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烈的阳光在房内一闪,邵莱回手又把房门关上了,两名伺候起床的侍女被隔在门外。
习惯裸睡的李庭霄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一再确认红木榻上只有煜王一个人,这才松了口气。
他隐隐感觉不妥。
“殿下,今日西院便能完工,等阿宴醒了就给搬进去吧,奴婢派人照顾。”
李庭霄坐起来,揉着迷瞪瞪的脑袋:“行。”
“兵部派人来了,说丘尚书午后在城北等殿下一同去点兵,这都巳时了。”
这事不好耽搁,李庭霄从榻上鱼跃而起:“知道了。”
感受到早春清晨的冷空气,他火速捡起衣服穿上,不忘叮嘱:“花太医说阿宴不能受凉,给他的新房间多加几个炭盆。”
说罢,他皱眉。
炭盆这东西的作用着实是……聊胜于无。
“修房的工匠来了吗?”
“回殿下,已经上工了。”
工头没料到这辈子还有机会能跟尊贵的煜王殿下说上话,整张脸上都写着“受宠若惊”,且煜王之亲民令人咋舌,竟然一边更衣一边跟他说话,根本没避着。
见面就问他:“会做地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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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庭霄跟丘途一起去城外点兵,在众将士或不舍或不满的目光中,把大队人马划归兵部,只留了刁疆和四千精锐亲卫。
五万兵马,归籍造册,清点物资,一忙就是两天。
丘尚书的喜悦溢于言表,分别前还说多亏煜王胸怀广阔,改日请他过府饮宴云云。
过府是不可能过府的,此人善妒,不宜深交,而且他与右相肖韬素关系颇为密切,在他印象里,肖韬素可不是什么好鸟。
李庭霄与他虚与委蛇一番,便不耐烦地说乏了,改日再续。
送走丘途,他在刁疆的陪伴下转了个弯,策马踏着漫天星河回到天狼军大营,径直走进正中的帅帐。
蜡烛火把把大帐照的通明,桌上早就摆满了大块的肉,大碗的酒,二十几名手下在等他回来。
众人站着不言语,满帐都是戚戚然。
李庭霄解下大氅,失笑:“怎么的?喝酒不想带本王?”
刁疆忙挥手:“坐坐坐!都愣着干什么?胡勉,倒酒!”
先锋营的虎将胡勉提着酒坛给周围倒了一圈,酒液豪放地溅到桌上,倒一半,洒一半。
“殿下不要我们了。”他嘿笑着说出大伙儿的心声,“散伙酒!”
“本王累了。”李庭霄举起碗,“诸位保家卫国,何必拘泥去处?”
刁疆也举起碗:“就是就是!”
胡勉一口饮下,说出的话比酒还冲:“末将明白,朝廷么!但他们若是逼殿下,我们反了就是!”
刁疆狠狠踹他:“放屁!要死啊你!”
胡勉自觉失言,偷看煜王,见他没生气,还是自己领罚了一碗:“嘿,末将醉了,殿下莫怪!”
李庭霄莞尔:“诸位弟兄跟本王出生入死,还有那些扔在北境回不来的,你们中的每一个人本王都记得,你们今后虽不在本王麾下,但本王依旧视诸位为兄弟,在兵部不比从前,约束甚多,记得谨言慎行,好生为国效力!”
众人齐呼:“是!”
李庭霄晃了晃酒碗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这一遭喝到了天亮,众将醉态百出,放声高歌,到激动时,胡勉更是放肆地勾上了李庭霄的肩,被七分醉的刁疆一把拽下去了。
“殿下,这群小混蛋喝不动了……”他的目光一一划过东倒西歪的同袍们,倏地红了眼眶,“末将送殿下回府吧!”
过了今日,便再无天狼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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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庭霄踩着梅花步回府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打发走了要跟来伺候的邵莱,却见到从自己房里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知饮抱着被子,迎面撞到李庭霄,一愣。
远远便嗅到一身酒气,他迟疑片刻,快步上来见礼:“殿下。”
把行李换到一只胳膊底下夹着,另一只手就要搀李庭霄的胳膊,却被他一巴掌拍开。
他舌头轻微打结:“你……怎么还不睡?”
白知饮说:“这两天躺乏了,今日醒得早,刚看西院已经修好了,这就搬过去。”
李庭霄摆摆手:“哦,行,那去吧!”
他推开白知饮,往前走出没两步,脚下一绊就往地上栽,白知饮眼疾手快地把人从旁抱住,那卷泛黄的行李掉在地上。
李庭霄人高马大,而白知饮烧了一天一夜,浑身正酸痛,差点跟他一起跌倒。
李庭霄兀自絮叨:“……没事,没事,不用管我……呵呵……”
头都抬不起来了,人在半睡半醒间,却还在逞强嘴硬。
白知饮无奈,索性绕到正面抱住他的腰身,倒退着把人往房内拖,一趟下来,累得满头大汗。
他想把人弄到内间,可心有不逮,只好进去拿被子出来,担心他睡不舒服,又将人的外衣裤全扒下,整整齐齐搭在架子上。
临走前,他不放心地问:“殿下,喝水么?”
李庭霄:“嗯……”
白知饮没听清,又问:“殿下要喝水么?”
李庭霄:“喝个屁,我冷!”
“我”?煜王殿下还会说这词呢?
白知饮抿唇笑着,轻手轻脚地去把内间的炭盆端出来,还添了几块炭。
等忙活完,人已经睡熟了,他把被子掖好,下意识打量他的睡颜。
同样是英武非凡的样貌,醒着和睡着却判若两人,那双总是暗杂思量的眸子藏起来后,这张脸看起来居然多出几分大义凛然。
晨曦透过窗棂一缕缕射在红木榻上,落上他剔透的白玉冠,落到他器宇轩昂的眉间,落在藏蓝锦缎被面,表面的精巧绣纹反射出道道金芒。
白知饮在床边站了片刻,忽然,床上人开始梦呓,不由忍着笑听。
“胡勉!别他妈给我倒了,喝不下去了啊!”
“……傻子吗?你雷呢?炸他啊!”
“你等我回来,肖宴……”
一通胡言乱语后,听到他最后呢喃出的名字,白知饮笑容顿时消失。
肖宴……阿宴?
——阿宴是谁?
——不就是你?
他的眸光渐渐暗下去,打量片刻,确认他不会再醒,这才转头退了出去。
院子里,那套泛黄的被褥孤零零躺着,他拾起来,拍去上头的灰尘。
泰金早早便到了西院,正在收拾,他被跟阿宴安排在同个院子,作为第一批入住西院的仆役,兴奋得里外乱窜。
他知道自己是沾了阿宴的光,是以十分勤快,连他的房子都给打扫了。
“阿宴!”一见到白知饮他便冲过来,顺手接过他手中行李扔到一旁,“嗐,你还抱着它干吗?新的,有新的!邵执事给我俩都换了新的!这可真是比过年还好!哈哈哈哈哈——”
白知饮正心绪不宁,手里突然一空,糟糕的心情也瞬间被泰金傻里傻气的笑容给冲淡了。
还未来得及细看刚大修过的崭新庭院,就被他拉着进了屋子。
“阿宴,你看你看!大不大?都快赶上殿下的房子大了!”泰金“扑通”趴在光洁的青石地面上,手脚并用地敲地面,“啪嗒啪嗒”像一条搁浅的鱼,“热的,是热的!”
热的?
白知饮疑惑地蹲下,探手试了试,果然感受到少许温度。
青石有什么特别?
他用手指仔细摩挲,除了地面较高,青石比较厚实之外,其余什么也没发现。
泰金大笑着解释:“地下挖了几走火道,睡前在外头的炉子添柴就能暖和一整晚,再也不用炭盆了!听说是殿下想出来的,不过只来得及挖你这间房,其他的说是明年开春再挖!工匠们好不容易才赶出来的,昨天傍晚才弄好!”
白知饮愣愣看向地面上打磨不久的新石,心里又变得不是滋味,没注意到泰金朝自己扑过来,俩人一起滚在地上。
“哈哈哈!我们湘国炭可贵了,咱们下人可不能天天用,这回冬天不用挨冻了!”泰金耍赖,“阿宴,收留我好不好,这么大的房,还有那么大的床,让我跟你一起睡呗!我就不用去邵执事房里偷炭了!”
白知饮挣扎坐起来,正了正头上被撞歪的绷带,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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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
李庭霄一觉睡到快傍晚,邵莱领了两个侍女进来,一个托着毛巾,一个端着醒酒汤。
他囫囵擦了把脸,漱口,喝汤,看了眼外头金红的夕阳,自嘲:“还有必要起来吗?要不本王接着睡?”
邵莱笑吟吟的:“殿下,一直躺着哪成啊?得起来活动活动,吃点东西。”
李庭霄老老实实下地穿衣服,在他这,邵莱说话还是有相当分量的。
邵莱把他从小带到大,老父亲似的,方方面面操碎了心,到最后他东窗事发,为了掩护藏在假山密洞里的他,被来清剿逆贼的骁骑卫和北衙禁军一刀刀活生生刺死,到死都没招出他的藏身之处。
虽然他死的没什么价值,但李庭霄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可以绝对信任。
他下地洗漱更衣,决定出去转转夜市,感受一下人间烟火。
不料,还没等出门,门房来报,说何止何小侯爷登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