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庄宅院地势颇高,走出云庄宅院的大门,云怀瑾抬眼一看,便见远处的山峦。

    微微泛黄的树木丛林,还有广阔整齐,已然被收割完的田地。

    偶有几棵挂满红果的柿子树,给这略显萧条的秋景中增添了一份色彩。

    从未见过农村田园云怀瑾,在如此广阔的天地之间,此刻心境突然一下也开阔起来。

    门房看到东家出来,吓得赶紧走出小门,开口问安。

    “小的见过东家。”

    一路走来,云怀瑾已经遇到不少诚惶诚恐的小厮与丫鬟。

    按照他自己的性子,有人与他问好,他也会礼貌的笑着回过去。但眼下云怀瑾只能收敛表情,嗯一声,然后闷头往前走。

    不是他非要保持原身人设,实在是因为庄子里的人也很怕原身。

    云怀瑾出来遇到第一个小厮的时候,对方缩着脑袋问好,他下意识笑着问回去,结果把那小厮给吓的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正奇怪对方为何反应这么大的时候,原身的相关记忆冒了出来。

    原来是原身也总是会突然一下,对下人们和颜悦色,但变脸后对下人们也更狠。

    他可以上一瞬笑着问对方吃没吃饱,若是对方说没吃饱,那就去吃泔水。若是对方说吃饱了,那就三天不准吃饭。不说话不回答,就先掌嘴再吃三天泔水。

    一整个纯纯的喜怒无常大变态。

    那些记忆画面云怀瑾都不愿多看,稍微明白小厮为何反应那么大后,他就不再深想原因。那些记忆便也如退潮一般迅速后退。

    后面云怀瑾再遇到下人问好,他也都板着一张脸,嗯一声了事。不然庄子里的下人们怕是会叫他吓死。

    好不容易出了宅院,云怀瑾大松一口气。扮演别人真的是太累了,他这还不是精准扮演就这么心累。

    若真是演的一丝不差,怕是没多久他就会精神错乱。

    哎,不过也急不来。人和人的相处不是一朝一夕,接受并相信一个人真的变了,是需要时间去证明的。

    出了大门,云怀瑾顺着石阶往下走,心里则盘算着宅院里有多少人。

    云庄宅院是依山而建,整个宅院占地差不多十亩地。

    除了他与云初那孩子外,做活的长工,死契奴仆,家生子,小厮,丫鬟,粗使婆子,厨子,护卫,马夫,账房,加上张管事一家。

    整个宅院,加他和云初,有八,九十口人。

    人不算少,为了后面的安全,一些心术不正的人,得尽早赶走才行。

    下了石阶,云怀瑾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了差不多两百米,这路就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

    他看一眼脚上的鞋,不太适合继续往前走。本来也就是想出来溜达溜达消消食,再走回去也够了。

    于是云怀瑾脚下一转,又回了头。

    走到一半的时候,正巧与张木桥撞了个正着。准确的说是张木桥专门出来找他的。

    “东家,您的身子可舒爽了些?”

    张木桥是个清瘦黝黑的老头,头发半白,面留长须,个子比云怀瑾低半个脑袋。但他却不算矮,毕竟云怀瑾是个异类哥儿,比寻常男子都要高一些。

    云怀瑾在张木桥面前没有过于的与原身一样,下人们会被原身喜怒无常和各种折磨人的手段吓住,但张木桥不会。

    “好多了,张管事行色匆匆是要做什么?”云怀瑾微微笑着问道。

    张木桥对云怀瑾是有些了解的,也遇到过几次被对方先和颜悦色对待后,又见对方很快变脸。

    只是今日东家的这张笑脸里,好似没了那叫人阴测测的感觉。

    他稳下心神,“小的是想问问东家,今年秋收的租子要怎么收。”

    昨日听说东家发了高热,张木桥还以为今年租子要耽误一段时间才能交。吃完午饭后,他去了主院那边问问情况,才知道东家已经醒了。

    只是主院里的小厮丫鬟都不知道人去了哪里,一路问到门房,才晓得人出去了。

    张木桥二话没说就出来寻人。租子早点交,佃户们心里也能早点踏实。

    说起佃户交租这事,云怀瑾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随后神情变得有些难看。

    张木桥见云怀瑾变脸,心头一跳,知道秋收的租子怕是又要涨。

    他张口有心要劝,再涨下去,佃户到手的那点粮食,还不如去开荒山地得的粮多呢,何必要种云庄的良田?

    “降到五成租子吧。”

    “东家,可不能再涨租子了。”

    二人同时张口,张木桥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降到五成?”张木桥不确定的又问了一遍。

    “嗯。”云怀瑾眉心皱着,像是很不情愿。

    张木桥不苟言笑的脸上有了些笑意,他们云庄的租子本来就是收五成的。后来三年时间里涨到了七成。

    现在能回到原来的五成租子,张木桥替佃户们感到高兴。

    只是,张木桥脸上的笑意很快淡了下去。不是他谨慎,实在是他们这个东家,性子实在太怪。

    万一这次就是第一拿租子的事来哄人高兴,最后不仅不降还涨呢?

    “东家此番怎降了这许多?要我说,不涨就成了。”张木桥没问的太直白,而是以一种完全站在庄子这边,替云怀瑾考虑的样子来说。

    云怀瑾也有原身的记忆,对于张木桥的反应他也明白原因。八成也是怕逗他玩,最后真应了,佃户们反而更糟。

    他装模作样的盯着张木桥看,问他,“你真这么想的?”

    张木桥点头,他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毕竟他知道,东家不可能真那么好心降回五成租子。不涨那都是大发慈悲了。

    云怀瑾闻言,神色又突然变得有些凝重的说:“看在你是真站在我这边的份上,也不妨告诉你原因。”

    张木桥还是头一次见东家这表情,心里更摸不透眼前人在想什么。

    他只能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云怀瑾打了一遍腹稿,接着对张木桥道:“雍京前段时间来的信,里面内容不是太好。”

    雍京云家于半月前确实给原身送了信,里面的内容是警告原身不准出江州的,这信年年都送一次。

    原身年年看完这信也都要发一次疯,发疯了揍云初。云怀瑾眉心紧锁的按下脑海中冒出来的可怕记忆。

    张木桥也是知道雍京半月前来了信,但他不知道信里内容。这还是东家头一次说雍京那边的事。

    他没敢插嘴说话,而是静静的听着。

    云怀瑾脸色越发的难看,搞的一直揣摩他神色的张木桥心里都跟着直打鼓。

    “信里说宫里的钦天监夜观星象,测出了北方于春恐有大旱,叫我做好准备。”

    嗬!大旱!

    张木桥眼都瞪圆了,对于云怀瑾的话,他那是一点也没怀疑。那可是皇宫里的大官算出来的,是雍京的大官送来的消息,哪能有假?

    云怀瑾见张木桥老实巴交的,一听就信了他的话,有些庆幸这人是丰水县本地人,一辈子也没出过丰水县。

    他一家本是云庄的长工,虽说不是死契的奴隶,但长工的活契年限,也长的叫人心慌。

    他能做云庄管家,也是巧合。

    云庄前头有个管事,突发急症人没了。他族中不少人想顶这个位置,庄子里也有些老资历的馋这个位置。

    几番斗法,竟然耽误了送东西去雍京。小小的庄子都敢不将主家放在首位,为了给个教训,便派了人来。

    一为惩治,二为重新选个管事。

    张木桥机缘就在这出现,他无意救了当初来给云庄选管事的人。

    对方为了报恩,也觉得张木桥确实忠厚,做事有条理,就直接选了他。

    张木桥本身见识少,对官员和雍京了解更少,随便说两句就能唬住。

    云怀瑾趁着张木桥没反应过来前又道:“这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雍京那边是不准漏风声的。

    家里能给我透消息,也是怕我在这遭难。若是消息从这漏出去,上头怕是会派兵来灭了整个云庄。”

    张木桥被唬傻了,“怎么,怎么上头还要灭我们?”

    “是漏出消息才会灭我们。”云怀瑾强调了一遍,又解释,“你想啊,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是不是日子每天都照过?

    要是突然知道了,大家心里害不害怕?整天害怕的,这日子还能过吗?”

    张木桥摇摇头,“不能了。”

    就拿他来说,现在心里就怕的不行,也乱的不行,都不知道旱灾来了后头该怎么办。

    “是啊,为了能让百姓先好好过日子,不会生乱,所以得先瞒着。上头会私下里悄悄的想对策,总之不会放着老百姓不管的。”

    云怀瑾看出张木桥心里慌乱,也顺带安慰了一下他。

    而且根据他看的小说还有原身关于朝廷的记忆,雍王朝的上位者年纪虽小,但宰辅很厉害,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官。

    原文里旱灾发生,朝廷反应是很快的。若不是流民突然不要命一样的暴动,江州也不会破。

    张木桥闻言果然定了定心神,他认真起誓道:“东家放心,这事小的会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再叫另一人知道。否则小人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话让云怀瑾之前所在时代的人说,也就是说说而已。但在这里,这是最毒的誓言,是真的怀着死守秘密的决心的。

    云怀瑾看向张木桥,拿出了他最巅峰的演技,他先是盯着张木桥看了一会,看的张木桥都有些不自在了,又一脸动容的说:“张叔,我是信你的。”

    张……张叔?

    张木桥整个人都被云怀瑾这声张叔叫的僵硬住了,他嘴巴张了张,愣是不晓得说啥,又给闭上了。

    云怀瑾低头叹息一声,声音都有些闷闷的,“张叔我知道你现在很奇怪,奇怪为什么我会这样。”

    张木桥这个头是点也不是,不点也不是。他抻着个脖子,像个大鹅。

    “实不相瞒,这次高热,叫我做了个无比真实的梦。”

    “梦?”张木桥疑惑道。

    “嗯,梦。”

    云怀瑾身体一抖,像是不愿回忆,又不得不回忆。他默默的给自己的肢体语言点个赞后,才开口说:“梦里旱灾来了,庄子里没粮食吃,下人们都跑了。

    张叔一家不仅没走,还不计前嫌的照顾我,带我和云初挖野菜裹腹。

    有一天我不小心伤了腿,云初那孩子那么小的年纪,为了让我不饿死,把他挖的野菜分给我一大半。

    张叔也到处找草药给我治腿,你们没有一个人放弃我。

    那梦太真实了,就像亲身经历过一遍。腿痛的感觉,肚子饿的要死的感觉,都太真实了。

    我在家中时,曾听家里人说过,人在濒死的时候,有的人会有一些奇遇。但无人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云怀瑾有些激动道:“我那时病重,正是濒死之际。所以我相信,那是老天给我的奇遇,警示我要我相信旱灾一事,所以带我体验了一遍大旱。而我也命大,经历了奇遇后,还活了下来。”

    听完云怀瑾的话,张木桥这次没有相信那是什么奇遇。他只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张木桥看了近五十年的人,他是能察觉到东家对他的善意的。

    看来那个梦让东家的性情往好的地方转变了,张木桥道:“东家,是梦也好,是奇遇也罢。东家该感谢善待的都并非是小的,因为小的还什么都没有做。”

    云怀瑾知道张木桥性子,无功不受禄,一板一眼的很,也知道张木桥信了他做的梦内容,但不信那是什么奇遇,只当是一个梦。

    他觉得这样也好,就让张木桥以为他固执己见,把梦当奇遇,反正不耽误他因为这个转变了对人对事的态度,“张叔,那就是奇遇。”

    张木桥瞧着他这东家又拧上了劲,他也不多说了。想怎么认为怎么认为吧,要是真能因此改改头先那性子也好。

    现在想来,之前说到租子的时候,东家变脸应该是因为想到大旱的事情。

    而东家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则是因为东家信了那个梦,所以才如此信任他。

    张木桥突然被如此信任,还被东家和颜悦色的相待,这心里也乱糟糟的,不知这样到底是好是坏。

    云怀瑾不知他刚新鲜出炉的张叔心里想的什么,他只知道第一步成功了,身边有了个能用的可靠的人。

    不,应该说是八个。

    张叔一家八口人呢,他站在自己这边,他的老伴,三个儿子,一个哥儿,两个儿媳,也都会因张叔对他的态度,而成为他可以信任的人。

    张家的家风正,这一家子人,品性都很好。有了八个能用的人,云怀瑾觉得身上担子也轻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