一般,二者方位与民俗都截然不同, 但同样都是化外神秘之地,晦暗不明之处,龙王府的调令在这里不起作用,它们有属于自己的规矩,是外人轻易不能踏足之处。
简单来讲,这两个地方的人都很排外。
这或许也是大师兄虽然看中此地远离内域, 暂时不会受战火侵扰,却又特意避开人群聚集的城镇,找了一个荒岛来安置他的原因。
但天下大乱, 溟州岂能独善其身, 若九州真要改换天地, 甚至换其他人做天子,怎么也不可能放任溟州不管, 而溟州若乱,区区一个荒岛, 恐怕也很难置身事外。
若说世上有什么地方是真正清静,可免受战乱之苦,李藏名脑海中只有一个名字。
李藏名说道:
“我以为大师兄会直接带我回去碧虚玄宫。”
白尽欢闻言,轻笑了一声:
“怎么,你想去吗?如果这是你之所想,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回去碧虚玄宫。”
李藏名看着眼前一层层荡漾的碧波,说不出想去还是不想去,他的心就如同眼前的海浪一样起伏不定,找不到停泊之处。
“我不知道。”
沉默之后,李藏名回答了这四个字,白尽欢也不意外,只是说:
“既然如此,那就再想想吧,人生漫长,不急一时。”
话虽如此,李藏名给出这个答案的时候,白尽欢还是松了一口气的,如果李藏名点点头说确实现在想去……那他可有的头疼。
毕竟叶迷津此刻呆在碧虚玄宫,白尽欢还真不敢让现在心神大乱的李藏名对上他,不然,以叶迷津的心性口舌,只怕会影响的李藏名更加走火入魔。
当然,结果也有可能是李藏名被叶迷津的一通歪理惹怒,然后二人大打出手,将碧虚玄宫大拆特拆。
真是熟悉的配方!
但白尽欢选择拒绝,虽然拆了他也能还原,可是他又没做苦力的爱好,明知没什么好事,干嘛非要把他们两个凑一起互相伤害呢。
白尽欢心中漫不经心的想着,忽然手下一沉,他“哎呀”一声,再没心思想那些没发生的事情,连忙双手握紧竹竿,和水中上钩的鱼进行拉扯。
一番搏斗之后,终于把咬钩的鱼拉了上来,银白一条,看起来便很是肥美。
白尽欢将它朝一旁的竹篓抛去,那竹篓里已经盛了好几条鱼在里面,甚至还有几个螃蟹。
只是这条银白的鱼还没入笼,站在他另外一侧的水鸟振翅一飞,眼疾口快的从半空中劫走了。
白尽欢:……
白尽欢还保持着扔鱼的动作,回过神来,气不打一处来:
“喂——你不要太过分了,你一只水鸟不捕鱼给我就算了,让主人捕鱼给你吃,不觉得羞愧吗!”
白尽欢磨了磨牙,然而那只水鸟却已经叼着鱼盘旋而起,发出欢快的,呼哧呼哧的声音,好像是在嘲笑白尽欢的无能狂怒,毕竟人可不会飞,打不到它。
“罢了,好人不和畜生计较。”
顾忌李藏名还在这里——大师兄当然要有大师兄的样子,和一只鸟计较未免有失身份,白尽欢只好认栽,翻了翻鱼笼,看里面的东西其实也不算少了,便决定收杆走人。
他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提着鱼笼,便跳下了山石,又回头朝李藏名招了招手:
“走吧,时间也不早了,我来做饭给你吃,放心,我的厨艺虽然比不上什么大厨,但也不会难吃的不能下咽。”
李藏名“哦”了一声,也跳下了山石,跟在他的身后回去。
白尽欢备菜的时候,李藏名就站在门口。
本来就不是很大的庭院,厨房也不宽敞,一个人移动还算自由,两个人都站在屋子里便有些局促了。
但李藏名也不好意思坐着等吃,便问有什么他可以做的。
白尽欢说:
“你如果真想帮忙,就去把外面那块地翻一遍好了,或许要在这里要住上一段时间,我买了不少的蔬菜种子幼苗,吃过饭把那些蔬菜种上吧。”
竟然真的还要继续在这里住下去,而且要住上很久吗?
李藏名心中掠过一丝迟疑,但他到底也没有问究竟要住多久,说了一声好,就走了出去,院子里外,都有有烟灰画好的方框,里面是新鲜的泥土,与这座荒岛上大片的沙石很不相同,显然是大师兄特意准备的。
只是这些泥土还都很大块,李藏名就算没种过田,也知晓这种状态的泥土,是不能直接往里面种下什么东西的。
李藏名便提了墙边竖着的农具将那些泥土拍碎。
等白尽欢做好标准的四菜一汤时,李藏名已经翻了大半的土地,他倒是十分的专注认真,白尽欢倚在门框上看着美人锄地,却忽然心虚了一下,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愧疚感。
毕竟他当初写李藏名的真容是使人感觉惊心动魄的美人时,可从来没想过写他也有挥着铁锹做农活的场景啊,不过美人当真是美人,就算是做农活,也让人看的心旷神怡,仿佛欣赏美景,又觉得我见犹怜。
无论是谁,大概都不会将眼前“岁月静好”的美人,和杀人不眨眼的刺客联系在一起。
白尽欢自言自语:
“果然都逃不过种田和美食的命运啊。”
“大师兄?”
听到白尽欢的声音,李藏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向了他,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说:
“怎么了?”
白尽欢咳了一声,收回神思,说
“饭做好了,洗手吃饭。”
院子里有潺潺不断的净水流,触之冰凉,饮之清冽,泡茶亦是绝佳。
也有就地取材,削平的大小石块来做桌椅,白尽欢摆盘上桌,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手艺后,忽然后知后觉想起来一件事情,露出凝重的目光:
“我好像忘了一件事情……重伤之人,似乎不能吃海鲜?”
李藏名:……
饭前才想起来啊……如果是别人的话,那可真是需要怀疑一下是故意还是真没想起来。
李藏名眨了眨眼,这也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外,无法回答,毕竟以往受伤吃一颗止血的药丸,然后就听天由命,阁中可从不考虑忌食之事。
但白尽欢也不是要他的回答,只是纠结了一下,便想开了,把手中的筷子分发给李藏名:
“算了,有我在反正不会让你死掉,真吃出来什么问题我给你治就是了,吃饭吃饭。”
李藏名:……倒也不必这么不在意。
但大师兄辛辛苦苦做好的饭食,总不能拒绝,况且这条命本来也是大师兄救活回来的……吃一顿饭而已,难道比穿心之剑还能难接受么。
李藏名做好了忍痛的心理准备去吃饭,幸好到底也没出什么不良反应出现,至于食物本身味道如何嘛,李藏名也不懂怎么评判美食,但觉得大师兄还是有些过谦,至少他吃起来是很不错的。
白尽欢显然也觉得自己手艺还不错,时隔多年第一次下厨,竟然没糊锅炸厨房,也没有做出来什么奇奇怪怪的造型和味道,看来自己很有做厨神的潜能(不是),只不过吃着吃着,又想起来以前的生活,不由感慨道:
“想当年我自己一个人都是点外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两个人,竟然要亲自下手做饭了。”
李藏名:……
李藏名没听太懂大师兄前半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后半句话他听懂了,沉默片刻,便说:
“可以我来。”
李藏名没正经做过饭,只是有时候做任务需要在野外呆许多天,吃饭什么的就只能自力更生,虽然做出来的饭食味道可能比不上大师兄的厨艺,但也不是不能吃。
白尽欢闻言沉默半晌,摆了摆手,以大师兄的身份,很是宽容的说道:
“不用,我就算是不想做饭,也会安排其他人送食过来,你养好伤就行了。”
李藏名的厨艺,还是敬谢不敏了,他没写过李藏名种田,但写过李藏名野炊啊。
那是真·熟了就行。
甚至有时候在山林之中过夜,就地取食,逮野鸡野兔子生火烤肉,带着血肉不熟也能面不改色的吃掉,关键还不加调料!
白尽欢并不打算尝试他的手艺以身试毒,李藏名只好遗憾退场。
咳。
说是养伤,在白尽欢看来,只需要每天吃好喝好,然后躺在院子里充分晒太阳就好了,但结果每天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是他。
李藏名明显是不愿意吃了睡睡了吃的混吃等喝,白尽欢说他暂时不宜大量动武,李藏名每天就栽种蔬菜花草,他也从来不问这些东西是大师兄从哪来的,运过来了就认真照顾。
一边绿油油的,一边五彩缤纷,竟然也显得这座庭院生机勃勃。
真是一个不错的园丁啊。
闲下来喝茶吃糕点时,白尽欢看向李藏名,发自内心的建议:
“没想到你还挺有种田的天赋,反正碧血阁覆灭,你也无处可去了,不如找个地方种种花什么的,也挺不错的。”
第245章 碧血之灭
“……碧血阁覆灭, 你也无处可去了……”
李藏名神色恍惚,大师兄轻飘飘一句带过的话,却是代表着他从此以后, 是真正孤身一人, 无处可归了。
碧血阁先出一个杀了王上的刺客, 后出一个许多年前就瞒着王后行事的阁主,碧血阁中究竟还有多少胆大妄为的叛徒, 叫人不敢细思。
王妃第二日回过神来以后,一刻也没有犹豫, 就派人围剿了碧血阁。
李藏名从大师兄口中听到王妃的举措后,沉默半晌,忽然一笑, 颇有些苍凉的说:
“看来,王妃应该也猜到……阁主,或者不只是阁主,与万灵承天会有所牵连。”
李藏名杀了王上,那是仇恨引起的牵连,王妃就算对他怀恨在心, 也没必要波及碧血阁其他人;而杜托心私自行事,固然酿成大祸,但也不至于为此事而大动干戈, 要将整个碧血阁都连根拔起。
那必然是王妃意识到有什么不可饶恕, 不能容忍的事情发生了。
当时灵域之中, 李藏名用那一只黑色的灵蝶吸引了杜托心的注意,尽管对方只是瞬间的失神, 但足够让李藏名抓住机会将其除去,杀人人杀, 本就是一招见血的事情,抓不住对方转瞬即逝的破绽,死的就会是自己。
而李藏名抓住了这一点机会,也让他另外明白了一件事情,杜托心虽然亲手杀了庄迷梦,炼成[洗情明心经]的圆满境界,但他却不是真正忘记庄迷梦。
既然对庄迷梦还心存留恋,甚至用当年王妃派他前去亲手杀其好友的手段,来逼迫水苔,雀奴二人亲手斩杀自己,说明杜托心对王妃这样的逼迫仍然耿耿于怀。
说不一定,当年王妃也是因为要杜托心亲手杀了庄迷梦,才相信杜托心的忠心,让他修行[洗情明心经],并且一举提拔他做碧血阁阁主,把碧血阁全权交付给他负责,因为已经见证他的忠心,相信他不会为任何外物动摇。
但杜托心却仍然记得当年被逼亲手杀害好友之事,那么他对王妃的忠心就显得可疑了,至少李藏名不信他记恨当年之事,这许多年还会真正信奉王妃,甚至早已经变节也说不一定。
而若按照这个思路去设想,那么为何当年万灵承天再不藏头露脚,大举入侵霖州时,碧血阁却选择避而远之,就更解释的通了。
一个以暗杀万灵承天会成员为主的组织,却对万灵承天会的主力人员不闻不问,甚至有意避让,这本就是太过蹊跷之事。
若说是因为以前没彻底了解对方的实力,此刻才看清对方的实力远超过自己的了解,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才匆匆安排人撤退,虽然也能解释的通,而且被大多数人,包括王妃在内的人认同,但却不能够说服李藏名。
以己度之,同样与万灵承天会有仇,同样知晓对方的头目远不是自己的修为能够抗衡的存在,但李藏名却也忍不住想尽办法也要拼死一试,而不是想也不想就退缩逃避。
恨意既生,如东流之水滔滔不绝,从来不会因为对方实力过于庞大就再无波动,就此死心,就如浪花撞击山崖,又岂会因为山崖是屹立千年不到的庞然大物,就甘愿做一汪死水,平静无波,永不招惹?
那何必再提复仇二字,何必再谈对敌之事。
李藏名又连带想起他在碧血阁时最后一个任务,是去杀某位已经叛出碧血阁的成员,他去杀人的时候,正巧碰上万灵承天会的人,也找人前去灭口。
那时只以为是一个巧合,如今再想,却又不确定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碧血阁所杀之人,无一不是万灵承天会的成员,但,若那些被碧血阁所暗杀的成员也和这个人一样,本就是万灵承天会想要去掉的累赘呢。
若一切果真是杜托心故意安排,假借与万灵承天会为敌,实则是为万灵承天会剔除赘余,推及以往,未免让人胆寒。
但这些也不过是李藏名的推论与猜测,直到大师兄讲王妃下令覆灭整个碧血阁,他才确认自己的猜测或许就是成就发生的事情真相。
对于此事,李藏名的心早已经麻木,不过自嘲自己一番而已,王妃却不同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以为最忠心值得信任之人,却是背叛自己最彻底的人,王妃又如何能够继续容忍碧血阁的存在,碧血阁存在一日,就会一日提醒王妃,她这许多年心血竟然是为敌方做嫁衣。
人总是会觉得自己的猜测过于荒谬,但大多数时候,现实的真相,只会比猜测更加荒谬。
所以人心难测,世事无常,隐藏的事实摊开在日光下时,才会更让人无法置信,怒气会更加滔天。
碧血阁一夕灭亡,就更在预料之中了。
仿佛是一种宿命轮回,最后仍是一把大火结束了一切。
李藏名尚且有人收留,其余苟活之人流离失所,却又不知来日如何了。
但李藏名自己都前途无光,不知去路何处,又何谈再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别人的死活呢。
白云苍狗,各行其道罢了。
李藏名收回泛滥的神思,回应大师兄的后半句言语:
“等我大仇得报,或许可以找一个地方隐居种田。”
白尽欢对此事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下,说:
“那你现在可以提前熟悉种田生活。”
话虽如此,但也不可能每天都只干这些事情,院子又不大,就算是每天把地翻一遍,也用不了一上午的时间,更何况花草蔬菜种上之后,也用不着天天都费心打理。
空闲时候,李藏名闲得无聊,便站在海边发呆,白尽欢是懒得陪他吹海风,于是只让那只水鸟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不要一时想不开跳海自杀就行了。
李藏名听到他说怕自己会觉得人生无望跳海自杀的时候,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说:
“我不会跳海自杀的。”
虽然他此刻心情郁郁,倍感迷茫,但还真不会想一死了之。
大概是为了不让白尽欢太过担忧,每日午后,李藏名也只是出去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顺便正好喊醒在院子里晒太阳午睡的大师兄。
但这一日却有些特殊,白尽欢是被冻醒的,醒来后发现天色已黑,夜晚的海风,当然是寒凉无比。
白尽欢左右张望,也没见李藏名的身影。
……不会真是想不开跳海了吧。
白尽欢略想了一想,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但他洗了一把脸,还是决定出门去找李藏名。
月色大盛,更显得天高地迥,无边海阔。
天地海水,都笼罩在深浅不一的幽蓝之中,而在天地幽蓝的颜色笼罩下,海面上有一只白色的鸟振翅飞舞,山石上有一道青黑的身影握着一只木棍也跟着腾挪身影。
逸逸乎若鹤拂风,凌凌然如刀似剑。
白尽欢走到临近处静静观赏,美人月下起舞,怎么不算好景一份。
直到李藏名收招之后,白尽欢才开口说:
“不是让你静养么,不会从你出门就练到现在吧。”
“大师兄。”
李藏名收起手中的木棍,从山石上跳跃下来,走到了白尽欢面前,解释道:
“我只是看到那只飞鸟在海面之上起舞,忽然有些感悟,才一时兴起,并没有忘记你的嘱托。”
白尽欢哎了一声,说
“你知道就好——罢了,你伤势好的也差不多,想要复建——想要慢慢恢复旧日修为,也不是不行,记得掌握好每日休息的时间,今天天色已晚,就到此为止吧。”
说完,白尽欢便率先回去,李藏名沉默跟在他的身后,中途忽然开口说:
“大师兄,您教我的那套剑法,并不能够杀人。”
大师兄传给他的剑法,虽然也威力巨大,但最多也不过是震慑意味居多,却并没有很大的杀伤力道,属于无法让别人伤到自己,却也没办法让自己取别人性命的剑法。
这是君子修行的招式,却不适合他用,因为报仇是不需要做君子的。
白尽欢闻言,反问道:
“为何剑法一定要能够杀人呢,能够自保,不是已经很好了么,况且,你想要杀人的功法,碧血阁的招式还不够你使用么,你已经是顶尖的刺客。”
李藏名道:
“我不想再用碧血阁的功法。”
正如大师兄所言,他是靠碧血阁教给他的身法才成为顶尖的刺客,所以他才更需要一套能够杀人的剑法,最好能够完全替代碧血阁的功法。
他不可否认,杜托心死前说的话,还是影响到了他,用仇人教他的招式去报仇,算什么呢,就算是最后成功报复所有的仇人,他也仍然心有郁结。
白尽欢听到他的回答,轻轻一笑,说:
“因为碧血阁与你有仇?让你觉得学了碧血阁的功法是一种嘲讽与耻辱么,便如被污秽侵染净水一般,或如附骨之疽,必须剔除干净才行。”
李藏名沉默不答,但他为何排斥再用碧血阁功法的答案已经十分明显。
白尽欢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垂眸不语,似乎心情很是低落,才若有所思道:
“或许让你见一见小叶,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至少叶迷津是不会因为学了别人的功法,然后去坑别人这种事情而有什么愧疚感的,甚至有人得罪他的话,他会很乐意用对方的招式回敬对方。
唉,道德感这种东西,总是会分布不均,有人受其制约,有人的字典里压根就没这几个字的存在。
第246章 蛇神祭祀
白尽欢的话, 却让李藏名疑惑,他没听说过哪位有名之人叫做“小叶”。
所以李藏名想也没想就问:
“小叶是谁?”
白尽欢:……
忘记了,当初王都外匆匆一面, 叶迷津见到过李藏名还是烟生时候的样子, 但李藏名可从头到尾都没发现叶迷津的存在, 当然对白尽欢提起来的人名没有印象。
不过,叶迷津看到现在的李藏名, 大概也也会问一句这人是是谁吧。
但也不一定,叶迷津那小子不能以常理度之。
而且现在也不是他出场的场合。
白尽欢顿了一下, 然后很无所谓的讲:
“那不重要,有缘你们自然会有见面的时候。”
既然已经选择不让他们此刻碰面,白尽欢也不打算过多和他去介绍叶迷津的存在, 只是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你应该也听说过这句话,招式无主,学到手就是你的,你是正途学来, 又不是偷窃伪造,或占为己有,以创始者的身份图谋名利, 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李藏名:……
听大师兄这般全然不以为意的语气, 难道真是他想的太多?
李藏名有些自我怀疑, 也没立刻回答,只是垂眸跟在身后, 直到快进入院落中时,才开口说:
“我知道了, 让大师兄费心。”
白尽欢:……
你知道什么哦。
白尽欢摇摇头,有些无奈的说
“我可没觉得有什么费心的地方,你最好也是真的知道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李藏名点头,说:
“我明白,但我或许还需要一点时间。”
明白道理很容易,然真正实施起来,却总是艰难万分。
白尽欢不再言语,也知晓这个话题没有再谈论的必要了。
白尽欢咳了一声,换了轻松的语气说:
“说起来,素霓山庄的白鹤剑法,本就是因为见到白鹤起舞,才顿悟剑道,继而开创了一脉剑法,你今日观此水鸟起飞而有所感悟,也算返宗归祖了。”
啊?
李藏名愣了一下,才恍然间想起来,似乎是听父亲说过白鹤剑法的来历,只是他今日不过一时兴起,才捡了一根树枝随意挥舞,并无半分想起先祖之事,却没想到大师兄竟然能想到这件事情,又特意来告知于他,难不成是让找寻到与先祖之间的一点联系,让他聊以慰藉么。
一时之间,又让李藏名心情复杂,最后只说:
“我并没有想到……大师兄,见闻当真广泛,若不提起,我是真想不到这件事情。”
这算什么见闻广泛呢,
白尽欢无声微笑,又歪头敲了敲脑壳,说
“你既然说起见闻之时,天天待在这荒岛上,也挺无聊的,不如带你看一看溟州的祭祀,算算时间,也到时候了。”
李藏名无可无不可,言说听大师兄的安排便是。
但在出岛之前,还是要穿上溟州风格的服饰,才不引人注目,再来,白尽欢端详了李藏名一番,最终还是决定让他带上一个带幕帘的斗笠。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还真怕会被觊觎美色之人抢夺,但麻烦嘛,能少一些是一些。
但显然“平庸”多年的李藏名,压根没领会到白尽欢真正的意思是什么,还以为他这么说,是预防溟州有其他认识他的人,防止自己的行迹暴露呢。
于是便也没有任何异议,以为大师兄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自己照做就是了。
————
出岛后,白尽欢摇着一把大折扇,大摇大摆的走在街道上,李藏名带着斗笠,握着一只油纸伞跟在身后,竟然也很像是主仆一般了。
逢年过节,蓼州自然也有自己庆贺的方式,却并不如这般浩荡,仿佛整个州府的人都倾巢而动,且是为一件事情行动,这在蓼州是不会有的景象,就算庆贺,至多村镇,或龙王府固定在某个地方庆贺而已,更多的是三三两两独自玩闹。
而眼前这据说是为了祭祀海上蛇神的活动,却是家家户户,全都同意调配起来。
街巷之中游荡着不见首尾的游/行队伍,溟州的服饰本就与旁的地方不太相似,这些游/行的民众却更是穿戴夸张,手舞银蛇,面涂花容,甚至挟裹着巨大的纸扎万物之象,合着锣鼓之声,烟花之景,漫天的烟雾之下,竟然叫人觉得仿佛陷入一种奇诡的幻境中一样。
尤其合着大师兄在耳边介绍每一段游/行的内容,那大多是演绎上古时候的神话故事,李藏名不是没有听说过,但配合眼前这番景象,却让他大为震撼。
他从前也听说过,溟州祭祀,是颇为古老神秘的仪式,据见过的人讲是神明降世百鬼夜行,甚是奇诡震撼,听在耳中尚不以为然,亲眼所见,方知其震撼人心之处,比他人口中的述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最震撼的却是在游/行队伍中央的那几个描红画绿,挂满各种元宝金银坠子的竹笼,因为每一个笼子里都装着一个额头上抹着朱砂印子的幼童。
那些幼童哭的惊天动地,锣鼓却更加宣天,呐喊声合着舞动的声音,让人双耳刺痛,又眼花缭乱。
直到队伍登上延伸海中的一处广阔高坛,点燃了两束巨大香烛,曲乐才渐渐停下,哭闹不休的幼童们被人强行喂了一种药丸,随后,那些幼童便陆陆续续停止苦恼,却又神色呆滞,昏昏欲睡。
而随后,又有几个看起来是很有威望的老人,依次点香面朝大海进行祭拜。
白尽欢与李藏名混迹旁观的人群之中,他们是站在角落处,看着周围的人全都低头祷告,也不由跟着屏气凝神。
又听见大师兄解释这是在做什么——哭闹的幼童之声会唤醒沉眠的蛇神,来迎接属于它的祭拜与祭品,祭司开祭之后,信奉蛇神的民众自然要先展现自己的信奉之心,再来向蛇神祷告出海顺遂。
但这些其实并不在李藏名的关心范围之内,他的目光只落在那些被困在笼子里的幼童身上。
等人陆陆续续结束这个动作,互相交谈起来的时候,李藏名才悄声询问:
“既然要他们哭闹……怎么又让他们噤声了,而且,是给他们吃了什么?”
白尽欢回答:
“一种迷药,让他们大哭一通,以告知蛇神供奉的灵童康健,同时唤醒神明,然后便可以让他们闭嘴了。”
李藏名有不好的预感:
“……闭嘴之后呢?”
白尽欢道
“等待祭祀的步骤完成,作为祭品,被投入海中献给蛇神。”
李藏名:……!
昏迷的孩子被投入海中……那岂不是要将他们活生生淹死!
李藏名握紧手中伞只,脚步下意识踏出一步,但却被白尽欢拦了下来。
“不要乱动,旁观就是。”
李藏名不解:
“大师兄,不救他们么?”
白尽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压低声音,以他二人能够听清的音调,轻声反问他道:
“你很想沾染此地因果?你若行此举措,破坏祭祀,惹得蛇神发怒,那你就会成为整个溟州的罪人,你身负家仇,本不轻松,确定要再惹祸上身?”
李藏名:……
停了停,白尽欢看着他不甘的神色,又慢悠悠的补充:
“你可不要忘记,溟州不比其他地域,世代信奉蛇神,且宗亲相连,同声和气,你本就是外族,再来破坏祭祀得罪蛇神,那是整个溟州都不会放过你,纵然我今日助你脱身,却不可能时时刻刻呆在你的身边,纵然他日你回去内域,不但要防万灵承天会对你的追杀,还要戒备来自溟州的仇恨,你确定能够应付的来么。”
“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不管。”
李藏名眉蹙越深,却到底没有真的冒失出手,而是望向身侧之人,说道:
“大师兄,也没有办法救他们吗?难道天道竟也不管不问这种……事情。”
顾忌身侧还有许多当地人,李藏名并没有说更过分的话,饶是如此,周围也三三两两有人朝他们看过来一两眼,都是并不友好的神色。
“这可和天道无干。”
白尽欢纠正他的说话,也不在意当地人打量的目光,毫无情绪的讲:
“天道可从未讲过,要祭祀蛇神才能够存活,一切不过是人族自行其是,所得因果轮回,自然要自己承担,如何能怪到天道身上。我和你讲过,天道面前,众生平等,无论强弱,看来你忘记了。”
李藏名:……
李藏名看向大师兄,忽然觉得大师兄遥不可及,尽管此刻他们近在咫尺。
不久前,他还为大师兄注意到他都没想起来的事情,认为大师兄很是体贴入微,现在,他却感觉大师兄太过冷漠与疏远。
大师兄,真是让人太琢磨不透的存在。
李藏名松了松手中握着的伞只,轻声道
“但有许多次……我也将死,大师兄却出手相救。”
比如这次,若不是大师兄,他是真生死未卜。
“要听实话吗?因为你足够幸运而已。”
白尽欢声音平淡,提醒他道:
“想想看,究竟是我救了你,还是你自己命大才死里逃生。”
李藏名:……
是了,他总是有大师兄救了自己的想法,是因为每每死里逃生之后,是大师兄给他喘息之机,而不是真的插手他的逃命之中,就算是当初二闯王都……大师兄也没答应替代自己去救人。
大师兄从来无情,那是有别于修行[洗情明心经],需要杀至亲之人来逼迫自己断情绝爱的无情,而是万物平等,皆为刍狗的无情。
第247章 变故突生
大师兄的心态, 李藏名自认弗如,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凡俗之人,做不到大道无情。
李藏名将手中的伞转了一个圈, 做下一个决定:
“我的仇人遍布天下, 不多一个溟州。”
言下之意, 就算真要得罪整个溟州,他也不能见死不救, 若是一些大人束手就擒毫无反抗,或许他还能冷静对待, 这么多的小孩子无辜丧命,他实在于心不忍,况且现在他也不是碧血阁的杀手, 不用再无限的克制自己对任何事都要冷漠旁观。
再来,事情也不一定有大师兄说的那样糟糕,溟州注重宗亲,同气连枝,外地人在溟州无所遁形,可内域可不是让溟州人肆意横行的地方, 出去溟州,他想要躲避起来不被人寻找到,那也不算很困难的事情。
白尽欢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唉”了一声, 说:
“世上之事, 皆有定数,暂且耐心观看吧。”
“大师兄……?”
难道大师兄有其他办法可以来救这些人?
果然——
李藏名心想, 大师兄到底不会见死不救,但大师兄现在也无动于衷, 难道真要祈求天道开眼,神明降临不成?
李藏名握紧伞只,心中几番纠结,最终决定听大师兄的话再等一等,倘若真没有人出手相救,那他也不得不违逆大师兄的话了。
当那些被捆绑的幼童就要被推下大海,李藏名已经踏出一步时,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忽然间狂风大作,不但人被吹的摇摇晃晃站不稳脚跟,那些盛放幼童的笼子也东倒西歪,好几个还有些清醒的孩子甚至可以直接从里面爬出来。
而在侍卫准备去抓那些逃出来的幼童时,祭坛下方的神湖之中,卷起了一道越来越大急速飞旋的漩涡,却不是把东西往漩涡里面卷,而是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抛。
合着狂风,无数鱼虾被水流带着从湖水中飞溅而出,如瓢泼大雨簌簌砸落在祭坛上。
让人一时间不知是要快快找地方躲避这场海上风暴,还是去捡那些落在身上脚下的鱼虾。
李藏名眼疾手快撑开手中的伞,为白尽欢挡下扑面而来的层层水浪……看着周围一片狼狈逃窜的身影,他大概明白为何分明万里晴空,大师兄却特意叮嘱他带上伞出门了。
而在一阵阵匆忙躲避的身影后方,随着无数的海水鱼虾被席卷上岸,有一道灰蓝色的身影也跟着从水中被甩到了祭坛上。
这风浪来的迅疾,去的却也快速,这道身影被甩上来的时候,风浪便渐歇了。
在逐渐回落的狂风与波涛之中,一道清脆的声音突兀响起:
“叶迷津!你果然是个坑死人不偿命的家伙,你给我等着……再信你一个字老子跟你姓!”
那是全场人目瞪口呆,看着从海中飞出来的少年握着一杆莲花,一个翻身站起来之后,就站在风浪之中,祭坛之上,中气十足的对着神湖骂骂咧咧。
骂完之后,这少年仿佛才察觉出来什么地方不对,充满疑惑地转过身来,此刻风浪已经近乎完全停歇,也让人能看清这少年人的长相。
竟然长着一张甚是清秀明丽的脸庞,简直没法让人把他和刚才骂人的话联系在一起。
他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人群,又四下张望,审视周围的环境,然后才有些怀疑的皱眉说话:
“这是难道是溟州?你们在做祭祀?我竟然真的出来了?”
并没有人回答他,在其他人看来,这少年出现的莫名其妙,虽然长相可爱,明眸善睐,但想想他刚才的言行,当然不会让人主动和他攀谈。
不过没有关系。
他有自己确定答案的方式,这少年挑了挑眉,左右看了看,便找到目标。
他随手抓了一个距离他最近的年轻祭司,然后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前,就伸手在他脸上啪啪扇了两巴掌,声音清脆作响,不少人为他这突然的动作倒吸一口凉气。
当众掌掴,这也太过嚣张无礼了!
然而这少年却毫无自觉一般,一点没觉得愧疚,松开了对方的衣领,看也不看便随手把这倒霉祭司朝外一推,他的目光只落在自己发红的手心上,自言自语道:
“这么痛?看来真不是做梦。”
被他扇脸的祭司:……要靠痛不痛来确定自己是不是做梦,你不能打自己的脸吗?!
只是不等他发怒找回面子,就见这少年叉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子终于出来了!这么多年,终于自由,谁也别想再关我了,该死,怎么会回到这晦气的地方来。”
“放肆!”
此刻,围观民众才陆陆续续回过神来,听见他竟然用这种大不敬的词语来形容祭祀,大祭司一脸怒容的看向他,怒斥道:
“哪里来的无礼狂徒,竟然敢破坏祭祀大典,你是不要命了吗?!”
周围负责巡守的人员也横眉倒竖,只等一声令下就将他捉拿。
但这阵仗,却一点也吓唬不了这名少年,他直视对方,握着那只莲花抱臂在前,不以为然道:
“我破坏又如何,怎么,你要杀我啊?”
他握着莲花敲了敲脑袋,忽然“哦”了一声,仿佛想来了什么一般,神色逐渐变得暴戾:
“我懂了!让我回到这里,就是让我回来报仇了,哈哈,你们想杀我,我可还有账没和你们算呢!”
“将他拿下,押后发落!”
“都给我去死!”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几乎交叠响起,在守卫得到命令,朝这无名少年扑去时,一条十几丈长的巨蛇从其身后的神湖之中破水而出,挟裹水浪迎面而来。
“嘶——”的一阵声响,巨蛇便张开血盆大吼,露出雪白毒牙与殷红蛇信,霎时间震慑全场,守卫立时不敢再向前去,又心惊肉跳,手脚颤抖。
人群之中,熙熙攘攘,无数声音交叠急促的响起:
“蛇……蛇神显灵!”
“不,不对,蛇神怎可能从神湖里出来……”
“难不成竟然是这人法相!怎有可能,怎有可能修炼出这等境界的法相!”
“救命,救命!快逃啊!”
那大蛇从水中一寸寸拖出庞大身躯倾轧而来,让人再也无法淡定,一时间周围都是尖叫声响与逃窜身影,那是比刚才狂风巨浪发作时还要慌乱的场景,所有人都忙的逃命,也无人在意那些祭祀用的幼童了。
远远看着那忽然出现的少年与祭司对立,只怕一时间也分不出胜负,而肉眼可见打斗起来会殃及更多地方。
在那少年的目光扫过来时,白尽欢打开折扇,挡住半张面容,回头转身,说:
“看来这场祭祀是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了,接下来不过是一场混乱的打斗,未免做被殃及的海鲜,我们也离开此地吧。”
李藏名最后看了一眼那少年,和他隔空对视一眼后,才若有所思的缓缓回首,跟在大师兄的身后离去,走出几步后,又低声询问
“这也是大师兄预料到的情况吗?”
两侧都是慌乱逃行的身影,他们两个慢步行走,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人影缭乱,于此混乱时刻,也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存在,更不会听他们两个之间的交谈。
白尽欢打开宽大的折扇扇了扇风,不置可否道
“天道命理,自有定数,只是凑巧罢了。”
只是凑巧么?李藏名却不怎么相信。
但这些孩子不必葬身海中,能留下一条性命,总是好的。
二人又顺道去临街的商铺购买一些物品,而街道中议论纷纷,都在说祭祀中出现的变故,猜测那少年的身份,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说是蛇神降临的,但看其他人立刻反驳的样子,显然不怎么认同这种说法,况且大批的侍卫被调去祭祀的地方,若是蛇神降临,祭司怎么可能会是这样如临大敌的反应。
白尽欢与李藏名买完最后一样东西,离开街道的时候,耳朵里又随风飘进来旁边茶馆外的摊子上的低声交谈:
“话说,你们还记得……许多年前,有一名祭童跌入神湖之中,消失不见的事情吗?”
“你说的是宣老五家的孩子?”
“是了,我也想起来了,那一年祭祀好像也是这么邪门的大风,那孩子可是个鬼机灵,趁乱从笼子里爬出来想逃跑,结果不甚跌入神湖之中,过后怎么捞也捞不到人,都说他已经淹死,沉入到湖底了……甚至还说是顺着水道流入大海,所以才捞不出尸体。”
“啊呀,这么一说,我怎么感觉刚才看到那少年人的样子,好像真有点像是宣老五家的孩子,不过年纪可比那孩子大多了。”
“啊,难道是他变成鬼回来了?他怎么大白天出来,不怕日光?而且做了鬼还能长大的吗?”
…………
鬼当然不会长大,而不怕日光的,显然也不是鬼。
三日后的夜晚,天上满星无月,李藏名走出院门,准备吹灭院门上悬挂的灯笼回去就寝。
就在此刻,他听见一阵声音传来,转过身去,便见一道身影朝这边奔跑而来,时不时又朝后面扔出什么东西,地下弯弯曲曲,是几道泛着灵气的小蛇也跟着他逃窜。
那身影临近之后,借着灯火,李藏名才看清他的相貌,果然是那天突然出现在祭祀典礼上的少年。
对方朝他嘿嘿一笑,快速说了一句:
“借屋一避!”
不等他答应,就毫不客气的越过他一头扎入到了庭院之中。
李藏名:……
这是借么……这是完全当自己家了吧。
第248章 不请自来
那名突然从湖里冒出来的少年, 虽然预感会有再见的时候,却没有想到再见面的机会来的如此猝不及防,而且这少年也未免太自来熟了。
李藏名在原地站了片刻, 无奈摇了摇头, 正要转身回去, 又听见簌簌几道破空之声,李藏名偏头躲过迎面飞来的暗箭, 便又见几道漆黑身影飞奔而来,不多时, 数十人便将整个庭院都团团包围了起来。
李藏名顺手拿起了旁边的一只竹竿,心中叹气,只怕今夜要难以入眠了。
包围破开一道缺口, 一名肩膀上托着一只黑鹰,身材甚是魁梧,眉毛像是杂草堆积的精壮男子走了进来,此人是州府的一名巡捕首领,专管追捕对蛇神不敬之人,这次就是奉祭司的命来抓那破开祭祀典礼的小子。
他是带着一脸怒气走过来的, 正要质问,看到站在院前灯下之人,却很明显的愣了一愣。
灯下观美人, 本就带三分朦胧美意, 眼前人一身轻薄素衣, 迎风而立,更是从未见过的卓越身姿, 神仙面容,如碧华璀璨, 似幽兰芳蔼。
他倒吸一口冷气,不由自主的说道: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片荒岛上还有这么漂亮的美人居住。”
他回过神来,朝左右看了看,一脸怒容瞬间换作笑容满面:
“不错,不错,哈哈,真是大惊喜,这小鬼头,还挺会选跑路的方向……这可真是好事成双,哈哈,先抓了那小鬼头交差,再抓你回去侍奉,美人,你叫什么名字?和哥哥说说,别怕,哥哥不是坏人。”
李藏名:……
“呕——幸好昨天也没吃饭,不然真是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奔入庭院中的少年去而复返,从李藏名的身后冒头,又仔细去观察李藏名的表情,毫无引祸上门的愧疚,反而光明正大的拱火:
“喂,他都这么说你了,你不生气,不觉得恶心,愤怒,想把他教训一顿吗?如果我是你,我可忍受不了这样的辱没。”
李藏名:……
所以到底是谁把这些人引过来的啊,不但不能清静就寝,还要被迫听这些莫名其妙的言语。
李藏名冷静的说:
“你们踩到我种的花草了。”
……
现场一阵寂静,众人下意识低头,果然见庭院外种着不少的花草,只是天色漆黑,谁也没有看到——但他们是来追杀那逃犯的,谁还管踩不踩花草。
巡捕首领更是不以为然,对他笑嘻嘻的说
“你跟我回去,这些花花草草的,想种多少是多少,侍奉爷开心,还有锦衣玉食给你享受,可比你在这岛上穷屋破房,餐风露宿好多了。”
李藏名懒得和这种脑子有癔症的人讲话,倒是身后的少年接过话头,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又摇摇头,很是怜悯的说:
“哈……你竟然敢说我大师兄住的地方是穷屋破房,你自求多福吧。”
少年同情的朝他看了一眼,然后朝身□□院里大喊:
“大师兄,有人骂你虐待人啊,你管不管啦!”
“大师兄……?”
除了说一句话之外再没任何反应的李藏名,因为这三个字倒是有所动作——他转头看向了那不请自来的少年,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实在没想到他也会是大师兄的师弟。
但好像也没感觉到有什么意外的地方,甚至觉得“果然如此。”
对上李藏名疑惑的目光,少年朝他眨了眨眼,热情主动的自我介绍:
“哦,你应该还不认识我,我也是你师兄哦,我叫宣浓光,大师兄有和你提起过我吗?”
李藏名:……
虽然但是,并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但也没有提起的机会。
而且真的是师兄吗?
李藏名看着眼前这位还没自己个头高,长相偏嫩,性情也和小孩子一样恶劣的少年……对这句话很是存疑。
——————
数日前,碧虚玄宫。
宣浓光再一次和那只不折之莲较劲失败后,坐在湖边郁闷的发呆。
等他准备起身离开时,才发现叶迷津就站在他的身后,一脸深思的看着湖面。
宣浓光没做任何准备就回头,结果突兀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差点被他吓的魂魄出窍,拍了拍快速跳动的心脉,没好气的说:
“你走路不带声音的吗?来了也不吭声,还是想故意想吓死我。”
叶迷津“噫”了一声,好笑的说:
“吓死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吗?是你太专注生闷气,没有注意到我过来,这也能怪我么。”
他虽然在和宣浓光说话,目光却仍然没有从湖水上收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是那一只不折之莲。
宣浓光哼了一声,不满道:
“什么叫我专注生气……看什么看,你也对这一只莲花感兴趣,想看你能不能拔出来吗?”
叶迷津道:
“我只是在思索一个问题。”
宣浓光下意识问:
“什么?”
叶迷津轻笑:
“你真想知道?唉,但感觉说出来不太好。”
宣浓光其实不是很想知道,但他这么一说,反倒是激起了宣浓光的好奇心:
“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
叶迷津长叹一声,面露纠结的说:
“那一天大师兄离开前特意叮嘱我的话,我便知道大师兄猜到了我想要做什么,但我又不想让大师兄猜测成真,或者说,我想知道如果大师兄发现自己失算了会是怎样的表情,但我又实在很想做这件事情,但我如果做了,那就是真按大师兄猜测的那样去做事,我却又不喜欢被别人猜到我的想法,安排我的选择,但若不做这件事情,那我就真是被他人影响而克制自己的言行,这同样是我不屑于去做的事情,唉,如何选择,这可真是一件难以解决的事情啊。”
宣浓光:……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而且说的是一件事情吗?
宣浓光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被他这几句话绕的彻底乱掉,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神思,又倍感无语,果然就不能和叶迷津近距离接触,这家伙只凭说话都能把人绕的头晕眼花,简直是比神棍还要神棍啊!
宣浓光面容扭曲的看向他:
“你在说什么绕口令?”
他是真一句话没听明白啊。
对上宣浓光一脸茫然无知的表情,叶迷津又叹了一口气,唰的一声打开折扇,扇了两下,说
“算了,还是随性而为,随心而动吧。”
宣浓光:……所以到底是在说什么啊!
在宣浓光要抓狂打人前,叶迷津说:
“你不是很想出去碧虚玄宫吗?”
宣浓光怀疑的看向他:
“你有办法?”
叶迷津颔首,说道:
“看你敢不敢按我说的做了。”
宣浓光:……
他没有什么事情不敢做,但他也不是很相信叶迷津的人品。
自己试了很多办法都没办法出去,叶迷津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找到办法,再一想这家伙曾经差点带着自己陪他一道送死……宣浓光怀疑他是在耍自己玩,于是立刻选择了不屑一顾的离开。
但在走出不过十几步后,宣浓光又“啊”了一声,气冲冲的跑了回来,说:
“什么办法?”
嗯,听一听总没什么损失!
宣浓光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显然他还没体会到一件事情,对于有些人来说,当你选择让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那你就已经落入他的陷阱里了。
叶迷津弯了弯眼睛,笑容十分灿烂:
“如果这只莲花,你向上拔不出来的话,为什么不试试看向下拔呢?你不是说你是从湖底钻出来的吗?说不一定,离开碧虚玄宫的办法,就在湖底呢。”
宣浓光一脸怪异的看向他,觉得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你在说什么鬼话?”
虽然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但向下拔,那不是朝着淤泥里面倒栽葱么,他还没蠢到要自己溺死自己的地步。
叶迷津笑吟吟的说
“试一试也不会怎样,大师兄又不会真让你溺死在这里。”
还真是敢说,死的不是你咯。
宣浓光呵呵两声:
“如果我真的死了呢。”
“那就只能说一路走好了。”
叶迷津露出可惜的表情,顶着宣浓光瞬间变难看的表情,慢悠悠的说:
“别着急生气嘛,我不是说了,看你敢不敢按我说的来做,究竟是想活着还是想要自由,看你怎么选了,你不是很想要回归自由么,一死了之,怎么不算一种自由?”
宣浓光:……
做鬼的自由吗?
怎么有这么欠揍的人啊!
这是正常人能提出来的建议吗?!
“我只是说说而已,要不要试试看这种办法,看你自己。”
叶迷津躲过宣浓光愤怒之下的袭击,合上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最后留给他一个微笑,就施施然转身离开了。
宣浓光对着他的背影磨了磨牙,很想给他一拳。
但最后宣浓光也没动手,而是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若有所思的看向湖面。
这可真是一个致命的挑战,但他向来也不怕挑战,或者说,他从来都很喜欢作死。
宣浓光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默默念到:
“希望大师兄能赶在我溺死前,及时回来救我,以及,如果要惩罚的话,就罚叶迷津吧,毕竟是这家伙怂恿自己干的,自己只是一个渴望自由的小蛇,可没有什么错。”
宣浓光下定决心后,就深吸一口气,一头扎入冰凉的湖水之中,游到了不折之莲的根系处,然后握着茎秆,便用力朝湖底更深处拖去。
结果却无事发生。
第249章 师门情深
就知道那家伙是故意坑自己的!
宣浓光吐出一连串气泡, 抬起头看着眼前幽深的湖水,怒气冲冲,准备出去打人。
但在他准备上浮的时候, 脑海中却忽然冒出一个问题:
大师兄……真的会让他溺死在这里吗?
忽然间, 宣浓光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觉得自己真不该听叶迷津的胡言乱语,不然, 又怎会产生这样用自己的生命去试探大师兄底线的念头。
可想法便如杂草藤蔓,根深难断, 又如莲花荷叶,丝连不绝。
他却又不由自主的收敛气息,闭眼继续下沉, 无尽的湖水将他完全淹没,透明的水波也一重重变作幽绿,乃至深沉的漆黑。
无风,无光,无声,无息, 无言……
他坠入永恒寂静黑暗之中,就连神识也无法遏制的飘散,或许这就是幽冥之地?
宣浓光想要扯出一个自作自受的苦笑, 但他却连如何笑都无法做到。
只能昏昏沉沉的想, 大师兄, 是否我这一次真正玩脱了,连你也预料不及, 我宁愿死,也要逃离这座安全却了无生机的宫殿呢。
在宣浓光要下意识松开手时, 忽然感觉似乎有一缕细风从他脸颊划过。
风……?!
宣浓光昏昏沉沉近乎离散的意识,在这一刻重新凝聚苏醒,他感觉越来越大的风,丝丝缕缕从身侧吹过,越来越多的水蔓延,而夹杂着越来越重的海腥气涌入鼻息。
他勉力睁开眼睛,看见幽深流水一重重从眼前划开,看见有晦暗不明的光辉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不是光辉朝他而来,而是他被一阵剧烈的海底大风,盘旋着从水低吹拂而起。
宣浓光随波逐流,被带的转的头晕脑胀,无所依靠,下意识用力握紧双手,才忽然他的手里竟然还握着那只不折之莲。
在宣浓光准备将它丢弃时,忽然浑身一轻,他被一股风力蓦然吹出,嘭的一声落在石块上。
好痛——!
宣浓光眼前一黑,差点没哀嚎出来。
然而很快,他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看着眼前与碧虚玄宫全然不懂的石板与上面雕刻的花纹,宣浓光不顾疼痛,连忙爬了起来,环顾四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真的出来了?!
叶迷津的方法竟然还真的有效——但也太缺德了吧!
想活着找回自由,那就要先主动的死上一死,而且还不是一刀来个痛快,是要溺水而亡,无比坚决的,一点点消磨自己的生机,来证明自己的决心。
就算是要考验他的意志,也未免太不是人道,这是正常人能想到的办法吗?!
(大师兄:……有什么意见?
叶迷津:……)
想一想大师兄的神通……
宣浓光立刻打消了腹诽大师兄的想法,但心中实在愤恨郁结,他又不是喜欢憋屈自己的人,总是想立刻发泄出来,于是想了一圈,只能退而求其次,准备怒骂叶迷津亲友十八代。
只是不等他为离开碧虚玄宫而激动高兴,也还没来得及骂个尽兴。
他就要先逃命。
虽然他的法相震慑了一下朝他袭来的人,可等对方回过神来,他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对方有数十上百人,他所有的法相抛出去,也没法以一敌百啊。
于是只能狼狈逃窜。
谁能想到好巧不巧,他出来就碰上祭祀典礼,真不知道该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不过,当他大闹祭祀典礼时,错眼瞧见那一抹离去的身影后,宣浓光终于确定,这是大师兄故意凑成的局面。
等等——叶迷津说什么大师兄猜到他的想法,他又不想按大师兄说的去做,却又不想隐忍,最后还是选择说出来帮自己离开碧虚玄宫之类的话。
宣浓光脑子一个激灵,忽然明白叶迷津那一连串绕脑子的话都是什么意思了。
难道大师兄不但猜到叶迷津会给自己这样一个脱出碧虚玄宫的方法,还推算出叶迷津会进行一番纠结么。
不然,他怎么会凑巧赶上祭祀典礼,更关键的是,他怎么会凑巧在祭祀典礼上见到大师兄?!
他可不相信,这仅仅是凑巧。
大师兄的神通,竟然已经到如斯地步……宣浓光抖了抖身躯,默默在心里说道:幸好没在心里骂大师兄,不然岂不是境况更加糟糕?!
大师兄这么神通广大,应该也能猜到自己没有骂他吧?!
大师兄这么神通广大……特意前来,一定是预感到自己会遇到危险,所以来救自己的吧!
那自己被追杀到无路可去,所以来找大师兄求救,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吗?
————
群星烁烁,不若一灯昏明。
听到有人竟然敢贬低大师兄搭建的庭院是穷屋破房——是不是大师兄亲手搭建还未可知,但宣浓光不介意借着这个由头来煽风点火。
众人包围之中,宣浓光朝着屋内大喊:
“大师兄,有人骂你虐待人啊,你管不管啦!”
少年人中气十足的呐喊,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一阵颇有些尴尬的寂静后,追杀他的巡捕首领冷笑一声,似乎是在嘲讽他告状无效。
只是在准备下令动手时,才有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庭院内遥遥传来:
“不是一天到晚想要出来么,现在你自由了,既然已经厌恶庇护,何必再主动选择回归束缚呢。”
宣浓光:……
宣浓光皱眉想了想,然后放弃了思考:
“我听不懂!”
白尽欢:……
不动脑子也能这么理直气壮啊,果然不能讲太多道理给他。
白尽欢摇摇头,作为大师兄,当然是大人有大量,不介意说的更直白一些:
“自己惹的事情,自己解决。”
这是要旁观的意思了,宣浓光不可置信的啊了一声,看着身侧身形清瘦的师弟,说
“大师兄,你生我的气,难道连这位师弟的命也不顾了吗?!”
大师兄却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这难道不是你的错么?若他被你牵连致死,那你做好被其鬼魂报复的准备好了。”
宣浓光……
好狠的心!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出来。
宣浓光凄凄惨惨,看了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美人,很是悲催的讲:
“大师兄如此无情,师弟啊,你怎么就被大师兄忽悠入了这个火坑?唉,你看你长这么雌雄莫辨,大师兄竟然也舍得见死不救,任人摧残。”
李藏名:……
雌雄莫辨……是什么形容人的词么。
他一时间还真分不清这人是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
他以为自己常年修行刀法,疏忽文道,很是学识浅陋,愧对父母先祖,没想到还有人比自己更加用词混乱。
“师兄弟情深的戏码演够了吗?”
追杀他的巡捕首领终于看烦了他在这里上演的戏码,无论是故意装疯卖傻拖延时间,或者另有什么阴谋诡计,他可不打算继续陪这个小鬼继续玩下去了。
于是扬了扬手,说道:
“既然这么不舍,那就一道黄泉路上见吧。”
话音未落,周围之人便结阵行兵,齐齐攻击而来。
眼前一阵眼花缭乱,到处都是杀手,实在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宣浓光伸手一挥,顷刻飞出无数条灵蛇法相,不过片刻,便寻出真身破绽。
“就是你了!”
宣浓光飞身过去找那道被咬到的身影时,还不忘留下两条灵蛇缠绕“师弟”身侧,嘱托身旁人一句:
“你自己小心一些,师兄我尽力保你周全,你如果不幸死了,可千万别找我麻烦。”
李藏名:……
那倒是不必了,除大师兄外,他还真没想过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他人手上。
就算是大师兄……若非强弩之末,无法存活,他也不肯轻易求救,更何况眼前这群人呢,比之他以前杀过的人,实在是并不够看。
难道是他看起来很弱么?才给人好欺负的假象。
李藏名眸光一扫,眼角掠过一道趁机朝他逼近的身影,已然无法躲避,只能出招应对。
李藏名抬手出招,不过眨眼之间,他呼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大师兄,您教我的,不是杀人的剑招,可我却有一颗杀人之心啊。”
心若想要一个人死,不杀人的剑招也要见血,无利刃的木棍也能封喉。
那不过是两指粗细的木棍,放在平常,就连三岁小孩也随手拿起敲敲打打,把它当成玩/物。
但当它穿喉而过时,带去飞溅的血花,就连草菅人命的凶徒,也要为之心惊胆寒。
李藏名将木棍抽出时,随着对方尸首的倒下,又是一阵血花飞溅,零星两滴落在他皓白如玉的面容之上。
尸体嘭的一声倒地,脖颈处一个大洞,正不断地涌出血液,瞬间将地面染得暗红一片。
李藏名面无表情的收回木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版。
然而飘忽的灯火映衬之下,此刻的他迎风而立,仍旧身形清瘦,素衣偏飞,却不像是九天上惊魂动魄的神明,而像是九泉下勾魂夺魄的鬼魅。
随着那具尸首的倒下,一时间仿佛所有人都被点了穴道一样,僵硬原地,唯有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惊恐。
是真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有些瘦弱的美人,竟然会突然出手杀人,且是如此的迅疾如电,手段残忍,叫人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叫人连多看一眼伤口都不敢。
“你——”
万籁俱寂之中,只有宣浓光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开口说话:
“你杀人的手法,也太粗暴了吧。”
……到底谁才是杀手啊。
第250章 孤岛之谈
李藏名拂去飘荡眼前的长发, 随手掖在耳后,没什么情绪的说:
“杀人就是杀人,还要讲究手法么?难道手法繁复, 便不算是杀人?”
宣浓光:……那倒也不是。
但问题的重点好像不在这里吧, 宣浓光还有些不太能相信的说:
“只是没看出来, 你长这个样子,没想到下手比我还狠。”
李藏名:……
他的长相, 很不像是会杀人的样貌么?
李藏名已经懒得去回应这个话题。
从前,总有人讲他有一双不和相貌的眼睛, 现在倒是没人这么讲,但却又有更多的人在意他的容貌,又自行以此作为评判, 来将他当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了。
以前他还不理解大师兄为何为他施加遮掩面容的术法,现在却很能理解,甚至觉得可以再来一次,他在碧血阁磨砺太久,除却他的家仇, 已经很难对其他事情生出多余的情绪,现在却少有的为这种事情,而生出明显的厌烦。
以貌论人, 本就是无稽之谈, 因此而遭受到什么挫折, 总不能怪人的长相不符合心中预定的言行吧。
李藏名一甩手中木棍,散出无数偏飞的灵蝶。
在这些灵蝶的环绕与飘散中, 他没回应李藏名的话,只是抬眸看向这群不速之客的首领, 开口问道
“还要继续么?”
飞舞的灵蝶,就如它的主人一般,看着好像是最为脆弱的东西,然而从眼前划过时,翅膀的边缘却锋利如刀,略微触碰肌肤,便感觉一阵疼痛传来,定眼看去,是已经被割裂出了血痕。
这叫所有人都不敢再动,生怕稍不注意,便落得和那个已经被杀死的人一样下场。
对方不过两人,已然让他们生出恐惧,更何况,庭院之中还有一位从头到尾未曾露面的“大师兄”。
溟州虽然以宗亲为重,门派不多,却也知晓在其他各州,所谓名门世家中的大师兄,大多数并不只是指拜师年龄最大的弟子,而是一应能为皆超出其他弟子,可随时接任掌门位的弟子。
此二人对付起来已经如此棘手,实在不敢相信,庭院内未曾露面之人,该是怎样的修为。
巡捕首领正震惊间,忽然有所感应一样,顺着这句话下意识朝着那人看去,对上一双实在美丽却又毫无感情的双眼。
那好像是被毒蛇爬上脊背一样,叫他冷不丁打了一个冷颤。
心中那一点轻蔑旖旎的念头,已然随着对方利索杀人的动作而当然不存。
是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外乡人,竟然也敢在溟州毫无顾忌的动手杀人,而且听他言语间的意思,是还有继续杀下去的意思。
“你,你你——你们竟然敢杀人,给我等着!”
话虽然是这样说,然而逃跑的身影却是一气呵成,丝毫不见犹豫,眨眼睛就在数十丈之外,其余人得了首领的神色示意,自然也迅速撤退,当然,走前还不忘把那一具倒在地上的尸首拖走,拉出一长条绵延的血痕。
顷刻之间,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然消失无踪,若非灯火映照之下,沙土凌乱,还有那一抹已经黯淡的血痕,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显然不能当做不存在,也不会随着这群人的离开,就此罢休。
一片寂静之中,突兀响起一阵嬉笑:
“哎呀,你得罪他们咯。”
看着一群人跑的没影,宣浓光凑到了李藏名身边,笑嘻嘻的说:
“溟州可是不分好坏,只论宗亲地位,看看他们逃跑还不忘把死人也带走,就知晓不会善罢甘休了,你以为你只是杀了一个人,接下来会是一族,不,或许是一州的人都会杀你偿命,可不要讲说你是反击才误杀的,在这里,你是外人,他们可不会听你辩解。”
李藏名:……
李藏名是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幸灾乐祸,仿佛他能够置身事外一样,简直是缺心眼,不,就没有见过比他还缺心眼的。
大师兄收师弟的眼光——嗯,果真也非同凡人。
李藏名没有任何神情变化,静静听他说完,才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去庭院内,只留下一句话给他:
“你既然当着他们的面讲说,和我师出同门,他们因此怀恨追杀我,难道会放过你么,我可以随时离开溟州,你能吗?”
宣浓光:……
他有什么不能的!
……
好吧,他确实不能,准确的讲,在他没出完心中的恶气前,他不会离开溟州。
但被人就这么猜中心思,总觉得很是不爽!
兀自站在原地气闷了一会儿,宣浓光才跟着进去了庭院,然后就听见庭院内传来大师兄的声音:
“进来前把门关好。”
宣浓光嘭的一声把门甩了过去,扭头就看到大师兄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老神在在的坐在庭院内煮茶,又摇头叹气,说:
“你不能小心一些么?这可不是在碧虚玄宫,甩坏了立刻就能够复原,还是说,你很想半夜不睡觉修屋门吗?”
“又没有坏。”
宣浓光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晃荡的竹门……反正没倒。
然后他就心安理得的走到了庭院内,挑了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大师兄为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说:
“今夜太晚,也就算了,明日你们两个记得早起,将外面弄出来的狼藉打扫干净。”
应该在意这个吗?!
宣浓光哼哼两声,没忍住抱怨道:
“大师兄见死不救。”
“你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
白尽欢随口应了一句,复又看向李藏名,说道
“今夜过后,或许再没有平静的日子了,想好接下来去哪里了么?”
李藏名只是低头喝茶。
白尽欢了然道:
“还没有想好的话,就回去碧虚玄宫吧,这里已经不适合清修静养了,其余各地,怕也找不到能让你静下来思索前路的地方。”
不等李藏名回答,宣浓光便率先开口说:
“我劝你想清楚再答应,碧虚玄宫确实没人打扰,但你进去容易,想出来却很难,大师兄是不会让你轻易出来的,一定会给你设置一个难题,况且,现在碧虚玄宫里,可还有个很讨人厌的家伙在。”
想到那个坑自己的家伙,宣浓光便面目扭曲,牙根犯痒,哼,早晚有一天,他一定要报复回来!
白尽欢:……你小子,故意拆台是吧?!
白尽欢喝了一口茶水,抬眼看向仍愤愤不平的宣浓光,平静的说:
“你还是先顾全自己,今日藏名能帮你解围,给你喘息之机,歇息之所,我们离开后,你还能找谁庇护呢,你自己就是溟州人,应当也最了解此地民众的习性,可是很难有人会来帮你一个“叛徒”,哦,如果你能改一改你这个坏脾气,兴许也能拉到一些人来收留你,或来帮你一把。”
宣浓光呛了一下水,不可置信的看向大师兄,说:
“大师兄,你要走了?!”
白尽欢挑了一下眉毛,道:
“不然呢,陪你在这里被不死不休的追杀么?”
宣浓光:……
他还以为是大师兄是有什么其他要紧事情要做,结果竟然真的是因为要抛下他跑路啊。
身为大师兄,怎么能说出这样抛弃师弟的话来。
宣浓光露出幽怨的神色:
“大师兄不应该是庇护师弟的么?”
一般来说确实是师门一心,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不是一般的师门可言。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白尽欢倒是感觉很是奇怪了,好奇的问:
“你不是怨恨我束缚你的自由么,拼死也要逃出来,我以为你不愿意再见到我才是,怎么,难道对我还有挽留之意,还是说你后悔逃出碧虚玄宫了呢?”
宣浓光立刻反驳:
“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大师兄怎么能污蔑我,而且,我也没说我后悔出来。”
他只是不想待在碧虚玄宫,可没见不愿意再见到大师兄,当然,就算是被人一路追杀,他也并不后悔离开碧虚玄宫。
“那就记住你今日的话。”
白尽欢也不是很在意这个,想想看以后得日子,放他一个小崽子在溟州孤身作战,似乎也很不容易,于是又补充说:
“以及,记好你是如何离开碧虚玄宫的,离开碧虚玄宫的方法,是给你出的一道难题,同时也是给予你在溟州活命的方法,离开溟州,才是对你真正的考验,唯有经过这道考验,你才能真正在溟州存活下来,获得你想要获得的东西。”
什么考验不考验的……宣浓光听得一头雾水,都说了,他是真讨厌这样讲话。
看着宣浓光一脸试图理解但理解失败,最后干脆放弃理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白尽欢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了。
可是这是他自己应承下来的师弟,能怎么办呢,白尽欢默默地想,现在自作自受的唤作自己了。
况且,说再多的话,对这小子也是说来无用,倒不如让他亲身经历一番,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所以白尽欢也放弃了继续给他讲什么道理,茶水吃完,就收拾东西,结束了这一夜的谈话。
而很快,宣浓光就理解大师兄是什么意思了。
那甚至并没有超过三天。
在那些人离开之后,第三日的凌晨之际,宣浓光打着哈欠推开院门,抬眼一看,便发现这座孤岛上的小小庭院,不知何时,已经被包围的水泄不通。
一群黑压压的人影之中,最前方有两道人影,格外突出。
那是宣浓光的父母。
第251章 还恩父母
世人皆爱生珠蚌, 唯我独恨珠来伤;
一刀剐珠抛蚌去,千夜向海哭声长。
明明天光下,谁举奉神卷, 高声欢笑;暗暗夜色中, 谁看选子令, 低语哭诉。
“我的儿,你爹你娘, 几辈子从未有见过能够开灵台的人,怎么你会有呢?”
深夜之中, 母亲抱着被测出有灵台可用的少年凄凄哭泣,前来传命的人面露凶恶,不悦道:
“灵台可开, 可被选中去做侍奉蛇神的童子,乃是天赐之福,为何不笑反哭?难道尔等竟以此为恶,不敬神明?!”
母亲吓得浑身发抖,连忙磕头求饶:
“不敢!怎敢……我儿能被选做侍奉蛇神的灵童,当然欢喜, 当然欢喜。”
对方哼了一声,仍有怀疑:
“既然欢喜,为何还哭?”
“是因为, 是因为……”
母亲头颅抵在地上, 眼泪流尽泥土里:
“是因为太过欢喜激动, 无法自己,所以才哭啊。”
一盏油灯下, 年幼的少年龇牙咧嘴,满目不甘:
“爹, 娘,我才不要去侍奉什么蛇神,我不想死!”
“啪——!”
一掌甩下来,少年整个被甩到地上,脸上立刻泛红,甚至露出血丝,母亲仓皇奔跑过去,将他扶起来,看着他通红的脸颊,又止不住的哭泣怨恨:
“你打孩子做什么?!”
“他小小年纪,竟然敢说出这样亵渎神明的胡话,怎能不打?”
父亲满眼怒火的看向他,看着他充满愤恨的双目,知道他并不服气,本该继续教训,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打第二掌,于是长叹一声,无力坐在凳子上,又侧目看向他,忿忿说道:
“我看你是每天喝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厮混,都和人学坏了,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是祭司大人选中你做供奉蛇神的神童,怎么能说是死!”
少年冷笑一声,不屑说道:
“说的再好听,那还不是死吗?什么蛇神,我看是妖怪还差不多。”
“你——!”
“不可乱说,蛇神请饶命,小儿胡言乱语,蛇神大人请莫放在心上,请莫放在心上……”
父亲怒火中烧,猛地站起来要再教训他口出妄言,母亲脸色煞白,几乎晕厥,连连朝着蛇神所在方位磕头求饶。
少年直起来身体,心胸起伏不定,他咬牙看卑微磕头的母亲,又抬起头盯着恼怒的父亲,恨恨说道:
“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甘心去送死的!”
他说到做到,趁着雨夜看守放松,又难以追踪,便连夜逃跑,可他到底不过半大的孩子,而旁人知晓他是被选中供奉蛇神的孩子,都嘲讽恼怒他这般不知好歹的言行,谁也不肯帮他隐瞒踪迹,反而到处通风报信。
他甚至没有躲避到天明,就被人抓住,扔在了父母面前,鄙夷他的不堪行径,斥责父母的管教不严。
一道道沉默高耸的黑影注视下,他被父亲拿着木棍追着棒打:
“真是无法无天了,你再乱跑,就把你的腿打断!”
“蛇神又不要残疾的小孩,你打断我的腿,不是对蛇神不敬吗?!”
“竟然还敢还嘴!”
“还嘴怎么了!我还要说,如果我不死——哼,我就算是死了,化成厉鬼,终有一日,也要把他们全都杀了,全都丢海里喂鱼,什么狗屁蛇神,哈哈——真有神通,怎么不现在过来杀了我!”
父亲浑身颤抖,满眼绝望,他看着自己魔怔的儿子,心中竟然生出无限的害怕,却无力阻止,耳边响起阵阵的议论声:
“真是可怕的话,怎么敢如此得罪蛇神大人,疯了……疯了。”
“看看他的眼神,那是孩子该有的样子么,简直像一个魔鬼……”
“若非是选中贡献蛇神的童子,他说出这样的话,真该就地处死!”
“把他的嘴巴堵上,还有眼睛,眼睛也给蒙上!”
……
他被打的动弹不得,嘴巴被绳索勒着,就连眼睛也被蒙上黑布,雨水越来越大,一滴滴如石头砸在他的身上,他却不觉得害怕,反而无所畏惧。
从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今日天色不好,昏昏沉沉,仿若宣浓光此刻的心情。
恨吗?还谈不上,只觉得烦躁不堪。
他从未想过有再见父母的一日,或者讲,从未想过再见父母,是这样的境况下,前几日他拼死逃窜,几次差点没命,也没有想过回去找寻他的父母,却没有想到,他不去找,反倒有人替他把父母找了过来。
只是……记忆中尚且健壮的父母,此刻却已经满头白发,万分苍老,不像是他的父母,倒像是祖父母一样的年纪了。
母亲颤抖着身躯朝他走来,双目混沌,声音带着哭泣:
“浓光,我的儿,真的是你么,你如今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这许多年你是一直在湖水下面活着么?可是冷得很,饿得很?你睡觉盖什么,吃饭吃什么呢……”
宣浓光注视着母亲朝他一步步走来,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睫,却没有移动一步。
倒是父母身后的黑影,开口打断了母亲的絮絮叨叨:
“说什么废话!让你们过来,难道是说这些话的吗?!”
母亲声音一顿,连脚步也停了下来,她看着宣浓光,目光哀痛绝望,却还是一句句的说:
“浓光……你既然回来了,就,就快快认罪吧,你,你认罪了,蛇神大人会原谅你,不会降罪溟州的。”
宣浓光没有应声,他站在原地,对这样的话嗤之以鼻,在心中冷笑。
他无动于衷,叫其他人却又怕又怒。
“还有你——傻站着做什么?!不是你自己说,要亲自教训不听话的儿子么。”
一旁的父亲被推搡了一把,手中被巡捕首领塞了一样冰凉沉重的东西。
那是一把锋利明亮的剑。
父亲哆嗦了一下,却不敢将剑丢下,抬头看向对方,得到巡捕首领一句呵斥:
“看什么呢,还不快行动,怎么,你真要得罪蛇神,降罪溟州么!”
父亲浑身发抖,连忙低头,转过身去,握着剑,看向宣浓光,开口说话:
“你,你如果再胡闹下去,你爹我,我可就——”
一个瘦弱的老头,说这种威胁的话,简直太可笑了。
宣浓光恍然发现,从前他眼中高大威武的父亲,竟然是如此的卑微无能。
看着与父亲残破衣衫,全不相符的明亮厉剑,宣浓光忽然想笑,可他翘了翘嘴角,却鼻尖酸涩。
他爹一辈子劳苦生存,只拿过撑船的杆子,犁地的耙子,什么时候拿过剑。
可他爹第一次拿剑,却是要来杀了他。
但,他能躲吗?
“宣浓光——你若再敢畏罪潜逃,便是不忠不孝,弃你父母性命与不顾了!”
什么意思!
巡捕首领的话再次传入宣浓光的耳朵中,他抬起头时,对方露出畏惧又得意的神色,仿佛势在必得,抓住了他绝不会反抗的破绽与命脉:
“听不明白吗?你敢逃跑一步,或者敢有什么坏心思,残杀他人造下杀罪,那你敢动手一下,你的父母就要替你以死谢罪,你不会真要做这般忘恩负义之辈,连你爹你娘的性命都不在乎,要他们待你赴死吧。”
……可恶,可恨啊!
宣浓光牙齿咯咯作响,怒火已经烧尽他的肝胆肺腑,双目也血红一片,恨不能把这些人以杀了之,可他的父母挡在面前,他怎么动手!
父亲握着剑朝他一步步走来,他几乎要动了杀心,但他对上父母的双眼,却又只能动动手指,却不敢召唤法相。
滔天的愤怒之后,是满地的悲切与嘲弄。
宣浓光呆呆站在原地,这本是生死存亡的时刻,他却开始出神。
他的神思游离身躯,飘向九天之外,在漫无目的的飘荡中,团团白云飞絮花开,脑海中浮现垂地的白纱幕帘,顶高的雕花书柜,数不胜数的书册,还有若有似无的木香。
那是大师兄的书房。
他忽然想起曾经在大师兄的书房内翻看过的书册。
他不爱看书,但在碧虚玄宫太过漫长的时光,他也太过无聊了,无聊到看书偶尔也能让他感觉有趣。
他在大师兄的书房里,翻到了一本带有画册的书。
画册讲一名少年,得罪了海上的神明,神明降罪他的父母,父亲又责备他,于是他削骨还父,削肉还母。
此后无父无母,谁也不能奈何他。
大师兄说过的话,此刻又浮现耳侧——
“记好你是如何离开碧虚玄宫的,离开碧虚玄宫的方法,是给你出的一道难题,同时也是给予你在溟州活命的方法……”
如何离开碧虚玄宫的呢,是从湖底,不——是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经历了死的过程,才有生的自由。
“离开溟州,才是对你真正的考验……唯有经过这道考验,你才能真正在溟州存活下来……”
倘若这就是大师兄所谓的考验,倘若必须要用离开碧虚玄宫的办法来度过这场考验,他也并不畏惧。
今日已非昨日地,今我亦非昨日我;
今日若死明日生,明日生我皆非昨。
若一定要死而复生,那就再死一次!
一瞬间神思全部回笼,宣浓光定神看向几步外再不能向前行走的父亲。
父亲走不动了,那么他来走。
宣浓光一步步走到父亲身前,在父亲眼中露出痛苦害怕,仓皇无措,似乎是意识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而向后退步时,他伸出手,一把握住了父亲握剑的手腕。
然后一剑刺出,穿透心胸。
在母亲的大喊之下,宣浓光松开了手,父亲已经双目溃散,连忙抽出剑,却是带出更多的血水涌出。
“不要,不要动了,不要动!”
母亲大喊着一下子扑倒在他的身边,一手拽住他的衣衫,一手笼在伤口处,却不敢下手触碰伤口,只簌簌泪流;父亲僵硬身躯,手中握剑,一动不动,竟不知要做什么才好,甚至连手指也不敢动弹。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宣浓光却知道。
宣浓光冷笑一声,伸手夺过父亲手中的长剑,一把将其彻底抽出,带起血飞如瀑。
而后,他松去了母亲干枯的手指,后退几步,跪下去朝着父母磕了三次头,头颅撞在岩石上,砰砰作响,等他第三次抬头的时候,额头已经血流不止。
父母双目枯败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宣浓光站了起来,再不看二人一眼,只望向更远处那些黑色的身影,眼中带有全然不加掩饰的猖狂,毫无一丝一毫的后悔与愧疚。
他浑身血污,疼痛不止,却哈哈大笑:
“父母亲生下我,又亲手杀我,天道为证,今日我已经命还父母,生养之恩已报!此后我宣浓光天生地养,生死有命,再无父母也!”
第252章 法相之斗
“你们想杀这两个老夫妻, 那尽管杀吧!千刀万剐,火山油锅,都随你们处置, 我宣浓光绝不多看一眼。”
宣浓光这样说着, 抹去嘴角流出的鲜血, 随手一展,便是无数灵蛇爬出, 他竟然是真不再顾及他父母的性命,要杀出一条活路。
见再无法用父母血亲来逼迫他, 在后方观望的寻捕首领也反应过来,朝旁边人看了一眼,数十人便立刻围着宣浓光开始结阵。
此阵名为【困龙落凤阵】, 正是龙困浅滩不自由,凤落狭处难飞高,此阵并没有什么毁天灭地的大威力,甚至结阵之人的修为也甚是一般,不过,纵然龙凤之质天纵奇才, 落此阵中,虽然性命难伤,但想要脱离此阵, 却也困难重重, 无处使力。
他们是要用这困阵, 活生生困死宣浓光。
宣浓光到底被一剑穿心,躯壳受损, 他想要用出平时的修为,那要运转更多灵气来做弥补, 况躯体也完全无法支撑他做更长时间的抵抗,一条条灵蛇四处冲击,却找不到任何突破的缺口,宣浓光呼吸渐渐变的沉重,他感觉似乎有无数条丝线扯着他的躯干,并不致命,却让他无法动弹。
可他却不能再继续耗下去,他拖不起,更不想被活活困死在这群废物手里,那就太过可笑,他做鬼也要无地自容了!
他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得死的痛快,而不是死的憋屈!
宣浓光长啸一声,所有的灵蛇全都回到了他的身边,而后纠结盘旋,最后凝结为一条十几丈长的巨大蟒蛇,在那一瞬间爆发的全部灵气,让宣浓光感受到灭顶的痛苦,仿若根骨寸断,痛到极致,脑海中只剩下一片苍白。
而后又是接连不断的痛苦如海浪涌动,同时感觉到灵气与修为在以极快的速度从他的身体内抽离而去。
他的灵台裂开了缝隙,已经完全无法控制灵气与修为的流逝,此后再无修行之机,甚至真要命丧今日,但他却不后悔,因为阵法已经被他强行冲破。
在无数人的哀嚎声中,已经开始从蛇尾逐渐消散的灵蟒托着宣浓光冲天而起,朝着海域的方向飞去——他绝不可能把自己的尸体,留给这些人去自以为战胜了他,带着邀功行赏。
“杀了他!杀了他!此人已成祸患,拿祭司大人的弓箭来!”
寻捕首领高声叫喊,手中被人递过来一张刻满上古神纹的古朴大弓,他一把接过,甚至来不及瞄准那大蟒的七寸方位,簌簌三只灵箭破空而出,而后又听见一声鸟叫,一具食蛇的黑雕从众人头顶高空盘旋而来,却是直直朝着宣浓光直冲而去。
半空之上,三只箭全中灵蛇法相,法相不过略微一顿,便尽数碎裂。
宣浓光从天直直坠落,回头去看,那只鹰却已经张开满是尖牙的大嘴朝他啄来,又有双爪锋利如刀,只怕一招就能将其撕碎。
却又是一声鸟鸣,在黑雕之上,宣浓光的视线内出现一只雪白的水鸟,落在黑雕背上,双爪拽着黑雕的脊背羽毛,硬生生的将其往后抓了回去,而后二鸟在空中相斗,叫声凄厉,羽翅纷飞,连绵不绝,竟比真人间的打斗更让人为之屏息凝神,不敢大声出气。
海面上突兀“嘭——”的一声巨响,才唤醒部分人的视线,扭头看去,却是宣浓光的身躯坠落海中。
在无尽的海水淹没视线前,宣浓光看到那只水鸟败下阵来,只勉强挣扎几下,就被那只黑鹰撕的四分五裂,不过惨叫一声,便渐次化作灵光,随着宣浓光一道垂落。
那是大师兄么……可是大师兄……原来也会败落么……
宣浓光神思沉沉,心中略过莫名复杂的情绪,却难以分清,又抵抗不了一阵重过一阵的昏沉,缓缓闭上了眼睛,沉入深深海水之中。
而在他的意识完全消失不见前,他感觉另外有丝丝缕缕如气息一样的东西,浸入到了他的身躯之中,灵台之内。
他闻到一股若有似无得莲花香气,萦绕在他的周围,将他完全包裹其中。
黑云风吹去,万里现晴空。
空中落败的水鸟,那是一道法相。
空中胜出的黑鹰,同样是一具法相。
黑鹰胜出时,地面上响起阵阵欢呼,巡捕首领更是激动地左右张望,看到那一抹穿着黑色祭祀衣衫,由远而来的身影时,连忙跑过去迎接。
“祭司大人!”
他弯腰站在亲自赶过来的祭司面前,兴奋的进行恭维:
“祭司大人果真修为高深,不过区区一只水鸟,竟然也敢与祭司大人作对,哈哈,此人法相被毁,必然修为大损!我这去把这水鸟的主人抓回来好好教训——”
但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股力道掀翻在地,而后听见祭祀厉声怒骂:
“你这蠢货,简直愚不可及!”
“祭司大人……”
巡捕首领仓皇失措的看向祭司,不懂明明胜利的是他们,为何祭司大人脸上不见半点笑意,反而更为凝重,甚至……多出一丝畏惧。
他呵斥道:
“那坠落海中的小子,就是杀了白小山的人?!”
“不,不是他,他是那个逃跑的宣浓光,杀了小山的,是另外一个人。”
巡捕首领扭过去看向那一方搭在岛上的简陋庭院,从始至终,里面没有任何人出来露面,是已经逃跑了么,还是……
祭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已经了然一切,又道
“还不让人去看!”
“是,是——”
巡捕首领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顺手指了两个人去叫门,其余人落后十几步跟在后面,一点点靠近了那所关闭大门的庭院。
“还不赶紧开门——!”
被派去开门的人颤了一下,一脸绝望的伸手去碰大门,那是几乎已经做好要死的准备,却没有想到,手指不过刚一接触到大门,便见“哄”的一声,整个庭院连带旁边的草木,尽数化作纷纷扬扬的光屑尘埃,一阵风吹,便消失无踪,再无痕迹。
若非死去的人不能够复生,仿佛那一夜所见到的人与庭院都是幻象。
所有人呆在原地,愣愣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沙石,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自心中生出莫大的恐惧。
祭司后退两步,竟是神色更加慎重,甚至带着一丝的无措。
他十分清楚,自己刚才和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对了一局,可对方的真身却不在这里,而是在千里之外。
世上谁能在千里之外操控法相呢,对方的法相固然坠落败亡,但他却丝毫没有胜出的得意,反倒感觉如临大敌。
看到这座或许是对方居住过的庭院,化为粉末,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代表对方不会回来,至少很大可能不会回来。
看来对方并不打算与溟州为敌,那自己也没有必要追过去自讨苦吃。
至于那名死去的族人,哼,自己找死,倒也没有必要为他一人而去得罪对方,那是一种预感,对方绝不是自己,也不是溟州能够得罪的存在。
祭司收敛表情,心中做下决定后,便下令叫人收兵回去,此后再不许踏足此地。
***
重重云雾开,座座宫阙现。
白尽欢与李藏名的身影自法阵中现行,进入碧虚玄宫,又沿着曲折回廊行走,不知经过多少宫殿后,才停下脚步,白尽欢挥起拂尘,原本空荡荡的匾额显出几个字来。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姐弟二人的名字蕴含此诗之中,这首诗后面还有两句,唤作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他看向李藏名,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既是如此,你在碧虚玄宫这段时间,便居住在这座世英殿中,。”
李藏名点头,他对居住的地方,并没有什么要求,更何况他初来乍到,自然一切都听大师兄的安排了。
白尽欢又与李藏名简单讲了关于碧虚玄宫之事,最后才说道:
“诚如宣浓光所言,如今碧虚玄宫,除你我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名叫叶迷津。不过,为你着想,你最好不要和他见面,如果见面,也不要听他说话,如果不幸让他找到说话的机会,那就多念几遍清静经,把他的话忘掉——哦,忘记了,你好像并不会清静经。”
白尽欢说话一顿,摸出一本清静经,递给李藏名,说道:
“给你了。”
李藏名低头看着手中的清静经,一时有些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才不解询问:
“这位同门……难道也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么?”
不然,何至于如此避而远之呢。
而且,话说回来,他总觉得叶迷津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怎么地方听到过,他虽然不太能想起来究竟是何处听说过,但可以肯定,这个名字,绝不是任何杀手机构或刺客组织的成员。
至少不会很出名,也不会比他更厉害。
这件事情一时间很难解释,白尽欢想了想,才说:
“你也与宣浓光相处了两三日,听他说话,你有什么感觉?”
又补充说:
“他不在这里,你可以畅所欲言。”
李藏名:……
听宣浓光说话什么感觉么。
李藏名略回想了一番,才有些不太确定的讲:
“偶尔……讲话有些有些语出惊人。”
白尽欢哦了一声,接过他的话头,说的更加直白一些:
“是不是总会有让你想打他的冲动?”
李藏名:……
这个问题他真没办法回答,于是只能保持沉默,但沉默有时已经是一种肯定的回答。
第253章 闭门不见
白尽欢拍了拍李藏名的肩膀, 沉重的说:
“叶迷津……讲话比宣浓光还更让人有怒火中烧,拔剑相向的冲动,所以——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让你不要尽量和他碰面吧。”
李藏名:……
大概懂了。
而听大师兄这么一说, 他也想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过叶迷津这个名字了, 那是更久以前, 他还在做碧血阁弟子执行任务时,听说太玄宗有一名惊才绝艳的弟子, 天赋奇高,口才更好, 总之市井坊间,流传一句话说,打过他的人, 一定说不过他,说过他的人,一定打不过他。
但很可惜,没有人打得过他,也没有人说的过他。
这样一个人,竟然也和碧虚玄宫有所牵连么, 总觉得好像有些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并不意外。
不过, 他们之间也并没有关联, 李藏名也没什么非要和他结交的想法。
所以听到大师兄说, 最好不要和他碰面时,李藏名点点头, 很是善解人意的说:
“我知晓了,我若看见了他, 尽量避开和他见面说话。”
白尽欢便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
不过,话虽然这样说,但既然同住一个地方,且一共就三个人,总还是需要互相引荐一番,只是白尽欢带着李藏名到达叶迷津所居住的庭院时,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大门紧闭,空荡无声,殿内并没有人存在。
白尽欢这才想起来另外一件事情。
事实上,就算不做提醒,李藏名也并没有与叶迷津碰面的机会,至少暂时没有。
是说,在宣浓光离开后,叶迷津就进入了藏书的楼阁,闭门不出,就如同当年他进入太玄宗的藏书阁一样,只不过,这一次甚至不用想着隐瞒别人,可以完全无视外物的沉浸书册典籍之中。
看了半晌紧闭大门的楼阁,白尽欢噫了一声,说:
“看来天意如此,叫你们没法见面了。”
语气中带有遗憾,但并不多。
说完之后,他就带着李藏名回去了,路上,李藏名露出沉思的表情,在快到达他所居住的殿门前时,终于开口询问:
“大师兄,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离开这里,会经历怎样的考验?”
“你还真把宣浓光那小子说的话放在心上了啊。”
白尽欢失声一笑,说道:
“想要离开这里,不难,只要你觉得你已经学会了白鹤剑法,就可以随时离开了。”
回来之前,白尽欢曾告诉李藏名,若他真要学杀人的剑招,倒是也可以将素霓山庄代代相传的剑法给他,但那需要他自学成才,白尽欢并不会亲自教导他,最多在他确实无法参悟一些招式时,才会进行一些提点。
而且,如果他要学,那就要跟着自己回去碧虚玄宫,暂且停下他复仇的脚步了。
但就算是有再多的限制,听到可以修行家传剑法,也足以让李藏名感到惊喜与意外,毫不犹豫便选择了跟随大师兄回来碧虚玄宫,他的仇恨绵延不绝,可让他常怀仇恨不肯放下的执念,正是来源于他的家世,其中当然也包括家传的剑法。
有重拾家传剑法的机会,他怎么能够选择视而不见。
这确实是很简单的考验,甚至不算是考验,毕竟,李藏名本来也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
但果真这么简单么,李藏名有些怀疑,便又听到大师兄接着说道:
“但就如同我与李藏名说过的话一样,你这一生,只有一次进入碧虚玄宫的机会,离开之后再不能回头,而你离开碧虚玄宫后,等待你的也许同样是无止境的尘俗倾轧,便如宣浓光一样,要过逃命追杀的日子,所以,你要真正想要之后,再决定是否要离开这里。”
李藏名扯了扯嘴角,低声道
“在我没来这里之前,我本来就是过这样的日子。”
他的生命早已经暗无天日,还能够更糟糕么……不过这一句话,李藏名只是在心里说,并没有讲出来,嗯,他也是真有那么一点害怕会一语成谶,当真会遇到更糟糕的事情。
虽然他并不惧怕灾祸,但谁又会主动想去经历不好的事情呢。
白尽欢并没有回应这一句话,直接当没有听到一般,略过去说道:
“以及,碧虚玄宫之中,除却已经封宫之处,以及叶迷津所居洗心殿,你都可以随意进入,我所居住的地方也是同样,书房你尽可参阅,不必过问我的意见,当然,我会经常失踪,你就算是想找也找不到我——
哦,还有一件事,每逢十五月圆之夜,或许会出现另外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绯,届时如果我在这里,自然会引荐你二人认识,我若不在,你看到他,也不必过多戒备,甚至,如果他有什么问题,或许你也能为之解答一二。”
李藏名静静倾听,嗯了一声便算作答应。
此刻,他们也已经到了李藏名居住的宫殿,白尽欢又看了一遍,确认并无什么遗漏之处,便准备离开,让李藏名先行休息了。
但在他转身的时候,李藏名却又忽然开口,是问起来关于宣浓光的事情。
“他——怎么样了?”
他们离开溟州的时候,宣浓光被一群人包围着,甚至胁迫他的父母前来,若以身代之,有人用他的父母来威胁他就范,他恐怕真要束手就擒了。
但大师兄却不以为意,只是说这是宣浓光需要考虑面对的问题,与他无关。
话虽然是这样说……可到底师出同门,宣浓光纠结几番,到底还是没有忍住问了出来。
白尽欢与他对视的半晌,才甩了甩拂尘,轻淡的说道:
“他自有他必经的道路,他日你若有再见他的机会,不如亲自问他吧。”
避而不答的问题,更让李藏名确定,那名叫做宣浓光的同门,只怕凶多吉少,但大师兄又说他日有再见的机会,是否也是一种暗示,对方最后还是会有一线生机,能够逢凶化吉呢。
但那却不是此刻的自己能够知晓的事情了,看着大师兄离去的身影,李藏名也只能惆怅一番,转身回去自己的居所。
明镜殿内,白尽欢也懒得回去寝殿,径直走去了书房,朝躺椅上一卧,打算眯上一会儿。
但他一闭上眼睛,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道若有似无的声音。
“一样是同门,认识两三天的人忍不住关心安慰,相处多年的同伴却说散就散,毫不留恋,唉,人可真是一种情绪复杂难测的生灵哦,若水苔与雀奴知晓李藏名这般区别对待,不知会不会心生隔阂。”
白尽欢闭着眼睛,随口应和:
“都已经分道扬镳了,生不生隔阂,又如何呢,再来,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人族的善变——虽然那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不是不干涉万物生灵么,那又何必再多谈这些事情呢。”
“这些确实与我无关,但你的修为总和我有关系吧,是我在维系你的修为灵气,结果你又轻而易举的毁掉了一个法相,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白尽欢:……
他睁开眼睛,就对上天道的视线,对视了一番,白尽欢才无可奈何的说:
“许久不见,结果一见面就开始问罪,唉,你真是只有讨债的时候才会出现了。”
天道说:
“因为其他时候,你已经不需要我的存在了。”
它也只有在白尽欢“犯错”或者损失法相的时候,才能找到出来刷存在感的机会。
可惜这样难得的机会,白尽欢也全不珍惜留恋:
“嗯,所以你就继续安息下去吧。”
白尽欢一点没愧疚的心情,他甚至连狡辩都懒得做样子了,直接朝天道摆了摆手,就闭上眼睛,陷入昏沉的梦中了。
一梦日月颠,醒来双眼茫。
乃不知身在何处,此时何时。
嘴角触碰到温热的器皿时,叫宣浓光蓦然睁开眼睛,便看到破败的床缦,与一张陌生的脸庞,他下意识伸手撇去嘴边的东西,又立刻坐了起来,然后才意识到是有人在喂药给他吃。
汤药洒了一地,喂药的少女连忙站了起来,抱着药碗,双目慌张的看着他,但又很快换成了惊喜:
“恩,恩人你醒啦?!”
宣浓光:……他貌似只伤过人,可没有救过什么人,恩人这两个字,他可从来没想过能有安在自己身上的一天。
等等,不会是祭司的人搞出来的什么东西吧——他自己是恶劣性情,更是坚信人性本恶,看到有人救他,第一反应当然也是觉得其中有诈。
只是不等他开口试探,就又见那少女抱着碗兴奋的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着哥哥。
宣浓光看着她跑出了屋门,然后开始打量这件房屋,简直和他原先的家一样破旧,甚至更为破败,且杂乱无章。
他的目光在四周游走了一圈,最后视线向下时,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东西,让他的目光在自己脖颈下方露出的一点白色痕迹停留。
顿了顿,宣浓光才一把扯开淡薄的衣衫,然后他便看到肌肤上,围绕着那支剑捅出来的伤口,贴着一片片白色的羽毛,伤口已经结疤,疼痛已经不在。
甚至……宣浓光运转一番灵气修为,发现连产生裂痕的灵台亦被修补完全。
他想起来那只落败的水鸟……难不成是大师兄故意输的么?
宣浓光的手指按在心胸之上,摩挲着上面的羽毛,一时沉默不语,又感觉心情复杂,很是郁闷。
大师兄果然是不会让他死的,但大师兄显然也不想让他活的太容易。
第254章 救人人救
“我和妹妹在海边发现你的时候, 你身上就有这个东西了。”
一个少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宣浓光抬起头看过去,便见一个少年穿着打补丁的, 洗的发白的衣衫, 刚才那名少女躲在他的身后, 只探出头,双眼圆滚滚的打量着他。
那少年又主动做自我介绍, 兄妹二人分别叫做林世阳与林世贞。
林,以及宣, 黄,吴是溟州四大姓氏,这点倒是没什么可质疑的。
但宣浓光听到他救了自己的话, 心中涌现的却不是被救命的感激,而是其中必有阴谋的戒备,他哦了一声,说:
“你为什么要救我?”
啊?
那少年被他的话问住了,身后的少女也露出疑惑的表情,飞快的眨了眨眼, 主动开口说:
“为什么不救呢,你,你那个时候浑身是血躺在海岸边, 怎么晃你也晃不醒, 不救你你就真的死了啊, 而且,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当然更不能见死不救了!”
如果换做其他人,自然会因此生出感激, 或者询问为什么说自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但宣浓光却很与众不同,他既不感激这两个人救了自己,也对这两个人为什么说他是救命恩人不感兴趣。
宣浓光面无表情的说:
“我没有见过你,我也从来没救过人,你们感谢错对象了,而且,我让你们救我了吗?”
兄妹二人一阵沉默,连带着因为看到他醒过来的惊喜雀跃也减弱不少,大概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难以沟通的人,好像他们救人还是一种错误的行为了一样。
说话这么难听……也是很少见了。
林世阳开口回答:
“你确实没有主动救我妹妹,但如果不是你破坏祭祀典礼,我的妹妹,大概也已经没有了,所以无论如何,看到你落难,总不能当做没有看到——而且外面都是抓你的人,海上好多捞你尸体的人……如果我们不救你,被别人发现,那你就真的会死的。”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宣浓光打量了一番眼前兄妹二人,脑海中涌现出一个猜测:
“你妹妹是今年被选中献祭蛇神的灵童?”
林世阳点点头。
如果这样说的话,宣浓光看向那少女,似乎还真觉得有些眼熟,但那一日的情形实在太过混乱,他更不可能去多余记一个陌生人长什么样子,至于那些和他一样命运,被选做祭祀的灵童,宣浓光也没什么物伤其类或者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不觉得因为这样,自己就算是对方的救命恩人了,他可不喜欢人情世故那一套。
而且,若是因为这个答案,宣浓光却还有疑惑:
“祭祀的灵童可不让乱跑,怎么,你的妹妹没被关起来么?”
以前当然没有这个规矩,但宣浓光当年太能折腾,为防止他继续逃跑,以及怕其他的童子有样学样,索性在祭祀开始前的一段时间,把他们全都关了起来,并且派人进行看押。
宣浓光是不知道后来的灵童有没有延续这种做法,但祭祀大礼就算因为特殊原因中断,也会另外占卜吉时补办,况且既然知道是他回来了,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想起来当年之事,再行关押之事呢。
林世阳摇摇头,说:
“祭司大人说得到蛇神大人的神谕,今年不必再举办什么祭祀大典了,所以就让我妹妹回家了,但是明年——”
他话说了一半,就低头不语,未完之言,宣浓光当然也十分了解。
“不说这个了,哦,对了——还有这个!”
林世阳吸了吸鼻子,扯出了一个笑容给他,然后便转身走到了桌子旁边,探身去支开了窗户,窗外放着一只素白的瓶子,看起来也同样很是廉价老旧,却被洗刷的干净,此刻,这只瓶子内正徐徐盛开着一只莲花。
宣浓光坐直了身体,原本还有些懒散的表情顷刻间凝重起来。
林世阳把瓶子挪了进来,回头看向他说:
“发现你的时候,你的手里就攥着这只莲花,于是一块带回来了,看着还挺新鲜,妹妹就找了一个瓶子水养了起来,这只莲花可真是奇怪的很,放了好几天,竟然一点也没枯萎的迹象。”
宣浓光:……
呵呵,当然不会枯萎咯,当年在碧虚玄宫的池子里刀砍火烧都不能损伤其半分,如果让你养几天就会死掉,那你是真的厉害了。
是了,这正是不折之莲,宣浓光回想起来沉入海水中时那若有似无的莲香,原来并不是他的错觉,而确确实实是这只不折之莲保护了他——但他才不会对这只莲花生出什么感激的,在碧虚玄宫,他可被这只莲花折腾的不轻。
如果不是他,自己早就出来了,但要说有很大的幽怨,似乎也不至于,至少此刻宣浓光看到它,也并没有想把它一把扔出去的冲动。
宣浓光从床上两三步跳了下去,走到了桌子旁边,伸手碰了碰不折之莲的花瓣,不过些微的灵气流转,那莲花竟然从瓶子里抽出,而后打着圈弯曲缩小弯曲,最后竟然结成一只首尾相连的碧绿手环,落在了的手腕上。
虽然知晓没有这只莲花,自己恐怕再没有醒来的时候,但又想自己一直与之较劲,恨不能再也不见的东西,结果却是救自己的东西,而且还要长久的跟着自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大师兄……还真是恶趣味,太知道怎么让人想感激,却又膈应了。
真是恨又无奈,爱又不甘,总而言之,果然是玩不过大师兄的。
看着手上这只莲花,心中百般情绪轮过之后,宣浓光也只能喃喃道:
“我还真是,永远也无法逃脱这只不折之莲了。”
他的身后,林氏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显然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一只莲花如此感慨,但也明智的选择了保持沉默。
不多时,宣浓光转过身来,看向他们两个,尤其是那名少女,或许他的目光太过探究,让少女本能的感到害怕,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林世阳也向前一步,挡在了妹妹的面前。
……虽然对方是妹妹的救命恩人,也长得不差,修为好像也很高深……但那也不可以让妹妹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他妹妹可还是个小孩子呢!
不过显然他想的有些多。
宣浓光朝他挑了挑眉,说:
“别人都追杀我,你们两个却敢救我,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不想让你妹妹去做被祭祀的灵童。”
林开阳抿住了嘴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不敢承认自己有这种想法。
林开贞握住哥哥的手指,双眼涌动着激动的神色。
毕竟,能够开灵台,被蛇神选中,那是应该感到庆幸喜悦的事情,若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便是对蛇神不满,若为此抵抗,甚至逃避祭祀,那更是整个溟州的罪人了。
可……若扪心自问,终究不甘,不愿,不想。
“能够开灵台进行修行,不是一件坏事,坏的是该死的祭司,是溟州的规矩,是蛇神的愚弄。”
宣浓光不慌不忙的开口说话,他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他每说一句,眼前这兄妹二人脸色便难看一分,说到最后,他们已经脸色煞白,仿佛见鬼一样惊恐的看着宣浓光。
他们听说过那个胆敢多次反抗祭祀命运的少年,他们羡慕此人的勇气,却不敢效仿,又疑惑为什么一个少年会让所有人谈论到他的时候都那么紧张与害怕……亲眼见到之后,才知道此人竟然是如此的胆大妄为,是他们远远不能够想象的叛逆与张狂。
整个溟州,千百年来,或许只有宣浓光一个人,会无知无畏,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那是比起来祭司,比起来巡守们更让人感到害怕的存在,仿佛要颠覆整个溟州。
宣浓光的神色只在他们两个身上略过一圈,看到他们眼中的惶恐,顿时觉得无聊,于是连语气也变得懒散:
“你们若不想作为灵童被丢到海里喂鱼,我可以教你们修行的道法,若你们不敢违抗祭司的命令——我也会尽快离开,不牵连你们,嗯,我救了你妹妹,你们又救了我,那就两平,互不相欠咯。”
说完,宣浓光也不看他们两个,也不说更多的话,径直走出了屋门。
屋外甚至并没有院墙,只有一圈树枝搭乘的简陋篱笆,一颗老柳树种在篱笆外,更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海域,而不是云雾缭绕的群山,重重叠叠的宫殿。
这里已经不是碧虚玄宫,就连大师兄也已经离开,现在,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
但现在是,未来可不一定是,毕竟靠他一个人想要报复祭司,或者斩杀蛇神,似乎有些太过艰难,但如果当然整个溟州除了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敢反抗祭司的人,他也无所谓。
已经经历过死亡的人,多活一日,多杀一个仇恨之人,也算他赚。
宣浓光伸出手,一只柳叶落在他的手心,轻轻一吹,便随风而去,飘入万顷碧波之中。
一叶飘入海,万里随波行;
寄风飞朱户,谁忆故时庭。
炫州边境,一处名为行岘的城镇。
姬彻天午睡时蓦然惊醒,已经忘记梦见什么,只觉得怅然若失,坐在床上怔愣一会儿后,才慢悠悠的下床,随手扯过外衣披在身上,又斜坐窗边,看窗外柳叶纷纷。
恰有一阵清风吹来,有花叶随风飘荡,他伸手托去,一片碧绿的柳叶便轻飘飘的落在了他的手心中。
第255章 怅然若失
姬彻天将醒的脑壳还有些混沌, 他盯着手中这片柳叶看了一会儿,脑海中晃晃悠悠的,显现出一些琐碎的场景。
曾经, 他看书看的累了, 顺道趴在窗下睡觉, 被人站在窗外拿着柳叶扫着眉眼,直到他被扰醒了, 坐起来皱眉看去,就对上一张笑嘻嘻的脸, 朝他说:
“哎呀,你原来也会看书看的睡着啊,看书这么无聊, 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出来玩呗,我在大师兄那里找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带你去看看。”
……
可惜,恐怕再没有这样悠闲如孩童的偷懒时刻可以享受了。
姬彻天收回泛滥的神思,蓦然一顿, 他忽然想起来他梦到什么。
他梦见了一片大海,海上有一群人在相斗,其中一个人, 似乎就是宣浓光, 他鲜血淋漓的跌入海中, 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梦中画面一转, 宣浓光又好好地站在海边,朝着大海吹去了一片柳叶。
前后委实不太搭调, 可见梦都是无有道理可遵循的。
姬彻天神游物外,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身后传来一阵矫健有力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停在他的身侧,随后头顶传来一声笑谈:
“看你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发生什么事情了,难不成还在为昨日败兵之事难过郁结?”
姬彻天抬头看了一眼,来人果然是他的表兄杨琮韫。
姬彻天微微摇头,神色仍有些茫然,片刻之后,才完全清醒过来,收回神思,笑了笑,回应说道:
“只是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不知我那位闲不住的同门,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
杨琮韫“哦”了一声,顺口说
“是说你在碧虚玄宫时候认识的人么?”
想想看,也只有在碧虚玄宫的时候,才会认识到什么能够称为“同门”的人了,毕竟在那之前,姬彻天是真正的太子,就算是有其他人和他一道,受同一位老师的教习,也不会有人觉得可以和太子殿下互相称作“同门”。
姬彻天颔首,算是默认了他猜测正确。
杨琮韫便接着笑呵呵的说:
“啊呀,到现在还念念不忘,看来那是一段很有趣的日子,表弟你可是被神明选中的人,想必在神宫之中,定然遍读神书仙卷,有通天晓地之能了。”
姬彻天:……
有趣吗?应该说感到麻烦,烦躁,以及无奈的时候更多吧,毕竟无论是谁,大概都受不了宣浓光的坏脾气,和他喜欢作弄人,以及作死的性情。
哦,当然,大师兄不在此列。
再来,他在碧虚玄宫里所看读的书籍,也和什么玄之又玄的神仙书册毫无关系,大多数仍是有关九州的书册。
大师兄也从未特意教授什么神仙术法。
只能说那样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倒是也勉强算作和神仙一样的快活日子了。
但那些时光,就算再怎样怀念,也回不去,也没可能再有重新经历的机会了,所以他要学会遗忘,不能沉溺怀念之中。
“不,那其实是一段很无聊的时光。”
姬彻天轻轻摇头,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自嘲:
“什么通天晓地之能,不过是不荒废时光罢了,何必打趣我呢,如果我真有这等本事,也不会连打败仗了。”
杨琮韫听闻此言,却反而哈哈大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
“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行兵打仗这些苦累活计,当然是由我们这些下属代劳,你啊,做好你的太子就行了。”
姬彻天也跟着露出笑容,心中却不免沉郁,生出许多愁绪来。
***
昔日,姬彻天离开碧虚玄宫,一路顺水而下,在央州边界,红花城外,一株桂树下,见到了奔赴百里前来迎接他的表兄杨琮韫,连带着身后诸多央州兵马,那是对他再重视热烈不过的迎接。
跟随表兄杨琮韫回去央州州府枕河后,入了龙王府,见过舅父舅母后,少不了为母亲和为他而死的大表兄痛哭一场。
随后,舅父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一应衣食住行,无一不是用心至极。
杨琮韫更是尽心尽力的带着他在城内游玩,几乎见遍了城中名贵世家,英雄好汉。
不过区区几日时间,整个枕河,或许连带着整个央州民众,全都知晓废太子自仙人处被迎接回来了。
连带着被传唱起来的,还有三年前他被神明接走的奇闻,以及那首神明留下的箴言。
【祸起王都,诸方夺天
桂落三载,紫龙靖乱……】
如今,王都被国师操控,采灵之事更是惹得天下怨声载道,不少人开始反抗,又有人前往王都,想要清君侧,而占据了霖州的万灵承天会,也将攻伐的阴影,笼罩在了炫州的上空……
祸起王都,诸方夺天,显然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而三年后姬彻天被人从桂花树下接回,岂不也印证后一句【桂落三载】,紫龙归来,接下来,便是紫龙靖乱的时刻了。
三年前那场被仙人接走的奇遇,于此刻终于得到了证实,更有杨琮韫梦中所见的仙人指路作为凭证,让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几乎是顺利成章的,有更多流言说,废太子这次出山,便是要一鸣惊人,夺取本该属于他的天子之位。
尽管,姬彻天的法相是蛇脉,但流言当然会自动帮他“补全真相”,流言之中,他本就是真龙天子,法相为蛇是遭人陷害,甚至连他太子位被废,也是因为先天子听信谗言所致。
而这样一来,于公于私,姬彻天都有最使人信服的理由,甚至是远远超过别人的威信,来加入平定天下的战局。
当这样的流言传入到姬彻天的耳朵里,他除却叹了一口气,没有任何要反驳澄清的想法——并不是他也自命不凡,真以为唯有自己是天命之子,可平定天下,而是因为他知晓这不是他能够制止的事情。
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流言,在龙王府治下,能任由这样的言论传遍大街小巷,那只有一个原因,是经过了龙王府的默许,或者,这本就是从龙王府流出去的言论。
但他又能如何呢,舅父苦撑三年,表哥百里相迎,总不可能只是为了接他回来清闲养老,况且当年大表哥为救他而死,他又怎么能够弃舅父期望于不顾。
他无法阻止,不能阻止,不忍阻止。
于是或主动或被动,他正式进入这场天下的混战中。
在几日的修整之后,终于到了正经谈事的时候。
天下大乱,诸方浮动,央州又该何去何从呢,是要如以往一样固守本土,还是前去王都清君侧,又或者前去援驰炫州?
那同样是大师兄曾经问过他的问题。
而且,他也正是因为对这个问题有了确定的答案,做了最终的决定,才得以下山。
提前让他思考好了这个问题再下山,是属于大师兄的仁慈,或许也是大师兄送他的最后一份礼物了。
被当着一众心腹的面,问起来关于这个问题的选择时,姬彻天能够感受到舅父表兄对去往王都的偏向——他的大表兄杨琮赭,当年王都侍从的追杀中,央州焉能不恨王都?
表面上说是驰援王都,清君侧,实际上究竟是为了救天子,还是为了趁此机会替表兄报仇,又或者是为了换一个天子,那却是自己心知肚明,但不能明说的事情了。
不能明说,姬彻天也正好可以装傻。
他略过了舅父期望的隐喻,说:“我愿前去救援炫州,九州已失其一,不能再让炫州民众也遭逢此难了——若舅父以为此举仍需再行商议,也可让我先带一些人前去炫州,亲自查看如今炫州究竟是何境况。”
或许旁人并不相信,但他确实对天子位没有任何执念——至少此刻他并不想去争夺天子的位置,相比起来王都的危机,他更担忧炫州的境况。
接连几天的应酬之后,姬彻天终于能够清静下来,专注去查阅关于霖州与万灵承天会,万灵军相关的资料,越看,越发觉得心惊胆战。
霖州龙王府被尽数诛杀殆尽,据说流淌的血河蔓延整个缕春城。
若说万灵承天会的缘起,便是为杀龙脉而生,夺取霖州后,诛杀龙王府是理所应当,但在其后又将仍附属龙王部的官员民众,竟然也完全谋害,那就太过残暴了。
又有广泛的传言讲,霖州境内,只要不当面故意谈论偏向龙王府之事,那还是能够安然无恙的活着,甚至每隔一段时间,灵王还会放出大量灵气来供人修行,普通民众,应该对其感恩戴德才对。
但姬彻天查阅至此,却觉得更为可笑了,究竟什么话才算故意,什么话不算故意呢?,所谓的“不故意”,不过是一层遮掩恶行的屏障。
或许姬彻天出身皇族,更是龙脉之中的龙脉,讲说此言有失偏颇,并非是公正的立场,他也并不否认,但他同样很确定,就算龙王府果真有错,就算圣天子当真要换人来做,那个人也绝不是所谓的灵公,而取代龙王府统御九州的,也绝不可能是万灵承天会。
再来,又说什么灵王其实是仁慈之人,才会放出大量灵气来供人修行……
却很少提起,霖州的灵气,已经在以令人诧异的速度,被吸入那具所谓的【聚龙化神策】中,此时的霖州,只怕早已经灵气全空,生活在霖州的修行者,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都要依靠灵王的施舍才能存活了。
第256章 相邀一聚
霖州灵气空缺, 若想要继续满足【聚龙化神策】的“胃口”,那么,万灵承天会必然要找寻新的地方继续为其补充灵气。
而万灵承天会新看中的地方, 便是与霖州相邻的炫州。
有霖州前车之鉴, 炫州早已经做好防备, 但那远远不够,面对数倍战力于自己的霖州, 炫州全无一战之力,节节败退, 发往王都的求救信件如同当初霖州一样毫无作用——甚至比霖州的时候,还要糟糕。
毕竟,当初的霖州还能收到王都送回的一两封敷衍的书信, 炫州却连敷衍的信件也收不到了。
王都自身都已经错乱动荡,难以自安,炫州龙王府想要求取一线生机,唯有求其余州府进行救援,于是派人写下【致九州同脉书】,分发诸州。
书信中言辞不可谓不恳切, 而在切切神情之中,又含有绝对的理智,将当前局势, 与将来的事态发展讲述的万分明晰, 唇亡齿寒, 一损俱损的道理,也鞭辟入里, 让任何人看了,都会忍不住立刻前去救援炫州。
这封求救书, 果然也让几个州府选择了派人去救援炫州,或许是因为自己也不想成为下一个霖州,但其中也必然有这封求救信的缘故。
姬彻天也是如此,他本就有自己选择炫州的原因,但看过这封书信后,他又想见一见写下这封救援信的人。
但一切的前提是,舅父愿意认同他的选择。
那是漫长的沉默,漫长到了姬彻天准备自行前去的时候,舅父才开口说话。
“殿下是天命之子。”
舅父说:
“自然是听从殿下的意见,才能顺应天道,安抚天下。”
姬彻天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为何,竟然也没有十分的欢喜。
于是点兵派将,由杨琮韫带头,打着太子的名字,气势汹汹的前往炫州救援。
姬彻天是废太子,可他回来央州之后,除却舅父一家私下会以“你我”相称,其他时候,包括其他人在内,都会仍然称呼他为殿下。
那已经是太不合规矩的事情,若在以往,还有人干称呼废弃的太子或者皇子为殿下,是要问罪的,但现在如此明目张胆的无视了这条废令,姬彻天已然知晓,有些事情,早就是无法控制,无法回头了。
比如王都对九州的统御,比如天子的威仪。
或许他该庆幸,还没有人敢真正的喊出要取代圣天子的名号,而他这个废太子,还有被利用的余地。
至少,有他这个被神明拯救的废太子在,打不了正统天子的名号,总可以找到一个正大光明,顺应天意的发兵由头。
至于是不是废弃,也不重要,自然,这种时候,王都也顾不得来追究这种事情了。
姬彻天了然他们的心思,再三推辞解释后,也就顺应民心,“被迫”继续接受这种称呼了。
而前往炫州时,遇上采灵侍也好,碰上反叛的流民也罢,或者直接遇上了归罪万灵军的队伍,却也少不了一番战乱,对上之后,虽然不能说百战百胜,但也少有败仗,显然央州的兵马将领——至少派出来的这一批,也算精兵良将。
而不知道是舅父杨韬光的示意,又或者单纯是表兄杨琮韫的突发奇想,竟然也让姬彻天亲自带兵作战了几次,结果却是败多胜少,幸好这几场仗义都是小的动乱,就算是败了也无伤大雅。
再来姬彻天并非是迁怒旁人的性情,所以对于他领兵打仗不太精通一事,军中情绪倒也还算和谐,只是免不了被将领说笑,姬彻天也只能跟着自嘲,表现出不甚在意的样子。
但他本身……总也算难免郁闷。
就算他并不以自己天选之子的名声而沾沾自喜,但听别人说得多了,总也难免有些飘飘然,甚至前几次带兵时,心中也不是没有要大胜一场,惊艳众人的想法,结果却和想象大相径庭。
亲自指挥士兵,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士兵难以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任务,便是他的排兵布阵与想象中得到的效果大打折扣,甚至有时还会判断失误……战后的复盘,简直让人不忍细看。
现在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了,就算是杨琮韫再说什么让他亲自带兵打仗的事情,他也笑着推脱,只做好太子的职责,端坐后方,将士们打胜了就夸,打败了勉励……
也能得到几句:“殿下果然英明”,“殿下宽厚仁德,令我辈感激涕零”,“殿下裁断,吾等叹服”……
至少他做太子,还是做的不错的。
总之,承认自己的“平庸”,并接受这种“平庸”,做个置身高架上的花瓶供人瞻仰,让人知晓这座九州除却圣天子之外的,最尊贵的花瓶,在他们手里,就足够了。
在这种前提下,锦衣玉食,吃喝玩乐,是不会短缺他的。
姬彻天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又忍不住时不时自我怀疑,难道真是自己实力太不济了么,或许……大师兄也看走眼了?或者当初留下的话,里面所称的“紫龙”其实并不是他。
但姬彻天每每想要请大师兄前来问个清楚时,抚摸手腕上的痕迹,却又最终选择了放弃。
他不想得到否定的答案,况且……目前的情况,也还好吧!
他做太子是很不错,接下来,他只需要克服心中的不平,坦诚面对自己的平庸,不再妄图插手任何的实际战局,也算是和大家相处愉快,不是么。
但世事如棋,变幻莫测,这样的日子,一眼看得到头,却绝不会真一直如此。
在进入到炫州境界,与真正的万灵军交手之后,央州的兵马便明显感觉到了吃力,由多胜少输,到旗鼓相当,再到败退守城……
甚至有两名将帅因为大意,太过低估对方的水准,而被当场斩杀。
随后队伍轻松愉悦的氛围,便渐渐地被沉闷代替,他们驻守在这个名叫行岘的城镇,准备彻底修整一番,从长计议。
对于万灵军的真正实力,他们还是太过轻忽了,倘若不彻底的进行一番全新的审视,那接下来肉眼可见将会败的更多。
书案上堆积越来越多的信件与战局分析,让姬彻天头疼欲裂,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了然所有的事宜,却仍觉得缺少了什么……就像是满地的珠子,需要一根线把他们串起来,才能彻底握在手中。
***
小小的调侃过后,杨琮韫才正经了神色,说道:
“已经与炫州龙王府有了通信,新晋的缇龙王殿下请您前去梦泽城一聚。”
一边说着,一边又递了一封请帖给他,那是来自炫州龙王府的请帖。
炫州已失半壁,未被攻破的区域,也太多慌乱,龙王府只怕也已经自顾不暇,所以在传过拜帖后,并没有再三催促,只是静等对方的音讯。
他们来到此地一个多月,是第一次与龙王府取得联系。
炫州州府是在载云城,但在如今这般战乱时刻,况万灵成天会本就是为诛杀龙脉而来,龙王府自然早已经迁移他处。
而老龙王前不久才刚刚病逝,新人龙王殿下,也是愣头青一个,说起来……倒是与姬彻天的处境,有那么一点微妙的相似了。
确认消息来源可靠后,姬彻天倒是对会面很有向往,且好感以待,至于对方的态度如何,那就只有等到见面才能知晓了。
三日后,梦泽城。
炫州多浩荡江流,又多烈日,是故虽然与霖州相邻,也同样山水居多,却没霖州那般富丽堂皇,美妙精致,而是比霖州更为狂放浩瀚,就连其中民众,一应言行穿戴,也颇为豪放开阔。
又但是,同样商户多,富贵之地,所以在粗狂的风格之下,显露出来的富贵也格外有咄咄逼人的感觉,君不见城楼上,也镀金镶玉,庭宅中,更是雕梁画柱。
姬彻天带人一路走来,他与几位将领倒是还能保持镇定,跟随的侍从却是啧啧称奇了,又说此地比之央州,颇有些不拘礼节。
而且很快,他们就亲身体验到什么叫做不拘礼节,放浪形骸之外了。
那是说到了龙王府暂居之地后,不过才互通姓名,正要行礼,便被前来迎接的人一把拍了肩膀,很是热烈的拥簇进入到了府内。
虽然如此亲近不太适应,让姬彻天颇有些尴尬的情绪,但所谓入乡随俗……对方习惯如此,尚在忍受范围之内,也就只好以笑相待了。
虽然是避祸在此,但龙脉居住之地,其庭院也是相当开阔辽阔了,再来是为迎接前来援助的诸位豪杰,一应厅堂更是布置的豪华繁盛,及至所有人都相邀而来后,到了晚宴时分,更是灯火璀璨,恍如明昼。
置身其中,听闻眼前欢声笑语,看着歌舞欢动,竟然让姬彻天有一种还身在王宫时候的错觉,仿佛庭院外并不是在经历战乱,而仍是天下太平的时刻。
他垂眸饮下眼前的酒水,不由叹出一口气来。
随后,他便听到一声问候:
“殿下何故叹气,难道是觉得今日晚宴,不合殿下口味么?”
姬彻天动作一顿,抬头朝着声音来源望去,对上一双颇为睥睨一切的炯然虎目。
对方虽然年轻,却有雄伟身姿,且浓眉亮目,很是气势过人,纵然面对姬彻天这样一个“废太子”,也毫无任何怯懦之意。
如果没有战乱,对方当真是不容小觑,但也许,对这样的人来讲,与战乱之中,才能成就一番更盛的成就。
第257章 梦泽之会
纵然已经离开旧日龙王府, 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至少,对于新上任的炫州龙王殿下楚行骓而言,他端坐宴会的主位上, 毫无任何逃亡的颓废, 粗狂眉眼之间, 更是全然的自信意气。
他有巍峨体格,充沛灵气, 带人几次与万灵军狭路相逢,他自己一个人甚至可以打败对方一支人马, 如此强横的战力,似乎也没有惧怕对方的必要。
也让他并不觉得,炫州需要别人来救, 但他被老师翟谊大骂了一顿,炫州只有他一个人有如此战力,可炫州不只有州府载云一个城池,不去求救旁人前来援助,难道要等其余的城池都被占据之后,被围死其中吗?
楚行骓不以为事情就能恶化到这种地步, 但老师曾经是父王的老师,看着他从小长大,如此严厉的苛责他, 让他也不敢反驳, 只好按照老师说的一样, 让人写了救援信派发各州。
以为这样就无事了,结果前不久, 老师又说诸位豪杰前来相助,身为一州之主, 他应该主动宴请大家,表示感激之情,才能不负大家的赤诚之心。
楚行骓觉得没这种必要,但将这件事情说出去的时候,麾下将帅又大半认同老师的观点,于是磨磨蹭蹭,还是开了这场宴席,他本来还想再拉扯一下,能不能不参与这种无聊的宴会,但老师说,他必须参加,因为来的人中,不但有各方豪杰,其余州府的龙脉,还有太子殿下。
楚行骓感到有些好笑:
“太子?不还是个娃娃吗?哦,话说传来的消息圣上性命垂危……哼哼,现在应该没有太子了吧。”
老师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那是说圣上其实已经升天,尚是婴孩的太子如果继位成了圣天子,当然不可能有后续的太子了。
但王都没有音信传出,言谈天子生死这种话,岂是能够随意说出的呢,老师简直气恼非常,又对他这样的性情没有办法,只能叹气说:
“我说的太子,是多年前失踪的那一位——废太子。”
这句话,终于让他楚行骓前一亮,对这场宴会充满了期待。
他当然也听说过关于废太子被神明救走的故事,但那在他看来,不过是编排出来的谎言,真正的废太子恐怕早已经死了,可若传闻成真 ,谁又不想去亲眼验证一番真假呢。
废太子真真正正,好端端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时,楚行骓心中有些失望。
倒不是说废太子长相如何,实际上,废太子眉眼开阔,疏狂俊朗,颇有帝王之气,但他却不如楚行骓想象中一样有多么威严,甚至不如楚行骓的气势,就连对待侍从的态度,也太过柔和了。
但是在迎接废太子前,他的老师翟谊就已经提前警告过他,若想要成事,想要让前来救援的诸方来客都信任自己,共自己调配,那他还需礼待这位废太子。
毕竟天下人眼中,圣天子一脉已然全无希望,唯有废太子仍有贤明在外,尽管他是废太子,于此动荡时刻,九州民众,却都更愿意相信他是被人陷害才至废黜。
既是如此,当然更应该拥簇他去“洗刷冤屈,沉冤昭雪。”
楚行骓并不否认老师的话有他的道理,但他亲眼见过之后,却也是真的并不过分看重废太子。
废了就是废了,找那么多理由做什么呢,况且,难道没有废太子,他就无法来震慑统御这些人吗?
但是宴会正式开始后,他又不由自主去多看废太子两眼,很想问问他被废黜是什么感觉……好在他还记得这不是什么私下的宴席,当众奚落废太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他又真的很想说些什么,来试探废太子的深浅,于是在看到废太子愁眉时,他终于找到了开口说话的机会:
“殿下何故叹气,难道是觉得今日晚宴,不合殿下口味么?”
一时间,至少姬彻天周围的声量都压低了许多,这句话总听着有些来意不善,姬彻天自己也能隐约感觉到这位龙王殿下,似乎也是对天子一脉并不怎么敬重。
当然,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他已经是废太子了,认真论起来自己是庶民,对方是王侯,当然没必要对自己客气。
“并非,只是——”
姬彻天开口应答,他抬眸看了一眼宴席,许多人沉浸欢声笑语之中,就连他带来的侍从也面露轻松喜色,多日的紧张备战,难得有放松的机会,何必非要在这种时候,去谈论外面的战乱来扫兴呢。
姬彻天转换神色,话锋一转,说:
“只是想起来那封求援信,以为写信之人对时局颇有一番独到见解,正巧宴请诸位豪杰,特来赴宴,一则自然是想要和诸位豪杰商议战事,另外一方面,则是想借此机会,与写信之人结交一二,还以为他一定也会出现在这里,但见缇王将麾下英豪引荐一遍,却没有此人踪迹,想来是有事不能赴约,故而觉得无缘相见,颇有遗憾。”
楚行骓闻言,不禁一笑,说道:
“原来是为了这个,哈,一份文书而已,我还以为殿下是在担忧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是不以为意的,但其他听到他们谈话的人,却也忍不住看向姬彻天,开口附言说道:
“殿下说的可是那封【致九州同脉书】?”
“正是此信。”
姬彻天点头认同后,便引起一阵的点头附和:
“看来我与太子殿下颇为心有灵犀啊,哈哈,我也正是觉得此信文采了然,下笔不凡。”
“正是,正是,我家掌门本来也是纠结不定,看了那封信中的解析,才惊觉万灵承天会已经到了不可再袖手旁观的地步,这才派我师兄弟数人前来救援。”
“唉?救援信不是只发往各州州府么?你们这些江湖门派,怎么得到书信的内容?说起来这个,却没有想到这次会面,竟然也认识不少江湖豪杰。”
“哈哈,这书信早已经传遍九州,我等虽然是江湖门派,却也望天下安宁,关心战事啊,况且,这书信写的委实精彩,虽然也有些过分夸大战事影响,未免太过消极悲怆……但无伤大雅,瑕不掩瑜。”
“确实如此……”
…………
等待这股激荡的声音落下去后,楚行骓才伸手拍了一下掌心,似乎有所迷茫,又有所懊悔的说道:
“哈,你们说那份【致九州同脉书】,原来写的这么好吗?我还以为只是一封普通的书信,怪我,我是个粗人,看不出文章好坏,也没想起来说这封书信的事情,教废太子殿下与诸位豪杰差点空待,真是我的过错了。”
在座之人,自然是一番恭维,劝其不要妄自菲薄。
姬彻天微笑道:
“若是撰写书信的人在此,不若请引荐一番吧。”
楚行骓扯起嘴角一笑,挥展衣袖,说道:
“这有什么——哎呀,我说为什么大家都夸赞这封书信写的好,忽然才想起来,这位写信之人,曾经可是霖州有名的少年天才,唤作明济心——明公子,既然大家都想认识你,那就为诸位豪杰敬酒三杯吧。”
霖州人么……突兀提起来这个名字,让整个宴会的语调都压低了一层,尤其听说过明济心的人,更是脸色大变,涌现出遗憾或惋惜……又或者好奇的神色。
随着楚行骓的视线望去,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座下偏僻一角,一名形容清秀的男子站了起来,他一身素衣,不加装饰,就连束发的物件,也不过是一条素色的发带。
若非其相貌过人,只怕谁也猜不到他就是写那封信的人,看起来只是一个平庸的柔弱书生而已,怎会对战局那般了解……但话又说回来,这般相貌气度,本也不是一般的迂腐书生能相提并论的了。
明济心斟满一杯酒,面向与会众人,露出一抹笑意,说道:
“在下明济心,承蒙诸位对在下鄙薄笔墨之厚爱,不胜惶恐,先敬诸位一杯。”
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立刻有人坐直了身躯,,飞快了喝完了一杯酒,又率先开口说道:
“明济心,当真是你!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是很有名的天才。”
明济心听闻此言,不由一笑,面对着厅堂众人神色各异的打量,亦是摇摇头说道:
“不过是少年时比别人早两三年识字读书,枉旦一些虚名,如今早已经泯然众人,只是做一些费笔墨的事情能够糊□□命罢了——诸位谬赞,这第二杯,我也先请了。”
说完,他便将第二杯酒水也一饮而尽,耳边又听见阵阵谈论声。
“哈哈,这可是过分谦虚的话了,明公子的天才之名,霖州……咳咳,总之那是人尽皆知啊。”
“是了,我在玉州时,也听说过霖州被万灵军占据后,明公子还能独闯王宫,差点成功刺杀灵王,且刺杀后也能全身而退,实在神奇至极,我等也几次试过在当时的境况下如何能逃生,却怎样也找不到万全之法,明公子有勇有谋,远在我等之上啊。”
“怪不得万灵军对他如此愤怒憎恨,据说现在霖州内海满大街贴着对明公子的追杀令。”
“岂止霖州,我来这里路过之处,也见过两三张追杀令,明公子的身价,已值千金了。”
……
种种议论声入耳,明济心却面不改色,恍若未闻,他只是若有感应一般,看向了那位传说中的废太子殿下,二人对视一眼,废太子朝他遥敬一杯。
第三杯酒,却是对方先他一步,一饮而尽。
第258章 若有所失
灯映金玉樽, 笑谈生杀事;
何羡传奇册,狼藉总不知。
明济心勾了勾嘴角,也喝完第三杯酒, 然后未发一言, 径直坐了回去。
对于旁人夸赞他敢孤身回去王宫行刺那位灵公, 且能够全身而退的言论,他完全没任何引以为豪, 想要夸夸其谈的念头。
事实上……刺杀灵王那件事情,对明济心而言, 与其说是可以夸赞的噱头,说出来赢得旁人的赞赏与仰慕,倒不如说更像是让他时刻警戒自己的教训。
至少对他自己而已, 那不是侥幸的成功,而是彻底的失败。
因为除却让他太清楚的明白,只靠他无法完成自己的目的外,再无其他任何的收获。
哦,还是有其他收获的,如果被大师兄“教训”一顿, 又给他了一道书册,也能够算在其中的话。
说起来,另外一件让明济心感到无奈的事情, 大概是分明真正前去刺杀灵王, 经历了生死对决的人, 应该是那位叫做烟生的杀手才对。
怎么日久年深,口耳相传后, 外面传闻,好像这名刺客是自己一样了, 就连追杀令上的人,也只有他明济心一个人,全然不提另外一个。
难道这就是隐姓埋名的好处?
万灵承天会的人找不到烟生,所以索性把账全算到自己身上了。
还是说觉得只要抓住了自己,另外一个人的去向就可以从自己的口中拷问出来了吗?
那看来自己还是不要被抓住了,就算是严刑拷问,自己想要招供,也完全不知对方去向啊。
虽然知晓对方出身碧血阁,可碧血阁……也于一夕间灭亡了。
虽然覆灭碧血阁这件事情进行的隐秘,应该是蓼州龙王府也不想过多声张,但这实在不算是什么小事。
无论怎样讲,碧血阁也是很有名气的组织,又不是无名之徒,杀其一两个弟子或许无人在意,覆灭整个组织未免太过凶残,当然不可能完全悄无声息的进行。
只是不知碧血阁做了什么,竟然惹得蓼州的龙王府如此震怒,如此迅疾地将其连根拔起。
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就连明济心也觉得不可思议,此事远在他预料之外,第一反应,甚至以为是对方计划了什么策略,才放出来的什么障眼法。
旁人或有存疑,但他却可以肯定,碧血阁与蓼州龙王府之间必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是本就是龙王府所创建的也未可知。
但碧血阁就这样被龙王府放弃了,非但放弃,还将其完全诛杀,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
与那位叫做烟生的弟子有关么……烟生如今又是怎样的状况呢。
碧血阁覆灭之后,他应该也无处可去,疲于逃命吧。
可惜山长水远,明济心无法亲自去探寻一番,自然,这种事情,也和他无关,吸引不了他前去了解——如果灭了碧血阁的人是万灵承天会,或许他还会考虑考虑,要不要过去一趟。
但这样一来,倒是更多的人都以为能下如此狠手,看来碧血阁当真和龙王府没什么关联。
福祸相依,世上万事万物,总是很难有全然的坏处或者好处。
譬如碧血阁的覆灭,譬如他被万灵承天会的千金追杀令。
诚然,这道追杀令让他性命垂危,但另外一方面来讲,又何尝不是一个可以让他最快融入到反对万灵承天会相关势力中的投门状呢。
甚至,还颇有说服力呀。
“区区千金,又算得了什么。”
楚行骓一声大喝,把明济心的思绪拉回到了宴席之上。
他挑眼看向主位,楚行骓正哈哈大笑。
楚行骓听到宾客们对追杀令的探讨,仿佛对其很有惧怕,又对千金的酬金咋舌,甚至为之蠢蠢欲动……
于是也插入众人的讨论,眉目之中满是不屑:
“我既然敢收留明济心,当然不惧怕万灵军的报复——真要说这件事情,也该是明公子朝其宣战!今日在座之人,都是万灵承天会的仇人,对一个人下追杀令如何,不怕他挨个张挂追杀令,只怕没那个命来收。”
这正是他们能够在这里聚会的原因。
无论真正对上万灵承天会后会是怎样的表现,此刻楚行骓说这一番话,倒是很慷慨仗义,让人为之动容:
“好——正是如此,还是炫王有冲天豪气,我敬王上一杯!”
“确实!有王上照应,明公子可不必怕这什么追杀令了。”
“有王上这等英才,想来必然能将万灵军尽数赶出炫州啊……”
“……”
既然已经说到此处,便免不了对抵御万灵承天会来发表一番感言,毕竟他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汇聚一堂的。
不过言谈之间,大多数是恭维楚行骓,倒是对姬彻天这个废太子没太多关照。
有意无意,楚行骓也并不特意将话题往他身上来引,姬彻天又不是很主动去和人攀谈——至少今夜他并没有结交旁人的想法,于是更显得越发桌前冷落了。
至于明济心,就更是单纯的看客了。
自然,中途也有人不忘过问姬彻天的意见,姬彻天知晓今日这宴席重点不在自己,他倒也顺水推舟,只附和旁人的观点。
虽然难免会让部分人失望,毕竟这种好像事不关己,作壁上观的状态,看起来实在太像平庸之辈的做法。
但也有人为此感到满意,比如说这位炫州的王上。
不过,更准确一点讲,他对废太子的感觉,应该是夹杂在失望与满意之间。
失望他今日的表现,完全不足以来做自己的同伴,或者“对手”。
却也满意他今日的识时务表现,嗯,若日后都是这般识时务的表现,那自己也不是不能如老师所期望的那般,来对这位废太子殿下有些敬重的礼节。
当然,只是仅止于他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有的表面表现。
不过,他心中的想法,却不是被姬彻天所知晓了。
宴席散尽,已经夜至深时,月上中天。
宴会结束之后,漫步在幽深庭院中,见四周无人,侍从石青才忍不住小声的说:
“连殿下您也不放在眼中,这个炫州王,可真是傲慢的家伙啊。”
姬彻天听闻此言,却忍不住笑了一下,自嘲的说道:
“他是正经的龙王,我是废弃的太子,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王侯目中,又有几人垂怜庶民呢。”
石青皱了皱眉毛,不认同的说:
“殿下是被陷害才失去太子之位,就算是废太子,也不能这么看轻人吧?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唉,殿下还是脾气太好了,他用那种态度和您说话,您应该立刻反击的。”
姬彻天随口问:
“怎么反击呢,难道当场掀桌离开吗?”
石青:……
那倒也不必。
见石青挤眉弄眼的纠结模样,姬彻天笑着摇摇头,说:
“这又不是特意为我办的宴席,最终的目的能够达到就够了,何必在乎这些虚礼。”
石青却仍然心有不平,小声的说:
“可这对您来说,并不公平……刚才人那么多,您完全可以趁机解释一番,如果大家知道您是有苦衷被贬的话,也许,也许会来帮您……”
也许会来帮您夺回太子甚至圣天子的位置……而不是把风头全让对方抢了。
后半句话石青没敢说出来,毕竟王族事情,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侍从能够放肆谈论的,只在心中默默抱怨。
姬彻天:……
这该怎么回答呢,都认为他被废黜是有冤屈在其中……实在是没办法解释啊。
姬彻天长叹一口气,说道:
“原因并不重要,若无足够的实力,过分看重过去,或因此而对旁人的轻视不满,只会招致更轻蔑的审视——在自身没强盛起来前,除却爱好怜悯旁人的善客,不回家有人来听你的诉苦。”
石青:……
眉目更加纠结了,显然并不能完全明白姬彻天的意思。
他摇了摇脑袋,干脆不想了。
这种动脑子的事情,本来也不是他们这些连书册都没看过的人来做,他只需要保护好殿下就好了。
这样想着,石青便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转而又说起来另外一件事情:
“还有!还有那个明公子,他的胆子也好大,被追杀了,竟然也敢这么大摇大摆的出现宴席上,竟然不怕自己的行踪暴露了,有人谋害他吗?”
这个问题,就更好回答了,姬彻天说道:
“倘若他隐姓埋名,或许还需要担心被找到杀害的,但现在他正大光明的出现在炫州王营帐下,却不必再担心了。”
石青:……?
看了一眼石青疑惑的目光,姬彻天想了想,才又详细一点讲:
“这是一种阳谋——嗯,这样说吧,我们这些人,是为了什么聚集在此呢?”
石青立刻回答道
“当然是因为都来援救炫州了——啊,我知道了!”
对上殿下意味深长的表情,石青脑子里灵光一现,兴奋的说道:
“如果在其他地方,肯定就有人不敢违抗万灵军的命令去杀他,或者他在万灵军的势力范围内,肯定也有危险。
但他现在是在反抗万灵军的势力,这里随便抓一个人都是万灵军的敌人,又不仅仅是这位明公子了。
而且,如果真有人在这里杀了明公子,肯定他自己也跑不掉,因为犯众怒了!”
姬彻天嗯了一声,算作默认。
但安静片刻后,石青又忍不住说:
“可是……难道不会有人因为想要那千金,暗中对这位明公子下手吗?”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忍住不动心的吧。
第259章 夜下相会
或许是也跟着吃了酒的缘故, 再被夜风一吹,周围也没其他人,教石青的脑子格外混沌一些, 于是想也没想, 就把自己脑子里的话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那可是一千金, 唉,我要是有一千金, 嘿,就算只有百金, 十金,也能过得美滋滋啦。”
说完之后,石青才忽然觉得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似乎不太好, 好像自己是很贪财的人一样——虽然确实是很想要更多的银钱,但是在太子殿下面前,总是不好展现这样的念头的。
于是嘿嘿一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
“殿下请不要笑话我,我就这点出息。”
姬彻天看着他窘迫的样子, 也跟着轻笑:
“为什么笑话你呢,如果你想要这一千金的话,也不是不行, 那位明公子不是就在这里么, 你可以去试试看, 能不能杀了他,领取这份悬赏。”
石青:……!!什, 什么!
“殿,殿下!您可不要开玩笑了!”
石青吓得连咳三声, 以为殿下当真误会他是贪图名利,会为了金银会出卖同伴的小人,手忙脚乱的解释:
“我错了,我只是随口一说!明公子乃是智勇双全的孤胆英雄,我怎么能为了不义之财而出卖他,不要说我绝不能这么做,就算是有这种想法,也罪该万死了,我老母亲如果知道我敢有这种不仁义的念头,怕是也会让我滚出家门再不许回去啦。”
姬彻天只是微微笑着听他一番解释,等他一脸绝望的说完,才慢悠悠的说:
“我可没开玩笑啊。”
“殿下——!”
石青欲哭无泪,就差立刻跪地磕头了,但在他行动前,姬彻天已经慢慢停下脚步,目视前方,嘴角微笑又扩大一些:
“先别急着说这些话,我说了,明公子就在这里,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杀得了他——或许试过之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千金诱惑下,明公子还能好好的活到现在,没有死在别人手中。”
石青还想解释,但他看到殿下的举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也连忙停下脚步,顺着殿下的目光看去。
前方不远处,一条幽深小巷中。
有一道提着宫灯的素衣身影,正静立风中。
不是宴会上那位名叫明济心的撰写公牍之人,又是谁呢。
他站在这里,是恰巧路过,或特意等待,这就是不为外人所知晓的心思了。
但显然此刻对方停下脚步,确实是在等人——就是不知道等的是不是他们。
石青抬头看了看身侧的贵人,姬彻天说:
“试试看吧,这也许正是他要向我展示的本事。”
啊?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石青感到茫然,但殿下都已经再三催促,石青也只好深吸一口气,然后提着刀朝那道身影劈去——当然是收着力气,随时做好了收刀的准备。
然而面对已经近在眼前的攻击,明济心却不躲不避,一动不动,像是一个纸人。
石青硬着头皮一刀砍下去,还是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而对方也没有发出任何被砍到的疼痛声音——
因为那确实是一个纸人。
因为是想象之外的劈空,石青踉跄两下才止住了脚步,握着劈空的长刀,睁大眼睛,看着一个小纸人飘飘然随风而落。
、
这是什么情况?
石青的脑子乱成一团,一时之间愣在那里,竟然连接下来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了。
“殿下这位侍从,脑袋似乎有些不太灵光。”
有低声的轻笑在身侧响起,姬彻天回头望去,便见明济心已然站在自己身侧,望向石青迷茫的身影,眼中含有逗趣的意味,微微笑道:
“如果我手中的不是灯笼,而是匕首或者其他什么利器,殿下此刻已经人头落地了。”
“和明公子相比么,那怕是世上所有人的脑子都不灵光了。”
突然一个人出现在自己身边,姬彻天也没有感觉什么意外,当然也对明济心的“威胁”,他也没有什么紧张感,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石青会劈空,明济心会出现在自己身边任何位置。
石青是不能够伤害到明济心的,但明济心想要刺杀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姬彻天开口说道:
“听说明公子是少年天才,那份【致九州同脉书】,其中文采与谋略,也让我敬佩至极,没想到除此之外,明公子对这些玄奇之术,也颇有了解,不知这是出至何门何派的招式?”
“只是一些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的过分赞誉罢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至于这些小把戏——”
面对姬彻天的好意,明济心却只是敷衍的说:
“逃命么,总是要学一些保命的歪门邪道,不足为殿下所了解。”
他的态度如此冷淡,仿佛并不是特意等待姬彻天的,姬彻天也只好说:
“我以为明公子出现在此,是特意为了展示你的才能,结果却又说这些不足为我所知,看来明公子并不愿意和我坦诚相待。”
明济心闻言却轻笑出声,仿佛姬彻天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一样。
他轻嗯了一声,轻飘飘的说:
“废太子殿下不如炫王。”
姬彻天:……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好像是说他太过自以为是了。
自己已经效力于炫王,怎么可能还会特意在这里等待不如炫王的废太子殿下呢。
“……那你却又戏弄我的侍从,特意来我身边,不会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吧。”
姬彻天苦笑一声,说:
“不知可否有幸,听明公子详说为何吾不如炫王?”
“可以和你讲一个故事,殿下不妨将自己代为炫王,试试看能否脱困。”
明济心转动手中的灯笼,简单讲了一个小故事。
是说炫王楚行骓在前来梦泽城的途中,执意要走一条名叫【顺龙】的道路,但明济心观察地形,又经过推断,告知炫王此路多有埋伏,不如换道而行,可是楚行骓却不听他的谏言,甚至以为他是在危言耸听。
结果途行此道,果然被数千的万灵军前后包围,但楚行骓还是成功脱逃,万灵军也想不到他有无双神力,以一敌百完全不在话下,甚至还成功击杀了前来围剿他的万灵军头目。
成功通行后,楚行骓看着明济心摇摇头,说虽然你猜中了对方的计谋,但猜中了又如何呢,结果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明公子啊,我知晓你有天才之名,也想出人头地,但是现在还不到用你的时候,不必如此急躁着显露自己有多么高明的才能。
言下之意,是说他谋略无用,明济心也只能微笑以待,夸赞炫王果然神威盖世,自己只是一些小聪明而已,经炫王这番点拨,此后自然不再故意显摆,还是老老实实做撰写文书的工作好了——当然,这些后续之事,就没有说出来给姬彻天听的必要了。
讲完这个故事后,明济心问:
“殿下以为,若您被数千乃至上万的万灵军包围其中,且来不及发出援救信号,那么有可能成功脱逃么?”
一阵沉默之后,姬彻天无奈摇头,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若我被围万人之中,且无人援助,纵然拼死奋战,下场也只有死路一条——唉,若是这样说,我实不如他。”
“殿下既然明白,那在下也不多说什么了,再会。”
说完,明济心便打算离开,但姬彻天却又喊住了他,又看了一眼已经跑回来,且一脸戒备的石青,说:
“明公子戏弄了我的侍从,难道不打算做些补偿,给我这位脑袋不灵光的侍从一些教诲么。”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文书而已,不敢教诲旁人。”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明济心还是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石青,说:
“你很听话,但要做好一名侍从,要做的不是听话,而是时刻坚守你的职责。”
石青此刻对这位明公子是十足的戒备,闻言想也不想的就说:
“我的职责当然就是听殿下的话。”
明济心翘了翘嘴角,说:
“你的职责难道不是守卫殿下身侧,保证殿下的安全么?”
石青:……
他竟然无法反驳!
“小心,有时候你的殿下,也会被人利用起来蒙骗你。”
石青沉默之间,明济心又意味深长的开口说话:
“要做好一名侍从,要么你足够自信,认为自己能够完全听懂所有人的话——包括言外之意,以及更深的关联,要么,就不要去听任何人的话——就算是你的殿下亲自开口说话,也不要听,只记住自己的基本职责就行了,否则,失职可是会随时来临的。”
明济心最后朝他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石青直直呆呆地盯着他看,直到他离开,才面目纠结的开口:
“他这是……在威胁我吗?”
姬彻天:……
“他这是在提点你,回去后好好参悟吧。”
姬彻天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便摇着头先行往前行走,石青站在原地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连忙追赶上殿下的身影,仍然苦恼的说:
“殿下,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完全搞不懂他在讲些什么。”
“那就不要再想了——这是一个陷阱,倘若你在意他的言行,你就已经被他所影响,成为他的一枚棋子了。”
姬彻天已经走到了一侧墙角,停下脚步,弯腰拾起了一截已经燃烧殆尽的细香,他回过头去,看向明济心刚才站的方位——准确的说,是那个纸人刚才所站的方位。
地面上还有些许残余的阵法痕迹。
第260章 小心陷阱
姬彻天将手中残余的细香碾碎为粉, 随风散去。
他收敛眼眸,接着刚才的话说:
“当你在意他的时候,你就已经成为他的棋子, 就如同你刚才所有心神都放在他的身上, 专注看向他的时候, 已经入了他的陷阱一样,所以你才会失手, 砍中一个纸人替身,因为那正是他想要你做的事情。”
“什, 什么?!”
石青吓了一跳,脑子里下意识去想这是什么陷阱,可他才想了一点, 又蓦然想到殿下说,他想明公子这件事本身,就是明公子所设下一个陷阱——这?!这,那他现在难道也还在明公子的陷阱之中吗。
石青一时僵硬在哪里,脑子乱成一团,不知道该不该接着想下去了。
然后就被姬彻天轻轻拍了一下脑袋。
石青这才一下子收回神思。
姬彻天看着石青发愣的眼神, 不由摇摇头,失笑道:
“呆子啊——说起来你早上打听到说这城里似乎有一处店铺吃食很好,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哦, 哦, 是叫什么二郎包子的……”
石青连忙回答, 又跟上姬彻天前行的脚步,不知道殿下为何突然说起来这件事情, 但他还是立刻回答了。
又忍不住接着刚才的话说:
“那这么说的话,殿下应该是早就识破了他的计谋了吧?殿下为什么不直接提醒我呢。”
姬彻天无奈了, 他原本就是想岔开话题,让这小子不要继续纠结明济心的事情,结果显然他岔开话题的手段并没什么效果。
于是只好叹气一声,说:
“因为我也中计了。”
“怎么可能?!”
石青立刻惊呼出声,说:
“殿下不是识破了他的计谋,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么?”
姬彻天扯了扯嘴角,语气中也有些无可奈何,毕竟亲口承认自己被人算计到,总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是啊,我知道这是他所想要达到的目的,可是我还是会按他的想法去做,因为我想知道他的本事究竟如何,想要与他结交,就不得不这么做——这就是阳谋的厉害之处了。”
让你明知道会落入对方的谋算之中,可还是会自己主动走进去……唉,为什么这个人,不是自己的谋士呢。
姬彻天心中略过一丝遗憾。
石青还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殿下在说些什么……但殿下既然让他不要再多想,那还是放弃思考吧。
实话说,动脑子这种事情,本来也和他这种粗人没什么关系嘛,那是谋士需要做的事情,他只需要保护好殿下就行了——等等,明公子说什么想要保护好殿下就不要听殿下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是殿下的侍从,怎么能不听殿下的话么,而且他刚才下意识就听殿下的话,回答了殿下的问题,这算不算是已经违背了明公子的说法呢。
石青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清醒的脑子,又成了一团扯不开的乱麻。
唉,头疼啊。
他晃了晃脑子,最终还是决定去想包子的事情。
果然动脑子这种事情,就不是自己应该干的活,还是老老实实做好侍从的活计吧。
***
姬彻天回去后,紫龙部的一众人等早已经等的十分焦急,见他安全返回,连忙凑前询问宴会中的事宜,姬彻天简单说了一番,当然,他是只说正事,其余的波折并未讲述,但拦不住石青在一旁说炫王对太子殿下并不敬重的事情,也是引起一阵的愤慨。
这下轮到姬彻天头疼了。
于是只好又耐心安慰诸位将士一番。
是说,分明被鄙夷的是自己,结果到头来还要自己去宽慰别人,难道这也是做太子要做的事情么,姬彻天无人可问,只能告诫自己,他需要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
而此次宴会后,楚行骓俨然以为自己是抵御万灵军最大的首领了,他的计划里将其他人也安排到位,很是自然的命令其他人去做事情,就连姬彻天也接到文书,让他去一处名叫奇凤城的地方镇守城池,抵御万灵军的入侵。
这可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而书信送来的时候,自然又是引起一阵不满,虽然紫龙部确实是前来援助炫州,但他们又不是来投奔炫王的,他们有自己的将领,为何要去全盘听从炫王的差遣呢,况且,他们还有一个太子殿下,就算是要听,也该是他楚行骓来听太子殿下的调遣,怎么竟敢反过来命令太子殿下呢。
自然,也有人说,在别人的地盘上,那还是需要客随主便的,炫王神武盖世,听他差遣,也没有不妥的地方。
众人吵闹一通,彼此都无法进行说服,最后才想起来太子殿下也在这里,于是才开口让太子殿下自行裁夺此事。
姬彻天看看了看诸位将士,按了按眉心,开口说:
“事情紧急,还是以守住城池为要吧,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何须过多在意——”
“殿下,此事关乎紫龙部与殿下您的名声威仪,怎么能说是细枝末节的事情呢。”
又有人开口说话,打断了姬彻天的说辞,那是姬彻天的表兄杨琮韫。
姬彻□□他望去,后者一脸严肃,义正言辞的说道:
“而今我为紫龙部世子,出行在外,自然等同父王亲临,与炫王不分上下,岂能自降身份,听他号令;但炫王好意,却也不能直接推拒,毕竟同为抵御万灵军,若此刻出现内讧,却也不好,所以——不若殿下如炫王所言,带领一只队伍前去奇凤城镇守,我么,便以紫龙部的名义,另取他道,前去攻伐已经被万灵军占领的霜月城,秦口城,此二城与奇凤城相去不远,待吾攻下之后,可直接前去与殿下汇合,援助殿下,共守城池。”
姬彻天:……
这样说的话,言下之意,岂不是在说他这个殿下可以听从楚行骓的命令,紫龙部却不能听从么。
其实谁都没有将他这个废太子放在眼中,不是么。
姬彻天握了握手指,露出微笑,毫无破绽的讲:
“还是世子想的周到,既是如此,其余人若无异议,那就按照世子说的来做吧。”
其余人自然也是连连点头称是。
最终,还是按照杨琮韫说的这样去做了,甚至连姬彻天所要带的兵马,其名册也是杨琮韫帮他拟好的,再来让他过目一遍,不过增减几人,大致是没有什么变化的。
此事敲定后,独处一室时,杨琮韫看向姬彻天,目光中带有些许歉意:
“彻天,做兄长的,该和你说一声不是。”
姬彻天忍不住一笑,恍若无知一般问:
“表兄何出此言呢?”
杨琮韫便叹气一声,说:
“在众人面前,并非是我故意与你难堪,而是诸位兄弟与我一道长大,跟我前来一道抵御万灵军,那是抱着雄心壮志的,怎么能还没怎么样,就先落人一头,况我又是龙王世子,他楚行骓如今虽说称一声王,不过是因为他老子死的早,若论起来,还没我的年纪大,无论如何,我不能够向他俯首称臣。”
姬彻天静静听完,也跟着点头,很是善解人意道:
“兄长如今也是龙王世子,身后是整个紫龙部,自然不能屈居人下,此事我自然明白,兄长无需多虑。”
杨琮韫这才露出欣慰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够理解我的用心良苦,唉,你即是如此贤明圣德,能够听进臣子谏言,想想大哥也不白为你而亡——哎呀,看我,该打,又说这些伤心事了。”
提起来那位拼死将自己护送出城的表兄,姬彻天也不觉为之悲痛,语气之中也难免带上悲切:
“大表兄为我而死,我时刻铭记在心,不敢忘怀,紫龙部与我乃是大恩大德,有生之年,自然也当慷慨以报。”
杨琮韫连忙制止了他的言语
“看你,说这些做什么,臣为君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说什么报不报答呢,你只要能够好好地活着,便足够了。既是如此,临行之前,我再嘱托你一事,你到了奇凤城,若果真前去攻打的万灵军太过凶猛,那你能守就守,不能守就退,不可意气逞强——”
杨琮韫顿了顿,又认真说:
“现下只有你我兄弟二人,有些话倒是可是详说了,我已经将此地研究过,此地易攻难守,楚行骓那小子是故意想要你出丑,我虽然也不想要你在外人面前落下溃败而退的名声,但总是性命要紧,放心,一切有我,你只要能撑着见我,那就万事无惧了。下次再有和其他人聚会的时候,我和你一块去,那小子若是敢说你一句不是,哥哥来会会他的神力,到底是不是盖世无双,世无敌手。”
看着杨琮韫的神色,显然他是真想真正和楚行骓打一架的,无论怎么讲,他也确实对楚行骓竟然不敬太子之事,感到忿忿不平。
“表兄——”
唉,一时之间,姬彻天也是不知道该难过自己从未在紫龙部有真正的威仪,还是该要感激表兄对他如此照顾有加,又或者,是要该无奈表兄对他实力如此不具信任,还没开始对战,就先帮他想好了溃逃之后的退路——
虽然他迄今为止,也确实是没表现出很多能够让表兄信服的实力就是了。
于是最后姬彻天也只能说:
“我自然会保全自身,表兄不必为我担心,表兄此行前去,也是杀机无限,也请表兄万望珍重才是。”
又是一番寒暄,二人才各自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