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之下,人鱼鱼尾的鳞片散发着与白日里全然不同的幽然流彩,赤色的瞳片刻未曾离开那张兴冲冲也写满了紧张的脸,却任由大胆的纨绔将自己抱起扛在肩头。
滴答的水珠顺着尾鳍落向地面,颜月歌已是毫不犹豫,如同来时那般静悄悄避开了客栈的守卫,带着人鱼转身就往城外跑去。
冬日的夜里到底寒凉,加之已经是深夜,素来热闹繁华的沽永城也是一片漆黑与寂静。
于是在冷风中带着一尾人鱼奋力奔跑的颜月歌就显得尤为突兀与明显。
人鱼的身形比颜月歌想象中更大,加上鱼尾少说也得两米往上接近三米,所以为了避免一不小心将那扇华丽漂亮的尾鳍拖到地上去,颜月歌几乎把人鱼整个放在了肩头让坐在他那并不算宽阔的肩。
一双胳膊也是努力抱在人鱼垂下来的柔软尾巴上,那条凉凉的,湿湿的,带着些许水族生物特有滑腻感的尾巴。
颜月歌大抵是不讨厌的,不过在喜恶之前,或许颜月歌压根就没顾得上感受身周的一切触感。
包括自己那浸入水球后湿透的大半衣裳,乖顺环在他脖颈上的微凉双臂,以及因着人鱼身上那袍衫将他头脸和背后都染上的水渍。
许是因为他本就体热,也许是因为紧张过头肾上腺素飙升,饶是寒风肆意拍打着水痕贴上他的皮肤,他也未曾感到一丝一毫的寒意。
只要、只要出了沽永城,他就可以动用法宝往远处跑了。
少年人眸光坚毅,一出为了以防万一专门练了许久的身法灵活让他避开了各处的巡视与监察,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向城门冲去。
坐在肩上的人鱼也并未有丝毫的挣扎,任由自己的体温被身下的少年一点点温暖。
只是,少年拍打在他臂上的呼吸与抱在他尾上紧贴的掌心,热意却是愈发灼烫,让他感觉很是奇怪。
忽然,人鱼察觉到什么,抬眸向两人身前看去,那双懒散的眼底微不可见发生了变化,像是为他们的出逃即将画上句号而感到叹息。
可下一瞬,少年毫无阻力穿过了那道强力的结界,甚至没能引起结界的丝毫波动。
人鱼疑惑间回头看去,确定那结界完好无损,也确实没有被触动到,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少年人的呼吸一点点急促,人鱼低头将少年的头顶看上一眼,顺着颠簸自然移开了不断被呼吸侵袭、也挡住了少年一半视线的手臂。
而这时,颜月歌已经带着人鱼跑到了城门边上的一条小巷里,定住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颜月歌探头向城门方向瞥了一眼。
又瞥了一眼,再瞥了一眼。
都不知道该说是谨慎还是忘性大啥也没看到了。
不过再下一眼,颜月歌逮住机会噌就蹿了出去。
然而变故突生,刚刚走过的守门修士不知察觉到什么突然回头,正朝着颜月歌的方向看去。
颜月歌心头一跳,好在怀中的影日密抄已然启动,登时一道黑影自他怀中发出,将他二人齐齐笼罩。
那修士什么也没看到,又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颜月歌不敢松懈,急忙趁着影日密抄作用的功夫悄无声息穿过了城门处的结界,没有留下任何一条通过记录。
又跑出一段,在穿过护城结界之前,颜月歌脚步一顿,抬头看向人鱼,露出了似乎带有安慰意味的笑容,梨涡浅浅。
然后在人鱼略显淡漠的神情中收回视线,回头向城门上方看去。
在璀璨的群星之下,一座二十余米的巨大石像高高悬在城门上空,以一种抵御外敌的姿态。
所有人都知道,那座石像是颜月青陨落后留下的肉身,她的力量也仍在世世代代守护着沽永城,作为护城的结界,作为沽永城的神女。
他低声,喃喃道:“月青姐姐保佑。”
顿了顿,颜月歌又道:“月青姐姐再见。”
——
送亲队伍是在天色即将开始转亮时发现人鱼不见了的。
破除掉那拙劣的幻象后,原本捆锁人鱼的镣铐被整整齐齐码放在水球之下,而水球之中,已经被满满当当的上品灵石取代。
不,是明显缺了一块的,窃贼像是在摆放整齐后又想起什么,从中间抠走了一块。
底下人不敢声张,急急叫了队伍的管事来,看到此番景象瞬间大怒,几乎将手中布满禁制的镣铐捏得变了形。
管事自知不是什么好事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强压怒火低声道:“什么人胆敢抢飞霜宗的东西?”
底下几人正是昨夜里守夜的修士,闻言皆是抖如筛糠,他们确实没有一点松懈,但也确实不知道什么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将人鱼抢了去的。
管事登时喝道:“废物,还不快去查。”
已有先行的追查之人分散开守住城门彻查沽永城,这几人被留下也不过是为了问责,眼下看着说法,皆是知道自己暂且逃过一死,急急就要向城外去查。
身形将动未动之时,管事又把人叫住,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事?”
几人齐齐摇头,在昨日那纨绔被私自开后门放进来过之后,客栈的伙计都被换成了自己人,他们也是一发现就直接找了管事,没有惊动羽族那位和其他随行的人。
说到这里,管事突然道:“去查查颜月歌和颜家的动向,说不定就是那小兔崽子贼心不死找了人干的。”
底下人应了是,各自走了不同的方向。
管事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开,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抬头去看,却见羽族那位正向他看来,眉间一点蓝好似融在了暗蓝的夜色中。
管事急忙行了一礼,抱歉道:“打扰了仙君休息,还请莫要怪罪。”
那位并没有出声,只是关上了窗。
管事等了片刻,这才起身跟另一人吩咐道:“把这架马车撤了。”
那人应了是,又道:“要报给上面吗?”
管事想了想,额上薄薄浮现出一层冷汗,咬牙道:“半个时辰,先看看能不能找到。”
半个时辰后,颜家。
天色几乎已经全亮,颜月灼打发走了飞霜宗前来打探消息的修士,直接对燕遂道:“去把玉英叫来。”
燕遂不解,问道:“他们尚未察觉是宝少爷,派人跟去会不会太过明显?”
颜月灼只是摇了摇头,“小宝还是做的太明显,找到他头上是迟早的事。”
燕遂虽不知道仅凭那探子蹲了将近半个时辰,被发现抓进来后的那几句藏着掖着的打探能看出些什么,可是他对颜月灼再信任不过,闻言直接应了是。
片刻之后,颜玉英来到了颜月灼的书房,行了一礼道:“叔祖您找我?”
这一称呼叫得颜月灼都显老了许多,不过面上看去,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样,和另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样。
修仙家族大都如此,没什么好意外的。
颜月灼也是微一颔首道:“族中只有你与小宝年岁相近,他外出历练连笼窗采户都没带,也不知去了哪里,你稍后便去找他罢。”
颜玉英不太明白其中缘由,不过确实在方才就看到小谷在到处找颜月歌,看来是夜里偷摸走掉的。
听说飞霜宗的人刚刚一直在外面探头探脑的,莫非是与颜月歌的事有关?
想到这里,颜玉英便也明白过来这份属于他的历练内容了,当即应下,飞快出门收拾行李去了。
不多时,天光大亮。
沽永城那边已经由飞霜宗派来的长老接手,一道灵识下去就将客栈里里外外查了个透彻,成功从水球中的灵石上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管事小心翼翼凑到别法身前,在外溢而出的森然鬼气间颤声道:“别长老……”
别法抬手打断管事,“区区小贼,吾亲自去追,结缡事关重大,你等莫要让消息走漏,只等着迎亲队伍前来。”
管事行礼应是,却不知他们死死严守的消息,到底是悄无声息传向了他处。
风雨欲来。
——
及至晌午时分,颜月歌已是扛着肩头的人鱼出现在了数个城池之外一处荒郊野岭的山洞内部。
扫去两人经过的痕迹布下结界,趁着有功夫休整,颜月歌急忙找了个法宝将人鱼泡进了海水里。
可是人鱼的状态不见一丁半点儿的缓解,依然蔫哒哒的,甚至愈发蔫巴得厉害。
这属实是他的失误,第一次抢人没经验,饶是对比着书中原主的错误做法努力做了许多准备,也确实直到现在都没让人发现追上来的样子。
却没想到他竟是紧张过头忘记了给他的人鱼老婆补水。
人鱼与原文中的主角受不同,是切切实实生活在水里的水族生物,被他扛在肩上干巴巴跑了一夜,愣是一点儿没向他表现出不适。
想到这里,颜月歌愈发心痛,趴到金属的池体边巴巴望着人鱼,自责道:“对不起老婆,是我的错,老婆你要精神起来啊,我保证以后会更小心的。”
见人鱼毫无反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递给他的漂浮在海水里,像是一条马上要翻肚皮的鱼。
颜月歌的心狠狠刺痛,急忙转过了身去捣鼓手里的方川芥子。
他从家里藏宝阁扫荡来的东西基本都放在里面了,他要找找有没有什么法宝丹药一类能缓解人鱼的不适。
可他几乎要将芥子中的东西全部翻出来,将这本就狭小拥挤的山洞堆得愈发满满当当。
一时间整个山洞中就只剩颜月歌急切翻动法宝的哗啦啦声响,最后更是一狠心把芥子中全部东西都倒了出来,踩在高高的法宝堆里晃来晃去到处翻找。
结果脑壳都要抠破,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良久,久到颜月歌感觉天都要塌下来,明明是他自作主张将人鱼抢了出来,却要成为直接害死人鱼的那个人了吗?
想到这里,颜月歌眼圈瞬间一红,却听哗啦一道水声,硕大的尾鳍甩起池中微凉的海水,兜头浇了颜月歌一身。
颜月歌可是吓了好一跳,当场后仰倒在了法宝堆里,隐到阴影中的脸色刷地惨白一片。
这反应着实是有点大,但只一瞬,颜月歌就调整了呼吸,怔怔看向了人鱼。
人鱼也是忍无可忍,开口道:“我是淡水鱼。”
颜月歌恍然大悟,急急冲过去给人鱼换水,眼见着人鱼好似精神了许多,面上哪还有什么泪意,登时就换上了一张傻乎乎的笑脸。
等到将人鱼打理明白,又将自己和山洞中这乱象都整理明白,颜月歌又再次大悟,似乎是后知后觉害羞起来,扭扭捏捏道:“原来老婆你会说话呀。”
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