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因祸得福
时间回到十五分钟之前, 留在墓园里的白典有点后悔。
刚才他向卫长庚表示愿意单独留下,除了懒得动弹之外,多少也有一点逞强的心态。可真轮到他一人独处, 心里却还是瘆得慌。
解决恐惧的第一步,就是摒除胡思乱想。白典决定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老顾的坟头边上有棵云杉树,垂着一根被雪压断的枝条。白典将它折下当做笤帚, 开始打扫墓上的积雪。
没过多久,墓碑边上有一小块色彩斑斓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扒开积雪,将东西掏挖出来。
那并不是一朵冰封的花,而是一张薄薄的照片,外面罩着塑封,看得出曾经被人珍视过。
而照片上定格的瞬间,竟然是白典见过的画面。
——温馨又陌生的家庭内景,美丽的年轻女人牵着蹒跚学步的孩童。
孩童粉绿色的围兜上还残留着一枚干涸的血指纹。这意味着相片的主人临死之前还紧紧捏着这张照片, 不愿松手。
老顾,这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视的东西吗?
惆怅过后,白典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这张照片的确是老顾生前心爱之物,那它就应该被当做随葬品放进墓穴,或者是被亲友妥善珍藏,而不是随随便便地掉在这里,任凭风吹雪埋。
意外?故意?总之得先拿给卫长庚瞧一瞧。
翻出一张纸巾将照片包好放进口袋。白典打了个哆嗦, 冒出了想要去找卫长庚的念头。
可就在这时,山谷中来了一阵小风。四周的冷杉树扑簌簌地摇晃, 腾起一片雪尘。
白典又打了两个哆嗦,抬手去揪背后的兜帽。谁知他的耳膜突然“砰砰”跳动起来, 还伴随着一阵尖锐的酸痛。
——那感觉,简直就像被一根细长的冰针穿透耳道扎进了脑袋。
又过了两秒钟, 他感觉到冰针后面还连着一条精神力拈成的“长线”,线上串着某些他曾经切身感受过的东西。
——是“悲痛”。
还在玉郁佳城的时候,被害者母亲的“悲痛”也是这么突然地冲击了他的精神领域。只不过当时的白典无法抵抗,而现在多亏了陶首席帮忙修筑的屏障,至少他还能保持清醒的意识。
有什么人正急需帮助!
互助是群居动物的本能,这种天性让“听见”呼救的白典产生了难以遏制的焦虑感。
他朝着“悲痛”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墓园后方大片未经开发的荒地。
隔着墓园的铁丝高墙,他看见一道灰影站在高大的岩石上,蓝紫色的长发迎风飞扬。
又来了!又是那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幻影!
白典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但是那个曾经袭击过他的人,此刻却和颜悦色地向他招手。
白典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努力回想着,突然灵光一闪:那天夜里在玉郁佳城七期的公寓楼外,全副武装的张叏也曾经明目张胆地引诱过他。
又是幻觉?是功能紊乱的大脑将发生过的记忆打乱重排,所以看见了不存在的东西?
白典按照绿医生的嘱咐做了几个深呼吸,但是幻觉并没有消失。
非但如此,那股“悲痛”也变得愈发强烈了。
白典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可他却无法忽视那个不断苦苦求助的精神讯息。纠结到最后,他干脆把心一横——既然是幻觉,那跟过去看看又有何妨?
想通了这一点,他便迫不及待地朝着另一个自己走去,甚至徒手翻过了两米高的铁丝网墙。
随着他的前进,另一个白典也在不断改变着位置,一点一点远离他们来时的方向。
大约又走了百十来步,两侧的山崖逐渐夹逼。山谷再度收拢成为喇叭口,岩石上的积雪融化殆尽,变成了东一滩西一滩的积水。至于更远些的情况全都氤氲的白汽给遮挡住了,实在看不真切。
“你想带我去哪里?”
白典停下脚步:“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否则我不奉陪了。”
另一个白典认真听完他的抗议,回以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容,然后继续迈开轻快的脚步,向白汽翻腾的地方走了几步。
一、二、三……九、十、十一。
走到第十一步,他终于停了下来,转身朝白典张开双臂。
虽然感觉“悲痛”的精神力并不在这附近,但白典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于是他朝着另一个自己走去,并暗中决定:如果这次对方还要开溜,那么自己一定扭头返回,绝不含糊。
转眼间他就来到了对方面前,近到只要抬抬手就能够触碰彼此的脸颊。
另一个他确实没有逃跑,却也没有其他任何动作。
……这不对劲!
白典突然发现,浓到化不开的“悲痛”之中,还潜伏着一股恶意。
异于常人的超强直觉突然上线,白典立刻倒退了五六步——只听“轰”地一声,炽热的蒸汽从他刚才站立的岩石旁激射而出。四下里顿时热浪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白典心跳如擂鼓,可思维却格外冷静——他迅速贴着岩壁蹲下,双手护住头部,双膝护住脸颊。几秒钟后,滚烫的热水如落雨一般飞溅,但隔着防水的衣物,并无法伤害到他分毫。
趁着防御的时间,白典急忙呼叫努斯,想通过它联系到卫长庚赶来救援。
然而无论他怎么大声叫嚷,本该随叫随到的语音助理就是一声不吭。
这废物,和siri有什么区别?!
这边白典咬牙切齿,那边的另一个他已经隐匿进了茫茫白雾之中,只留下一串若有若无的冷笑。
这家伙果然还是敌人。
事已至此,原路返回才是唯一正道。然而好不容易等到间歇泉停止喷发,白雾稍稍散去,白典却发现自己正面临着另一种全新的危机……
他又迷路了。
不过这也难怪。刚才这一路上,他只顾着跟踪另一个自己,根本没发现这边岔路横生,还到处都是泉眼——走进死胡同事小,万一失足掉进哪个沸水坑里,那才是分分钟连皮带骨头全都给煮烂了的大危机。
白典这算是好好体会了一把“自作孽不可活”感觉。
他只能安慰自己:如果就这样原地待着不动,取完花束的卫长庚迟早会找过来——虽然“坐以待救”有点窝囊,但的确是眼下最安全、最保守的选择。
可惜他能想到的办法,“另一个他”也想到了。
又是一阵恶意从后方袭来。白典狼狈却不失效率地躲开了对方的攻击。
不难觉察出,另一个他正在寻找近身攻击的机会。应该是想要赶在卫长庚返回之前将他制伏。
白典才不跟他硬扛,一边且战且退,一边拿出吃奶的力气呼唤卫长庚的名字。
可是直到他喊得声嘶力竭为止,那个自封“监护人卫老师”的男人连个影子都没出现。
两个人缠斗了几分钟,不远处又有一口间歇泉突然喷发,“砰”地一声巨响吓了白典一大跳。
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像颗土豆似的从陡坡上滚落,骨碌碌栽进了一个足有四五米深的大坑中。
坑里蓄着半米深的积水,勉强起到了一点儿缓冲作用。摔蒙了的白典爬到岸边大口喘气,抬眼就看见另一个自己正蹲在坑沿,眼神中满是得意。
输人不输阵,白典立刻回瞪过去,并且做好了包括并不限于“被石头砸、被热水烫”等酷刑折磨的手段。
然而另一个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只冷笑了几声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这就算了?走人了?
白典来不及觉得庆幸,耳膜又疯狂地突跳起来。
——痛苦、痛苦、铺天盖地的痛苦,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他难受地捂住脑袋跪倒在地。
可也正是这一跪,让他发现不远处的坑壁上还有一个大洞,黑黢黢的坑洞中亮着一双绿油油的大眼睛。
那是一头雪狼!
——雪狼是种狡猾的动物,它会利用身体里的晶核模拟出痛苦的精神力,并利用这种痛苦去吸引同情心泛滥的向导们。
——雪狼爱吃向导。
——像白典这样的体格,只够一头雪狼啃上三口。
白典的脑海中走马灯似闪过种种告诫。如果世界上真有时光机,那么他一定会选择穿越到昨天晚上,痛心疾首地告诫自己一定要记住“监护人卫老师”给出的知识点。
这是白典在东极岛上正面遭遇的第一头野生动物。如果用地球犬科动物的标准来评价,那么这头浑身灰色绒毛的雪狼应该是一头亚成体、甚至可能只是个幼崽,但已经接近成年阿拉斯加犬的身高。
紧张不足以形容白典此刻的感受。他的大脑像是被间歇泉煮成了一锅粥,每一个细胞都沸腾翻滚着,只可惜并没有想到什么有用的办法,反而开始怀念起张叏的超能力。
——如果能够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就算让他光着屁股摔在雪地里也没关系。
与白典动如脱兔的胡思乱想相比,时间的流逝慢得就像刚从冬眠中苏醒的乌龟。
近在咫尺的雪狼不断低声咆哮,有好几次白典都以为它会扑上来将自己撕成碎片,但是一次又一次,危险就像紧绷在弓弦上的箭枝,引而不发。
慢慢的,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了白典的脑海里:这头野兽也许并没有发动袭击的意图。
冷静下来的白典开始进一步观察,这头幼兽看起来无精打采,或许身上有伤、被困在坑里的时间也挺长。
也许它释放出的痛苦其实是真实的,并不是想要引诱猎物上钩?
慢慢游移的视线一下子定住了:白典发现雪狼的后腿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出红光。
是电子捕兽夹!
昨天这一路上,白典亲眼看见卫长庚拆除过四五个类似的东西。这些半透明的碟状装置在待机状态下几乎隐形,可一旦捕获猎物就会释放出强大的重力将猎物固定在原地,同时发出红光和信号,提醒猎人前来收获。
所以这头雪狼确实是受了伤,它需要帮助?
白典决定求证,他小心翼翼地向前半步。
“我帮你解开夹子,你别吃我、也别咬我……同意的话,就伸一伸右边的爪子。”
他话音刚落,只见雪狼迫不及待地探出了毛茸茸的右前爪。同时还俯下了身躯,低着脑袋将鼻子埋进了前爪之间。
要说完全不害怕显然不现实,但是白典觉得自己不太可能会被一口吞下了。
他再三确认了这头雪狼并没有散发出明显的恶意,然后捡起一小块岩石放在掌心展示,同时靠近那头庞然大物。
雪狼温顺地接纳了白典的靠近,但是救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简单——电子捕兽夹比想象中的牢固许多,想要砸开还需要一些巧劲。
就在白典认真琢磨捕兽夹的时候,雪狼突然发出一声怒吼。
白典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向后躲闪。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块脸盆大的岩石砸在了他刚刚站立过的地方。
白典悚然抬头,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坑外低头俯视,那种冷冰冰的眼神,简直不像个活人。
更多石块陆陆续续从高处砸下,大部分都被雪狼给挡住,但也有几块击中了白典,甚至在他的额角划出一道寸长的伤口。
温热的血液汩汩而出,染红了他的视野。
但是白典没有停止。他一下又一下,快准狠地敲击着敲击着捕兽夹最关键也是最脆弱的核心部位。
终于,他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轻响。
捕兽夹上的红光消失了,人造重力场也同步停止工作。雪狼摇晃两下站立起来,朝着坑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下一秒钟,白典觉得后脖子一紧,竟然被雪狼叼在嘴里,轻松跃出了大坑。
而那狡猾的另一个他,居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雪狼松开牙齿将白典放在地上,用那明亮的冰蓝色眼眸打量着他,顺便还舔了舔白典那一头已经被折腾得跟鸡窝没什么区别的蓝紫色长发。
白典还没来得及品味被巨狗……不,是巨狼亲昵的感受。前方白雾弥漫的山谷里又传来了一片嘈杂声响。
不是人类的脚步声,而是利爪与岩石的摩擦声。
是狼群,威风凛凛的十多匹雪狼,如神明的使者从天而降。
为首的那头巨兽足有一层楼那么高大,银色的皮毛混杂着霜雪,凛凛闪光。脊背上的尖锐骨刺如同利剑直指天空。
……是冰峰!
群狼很快来到了白典面前,十多双眼睛在昏暗中冒着莹莹绿光。
白典深吸一口气,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那是一种巨大的震撼,是渺小的弱者对“绝对力量”不自觉的臣服。
就在这节骨眼上,他身边的小狼却发出了嘤嘤的呜咽声,紧接着朝冰峰跑去。与大族长行了一个贴面礼。
白典还来不及消化这有爱的一幕,只见一小团紧贴着地面的“金色闪电”不知从哪里冲出来,阻挡在了他和雪狼之间。
——是卫长庚的狞猫!
即便炸开了浑身的冬毛,狞猫与雪狼相比依旧只能算是一个“小家伙”。但是它来势汹汹,还亮出尖尖的小牙,一点都不害怕眼前这群东极岛上最强壮的动物。
说来倒也奇怪,雪狼们并没有对狞猫发难。由冰峰领头,狼群一只只掉头离去,很快就只留下一人一猫留在原地。
局势变化太快,白典还楞在原地,后脑门上突然被恶狠狠地拍了一下。
他愕然回神,扭头对上了卫长庚凶神恶煞的臭脸。
“你又到处乱跑!”
“我没有,刚才……”
白典张口想要辩解,卫长庚忽然抓起一把雪就往他脸上按。
“少废话!你是植物人没感觉吗?知不知道自己半边脸都快被烫熟了!现在带你回基地找老杜,别的事待会再说!”
他不由分说地扛起白典,由狞猫带路,抄近道朝着山顶上的雪鹞赶去。
第022章 拌嘴
之后的三个半小时, 雪鹞以乘风破浪的气势穿过了东极岛腹地的雪原,在当天下午两点左右,返回了位于岛屿东南部的哨塔基地。
这一路上, 白典可以说是苦不堪言——他的右侧脸颊被高温蒸气烫伤,既不能覆盖保温、也经不起零下三十度的寒风劲吹。更惨的是外套也进了水、冻成了冰坨子,稍微动一动就咔嚓作响。
于是卫长庚想了个办法, 他让白典倒坐在自己身前,把脸埋进自己怀里,再用大衣将人牢牢裹住。
如果光是这样,尽管有些暧昧倒也罢了。关键是在白典和卫长庚之间,还硬生生地夹进了一只狞猫。
卫长庚向来都将这只小东西当做猫肉热水袋,效果确实不错。只是白典被闷在卫长庚怀里,低头就跟它大眼瞪小眼。而猫科生物的社交习惯中有一条:当两只猫对视的时候,谁先挪开眼神谁就是小弟。
于是一人一猫就这样对视了一路, 最后居然还是狞猫首先看向了一旁。
医务室今天是绿医生当班。原本打算窝在人造小太阳下面喝茶看书的他,先是被破门而入的卫长庚吓了一跳,接着又看见了白典红肿的半边脸,二话不说急忙披上白大褂洗手消毒做起了准备。
趁着四下无人,白典冲着卫长庚低下了头。
“对不起,刚才害你为我担心了。”
“屡教不改,道歉有什么用。”
卫长庚果然还在生气:“你是狗吗?别人勾勾手指你就上赶着扑过去。上次是张叏, 这次是幻影,下次是什么?”
“不会有下次了。”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能信?”
“……”
白典正打算再说几句, 绿医生端着材料走了进来。他一边指挥着白典去诊疗椅上坐好,一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白典还没来得及开口, 卫长庚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概括了一遍——当然是以他自己的视角和理解。简单说就是在给老顾扫墓的时候,白典又出现了幻觉, 还跟着幻觉走进了山谷里的地热区,掉进了极有可能是虎鲨他们设下的陷阱。最后阴差阳错地成了雪狼之友。
白典却不满意这样的解读:“那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太真实了。我好歹也当过法医,没听说过有谁的幻觉是这样的。”
“你还没遇到过背上长刺的狼,怎么?冰峰就不存在了?”
卫长庚对他的想法不屑一顾:“要我说,明明是你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在潜意识里知道乱跑肯定会挨骂,所以幻想出了一个替身来推卸责任。你身上的伤全都是自己作死弄出来的。还有我刚才看过了,雪地里只有你自己的脚印!”
“那是因为他一直都踩在岩石上,他就是故意这么做的!”
白典也强硬起来:“两次了,他摆明了就是要谋杀我!”
卫长庚冷笑:“谋杀你?你才来岛上几天就结仇了,跟谁啊?老徐,恕我直言他还真没这个胆子。”
“不是我的问题。也许那人是和你有仇。”
“那动你就更没用了啊。”
“你!”
知道卫长庚只是心情不爽嘴欠发泄,可白典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严重怀疑自己就算真会死在这个岛上,那也是被卫长庚给活活气死的。
而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监护人又开始教训他:“拜托你,下次无论看见什么都别乱跑。大声叫你也跟聋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见。”
“胡说!我根本没听见你叫我!”
白典龇牙咧嘴——其中一半是因为生气,另一半则是脸颊上火烧火燎的疼痛。
“明明是我扯着嗓子叫你来着,你听见了吗?你就没聋?!”
“哈?你叫我?根本没有的事!你看你,果然就是幻觉!”
说着,他还不忘扯上一边认真工作的绿医生:“小绿,你说他是不是魔怔了?”
绿医生正专心致志地调制烫伤药膏,被问得愣了几秒,一双大眼睛在卫长庚和白典之间来回打转儿,然后不太自信地开了口。
“如果换位思考,其实我能理解白典的疑惑和顾虑。但是作为医生,我更倾向于卫大哥的结论……会不会是我开的药有什么副作用,让你的幻觉症状变得更严重了?”
“没有的事!”
白典连忙倒过来安慰他:“我不相信卫长庚,但如果你也支持他……那我就姑且信他一回。”
“我是猪八戒吗?救了你,还里外不是人!”
卫长庚啧了一声,抓起丢在椅子上的防寒外套。
“那你就乖乖跟着绿医生混,我回去继续巡逻。转头被老徐抓到小辫子,倒霉的不还是我。”
绿医生为难道:“可你是白典的监护人,他现在很需要陪伴。”
卫长庚拍拍绿医生的肩膀:“他需要的不是我,是你。”
白典闷哼一声背过身去,吸吸鼻子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绿医生还想说些什么,卫长庚却已经将他拉到了一旁,小声叮嘱。
“我觉得这小子脑子真有点问题。现在火棘我也指望不上了,只能辛苦小绿你帮我盯着点儿。你别看他一副聪明稳重的小模样,骨子里其实粘人急躁又任性,你该怼就怼,别惯着他。\"
绿医生不知应该怎么回答,唯有点点头表示尽力。卫长庚最后瞪了一眼白典的背影,走出了医务室。
当卫长庚的脚步声彻底远去,绿医生转身去看白典,后者躺在医疗椅上生闷气,红肿的脸颊上方还有一道伤口,血已经凝住了,可周围的皮肉已经明显地皱缩起来。
“这么漂亮的脸蛋儿,要是留下疤痕他该有多心疼啊。你这么不爱惜身体,也难怪卫大哥会生气。换做是我,我也不高兴。”
“他心疼啥?我脸上的章还是他盖上去的呢。”
白典抠着脸颊上的小三角嘟嘟囔囔。
“就算毁容也可以修补嘛,反正科技这么发达。”
“当然能补,但补起来很疼是真的。让家人跟着一起心疼也是真的。还有,费钱更是真的。”
“家人?你说卫长庚?他才不是。”
白典嘴硬得像只千年老蚌精:“我没家,我就是个孤儿。”
绿医生将调好的药膏放置在容器里静置,开始着手清理白典额角上的伤口。
“之前在水疗室,你说过自己总是被身边的人疏远排挤,现在就想做个有家有朋友的普通人,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了?”
“我这也不算反悔吧?就是想挑一挑。”
白典忍住额角上小小的疼痛:“反正这个时代的家人不一定需要血缘关系。与其跟这么个监护人天天斗嘴…还不如找个更合适的呢!”
“这么说倒也没错。”
绿医生笑笑,居然肯定了他的想法。
“自然人的孩子也没办法选择原生家庭。所以我很羡慕火棘那样的量产人,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喜欢什么样的人就去接近去追求,不喜欢的话,一个人待着也挺好。”
说到这里,他又垂下眼睛去看白典:“像你这样从梦海来的就更好了,召唤你们的人一个个非富即贵,对你们也视若珍宝。别人辛苦一辈子都买不起的东西,你们一出生也许就有了。”
白典失笑:“非富即贵,你说卫长庚?”
绿医生也笑了:“好吧,那是个例外。”
刚说到这里,一条火红的大尾巴同时吸引了他和白典的注意力。
那是一只毛茸茸的火狐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走廊上溜达进来的。轻轻一跃就上了医疗椅,甩着尾巴坐在白典脚边上。
紧接着,一个三分笑意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老卫担心你忙不过来,所以也托我帮忙看着点小白。\"
来人自然是蓝时雨,懒洋洋的模样像是才刚起床。他朝绿医生点了点头,径直走到医疗椅旁,仔仔细细打量白典的惨状。
“啧啧,真可怜啊……如果监护人是我,一定会好好安慰你的。既然你都这么嫌弃老卫了,不如干脆跟我混?”
随口说说的牢骚被人当了真,白典笑得有些尴尬。
“谢谢……还是别了吧。我可是个不长记性、又没有耐性、固执又任性,专拖人后腿的小白。”
蓝时雨揉揉他的脑袋:“把这样的小白培养成人,在我看来才是真正的乐趣。老卫那个无趣的家伙,脑袋里除了睡只有吃,别跟他一般见识嘛。”
这边绿医生已经处理好了白典额头上的伤口,开始为他涂抹烫伤的特效药膏。这种淡绿色的膏体带着一丝薄荷的清凉,让人不由得心情舒爽。
于是白典难得八卦地多问了一句:“卫长庚他……到底是什么来历?是人造人还是自然人?”
绿医生一边帮他上药一边小声嘀咕:“我们还以为你比我们更清楚呢。”
“这个嘛,我估计岛上没有人知道。”
蓝时雨把狐狸抱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毛。
“老卫可是岛上公认最神秘的男人,没人知道他以前是哪座哨塔的,又犯过什么事儿。老徐的权限比我们高一点,他也查不到。我只知道老卫耳朵上的那七枚耳钉,好像是什么控制装置。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二级甚至一级的向导到岛上来找他,顺便给他耳朵上的东西做检查。你看,前几天甚至还来了一位特级的。”
“特级的向导很不一般?”
白典嗅到了与自己将来有关的情报气味。
“那当然,第三自然目前登记在册的向导一共有十三万人,其中五级以下的不入流向导占到了总人数的六成还多,五级到三级的普通向导大约是三成,只能从事比较基础的工作。余下的差不多都是一级二级的向导。而特级向导,眼下只有二十一人。”
这堂堂二十一分之一,前段时间就专程来了一趟东极岛,还是在极夜这种交通极度不便的条件下……白典思来想去,最后得出了九个字:卫长庚这个人,有点牌面。
但是有“牌面”并不等于有“特权”。蓝时雨接着话锋一变,开始数落起卫长庚这两年在东极岛上各种离奇的遭遇——因为吃得太多而被老徐翻来覆去地惩罚;工作偷懒被塔主点名批评;第一次骑雪鹞得意忘形结果从雪坡上摔下去断胳膊断手,在水疗室躺了好几天……总之,荒唐事和糟心事都没少干,挨罚的时候也没见着上头有谁刻意护着他。
正因为卫长庚的身上存在着太多的矛盾与不合常理,根本没人能看懂,于是大家干脆对他礼让三分,就连“□□大佬”虎鲨都不来主动招惹。
白典提出异议:“这不对啊,老徐不就惹了吗?”
蓝时雨摇摇头,一副“这你不懂了”的高深表情。
“老徐他在联盟里有背景,就算被发配到了岛上来,也自诩是塔里实际管事的一把手。而且他这个人其实也挺单纯好懂的,就说惹卫长庚这件事吧,我估计是个人都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什么药?”
白典表示为了好奇心,自己可以暂时不做人。
蓝时雨笑道:“‘春’药啊。”
“啊?”白典不解,扭头向绿医生求助。
小医生白皙的脸颊微红,但还是努力一本正经地解释:“你们那个时代也有的吧?喜欢上谁就努力欺负的那种人。老徐基本上就是那样,不过卫大哥不理他,对他没兴趣。”
蓝时雨更是添油加醋:“你是不知道,前几年老徐就明里暗里提出过几次结合邀请。刚开始卫长庚还好言拒绝,后来老徐干脆往他碗里下了诱发结合热的药,他才指着老徐的下巴说自己又不是螺丝,实在没兴趣跟一把改锥绑定。”
白典知道自己听见了一些很不得了的八卦,但他实在没办法跳过那些似懂非懂的奇怪词汇。
于是他诚心诚意地向眼前二位请教:“结合热是什么?绑定又是什么关系?”
第023章 男版莎乐美
蓝时雨说, 自从有了白典,他对卫长庚的好吃懒做又有了全新的认识。
绿医生则表示,普及包括性教育在内的哨兵向导基础知识, 是每个监护人的基本义务——很显然卫长庚在这方面是彻彻底底的不及格。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他们就暂时代替那个不称职的监护人,替白典推开了这扇神秘的大门。
好吧, 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简单来说,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哨兵都要去寻找一位向导,并与之进行结合。这种结合既有利于哨兵的身体健康、提升各项基础素质,也能够稳定向导的精神力水平,算是双赢。
广义的结合包括了精神结合和精神+‘肉’体的深度结合模式。而当两个匹配度高、又尚未与其他人结合的哨兵向导相遇,将会有一定的概率诱发结合热。
简单粗暴地说,结合热类似于动物的发‘情’期。但也有极个别的狂暴哨兵,会像张叏那样恨不得能够将对方嚼碎了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
无论是“老徐想让卫长庚发‘情’”, 还是“张叏曾经对我发‘情’”都让白典打心眼里感觉到极端不适。他定了定神,提出了一个朴素又不乏深度的问题。
“假如说,有那么一对哨兵和向导的精神高度契合,但是他们并不相爱,难道说还要为了精神结合而在一起?”
蓝时雨反问他:“你恋爱过吗?”
白典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跟什么人精神结合过吗?”
这更不可能有了。
蓝时雨摊手:“爱情依赖于化学效应,精神结合的本质也是一种化学效应。你都没有试过, 怎么知道这两种不是同一件事?”
“可爱情是会消失的,而绑定结合应该是一种契约?反正听起来像结婚……爱情和婚姻基本上也算是两码事吧?”
“第三自然已经不流行结婚这种关系了。”
蓝时雨表示白典需要及时更新知识库:“不过绑定结合也是可以撤回的。当然, 流程很复杂,甚至还对身体产生损害, 所以在做决定之前务必谨慎。”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打趣:“话说回来, 爱情这东西也挺伤人的不是吗?毕竟是强大的精神力啊,你看老徐对老卫,那简直就是现代男版莎乐美。”
白典还是没办法接受这奇怪的组合:“老徐是真喜欢卫长庚?”
蓝时雨与绿医生对视了一眼,然后故意压低了声音,仿佛这样说出来的八卦可信程度会翻倍。
“其实我觉得老徐应该是利用卫长庚向谁叫板来着。当时岛上还有一个男的,跟老徐感觉也挺暧昧的,不过在老徐移情别恋之后就离岛了……对了,好像就是去年圣诞节劫杀富商威尔斯的那个人。”
“居然是他?!”
白典前阵子才刚看过那个人被逮捕的新闻:“老徐这什么眼光?”
蓝时雨抱着狐狸,把脸埋进软毛,只露出一双带笑的绿眼睛。
“有一说一,卫长庚那人,只要别开口别犯懒,单看脸还是挺优质的。你要是有那意思可得抓紧了,到嘴的肉也是会飞的喔。”
“……我没有那个意思!”
白典没被烫伤的半边脸也红得跟烫过了似的。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反守为攻。
“那你们呢?都结合绑定了吗?”
“没有,我等级低又不思进取,不绑定也没问题。”
蓝时雨摇头,又将话题抛了出去:“倒是绿医生你呢?医生应该挺吃香的,该不会在学校里就被预定了吧?”
绿医生刚给白典上完药。面对冷不丁抛过来的问题,他苦笑:“没有的事。”
蓝时雨咋舌:“怎么会?你在几区上的学啊?我的学校在三区,也有一个跟你挺像的小向导,好几个高年级哨兵为了他争风吃醋。结果一毕业就绑定了,现在过得挺幸福。”
“我是二区的。”
绿医生低头收拾器材:“那里的气氛不太一样。”
“二区啊,听说那边种族歧视现象挺严重的。”
蓝时雨开始转述从别处听来的八卦:二区有不少古老的自然人家族,常年把持着重要的生产行业。这些大家族之间流行豢养像白典这样从梦海中“打捞”出来的定制人类,而将火棘那样量产的人类视作工具。但他们只会将财富传承给拥有血缘关系的后代。
“这么说起来,绿医生也应该是名门望族的后代?”
白典刚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他想起了蓝时雨之前传给他的那张电子字条——绿医生本姓兔,但他自己非常嫌弃这个姓氏。
果然,年轻医生露出一个苦笑。
“我家庭条件很普通。学校里的确有几个小圈子,有钱的自然人瞧不起所有人;经过挑选的梦海人觉得所有人都是傻瓜;量产人则仇恨自然人……总之基本上互不来往。我算是个异类吧,哪个圈子都不是,也没什么朋友。不过学医功课挺忙,而且我还喜欢画画,所以日子其实挺平静的——就是实在没什么浪漫事可以告诉你们。”
“这个年代居然还有种族歧视……”白典也是没想到。
“人类离开地球的时候,也以为把蟑螂永远地留在了地球上。”
蓝时雨耸耸肩膀:“哪个时代都会有不平等,要不然怎么能叫人类之癌呢?”
刚敷好的烫伤药膏已经开始见效,白典的脸颊上一阵清凉。他想了想,提出一个问题。
“如果可以选择家人的话,你们的标准是什么?”
“我没想过,一个人不挺好的吗?”
蓝时雨摇头:“反正在第三自然,人老得很慢,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工智能解闷儿。干嘛要找个大活人在耳边喋喋不休?”
“你不懂!”白典又看向绿医生,“你呢?”
瘦小的医生认真地想了一想。
“我没什么要求,只要他们别把自己的目标和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就好。”
——————
卫长庚是在第二天中午才重新回到哨塔的。他脱下沉重的防寒服丢给整备机器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去医务室。
今天当班的是杜医生,一见到卫长庚就了然地表示白典昨天治完烫伤就回了宿舍,今天早上又复查了一次,看情况没有任何问题。眼下人应该在餐厅吃饭,但还是建议卫长庚直接呼叫对方更加方便。
“我要是叫得动他就好了。”
风尘仆仆的监护人表示,自从昨天他俩吵了一架之后,白典就再没回复过他任何的消息,莫不是孩子到了叛逆期,心累。
跟老杜发完牢骚,卫长庚还是找去了餐厅。
中午十二点,正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段。依照过去的经验,白典应该独自窝在角落里吃着闷食。于是卫长庚一进门,眼神就往犄角旮旯里扫。
可他心心念念的小向导却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
餐厅正中央围着一堆人,既不是在看比赛,也不是起了什么争执——他们是在赌博,赌注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食物。而坐庄的居然是……白典。
因为事情实在太过诡异,卫长庚决定站在人群里默默观察。
白典赌的不是麻将纸牌,或是赌场常见的点数之类的老玩意儿,他的玩法更像是魔术——换言之,更具有娱乐性。比如说猜橘子藏在哪只手上,猜二十张纸牌中对方选择了哪一张,甚至猜对方过去的经历,爱好。
而从他手边堆积的各种食物来看,胜率还挺高。
也许是闷在岛上无聊得久了,大部分人都对白典的赌局充满兴趣。但也有几个人(主要是老徐的跟班)指出,白典虽然弱小,但好歹也算是个向导,说不定天生就具备有读心的能力。
对此白典并不反驳,反而提出可以换个哨兵来坐庄。只见他轻声对着选出的人低语了几句,后者竟然很快就心领神会,连续猜中了几把硬币的左右手,甚至连猜纸牌游戏都得心应手。
等赢的食物多到桌上放不下了,白典单方面结束了赌局,接着大方公开了他所使用的伎俩——无非是一点点细致的观察,再加上思维定式和心理诱导。
反观聚拢在他身边的那些“赌徒”,虽然输掉了食物,却一个个笑逐颜开。毕竟一包快要过期的薯片可能换不来一个真心交往的对象。但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读心小魔术也许可以。
等到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卫长庚这才走过去,在白典对面落了座。
“你是我认识的那个白典吗?”
他半开玩笑地问道:“脸蛋儿恢复得挺快,可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
白典抖开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袋子,将赢来的食物装进去,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答他:“我想开了,我既然要在这里立足,就不能在一颗弯脖子树上吊死。多交几个朋友总归是好的,而且他们还会告诉我一些你懒得去打听的事。”
卫长庚也不跟他客气,顺手抓了两片面包就往嘴里送。
“比如什么?”
“比如这本书。”
白典挪开一袋切片,露出了底下压着的那半本烧焦了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书是老顾从海上渔场带回来的,当时就已经是残本了。具体是哪个地方找到的,没人知道。老顾原本是想带着当个消遣,可翻了翻觉得实在无聊,于是就顺手搁在安全屋里了。”
卫长庚咀嚼的动作停顿了半秒钟,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
“这书说得是什么?”
“我也是很久以前看的了。好像是说人天生就有三六九等,上帝是无能的弱者所创造的幻象,清规戒律只会让人失去进化和奋斗的动力。未来的人类应该在追逐欲望的过程中不断变强,成为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超人……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超人啊,我怎么觉得这个词最近听得还挺多的?”
卫长庚的记忆得到了白典的肯定——张叏的确曾经自诩为超人。而且按照他的理论,第三自然的所有哨兵和向导,都应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超人。
“我现在开始讨厌这本书了。”
卫长庚轻啧一声,拍了拍指间残留的面包屑:“我们还要在这里坐多久?”
“走吧。”
白典也注意到了,周围一直有人默默地关注着他们——有的是老徐跟班,有的是虎鲨手下。
他起身,顺手将装满各种食物的袋子丢给了卫长庚。后者则坦然收下,就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白典特意为他准备的爱心大礼包。
就在这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穿过走廊冲进了餐厅。那是在大门口当值的人,他带来了一个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大消息——
“老徐……老徐快死了!”
第024章 私奔
老徐没有死。
但没死并不意味着他没有遭受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痛苦。
具体而言, 老徐的痛苦来自于一场严重的生产事故——起吊鱼获的时候,他被深海渔场的巨大吊钩给砸中了。
那吊钩足有一米长,几百公斤重量, 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时,会发出“呼呼”的风声。
按照现场目击者的说法,老徐是从背后被吊钩砸中的。尖锐的钩子凿进了他的后背, 甚至还勾着他在半空中晃荡了两下才被人手忙脚乱地救下。现场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但是无论如何,老徐好歹保下了一条性命,并快马加鞭地送回到了岛上哨塔里的医务室,眼下正在接受两位医生和几台AI治疗仪的联合抢救。
餐厅里的人群一下子沸腾了。诧异的、关切的、高兴的、怀疑的……各式各样的心思最后汇总成了一个共同的决定——要去医务室看看动静。
“走么?”
白典问卫长庚。
“走啊。”
卫长庚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我们。”
十分钟后,医务室外,所有人也许是第一次见识到了绿医生严肃起来的模样。
那个矮小的年轻人通过电子门禁向走廊上的看客们传达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命令:老徐正在接受治疗,在他彻底脱离危险之前,任何人都别想踏进医务室半步, 更别想打探到半点消息。
于是人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卫长庚也领着白典悻悻然回了宿舍。医务室外的走廊上只剩下老徐的几个跟班来回徘徊着,活像妇产科外面焦虑等待的老公们。
四个小时之后,也就是差不多快吃完饭的时候,新的消息传来——老徐正式脱离了危险,并且已经能够和“关心”他的诸位勉强见上一面了。
卫长庚和白典简单商量了几句,决定错峰探望,于是吃了晚餐才慢悠悠地朝医务室旁的加护病房晃荡过去。
病房门口是条长长的走廊, 白典老远就看见有五六个人守在病房门口,其中一人顶着头火焰般的红色头发——除了火棘还能是谁。
“奇了怪了。”
卫长庚也放慢了脚步:“老徐的人怎么跟虎鲨的站在一块儿?”
正嘀咕着, 就看见病房的移门滑开,一个高大的独眼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正是虎鲨。
“他也来探望老徐?”白典诧异。
“不然呢?”
卫长庚语焉不详:“他俩好着呢。”
虎鲨结束了探望, 领着包括火棘在内的几个人往外走。他们当然也看见了卫长庚和他的小向导,但是没打招呼更没有寒暄。
虎鲨板着一张扑克脸, 火棘则全程低着头,甚至没和卫长庚发生任何的视线接触。
卫长庚当然也不理睬他们,领着白典进了病房边上的观察室。
老徐的精神倒是比想象当中的好不少,只是他刚做完背部整形手术,只能趴在病床上,远远看去像一尊跌倒了的木乃伊。
自打从蓝时雨那里听说了老徐对卫长庚的“一片痴心”,白典再看他们两个人同框,感觉总有点怪怪的。
进入观察室之后的前两分钟,他都在琢磨这种“怪怪的”感觉究竟代表着什么,以至于第三分钟他才透过观察窗读懂了老徐的唇语,反反复复只有几个字——让他们“立马滚蛋”。
就在卫长庚麻溜地拍完一套老徐的惨状写真之后,这层楼的管理者之一突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老徐要静养,别来招惹他!尤其是你——老卫!你是嫌老徐没死透是不是?!”
如此霸气的口气只可能来自岛上资格最老、也是唯一的自由人:杜医生。他挥了挥手把两个人撵出了观察室,刚准备再训几句,白典的努斯突然开口说话了。
——「这是绿医生为你特别定制的健康提醒:今天是体检日,请抽空到医务室来。还有,别忘了吃药喔。」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杜医生二话不说就领着他们去了隔壁的检查室。
“没想到你们和老徐平时感觉不对付,关键时刻还挺有情有义的。”
转身摆弄着仪器上的按钮,杜医生并没有发现白典偷偷瞪了卫长庚一眼,后者正在通过他们共享的辅脑空间,传输一张又一张刚刚拍摄的【老徐悲惨.jpg 】。
最可恶的是卫长庚一边传图还一本正经地回话:“大家都在一个岛上,没啥隔夜仇,应该的。”
杜医生点点头:“倒也是。刚才虎鲨也来过了,两个人还聊挺久的。”
“他们聊了什么?”卫长庚问。
“不知道,当时我走开了,只有绿医生在场,想知道自己去问他。”
检测仪的耗材快要用完了,杜医生骂骂咧咧地去了库房里寻找。反正体检是由AI自动完成的,等到一套标准程序跑完,努斯立刻将体检结果汇报给了白典本人。
见一切正常,卫长庚就直接领着白典回了宿舍。
可是宿舍里却有一个“大大的惊喜”正等待着他们。
白典房间被人撬开,砸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场面——因为刚来这个世界没多久,白典的房间里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所谓的“打砸”,其实也不过是踢翻了椅子,推倒了桌子,再将床铺整个儿拆散了,又在床垫上恶狠狠地戳了几十个洞。
哦对了,洗手间里的台盆也被砸缺了一个角,马桶里则塞着白典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换洗衣物。
“……我招谁惹谁了?”
面对白典的灵魂拷问,他中午在餐厅里埋下的好人脉意外地发挥了作用——有人偷偷地告诉他:刚才有几个老徐的跟班来过。
实际上这些人还试图以同样的方式报复卫长庚。可是卫长庚的房门上加了三道锁,于是未遂。
毕竟整座东极岛全员都是恶人,再加上一个远在千里之外、无心管事的塔主,寝室被打砸这种小事根本得不到正义的伸张。白典怨恨,白典不服,白典强烈要求卫长庚这个监护人为他做主。
卫长庚想了想,宣战是不合适宣战的,也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只能姑且收留白典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上几天。
但问题的根源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解决——老徐还在病房里趴着,只要他动动嘴皮子、哀嚎两声,他的跟班随时都有可能继续展开报复行动。
卫长庚也许不会怕,但是刚刚化蛹成蝶的白典还很稚嫩,不一定承受得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打击。
应该怎么应对?卫长庚倒还认真思考了起来。
于是这天夜里,坐在角落里入定的他忽然睁眼,对着霸占了床铺躺着看电影的白典提出了一个怪问题。
“你喜欢海鲜吗?”
“说不上,不怎么吃。”
“过敏?”
“单纯的吃不起。”
“好,那我带你吃个够。”
这二十多天里与卫长庚的朝夕相处让白典懂得了一件事:这家伙嘴里的“好事”,可不一定是真的好事。
就比如“吃海鲜”这个短句,就不可以只用字面意思去理解,而应该扩写成“坐船去深海渔场顶替老徐的班,吹着海风泡着海水忍着鱼腥味,顺便吃点卖不出去的海洋副产品”。
东极岛上的各种动物受到公约保护,除去极个别入侵哨塔、伤害人类的猛兽之外,一律不得捕捉侵害。能够出现在餐桌上的肉食,除去冻品和合成肉之外,就是养殖在远海的鱼群。
当然,深海渔场的主要使命并不是为了丰富东极岛哨塔的餐桌——来自深海冷水的海产品在第三自然界颇受欢迎。鱼获的利润用于补贴哨塔的正常运作,是哨塔的生命线。
一般来说,前往深海渔场的作业周期是二十天到一个月,每次至少两个人结伴同行。虽然渔场早已实现了高度自动化,但是海上生活枯燥单调又寒冷,所以很少有人自愿前往。每次换班,或者直接把犯了事的人送去思过,或者干脆抽签决定下一个倒霉蛋的人选。
但是这次,卫长庚却主动请缨,而且他还有另一个令白典无法反对的理由。
“还记得你在墓地里发现的照片么?下葬的时候,它应该被放在老顾手里。”
昨天返回基地的路上,白典将自己在老顾坟墓边上找到的照片交给了卫长庚。
卫长庚当时没说什么。可万万没想到,安顿好白典之后他扭头就搞了一个大动作。
卫长庚通过努斯分享了一则视频到白典的辅脑上。那是白雪皑皑的谷底墓地,老顾的坟墓已经被卫长庚刨开了,棺材盖子斜靠在土堆上,至于棺材内部——竟然空空如也。
“我怀疑是虎鲨干的。”
卫长庚道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推测:“老顾曾经帮助过雪狼,狼群记得他的气味。当初他下葬的时候,狼群曾经在墓地附近的悬崖上哀嚎……而虎鲨一直在偷猎雪狼,我怀疑是他偷走了老顾的遗体,拿去布置陷阱吸引雪狼上钩。”
白典瞠目结舌:“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怎么干不出来?虎鲨跟雪狼的仇恨不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老顾还阻止过虎鲨用哪吒去当猎狼的诱饵。虎鲨的手下叫嚣着要砍了老顾的胳膊去喂狼,看冰峰吃不吃。”
“这个世界难道没有侮辱尸体罪?”
“有是有,但你打算怎么告?”
“告诉代塔主,让人立刻上岛逮捕虎鲨。”
“证据呢?尸体在哪里?这可是一锤子买卖,逮捕不了虎鲨,倒霉的也就是我们俩了。”
“……除了你我,这事还有谁知道?”
“蓝狐狸。下葬的时候照片就是他放的,他确认了照片的确是原件,顺便也知道了事情经过。”
“他怎么说?”
“他说代塔主肉眼可见的不问世事,不可靠。”
“……那怎么办??”
白典又开始揉搓自己的头发:“我甚至怀疑虎鲨已经知道你刨过老顾的坟了,就算老徐的跟班报复不了你,他也会想办法让我们闭嘴。”
“所以说我们逃吧。”
卫长庚再一次确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方针政策。
“深海渔场,海上乐园。没有老徐和虎鲨,避难好选择。”
漫漫极夜对于东极岛上的各种动物来说,无疑是寒冷而艰苦的。但在藏青色的海面之下,情况却截然不同。
前后三十余天,两股来回摆动的暖流在东极岛附近交汇。不仅翻搅起了海底营养丰富的细小物资,也带来了养殖之外的大量鱼虾。曾经有人开玩笑地表示,冬季的深海渔场也可以被看做是一个巨大的印钞机,是大自然赐予的定期牛市。
也正因此,卫长庚提出的出海申请很快获得了代塔主的通过。事不宜迟,当天傍晚他就扛着一大袋子食物,牵着裹成一团的小向导离开了哨塔,直奔海边码头。
从码头出发前往深海渔场,需要乘坐大约四个小时的全自动慢速摆渡船。才刚跨过艞板,白典就差点被迎面吹来的海风给熏趴下——那种丰富又浓郁的臭味,前调是刺骨的酸冷,中调是一万条死鱼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十天的腐臭,后调还带着铁锈和鱼鳞的腥味,足以瞬击穿任何人的精神防线。
更可恶的是卫长庚竟然还有心思打趣:“你以前不是法医吗?这么点味道就受不了了?”
“我以前只负责验伤!”
白典一手捂着鼻子,仍不忘严肃纠正。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眼下这艘小小摆渡船的也拥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海洋之星”号。但是白典已经在心里默默将它更名为“海洋之腥”——不幸中的万幸是,当船只开动后,海风将甲板上的臭味吹散不少,但是新的问题又随着颠簸的海涛浮出水面。
白典有生以来第一次晕船了,趴在船舷上吐得像是个刚开始怀孕的小媳妇。当吐到连胃酸都不剩一滴时,卫长庚把他抱到甲板上的一张软垫子上面,喂给他一杯温热的生理盐水。
白典躺在甲板上,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睛。
分明是极夜的晚上,天色却格外明亮。七枚月亮躲进了云层,星子们也消失不见,天空中有一抹神秘的酱紫色,正悄无声息地向四面八方蔓延。
突然间,两条绿色的光带出现在半空中,漂浮缠绕着,向海面蜿蜒过来。
白典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看见光带又变成了光的纱幔。绿光向下沉淀,高处则幻化出更加美丽的蓝紫色……光幔摇曳摆动着,仿佛天上的神女舞动着手中的纱巾,伺机抛向大地上的意中人。
“这是极光。”
就在白典恍惚以为自己又开始产生幻觉的时候,卫长庚给了他一个安心的解答。
“睡吧,它会为向导补充精神能量。”
极光对于向导有没有保健作用,白典不敢肯定。但是在那之后他的确获得了一夜好眠。
而当他的身体彻底克服了各种不适,顽强地从脱水跟乏力中恢复过来时,极光已经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船只发动机的轰鸣声。
船只好像是停了下来,静静漂泊在大海上。安装在驾驶舱顶上的探照灯被打开了,强劲的光柱照亮了天与海之间的一片白茫茫。
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上,分明是那样热闹的场面,却安静得听不见半点声音。
白典傻傻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害怕起来。
他起初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便试探着轻轻咳嗽了几下。
他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而这愈发显得他像是被排斥在了世界之外,被完全地孤立起来了。
那个家伙…卫长庚在哪里?!
白典的脑海里刚刚浮现出这个名字,耳边就响起了熟悉的招呼声。
“醒了啊,还愣着干什么?自己能下来吧?”
白典循声扭头,这才发现船只已经停泊在了一座巨大的海上平台旁。刚刚固定好缆绳的卫长庚满身是雪,却神采奕奕、亲切真实。
第025章 阴谋家是他?
深海渔场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将近五百年之前、人类移民刚刚抵达第三自然的那段艰苦岁月。
当时这里是一处海洋科研平台, 对外公开的任务是复活并且繁育方舟基因库里携带的地球海洋动物。但也有传言认为,研究所还培育出了不少地球上并不存在的怪物——比如酷似蛇颈龙的利维坦,以及中国传统神话中的巨龙。
无论如何, 深海怪物的传说并没有将东极岛变成探险胜地,孤悬海外的平台也没有遭受背包客们的骚扰。
研究所关闭之后,在长达百余年的时光里, 它被彻底地遗忘、成为了海中央一块人造的岛屿。
直到岛上的疗养院爆发出骇人听闻的猎杀事件,联盟在东极岛上建立哨塔,海上平台才重新被人记起。
令人惊喜的是,昔日以最高标准、最严要求的科研建筑,近乎完美地抵御住了恶劣的天候和海水侵蚀。后人只是稍稍加以加固和修缮,就成为了东极岛上最为贵重的“聚宝盆”。
白典在卫长庚的帮助下离开了摆渡船。巨大的海上平台不动如山,可白典总觉得好像还在海浪上起起伏伏,走起路来摇摇摆摆, 像只企鹅。
见他实在扛不住,卫长庚难得没有取笑挖苦几句,直接把人扶进了不远处的休息室。
渔场休息室和岛上的安全屋有点像,都是一样的小而紧凑、功能齐全。卫长庚让白典躺在沙发上,帮他扒掉外套盖上毛毯,转头打开屋子里的暖气,又去隔壁厨房烧了一壶热水, 掺进盐和白糖让白典慢慢喝下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白典缓了过来。他徐徐睁开眼睛, 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是我的鼻子废了吗……还是这里真的没有鱼腥味?”
卫长庚好笑:“你没废。我也正觉得奇怪呢,这里比我上一次来的时候干净多了。”
“是老徐有洁癖?”
白典在沙发上翻了个身, 卫长庚刚才撂他的时候压住了头发,有点不舒服。
“没听说。”
卫长庚踩了一脚沙发旁边的垃圾桶, 里面空空如也。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看看。”
他关照白典,同时释放出狞猫,让它代替自己守在沙发旁边。
“你要去哪儿?”
“就在这附近转转。”
说完,卫长庚揉了揉白典的脑袋,走出了休息室。
深夜十一点,鹅毛大雪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凭借哨兵优秀的听力,卫长庚甚至能够听见不远处海面结冰的轻响。
可真冷啊。
这种滴水成冰的恶劣天气里,在封闭偏远的深海平台上发生点工伤事故……似乎再正常不过了。
他拉高外套领口的拉链,遮住嘴角的笑意。
小心留意着脚下的情况,卫长庚走进了配电间。系统显示各项电力设施运作正常。他输入口令,将平台系统与辅脑连接,然后命令努斯打开吊机附近的照明光源。
伴随着电机启动的声响,明亮如同白昼的灯光照亮了平台中央直径超过百米的巨大水面。漆黑的水下就是人工养殖区,蓄养着数以万计的冷水鱼类,它们都是地球上鳕鱼、鲑鱼的后代,经过人工选育改良,习性上反而更类似于池塘养殖的家鱼。
而在水面之上,围绕圆形的水岸一字排开二十台巨大的吊机,每一个都垂挂着硕大的金属吊钩。
“去。”
卫长庚轻斥一声,只见他脚边突然出现了五六只幼猫大小的猫科动物,圆圆的耳朵,皮毛布满了漂亮的斑点。它们听从卫长庚的命令,迅速沿着养殖池散开,动作灵活地在吊机附近嗅闻探查,其中一只很快发出了有所收获的报告声。
卫长庚重新收起那些灵活小巧的精神动物,一边快步来到有问题的吊机前。他发现这里无论地面还是吊机本身都似乎比其他地方干净一些,更看不见任何事故现场应该有的血迹。
他又扩大观察范围,在吊机旁边的护栏上发现了一处隐蔽的撞击口,看上去像是没有固定好的吊钩砸出来的,但同样干干净净,显然被突击清理过。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卫长庚没有在户外的冷风中停留,他命令努斯关闭照明,转身返回休息室去了。
————
六个小时之后,沙发上的白典是被食物的香气唤醒的。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片完全陌生的空间。大脑宕机了几秒钟,这才想起昨天晚上那段痛苦又奇幻的旅途,以及目前身处何地。
没过多久,卫长庚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走了过来,垫着纸巾塞进他手里。
但在喝粥之前,他还必须回答卫长庚的一个问题。
“假设有这么几个人,他们的老大出了意外满身是血、急需救治。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们会放着老大不管,而优先将意外工伤的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
“……哈?”
白典觉得莫名其妙,手腕一斜,滚烫的白粥洒在了虎口上,烫得彻底清醒过来。
卫长庚翻出了急救箱,一边念叨着一边为白典的手上好了药膏。就在这时,一则视频通讯申请发送到了白典的辅脑上。
这则“视频电话”是绿医生打来的。他坐在看起来非常舒适的沙发上喝着茶,远处墙上还挂着几副油画,可惜因为焦距的关系看不清内容。
医生找上门,首要关心的当然是病人的身体健康。而作为病人家属,卫长庚立刻吐槽起了白典晕船时的惨状。
“我没事,真的,特别好!没那么夸张!”
白典是个坚定的面子爱好者。哪怕此刻的他依旧晕得像喝了两斤二锅头,也执意要假装成游刃有余的浪里白条。
好在温柔的绿医生没有故意戳破白典的外强中干。他简单交代了几种缓解晕船后遗症的办法,接着将话题转向了他们这趟“说逃就逃的旅行”。
卫长庚和白典的突然出海,被老徐的那群手下当做了示弱的表现。如今他们一个个气焰嚣张,只差没横着走路。哨塔内部除了虎鲨党之外的其他人全都忧心忡忡,生怕稍有让他们看不顺眼的地方,也会被砸了寝室、赶出哨塔去。还有人排着队给老徐送慰问品的,都在楼道里堆积起来。
白典完全没想到这种展开,沉默了一阵之后有些后悔。
“也许我们不应该出海的,这不就相当于是把自己的阵地拱手让给了老徐吗?仔细想想,那天老徐还见了虎鲨,如果他们两个联起手来的话……”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绿医生:“你那时候应该在场,老徐的确想要拉拢虎鲨没错吧?”
绿医生有点为难:“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但…这算不算病人隐私……”
“是我疏忽了,你不应该说的。”
白典急忙摇头表示理解,又自我解嘲:“反正老徐那么喜欢卫长庚,多半也不会真做出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来。”
话音刚落,他身边那个把头埋进粥锅里的男人突然发话了。
“谁跟你说老徐喜欢我了?”
“啊?时雨啊!”
白典一个没反应过来,直接出卖了八卦的供应商:“不是整个哨塔公认的吗?”
“公认个鬼!”
卫长庚非常厌恶和老徐扯上关系,那表情就像猫爪上不小心沾到了水。
“老徐根本用不着拉拢虎鲨啊!他俩一个学校毕业,本来就是一对儿……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我也是偶然撞见过一次…你们可别跟别人说,小心被杀人灭口啊!”
“什么?!”
白典惊了:“老徐喜欢的真不是你?他不是还求结合求绑定过吗?”
“你是指螺丝起子那件事?那是老徐想让虎鲨吃醋,我要不往死里拒绝,麻烦才大了。”
白典更混乱了:“让虎鲨吃醋?不是让后来在圣诞节杀死富商的那个男人吃醋吗?”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卫长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蓝时雨打哪儿听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八卦。”
“……”
远在东极岛上的绿医生没有吭声。
如此这般,东极岛第一届八卦线上交流会在诡异的气氛中落下了帷幕。
————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东极塔基地A-1号楼顶层的加护病房里,趴在病床上的老徐不耐烦地从嘴角挤出一句咒骂。
“滚!”
他向坐在床边的人发出逐客令:“你想死吗?信不信我叫人现在就把你丢进海里去?!”
来者并不懊恼,反而笑盈盈地看着他。
“脾气别这么暴躁嘛,我只是想给你提供一点建议。”
“什么建议?有话直说!”
老徐这才勉强抬了抬眼皮。从他俯趴的角度看过去,来者的面容恰好被他怀里抱着的精神动物给遮挡住了。那是一只辨识度很高的动物——一只红得像火焰的大狐狸。
“一个如果不听,后果可能会很严重的建议。”
蓝时雨开门见山:“我听说,你想和虎鲨合作报复卫长庚。”
老徐一愣:“……你想向卫长庚告密?”
“他已经猜到了,毕竟整个哨塔都知道虎鲨来探望过你。”
“那你还来干嘛?!”
“来告诉你这是个愚蠢的做法。”
“你什么意思?”
老徐支棱起了脑袋,像只警觉的乌龟。
蓝时雨却和他说起了典故。
“战国七雄中的齐国你知道吗?本来也是个大国,可它的最后一位君主听信谗言,坐视秦国讨伐其他五国。等到五国相继灭亡,秦国立刻将矛头对准了齐国,可这个时候,齐王又能去哪里搬救兵呢?”
“……”
老徐没有说话,他的脸色很难看,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听懂了这番话里的危机。
蓝时雨接着又抛出另一枚炸弹:“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卫长庚挖开了老顾的坟墓,里面竟然是空的。他和白典猜测老顾的遗体应该是被虎鲨拿走当诱饵了。”
“还有这种事?!”
老徐瞬间抬高了音调,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这种缺德事,也亏那孙子干得出来……”
“你难道还看不出重点吗?”
蓝时雨叹了一口气,不得不亲自指点:“如果虎鲨知道卫长庚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会怎么做?”
“他会想方设法阻止卫长庚揭发这件事……甚至有可能会杀了卫长庚灭口。”
“那你应该知道吧?你的那帮小跟班们已经砸了白典的房间。老卫带着白典躲去了深海渔场。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跟老卫不共戴天。如果他们两个在渔场出了事,你觉得这笔账会优先算在谁头上?”
“我?!”老徐险些翻过身来。
蓝时雨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样?还想着要跟虎鲨合作?”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老徐打断了他:“你和卫长庚他们难道不算朋友?”
“得了吧,大家都是流放到岛上来的,既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能让自己活得更好一点罢了。”
说到这里,蓝时雨终于亮明了自己的意图。
“我和卫长庚没什么冤仇,但很不喜欢虎鲨。我可以帮你解决了他,之后你要怎么对待卫长庚,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老徐思忖片刻:“……怎么解决?”
“那就要请你发挥聪明才智了。”
蓝时雨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火狐狸则顺势攀着他的后背蹲到肩膀上。
“我先走了,你好好酝酿酝酿。”
“等等。”老徐向他确认条件:“你只需要我替你除掉虎鲨?”
“是啊。哦…对了,还有,你要是听了我的建议,那今后咱们就算是盟友了。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也别打我的主意喔。”
说完这句话,金发的美青年挥挥手愉快地离开了病房。留下木乃伊似的老徐,独自一人消化着庞大的信息量。
第026章 八级哨兵
来到深海渔场的第二天, 白典勉强从晕船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
在卫长庚的带领下,他用了一天时间去了解渔场的基本结构,电机、照明和喂食系统的开启和使用。
他们甚至还乘坐老旧得吱嘎作响的电梯, 下沉到海平面以下一百五十米的渔场底部,用强光探照灯观察纷纷扬扬的海雪,还有海参、乌贼、以及各种各样鲜少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怪鱼。
但是渔场最重要的工作还是捕鱼——当安装在饲养池内的传感器数值达到一定的指标, 红色的诱鱼灯就会开启。短短几分钟之内,鱼群如暴风雪一般聚集,经过严格控制孔径的大网筛选之后,大鱼们就会被强有力的吊机拉出水面。
有趣的是,渔场并没有用于急冻鱼获的储藏室——在出水后的三十秒到一分钟左右,鱼获就会被严寒的天气冻成鱼形冰棍。这之后,渔场的看守者就应该以最快的速度将鱼获装上摆渡船,让船只自行前往码头卸货并再度返回。
这的确是一项繁重的工作, 不过与之匹配的报酬也挺丰厚——随着鱼获一起出水的偶尔还会有螃蟹、海参和贝壳,全都成了卫长庚和白典的盘中餐。不仅如此,卫长庚有时还会割几条鱼舌来吃,鲜嫩的肉质只需要简单的烹饪就能成就一道美味。
来到渔场的第四天,是养殖池定期清洁的日子。冲刷进入大海的营养物质会吸引磷虾等小型海洋生物。紧接着,大型掠食动物也会蜂拥而至,在附近海域上演一场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博弈。
而在这其中, 最不可思议的或许要算那些远道而来的鲸鱼了。
白典第一次看见第三自然的鲸鱼时,它正在空中飞行——更确切地说, 是滑翔。
卫长庚告诉他,东极岛附近的鲸鱼和雪狼一样, 都是聪明到能够操纵精神力的神奇物种。鲸鱼在飞翔时还会流下热泪,这种眼泪会在海面上化为带有香气的泡沫。
并没有人知道飞翔的鲸鱼为什么而哭。一种说法是因为它发现自己生活的海洋并不是世界的全部。但白典觉得这充满了人类作为陆地霸主的自以为是, 实在没有什么可信度。
到了当天晚上,白典对于这个问题有了全新的看法——他觉得鲸鱼流泪是因为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萌生出这个想法时,白典正坐在码头边,试图钓上点什么东西来。卫长庚的狞猫照例趴在他身旁打盹儿,熨得他半边屁股暖呼呼。
大约在白典浪费掉第六条诱饵的时候,远处昏沉沉的天际线上突然亮起了一条猩红色的光带。但那明显不是极光,更不可能是太阳提前升上了地平线。
白典放下钓竿,眯着眼睛眺望了好一阵,却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正当他打算拍张照片问问卫长庚是怎么回事,他身旁的狞猫突然竖起天线一般的耳朵,用卫长庚的声音吼道:“回屋里去!快!!”
白典被他吼得连打了几个哆嗦,身体不由自主地运动起来。可是他才刚想去收拾身边的钓具,狞猫就一巴掌把他的小吊桶掀进了海里。
“还管这些干嘛?快走!”
休息室距离码头不到五十米。就在白典准备反问狞猫干什么这么火急火燎的时候,第一股寒风击中了他的脸颊。
……是疼的!
不知不觉间,海面上的大半片天空已经被染成了猩红。白典打了个哆嗦,扭头就朝休息室的方向跑。
在他的背后,大海传来了轰隆隆的咆哮声——那既有海浪的狂涌,也有海冰彼此碰撞碎裂,然后被狂风卷起的悲鸣。
眼看着距离休息室只剩几步之遥,大风却追赶上了白典。他感觉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与大大小小的冰凌在半空中不断地摩擦碰撞。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笼罩了白典的全身。在巨大的自然力量面前,躲进室内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就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白典的心情彻底从惊讶变成了恐惧。这时一道快如闪电的人影从休息室里冲出来,将他一把拽回地面。
等他重新回过神来,人已经回到了温暖的休息室。
“叫你跑你不跑,等着喂鱼呢?看看你的头发!都冻脆了!再晚几秒你也一样完蛋!”
卫长庚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教训,一边骂还一边动手去扒他的手套和鞋袜,确认了手指脚趾全都还在才算安心。
白典傻愣愣地看着卫长庚,脑袋里依旧盘旋着刚才那股可怕的冰雪风暴。
那是什么“怪物”?怎么事先没有预报?如果跳进海里会出事吗?
无数个问号在他的脑袋里此起彼伏,紧接着又被暴风推搡门板的砰砰声给吓成一片空白。
“喂,吓傻了?”
卫长庚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又捏住他的鼻子:“收收惊!”
白典这才勉强回过神来:“……刚才那是什么鬼东西?!”
“我们叫它碎尸风,人要是被它卷上天,首先在半空中冻硬了,再摔下来的时候就碎成渣渣。而且这种风起得急,根本没办法预测,好在一年也遇不上几回,你算是撞大运了。”
说到这里,卫长庚立刻吩咐努斯联系哨塔,告诉他们最多还有半小时风暴就会在岛上登陆。不过因为有海底暖流和陆上的群山作为阻隔,当刮到哨塔的时候,就不会再有“碎尸”这么可怕的威力了。
话又说回来,这股超强的寒潮倒也不是没有优点——风暴过后,海鲜铁定爆仓,有时候光是在海滩上走,都能捡个盆满钵满。
将消息向岛上做完通报之后,卫长庚的下一件要紧事就是调整接下来至少24小时之内的休息以及采暖策略。
渔场平台的主体是能耐低温、延展性极佳的超级合金,极端天气并不会影响到它的稳固。但是当环境气温降低到一定程度,室内的保暖就成了一大问题。
眼下,堪比台风的可怕寒风正不断猛烈撞击着休息室的大门,极度的深寒则从四面八方包围着这间不足三十平米的小屋。窗玻璃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而贴近窗缝和门缝的地方已经能够看见白花花的冰霜正在入侵。
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大约只需要三个小时,休息室的温度就会降低到零度以下。再加上制热系统有一定概率会在风雪中宕机,若无其事地各自上床睡觉显然并不是今晚最明智的选择。
好在卫长庚非常清楚应该怎么做。
他给了白典五分钟去收拾被褥和一切能够保暖的东西,然后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门里是一道螺旋向下的台阶,通往黑黢黢的未知之处。
“那里是海平面以下,海水会隔绝寒流,保护我们。”
卫长庚如此向他解释。这段时间海水的温度在零度左右徘徊,而渔场位于海平面以下的部分坚固厚实,足以承受巨大的水压,从保温性上来说,绝对是更好的选择。
他们很快下到了台阶底部,这里是一处看起来有点像楼层前台的空间。四周围堆放着用途不明的纸盒装杂物,灰尘倒不是太多——毕竟茫茫大海深处,泥土才是稀有之物。
考虑到通讯等问题,他们没有继续往更深处探索。卫长庚摸索着找到墙上的电源开关,点亮了天花板上的一盏小灯。白典则选定了一块区域,麻溜地清理出可供两个人一猫临时休息的空间。
这边两个人正头碰头地铺着床褥,努斯突然提示有联系人呼入。而且不是一通,还是前前后后一共三通。
其中第一通语音来自蓝时雨,主要是关心白典第一次遭遇寒潮,有没有遇到困难。
第二通视频来自绿医生,一样是关心白典的身体,叮嘱他务必要做好保暖,不要感冒。如果受了伤又应该如何处理。
第三通终于是打来找卫长庚的了。却是大病初愈的老徐,大致意思是说屋顶漏雪了,卫长庚的窗台外面有通往屋顶的捷径,希望他能给出房门的密码和开启权限。
对于这种奇怪的要求,卫长庚想也不想就表示了拒绝。
老徐骂骂咧咧地挂断了通话。卫长庚也骂了一声“什么玩意儿”,一抬头却对上了白典复杂的眼神。
“老徐其实是在关心你吧?”
“你想多了。”
“万一是你想少了呢?”
“……”
卫长庚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嫌弃地打量着白典:“我说你怎么就那么喜欢把我和老徐凑一起呢?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玩?”
白典刚说出这两个字,忽然一连打出了两个喷嚏。
“是报应啊。”
卫长庚幸灾乐祸地点评,而他的狞猫则迈着优雅的猫步,走过去趴在了白典的身边。
白典撸了撸猫耳朵上的穗穗,嘟囔:“我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精神动物啊?”
“难说。”
卫长庚很明显地嘚瑟起来:“等级太低的哨兵和向导是没办法召唤出精神动物的,比如绿医生就没有。”
“绿医生没有精神动物?可我觉得他做事认真又负责,医术也不错,怎么就低等级了?”
“那也可能是他的精神动物和本人反差太大,平时不好意思放出来。你知不知道老徐的精神动物是什么?是负鼠,他从来不敢放出来的。”
“我觉得狞猫和你反差也挺大的。”
白典忍不住吐槽,又问:“几级的向导能有精神动物?”
“六级以上吧。”
“骗鬼!你不才只有八级?”
“我是哨兵,再说我又不是标准。”
“那要怎么样才能提升向导等级?”
“办法挺多的,总而言之就是修行锻炼。最简单的一种就是上哨向学校,每个大区都有几家,不过良莠不齐,好的还需要经过考试。”
“……”
白典消化着卫长庚提供的这些信息量,内心里隐约有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想法。他刚想再问些什么,突然打了个寒战,紧接着又是两个喷嚏。
他问卫长庚:“你觉没觉得冷起来了?”
卫长庚起身摸了摸贴在墙上的制热片,回头给了他一个雪上加霜的坏消息。
“制暖模组估计是出问题了。”
第027章 亲友团
头顶是狂野急躁的“碎尸”风暴, 墙外是幽暗寒冷的万顷海涛。更糟糕的是,暖气还断供了——白典觉得“穷途末路”四个字,或许也不过如此。
“越来越冷了。”
为了证明这句话的准确性, 他说话时吐出了一片白气。
没有了暖气系统的加持,短短十分钟里,室内气温已经暴跌了五摄氏度。白典试着往好处思考——也许它只会跌到与外面海水相近的零度, 那倒还可以想想御寒的办法。
卫长庚紧急带下来的御寒物品果然发挥了作用。他们将热帖和暖水袋塞进衣服里,穿好厚外套,抱好狞猫,再在最外头把被子和毯子一起裹上。最后的成品,像两只连体雪人。
“……你不是不怕冷的吗?”
白典突然想起了那天去探望禁闭室里的火棘,卫长庚连外套都没穿就跑到室外来了。
“三五分钟人没事,三五小时人没了。”
卫长庚顺手把白典箍得紧了点儿:“再说,我这不怕你冷, 好心帮你取暖呢。”
白典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却没有抗拒。事实上他还挺喜欢现在这种状态——卫长庚虽然说话挺不靠谱,却偏偏能够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全感。安全到甚至让白典想要霸占他身边的位置。
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的独占欲。
想想也真是可笑,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办法完全独占另一个人,却总是忍不住要萌生出这种幼稚的念头。也许是婴幼儿时期的安全感没有得到很好的满足……
白典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他苦笑一声,收回意识。
“笑什么呢?”
卫长庚却不放过他。
总不能老实说“我觉得自己挺幼稚的, 居然想霸占你身边的位置”。白典沉默了几秒钟,忽然听见头顶上方的天花板因为寒气的侵袭而收缩, 发出咯吱咯吱类似于脚步的奇怪声响。
他突发奇想:“是不是有人故意关掉了暖气,想冻死我们?”
卫长庚不以为然:“那也太费事了, 而且不容易得逞。”
白典换了一种假设:“外面浪这么大,如果海水倒灌呢?或者水下哪里的墙体上砸出一个大洞。海水灌进来不就麻烦了?”
“这点事设计的时候早就考虑过了。合金结构非常牢固, 炸弹都炸不穿,在里面放火都没事。”
“那要是放毒气呢?”
面对白典一套接着一套的末日假设,卫长庚开始还只是闭着眼睛敷衍,后来实在忍不住了,脑袋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
“你真这么担心?那我帮你找几个保镖。”
说着,他小声嘱咐了努斯几句话。几秒钟后,白典的视野里徐徐降下了一道光幕,屏幕中竟然出现了他和卫长庚的实时画面。
还没等他闹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只见屏幕上方徐徐滑过一行白色的弹幕。
「老夜?」
卫长庚没有理会,对着屏幕挥了挥手。
“这里是东极岛深海渔场,有人吗?还有活人吗?”
几秒钟后,屏幕上又飘过了一个问号。接着弹幕变得越来越多。
「我没看错吧?老卫?!」
「你不是在东极岛吗?怎么这么黑,停电了?」
「又被罚了吧?听说前阵子小陶还去了呢。」
当然也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了一旁的白典身上。
「怀里这位是谁啊?卫长庚你这颗老树终于也想着要发芽了?」
「这难道就是传闻里的“童养媳”?」
「应该还没有绑定吧?老卫这size谁吃得消?」
眼见着弹幕越说越离谱,白典不由自主地红了脸,默默地往后缩了缩。
卫长庚清了清嗓子示意屏幕那边全都安静。
“别胡说!这位是我前阵子从梦海里捞出来的小朋友。现在我们暂时被寒潮困在深海渔场,暖气又停了。他总觉得有人要来害我们,疑神疑鬼的。我就想着不如让你们帮忙看着,万一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记得帮我们报个警。”
说完,他又扭头看向白典:“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得喊他们前辈。”
“前辈好。”
白典从善如流地问候。
「好乖的小向导,有老卫在不用怕。」
有人安慰他。
「敢情我们是人肉监视器啊?」
也有人表示不满。
「猫猫,快点给我看猫猫!」
在场的居然也有狞猫爱好者。
卫长庚的狞猫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呼噜呼噜地在地上打着滚儿。弹幕里顿时滑过一片“可爱可爱”的赞叹声。卫长庚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着弹幕里的留言,或是调侃、或是亲切,总之就是一派放松的模样。
原来卫长庚还有这么多朋友,他也并不是孤家寡人一个嘛。
白典理所应当地为卫长庚感到开心,可开心之余又有点隐约的失落。但他并不打算深究这种情绪背后的意义。困倦已经袭来,他磕了几下眼皮,听着卫长庚轻快的调侃声慢慢睡着了。
————
接近凌晨三点的时候,白典被冻醒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梦游”到了远离铺盖的角落里。两三米开外,卫长庚和他的狞猫倒是睡得安安稳稳。视频光幕居然还在继续,只不过屏幕上早就已经没有滚动的弹幕。
他起身走过去,想要重新钻进自己的铺盖。这时屏幕上孤零零地滑过一行小字。
「再睡会儿,我替你们值夜」
没想到自己一时的担忧竟然让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熬了个通宵。白典过意不去,急忙小声道谢,并表示自己已经清醒,请他快去休息。
然而对方却回复得轻描淡写:「不必客气,我本来也是不睡的,工作需要。看看新鲜有趣的事情,也能够找些灵感。」
灵感?
白典的目光在屏幕上游移,忽然发现视频的下方还有一栏“在线列表”。此刻孤零零的只有一个人,名叫“画军”。
于是他问:“你是画家?”
画军很快发来了回复。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画家了。只要借助人工智能,稍具美学素养的人都能够进行艺术创作。画作从奢侈品沦为快消品,接着彻底失去了商品价值,现在只是大多数人自娱自乐的爱好。」
白典觉得不可思议:“那音乐呢?”
「也差不多。听说过音乐猎手吗?他们穿梭在不同的梦海世界,搜罗各种好听的乐曲,带回到现实世界,贩卖版权。」
不生产艺术作品,却依靠别人的作品赚得盆满钵满,这可真太奇怪了!
白典心中讶异:“所以,你的职业是?”
「我是幻术师,会帮人改造精神动物的外观,合理规划精神领域。这份工作也需要一点审美和想象力,夜晚工作没有干扰,也会有些特别的灵感。」
听上去很厉害,白典努力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对不起,妨碍你工作了。”
「没事,今晚正好缺乏灵感。偶尔找人聊聊天,转移注意力,也是重启大脑的好办法。」
真是一个温柔的人。
白典对这位“画军”生出了一丝好感。
他努力想了想:“我们那个时代有一位著名的画家,临睡之前手里会拿一个小勺,勺子里放一粒豌豆。如果他睡着松了手,豌豆就会掉进杯子里发出声响。画家接着就会醒来,快速记录下半梦半醒之间看见的景象。”
「听起来是个很有趣的办法,改天我也可以试一试。」
画军礼貌答谢。
白典这时已经彻底清醒,他又同画军闲聊了几句,觉得膀胱有些吃紧,便起身寻找厕所。没想到他这一动,狞猫也跟着醒了,卷着舌头打了个哈欠,跟上了他的脚步。
刚才卫长庚提到过,这一层也有洗手间,但并没有告知具体方位。白典不忍心将他吵醒,干脆拿起手电,自己一个人探索未知世界。
从他们借宿的大厅往右走是一道弧形走廊。两侧并排着许多房间,全都紧闭着门扉。卫长庚说这些以前都是研究所的办公室,如今都用来堆放杂物。白典出于好奇,一扇一扇拧开看了,全都是整齐的货架,乏善可陈。
但是慢慢的,白典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
不是天花板热胀冷缩,也不是暖气管道恢复了运作。那是一种撞击声,沉闷而且频繁,就好像深海之中有什么东西,正锲而不舍地拍打着渔场的金属外壳。
难道是……海怪?
白典的脑海中翻涌着卫长庚提起过的各种怪谈,顿时觉得后背阵阵发凉。而就在他考虑着要不要回去叫醒卫长庚的时候,洗手间突然出现在了前方。
还是先进去解决一下吧,万一真有什么大事,也算是轻装上阵了。
这样想着,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卫生间里没有亮灯,除去白典手电筒照射到的区域之外本该是一片漆黑。然而事实上,整座卫生间内却弥漫着一种神秘的蓝光,它来自于墙上的一扇圆形的舷窗。
海里有光,这倒不奇怪——渔场的定时投喂装置自带照明,起网时也会点亮大灯吸引鱼群集中。但诱鱼灯是红色的,蓝色在海洋中不够明显。
“砰!砰!砰!”
沉重的敲击声回荡在卫生间里,甚至可以感受到空气的共振感。
白典睁大了眼睛,他看见舷窗外面飘荡着一些妙曼的白色“丝带”,紧接着“丝带”又变成了“纱网”,在深蓝色的海水中翩翩舞动。
……是水母!
巨大的、外星异形般的水母,成群结队地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中。十几米长的触须正随着洋流不断舞动。
而那神秘的蓝光正是发源于它们的头部,半透明的白色伞盖内部,蓄着一团幽蓝的“火焰”,照得海水一片通明。
就是它们不断地撞击着渔场,巨大却轻盈的身躯发出砰砰的闷响。
它们想要干什么?
愕然无语了几秒钟,白典的脑海中划过了一道名为“既视感”的闪电。
——对了!那天他在水浴池里被另一个自己袭击时,也曾经在恍惚中窥见过类似的场面。
“不对,还不是完全一样……”
白典使劲儿揉着自己的脑袋,拼命回想着幻觉中的景象。首先能够确定的是,幻觉里的窗户并不是这扇小舷窗,它看起来更大,足够让一个成年男子倚靠……
不是卫生间,但多半应该就是这一层的某个房间!
白典的好奇心已经无法继续按捺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休息处,将熟睡正酣的卫长庚用力摇醒,请他帮忙搜寻整片区域,寻找一间带有大观察窗的特别房间。
“没有这种房间。”
卫长庚摇头,表示他曾经参与过楼层的清理工作,从没见过白典所描述的窗户。
可白典并不想就这样放弃。
“会不会是密室?那间屋子死过人,也许故意被封闭了?有没有哪两扇门之间的距离看起来很宽,房间却比预想得小很多?”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
卫长庚不紧不慢地打了几个呵欠,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转悠了两下,最后指出了一个方向。
“这边。”
半个小时之后。
在搬开了三座顶天立地的大储物架,收获了三次空欢喜之后,白典锲而不舍地向着第四面墙发起了进攻。
挪开最后一个纸箱,一堵看上去并没什么异样的白墙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白典用手轻轻叩击,本该坚实的墙壁发出了木板的脆响。
换成卫长庚动手了,他抱起狞猫,让锋利的猫爪子在木板上划开一道豁口,然后用手一拍一扯,巨大的木板顿时一分为三,从墙上滑落下来。
裸露出的墙体老旧斑驳,而且正中央赫然被碳灰勾勒出了一扇门的轮廓。
第028章 黑门之内
伴随着“嘎吱”一声轻响, 隐匿多年的密室大门重新开启。可是站在门口的卫长庚与白典却极有默契地转过身去,抱起狞猫,以最快的速度退回到了走廊上。
“你干嘛不进去?”卫长庚问白典。
“看就知道不能进。墙上留有炭火勾勒出的门框形状, 说明门里面曾经发生过火灾。但是关门之后氧气会慢慢耗尽,燃烧不充分时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我们贸然进入的话,恐怕会有危险。”
白典认真解释了一通, 然后反问:“你呢?”
卫长庚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是哨兵,闻得见。”
两个人在走廊上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还是卫长庚先开了口。
“你觉得门里面有啥?”
“尸体,碳化或者半碳化的。”
白典回想了一下之前见过的幻觉:“应该还有一些杂物,器械和书……等一下!”
有什么东西突然发生了联系——发生过火灾,但是燃烧不够充分的房间,堆放在房间内的书籍……《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他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又等了几分钟, 确定有害气体已经被稀释,立刻快步进入密室。
现实印证了他们之前的预判,这是一间焦黑的房间,四面墙壁和地板天花都沾满了炭灰,看上去触目惊心,可实际过火部分只占到了总面积的一半。
白典并没有发现他在幻觉中见到的书橱和仪器,它们全都被毁掉了——不是因为大火, 而是一种明显人为的外力。
沉重的书橱被放倒在地,玻璃粉碎, 里面的书籍大多都被焚毁。仪器更是被砸得一塌糊涂,甚至连地板上都遍布着清晰可见的凹痕。
还有那扇最具有辨识度的窗户——它经受住了高温火焰的考验, 却被熏成了漆黑一团。而在窗外的深海中,那些水母依旧在不断撞击着墙体, 发出沉闷的回响。
白典决定与卫长庚分头行动。他俯身在窗边的地板上仔细搜寻,很快就发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
那是几枚人类的牙齿,混在一堆几乎粉碎的焦黑骨殖之中。而就在相距不到十厘米的极近处,赫然是几枚鞋印,以及一道踢踹留下的鞋底滑痕。
头颅在这里,然后是骨盆,腿骨、脊柱,以及手臂的骨骼……短短几分钟,白典已经能够确定这里曾经躺卧过一具尸体,但是被人暴力损毁过,以至于身体各部位都有不同程度的错位,看上去凌乱不堪。
密室里存在燃烧不充分的现象,说明纵火者没有等火焰燃尽就封闭了房间。而尸骨断面也被熏成了黑色,则说明早在起火之前,这具尸体就已经成了白骨,并被人为地损毁了。
是谁,时隔多年闯入了这间被人遗忘的密室,砸毁了陈设、粉碎了尸骸,还放了火?这人现在又在哪里?
白典正准备将调查结果告诉卫长庚,没想到对方反手喂给他一个猛料。
“看这个。”
卫长庚手里拿着一本焦黑的笔记本。上面几页已经完全碳化,稍稍一碰就扑簌簌直往下掉。但是剥除掉碳化的页数之后,一张被熏成焦黄色的纸显露了出来,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辨。
那竟是一首不怎么高明的现代诗。
「我们创造了神,却说神创造了我们。
我们用足下泥土为神塑像,却又跪拜在泥像足下。
低贱者因何高贵?高贵者因何低贱?
智者说,皆因泥像之中蕴藏神性。
那将神性取出,装进恶魔的皮囊。
再将恶魔的灵魂,注入神圣容器。
自诩聪慧的人类,又该如何选择。」
最下方的签名档上赫然躺着一个三个字。
毛刺槐。
\"毛刺槐\"
白典重复了一遍:“这不是植物吗?”
“这是很常见的量产人姓名。自然人和梦海人一出生就被赋予了名字。量产人的命名权则留给了他们自己,不过那需要在他们离厂之前决定,基本上也就两三天的时间吧。很多人都是在厂商提供的命名表上随便一指,压根不知道自己选中的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毛刺槐……毛……M”
白典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这个毛刺槐,究竟是什么人?”
卫长庚当即召唤努斯,要求查询与东极岛有关联的“毛刺槐\"的档案。检索结果很快以光幕的形式呈现在了他和白典的面前。
“就是他!”
白典认出了画面右上角那张照片里的人脸,正是幻觉中自杀的男人。
“原来他是疗养院事件的主犯之一。“
卫长庚已经读完了屏幕上的信息。
“那个年代的量产人就是工具人,没钱没身份又没地位。毛刺槐出厂后干过很多杂事,吃了不少苦。后来他被招揽进了仇视自然人的暴力组织,经过教育训练,又被派来东极岛疗养院,表面上负责照看失能失智的自然人,实际上却利用他们进行人体试验。事迹败露之后一直下落不明。被列为A级逃犯。”
“看来我们可以去领通缉逃犯的悬赏了。”
白典若有所思:“档案上有没有记载他做的究竟是什么实验?”
卫长庚没有回答,倒是努斯一板一眼地给出了答案:“很抱歉,你的辅脑账号目前只有八级哨兵权限,无法越级查看保密文件。请确认你的……”
白典没说话,默默地看了一眼卫长庚。
卫长庚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该不会是这个毛刺槐的意识混进你的大脑里来了吧?”
“不可能,在幻觉里我看着他自杀,所以感知到的绝对不是他本人的记忆。”
白典不为所动:“还有,等级低是事实,请不要转移话题。”
“哈哈,被你识破了。”
自诩为监护人的男人笑得像个顽劣的孩子,下一秒却又绕回到了正经话题。
“其实我们还漏掉了一个隐形人——那个把‘查什么什么’的书带到外面去、被老顾发现的家伙。他一定是火灾之后才进的密室。密室里有毒气,所以他是有准备的进入——他是谁?有什么目的?书、密室,还有老顾的死之间有什么联系?”
说完这番话,他和白典同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焦臭漆黑的密室里寂静无声,唯有水母在海涛的推动下不断撞击着渔场,发出丧钟般的低鸣。
这场惊心动魄的海上暴风雪持续了一天一夜,也将卫长庚与白典的活动范围限定在了幽暗的海下世界。
除了密室之外,他们又仔细调查了这一层的每一个房间,确定再没有任何奇怪的发现,这才回去继续休息。
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努斯吵醒了正在酣睡的两个人,提示风暴已经过去,可以返回海面了。
于是两个人互相帮忙整了整衣冠,小心翼翼地沿着台阶推开通往休息室的大门。
这里乍看上去和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但是墙壁、地板和桌面上全都凝结着厚厚的一层白霜。
解冻通往户外的大门着实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更加崩溃的是,门外面的积雪竟然已经没过了白典的肩膀。
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他们两个亲自抡胳膊上阵,再配合以各种还能发挥作用的除雪机器,好歹将平台上的几条主干道清理了出来。
中午时分,白典终于能够欣赏雪霁的海面了。虽然极夜还有七天才会结束,但是白天早已经不再黑暗,倒更像是阴天或者日出之前的黎明。
因为狂风扫尽了所有的云絮,所以天空是无瑕的,大海也显得格外平静。积雪厚积在海冰上,成为一座座年轻的冰山。而所有这一切全都浸泡在的灰蓝色调里,显得神秘而又忧郁。
鲸鱼们又从深海里浮上来了,争先恐后地啖食着被风暴刮来的水母和其他海洋生物。空气中弥漫着海腥,以及鲸鱼的泪水所独有的香味。
还有更有趣的事——那天被狞猫一爪子推下海的小吊桶神奇地出现在了平台上的一大块凝冰里。
就在白典纠结着是就这样把整块冰推下海,还是拯救一下那只与自己颇有缘分的吊桶,负责清理养殖池区域的卫长庚突然带来了一个东极岛上的坏消息。
——这场风暴给哨塔基地带来了不小的损失,甚至还有一名哨兵离奇失踪。代塔主同意了老徐的申请,要求所有人立刻返回哨塔,抢险寻人。
更加微妙的是,那个哨兵的失踪,居然还和远在海上的卫长庚有着那么一点点的关系。
事情还要从暴风雪袭来的那天晚上说起——那天夜里,卫长庚一共接到了三则来自东极岛的联络消息,其中最后一则是老徐发来的。因为屋顶漏雪,他希望卫长庚能给出房间的门禁权限,但被卫长庚坚决拒绝。
那之后,负责维修屋顶的哨兵只能舍近求远,绕过仓储区来到A-1楼的背面,再借助外部铁梯抵达顶层。
然而自打他走出大门之后,就再没有返回过宿舍。
当时正好是夜晚,包括老徐在内的所有人都把这个倒霉鬼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陆陆续续有人意识到情况不妙。
四个小时之后,A-1号楼右侧的仓储区。东极岛哨塔全体成员被要求在此集合。
伴着自动门的滑动声,最后两个成员终于姗姗来迟。
“怎么这么慢!”
发出抱怨的人是轮椅上的老徐。除去暂时不良于行之外,他恢复得倒是不错。
“路上有点远,小白还又晕船了,走得慢了点。害各位久等了哈。”
卫长庚一脸塑料微笑,不跟他计较。身旁的白典则照例闷声不吭,只负责展示自己那张被冷风吹得煞白的漂亮脸蛋儿。
作为哨塔的临时管理者,代塔主本该出面主持大局。可他毕竟人在外地,而且明显对东极岛上众人的死活没什么兴趣,所以迟迟没有现身。
也就是说,失踪的人还是得靠面前这盘离心离德的散沙来找。
所有人之中最积极的非老徐莫属。鉴于他的身体还没大好,几个大嗓门儿的跟班就成了他的代言人。
“监控记录都拍得清清楚楚,老周出了楼往仓储区走的。结果到了这附近人就不见了!外头的边边角角全都搜索过了,就剩几个仓库没看!你们干嘛拦着不让?!”
“干嘛?我还干你了呢!”
回应他的人站在仓库的另一头,也是气势汹汹,出言不逊。
“这是塔里分配给哥儿几个的仓库,你说开仓就开仓,你让哥儿们这脸往哪儿搁?你这是不给我们虎鲨老大面子?!”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你们那仓库里要放的都是些规矩玩意儿,会连看都不舍得让我们看?分明就是有鬼!”
事到如今,白典已经看清了现场的情况:老徐的人要查虎鲨的仓库,而虎鲨不答应。两边的人僵持不下,于是才需要第三方——也就是卫长庚这些闲人来撬动僵局。
瞧着瞧着,他忽然觉得脚背一热,低头一看,脚踝上多出了一条火红的狐狸尾巴。
“回来啦?”蓝时雨依旧笑眯眯。
白典问蓝时雨:“才几天啊,老徐这就跟虎鲨杠上了?”
蓝时雨笑笑:“量变引发质变,迟早的事儿。”
那边,争执仍在继续。虎鲨的人执意拒绝老徐的人检查仓库,甚至认为老徐存在蓄意栽赃的可能性。而老徐则一口咬定虎鲨的人做贼心虚,倒打一耙。
眼看着双方就要动起手来,刚才还在和白典寒暄的蓝时雨忽然来了一句。
“这你来我往的扯皮要扯到什么时候?老卫,剩下的人里也就你还能说得上几句话,给个主意吧。”
“对啊。”
估计是考虑到卫长庚跟老徐有过节,虎鲨那边的李温言表示了同意。
“行。”
老徐那边竟然也支持:“这事说到底你也有责任的,给个态度。”
得,皮球踢过来了。
第029章 幻肢
和所有的猫科动物一样, 卫长庚并不喜欢受人指挥。现在老徐和虎鲨要他做夹心饼干,那他也得首先享受作为夹心饼干的权力。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让老徐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详详细细说明了一遍, 还公开了当时的监控画面。视频证明事件的焦点人物——老周,的确消失在仓储区附近。
看完监控,白典凑上来与卫长庚低语了几句, 两个人给出了共同意见。
“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是应该放下成见、尽力配合。”
眯缝眼的李温严也俯身与虎鲨私聊了一会儿。他看上去对仓库内的物品非常自信,并试图将这种自信传达给他的老大——况且现在站在其他人的对立面,显然并不明智。
“好,可以查。”
虎鲨终于发话了:“但如果查不出什么东西,又该怎么办?”
卫长庚拍胸脯保证:“如果查不出来,让老徐给你磕三个响头。”
一旁的老徐差点没从轮椅上站起来。
“好!但我还有一个要求。”
虎鲨指着卫长庚:“我信不过他们,我要你来。”
“行吧, 我来就我来。”
反正已经一脚踩进了这趟浑水,卫长庚索性一条路走到黑。
他确认了几个仓库的位置,准备领着白典上前查看。然而还没走两步,白典又被虎鲨给叫住了。
“等下,你,过来站这边。”
虎鲨指了指自己身旁,李温严的位置。
白典一愣:这是要拿我当人质?
他扭头看向卫长庚, 后者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唯独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虎鲨。
大约过了两三秒钟, 卫长庚拍了拍白典的肩膀:“去吧,不会让你有事的。”
白典点点头, 毫不犹豫地朝虎鲨走去。与此同时,卫长庚伸出两根手指, 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又指向虎鲨,警告他别再耍什么花样。
等到所有人都安定了,卫长庚让虎鲨的手下上前打开仓库的铁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排排高大的货架,摆放着看起来沉重的储物匣。
卫长庚并没有试图打开这些数量众多的箱匣。只见他轻快地打了声呼哨,六七只小巧的黑足猫应声而出,迅速分散进入货架,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典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些小可爱。
“这些也是精神动物?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这么多只?”
“这也是老卫让人看不懂的地方。”
回答他的人是蓝时雨:“普通人想要一个都不容易,他倒好,直接开了个猫科动物园。”
众人又等了两三分钟,只见那些小猫又一个个地回到了卫长庚的面前,喵声喵气地叫了几下,卫长庚点点头公布结论:“这里没有,下一个。”
很快,虎鲨名下的三个仓库中有两个检查完毕,没有异样。最后一个仓库,卫长庚依旧如法炮制,放七只小猫窜进货架之间。
然而这一次,事情有了变化。
两分钟后,六只小猫原路返回。余下的那只却喵喵叫着,吸引卫长庚找到了货仓角落的一个长条形的储物匣。
卫长庚示意李温严过来拿起储物匣,搬到众人面前。
“里面是什么东西?”
“仓库里东西这么多,我怎么会都知道。”
李温严抢答:“盒子这么小,能跟失踪的事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打开了才知道。大不了老徐再多给你们老大磕三个头。”
卫长庚再不给对方考虑的机会,摸来一根撬棍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团灰白色的碎布,抖开之后赫然出现了一只干瘪的手掌。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李温严的声音尖锐而颤抖:“这不是我们放的!”
“这是人的手。仓库里东西这么多,也许你只是贵人多忘事。”
卫长庚不再废话,立刻通过努斯呼叫绿医生,请他从医务室取来用于甄别DNA样本的便携设备。
与此同时,老徐的人已经围拢过来,一个个幸灾乐祸,虎鲨的手下则面面相觑,神情紧张。
李温严已经冷静了些,勉强笑道:“这么明显的栽赃陷害,谁会看不出来?我看这只手就是你们故意放进来的!”
“是不是栽赃,总有办法调查清楚。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这是谁的手。”
不远处的老徐幽幽地说道。
虎鲨的电子义眼亮着红光:“是谁的手,你还会不清楚?”
现场气氛紧绷到了极点,任何一方只要再稍作挑衅,就有可能擦枪走火,演变成一次后果难料的火并。
绿医生带着仪器赶到了,在得知要鉴定的东西是手掌时,他瑟缩了一下,紧接着摇了摇头。
“我的权限只能检测样本属于那一类动物,要确定人的具体身份,需要三级或者更高的权限。”
“我四级。”
老徐先自报家门:“快点,这里谁是三级?”
现场一片安静。
“别看我。”
卫长庚那种莫名的自豪劲又上头了:“我八级,大家都知道的。”
没有权限,也就无法对尸块进行鉴定,更无从确定它的来源。眼看着两边的人即将开始混战,一个几乎已经被人遗忘了的声音突然出现。
“我授权,查!”
隐形人代塔主终于上线了。
众目睽睽之下,绿医生剪下一小块尸体组织放进便携分析仪。机器飞快地处理起了样本。五分钟后,绿色指示灯伴随着蜂鸣声亮起,并且依照绿医生的要求将结果发送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是老顾!”
人群之中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红色闪电袭向虎鲨。后者虽然倒退了半步,却还是擦伤了右肩。
“你把老顾……怎么了?!”
火棘声嘶力竭地咆哮,还想再冲过去,却已经被蓝时雨拉住了。
卫长庚与白典对视了一眼,这才将在墓地拍摄的视频共享给在场的所有人。
“他们盗走了老顾的遗体,拿去当了雪狼的诱饵。”
“……这摆明了就是陷害!”
李温严高声辩驳,一手直指卫长庚:“如果真是你发现了老顾的遗体,以你和老顾的交情,早就应该向代塔主报告了!我看分明就是你监守自盗,和老徐合谋栽赃给虎鲨!”
“我和卫长庚合谋?!”
老徐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噼啪直响:“我和他串通我还会被发配去深海?我和他合谋我还会被砸成这样?实话告诉你,我现在严重怀疑我这条腿就是你们害的!虎鲨想杀了我,做这座岛上的老大!”
“你血口喷人!”
李温严的指控煽动了一部分虎鲨拥护者。他们怒吼着,表示要与老徐的人决一死战。
然而置身于这群人中间的白典却敏锐地觉察到,他们的内部并不和谐——有些人已经开始了动摇。
刚上线没多久的代塔主又开始不耐烦了。他指示先把虎鲨等人扣下,至于是非曲直,审过再说。反正极夜期间岛上不通航路,这群囚徒最远也只能抵达深海渔场。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白典能够感觉到,如果接下来这几天岛上因为这件事而展开一场大逃杀的话,这位代塔主以及他背后的那些人应该也不会多动一下眉毛。
代塔主下了线,老徐却如同拿到了尚方宝剑。他大声宣布现在立刻逮捕虎鲨。至于虎鲨的那些跟班,无论之前有过什么劣迹,只要这一次袖手旁观,就可以不予追究。但如果有人胆敢协助虎鲨,那就以同谋论处。
现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虎鲨这边究竟有多少人会倒戈相向,白典不太清楚,但他知道虎鲨绝对不会妥协——如果他真如卫长庚之前所说的在岛上作威作福,那么仓库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就绝不只是老顾的遗体。一旦束手就擒,就绝对没有脱罪的可能。
所以,虎鲨一定会反抗。
说时迟那时快,白典的右耳鼓膜突突跳动了几下,一股不小的威慑力伴随着啸叫声闯进他的脑海。
他扭头寻找这股力量的源头,恰好看见虎鲨咬破手指,竟然用血液召唤出了一条巨大的鲨鱼!
本该属于海洋的王者却悬浮在空气中,白典立刻明白了这就是虎鲨的精神动物。而虎鲨召唤它的目的只有一个——杀出一条血路!
只见鲨鱼尾鳍甩动,飞快地撞向一个正试图攻击虎鲨的人,它用链锯般的牙齿咬住那人并抛上半空。只见那人惨叫一声,还没落地,血水就染红了雪地。
血腥就是鲨鱼的兴奋剂,它扭动着身躯想要更多。
而当它发现不远处还有一个气味诱人的小向导时,白典已经预判出了危险,闪躲到李温严的身后。
事实证明,精神动物的确受到主人控制,最起码虎鲨没有向李温严发动进攻。
与此同时,卫长庚的狞猫已经赶来救场,一双肥厚的利爪勾住鲨鱼的皮肤,对着薄弱的鱼鳃部位张口就咬。
可是白典又遇到了新的麻烦——被他拿来当挡箭牌的李温严试图反击。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白典立刻使出一套擒拿手,夹住对方的手掌,反扭胳膊,锁住肩膀之后再往膝盖上一踹,李温严就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别打了别打了,你赢了!”
眯缝眼男人立刻认怂。
白典还没想好怎么处置李温严,耳边突然飞来了一声提醒。
——“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银白色的物体冲着白典的右腿砸了过来,竟是用来装DNA鉴定仪的金属匣子。
而匣子打击的目标也并不是白典的小腿,而是一条已经张口露出獠牙的绿色毒蛇。
……是李温严的精神动物!
白典最讨厌这种冷冰冰长条状的丑陋动物,急忙后退两步,和毒蛇拉开了安全距离。
李温严要的就是这个机会,立刻转身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毒蛇随着主人的离去而消失。见危机解除,白典捡起金属匣准备向绿医生表示感谢。可刚一抬头就看见虎鲨的鲨鱼已经游到了绿医生的身后,正在张开血盆大口!
千钧一发之际,外界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白典一连打了几个寒战,可耳背后方却反常地灼热起来。
他知道那股热量来自于他的腺体,而且不只是热度,甚至还有形状——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就好像他凭空多出了一条柔软的幻肢,却又无法随心所欲地操控。
此刻,这条幻肢正在人群中间摇摆,左右逡巡一番之后径直朝着卫长庚游去。
一手挥开两个试图抢夺老顾手掌的杂鱼,卫长庚也感觉到了什么,扭头朝着白典看过来。
这一眼,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弹回到了白典的脑海里。
腺体的炙热陡然上升到了难以忍耐的地步,白典只觉得白光一闪而过,下一秒钟,身体竟然已经移动到了绿医生的面前。
来不及细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白典一手抓住医生护进自己怀里,另一手将金属匣高高举起,摆出防御姿态。
只听“噹”地一声,鲨鱼的利齿撞咬住了白典手里的金属匣,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响。
可怕的死亡噬咬被阻止了,但是白典也付出了代价——他的手掌虎口处被鲨鱼的利齿开了一个洞,血珠汩汩滚落。
而更糟糕的是,还没等白典把手抽回来,鲨鱼已经酝酿起了下一波攻击。
————
卫长庚觉得有趣极了。
就在刚才,他感觉到一股精神力接近了自己。
那股力量非常弱小,却意外顺利地通过了接触区,又奇迹般地穿过一层屏障,抵达了过去一年间从未有其他向导抵达过的中层精神领域。
这之后,它从那里小心翼翼地卷走了一点东西,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卫长庚朝着那股力量逃逸的方向望去,正好瞧见白典的身影发生瞬移,替绿医生阻挡下了那足以致命的一击。
原来如此,白典的能力果然没有丢,而且居然连陶月江帮忙修补过的屏障都能穿透,这倒是挺新奇的。
不过有趣归有趣,那家伙好像遇到新的麻烦了。
卫长庚轻啧一声,上下嘴唇轻抵,打出了一个尖锐的唿哨。
————
大约有那么十五六秒钟,白典没弄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演变成后来那样的。
虎鲨的精神动物——那条鲨鱼很快就甩掉了硌牙的金属匣子,眼看着就要朝他和绿医生发动第二次攻击。却在这时,一只健硕的花豹从天而降,将鲨鱼扑飞了出去,两只精神动物一起撞在了货架上,甚至还引发了一连串多米诺骨牌式的大倒塌。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两只动物闹出来的巨大响动给吸引了,甚至停下冲突、傻愣愣地看着它们表演动物世界。
这时虎鲨忽然朝着卫长庚虚晃一枪,箭步冲向躲在边上隔岸观火的蓝时雨,用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又从动物世界转向了黑-道恩仇——蓝时雨举起双手表示放弃反抗,他的狐狸发出吱吱的叫声,但是火棘的哈士奇咬着它的尾巴不让它上前。
卫长庚做了一个手势,命令所有人保持冷静,同时示意虎鲨不要冲动。
“东极岛就这么点大,你逃不掉的。不如配合调查,我保证弄清楚是非曲直,还你一个公道。”
虎鲨不为所动,胁迫蓝时雨跟着自己一起朝库房外移动。
很快,大门就被踢开。外头不知何时又开始刮起了雪暴,刺骨寒风卷着雪花一拥而入,砸得人睁不开眼睛。
天昏地暗之中,白典突然听见蓝时雨发出一声高喊。
“他们跑了!”
只见雪片翻飞之处赫然亮起了两点灯光——是刚才率先逃跑的李温严驾驶着雪鹞,一把将虎鲨拽上后座,两个人腾空而起,倏忽间就远离众人而去了。
群龙无首,虎鲨的跟班们顿时土崩瓦解。老徐一声令下,将他们全都捆绑起来——竟然是连刚才那些如约没有参与械斗的骑墙派也没有落下。
卫长庚没有理会两派之间的争斗,径自朝着白典走去。
“刚才那招是你自己主动使出来的?”
他指的是那股从他这里“借走力量”的精神力。
“啊?”
白典显然没明白卫长庚在说什么。他的目光正落在卫长庚身边——那里蹲坐着一只神气活现的花豹,看上去既危险又帅气还有一丝丝熟悉。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这只花豹和狞猫的关系,就被绿医生慌里慌张地打断了思绪。
“你的手!跟我去包扎,快点!”
刻意忽略的疼痛被语言唤醒,白典这才发现自己右手虎口上的窟窿还在淌血,已经将一小片雪地染成了浅红色。
第030章 东极华佗
目送卫长庚搀扶着白典进入生活区主楼, 蓝时雨揉了揉被虎鲨勒疼的胳膊也准备往里走。却有一个人摇着轮椅来到了他身边。
“你怎么把虎鲨给放跑了!”
老徐压低了声音,却难掩不满:“不是说好了要帮我除掉他?”
“你才是想借虎鲨之手杀了我吧?”
蓝时雨也反唇相讥:“要不是你的人故意引导,就我站在那么偏僻的角落里, 能被虎鲨挑中也真是有鬼了!”
“也许他知道你才是主谋。”
老徐冷笑:“我看他很快就会来找你报仇了!”
“那你可就得自求多福了。”
蓝时雨也跟着冷笑:“如果我出了事,我的努斯会立刻将一切情报都传给卫长庚和白典。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他俯身拍了拍老徐的肩膀, 绕过轮椅朝建筑物里走去。
————
所有在这次械斗中受了伤的人呼啦啦一下子挤进了医务室。对此一无所知的杜医生拿下了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用力擦了擦再戴上去。
需要治疗的人过多,医务室里容纳不下,急需应急处置的白典便被绿医生带到了一旁的医生休息室。
这是一间明显投入了私人情感的房间,有着古典的酒红色壁纸和厚稳重的红木家具。黄铜的五金件、水晶吊灯和繁茂的盆栽更为这个空间增添了几抹奢华的影子。
总之,与其说是两个落魄医生的休息室,倒不如说是地球旧贵族的起居室。
当然,这一切全都是投影罢了。
卫长庚为了火棘的处置问题在走廊上和老徐纠缠起来。但是他的花豹却一路跟进了休息室, 可以说是与白典寸步不离。
“……猫猫?”
白典试着用自己私下招呼狞猫的方式和它打招呼。
花豹动了动圆圆的耳朵,开始用力甩毛——它的身体迅速缩水变小,就在白典眼皮子底下,变回了那只姜黄色、满脸写着不高兴的狞猫。
“你别动!”
见他作势要去撸猫,绿医生难得出声抱怨:“你的手伤得不轻知不知道?不好好处理难道还真想锯下来换一条?!”
好脾气的人突然发飙比什么都可怕。白典赶紧乖乖坐正,准备接受唠叨。
果不其然,绿医生一边用力挤压着他伤口中的脏血, 一边抱怨说白典刚才的举动实在太冒险——如果鲨鱼咬得稍稍偏离一些,或是那个金属匣子滑进鲨鱼嗓子眼里, 那么他现在面对的就不再是手上开洞,甚至丢掉一条胳膊这些“小”问题了。
“我知道这事挺冒险的, 可当时真没顾上那么多。”
白典坦诚自己的想法:“大家都是朋友嘛,别放在心上。”
“你手都这样了,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你知道我压力有多大吗?万一那鲨鱼咬断了你的神经,万一我治不好你的手怎么办?!”
将镊子“当啷”一声丢进腰盘,小医生莫名来了大脾气。
白典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明明是发脾气的那个,绿医生反倒红着眼睛,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
“……对不起。”
他做了个深呼吸:“你救了我,我还冲你乱发脾气。”
白典摇头表示没往心里去,却又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两个人同时安静了一阵,还是绿医生主动更改了话题:“刚才救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发动了能力?”
“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
白典苦笑:“卫长庚的确说过我可以借用别人的能力。但既不能控制、也不能储存,所以也没什么大用处。”
“别这么说。”绿医生纠正他:“至少你救了我。”
“那是我今天最庆幸的事。”
白典认真地看向绿医生:“我不希望你因此而觉得亏欠了我。救你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不是想让你为难,更不希望你报答。”
瘦小的医生用力点了点头,继续认真处理着白典手上的伤口。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停下了动作。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犹豫该不该说…毕竟没什么真凭实据,但是刚才的那场冲突让我觉得…果然还是应该给你提个醒。”
“什么事?”
白典一脸好奇地抬起头。
“我觉得…蓝时雨最近有点奇怪。你们不在基地的这几天,他和老徐走得挺近的。而且今天这件事,他的表现也很奇怪,我怀疑他和老徐……”
“你怀疑他和老徐合伙算计虎鲨?”
白典一脸难以置信:“我来得迟不了解,难道他跟虎鲨有什么怨仇?”
绿医生正打算再说些什么,余光忽然瞥见门口出现了一抹红光——那只火狐狸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休息室,身后还紧跟着一声病恹恹的求助。
“哎呀医生,我的胳膊好疼啊,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脱臼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漂亮的金发青年歪歪扭扭地倚靠在门框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绿医生肉眼可见地紧张了,小声为难道:“可小白的伤口还没处理好……”
“没关系,外头人更多,我就在这儿排个队。”
蓝时雨不由分说地坐到了他们身旁,火狐狸则跳到了狞猫的身边,两只精神动物自顾自地跑开了。
绿医生与白典对视了一眼,却都想不出什么新话题,只能暂时保持沉默,气氛肉眼可见地尴尬起来。
倒是蓝时雨颇为自在地打开了话匣子。
“你们别介意哈,其实我在外头站了有一会儿了。要不是胳膊疼得厉害,也没打算进来……不过反正听都听了,那就让我也说几句呗。”
“……你想说什么?”白典好奇。
“我觉得小绿刚才那通脾气完全是迁怒,正好小白以前也是搞心理的。小绿还不如把心结彻底说开了,反而能成一件好事。”
“我不是搞心理的,我的工作是验伤。”
白典纠正他,又看向绿医生:“你有心事?可以的话我愿意帮你分析一下,不勉强。”
绿医生以沉默表示犹豫。
蓝时雨又使劲“推”了他一把:“反正老杜那个大嘴巴早就把你的事广播了百八十遍,小白迟早都会知道,还不如你自己说给他听呢。”
“喂!”
白典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别强迫他!”
“……算了,没关系。”
绿医生摇头:“小雨说得没错,我刚才对你发了脾气,就有义务做出解释。与其让别人胡说八道,不如我自己来。”
绿医生的故事开始与他和杜医生的第一次见面。当时杜医生的前任搭档离开了东极岛,他需要为医务室重新挑选一位助理医师。至于面试的地点,并不是“哨兵向导人才交流市场”,而是看守所。
“东极岛上除了杜医生之外,其他人都是戴罪之身,我也不例外。当时我被指控在地下黑诊所进行非法的人体打印,以及为肉~体死亡的意识更换身体,事实也是如此。那一行我一共干了两年。”
绿医生并没有详细回忆那段非法行医的往事,他说那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污点。而根据办案人员的估计,这两项业务本该为他带来折合一百万荣誉点的实际利润。但是搜遍他的住所和诊所,都没有发现黑市里用于交易的实体货币。
赃款到哪里去了?面对只要退赃就能够减轻处罚的明示,绿医生却始终沉默以对。
不过办案人员很快发现,绿医生最近几年陆续拍卖了几只地球时代的古董花瓶,每一只都是天价。他将这些钱寄回家里,让家人过上了还算优渥的生活。
“我一直咬定那些花瓶是我家从地球带出来的。这件事原本死无对证,可万万没想到,办案人员上我家一问,我爸妈就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后来,我妈还被他们带来看守所和我对质。”
那天也恰好是杜医生第一次在看守所里看见绿医生的日子。他后来告诉绿医生,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场面。
——同样瘦小的母子二人隔着玻璃面对面,玻璃外的泪水涟涟,玻璃内的却面无表情。
“我妈独自念叨了半小时,从出生开始回忆抚养我的辛苦。最后表示家里虽然穷,但不能赚违法的钱。让我配合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一开始我觉得那些都是警察教我妈说的话,所以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想赶快把时间熬过去。可没想到,我妈后来说了一句话,让我的心全都凉透了。”
时隔许多年再回忆起来,绿医生的情绪早已平静,但沉淀下来的东西依旧令他双眼酸涩。
“我妈她说,我的弟妹们还在用功读书,我的认罪态度有可能会影响到他们的学业。让我别只想着自己,也要为了弟妹的将来考虑……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变成空白,再回神的时候已经站起来,用手铐砸了好几下玻璃。
“我隔着玻璃大吼,说我赚来的钱自己一分都舍不得花。宁可住地下室啃馒头喝生水,也要让弟妹们上最好的学校,住最好的宿舍,不让他们受我上学时受的那些委屈。你们怎么可以倒过来怪我自私,怪我毁了他们的前途……那我的前途呢?又是被谁给毁了?”
两名看守很快就将瘦小的青年按回椅子上。而这时,绿医生听见母亲说出了一番令他至今难忘的话。
「爸妈也知道你受过很多委屈,可我们已经力所能及地给了你最好的东西!我们不止一次说过,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更不是为了给家里养孩子还债务……你读了这么多书,将来是要干大事的,你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
说到这里,绿医生苦笑一声,抬头去看白典。
“如果换成是你,家里穷到连米都要数一数才能下锅,弟妹因为球鞋太破一跑就掉底,体育课只能装病呆在教室里……你会心安理得地只管自己?”
“我也不能。”
白典叹气:“分担家庭责任这点没错,但是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违法的事不能做。”
“的确不能做,前提是有得选择。”
绿医生接着提起了另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往事。
“从向导学校毕业的那一年,虽然我的成绩良好,可学校却把指派给我的哨塔名额给了另一个差得多的有钱子弟。我没有工作,助学贷款却已经开始催还,很快就连买面包的钱都没有了。
“当时我家的条件还没后来那么困难,可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反而昏头昏脑地找了份号称‘包吃包住,薪水优厚,就是毗邻尚未被开发的蛮荒地带,生活艰苦交流不便’的工作,打算辛苦两年再做打算。
“你们那个时代应该也有了吧?那种将无知学生欺骗到某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再以车祸、绑架、失踪等理由欺诈学生家人的伎俩。很不幸,我也遇到了。
“等我意识到不对劲,重新联系上家人的时候,我家最后的一点底子,也全都被我的愚蠢给掏空了。”
「都是为了救你,这个家才变成现在这样」——家人们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但是绿医生后来的行为却证明他的内心始终遭受着类似的煎熬。
他本就欠了家人许多,如今更是多到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更捡不起碎了一地的梦想和希望。
欺诈他的人久久没有落网,被骗走的钱就此蒸发。虽然他在父亲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份与专业毫无干系的低端工作,但日结的薪水远不足于支付一家人的开支。
“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吗?就像坐在一艘即将沉没的木船上。每天重复着往外舀水的动作,直到精疲力尽昏睡过去。可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发现船里的水还是越来越多。”
绿医生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窗外——那里漆黑一片,如果不关心时间,根本分不清楚是上午还是黄昏。
转机、或者说是“堕落”发生在距今五年之前。
一位绿医生的自然人同学突然找上门来,表示自己很同情他的遭遇,想介绍一份工作。
打那之后,绿医生干了两年的黑市医生,直到被抓获,然后又因为东极岛上需要一位医生而被杜医生带来了这里。
“这就是我的故事。”
瘦小的人窝在沙发里长舒一口气:“谢谢你能够听我说完它。”
“小绿就是因为被人情债压垮过,所以才乱发脾气的啊。”
蓝时雨一手托腮,满脸玩味,显然忘了自己是找了什么借口混进来的。
“小白帮你挡了那一下,让你觉得欠了他很重的人情,结果勾起了不好的回忆……唉,你们敏感体质的人真的好麻烦喔。”
“我原来也没打算把这些麻烦事说给你听。”绿医生难得怼了他一句。
“但是作为朋友,很高兴能够听你倾诉这些。”
白典阻断了他们之间的微妙气氛。
“虽然我跟你的遭遇不一样,但是你描述的那种生活,让我想到了从家里逃出来之后的几个月。当时的我穷到去菜场里捡菜叶子,在垃圾箱里捡可乐瓶,鞋子也是露出脚趾头也要继续穿。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没什么安全感,存钱是必须的,越多越好。”
“不光是钱的问题吧?”
蓝时雨插嘴道:“比钱更有问题的难道不是小绿的价值观念吗?人活在世上就是不断地欠人情与被欠人情,涎皮赖脸地啃老的人也不少,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没有家庭的人不会明白!”
绿医生又小小地激动起来:“我也不想一出生就背负着那么多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东西,可我没有选择!”
“我能够理解你。”
白典用眼神示意蓝时雨少说几句,一手拍抚着绿医生的后背,稍稍施以压力缓解他的情绪。
“你不喜欢亏欠别人的感觉,表面上是因为曾经被人情债压垮过,可实际上却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惩罚……你已经为当年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从踏上东极岛开始,你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开始,你首先应该学会原谅自己。”
绿医生几乎把整个人都埋进了白典怀里。而下一秒钟,蓝时雨竟“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说得好!说得妙!东极华佗呱呱叫!”
白典又瞪了蓝时雨一眼,这次还没来得及送出什么表情,就听见门口传来了抱怨声。
“外面都快忙死了,你们几个躲在里面偷懒?小绿,快点帮我顶一阵,我这个老腰都快断了!”
来者自然是杜医生,老脸上一副被人蹂~躏生无可恋的模样。
绿医生急忙起身答应,吸了吸鼻子就往外头走去。蓝时雨自称胳膊疼痛,也紧紧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个人一起出门的时候,蓝时雨突然凑近绿医生的脸颊,做了一个恶狠狠啃咬的动作,然后在绿医生惊愕的目光中满意地扭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