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从云母屏风后转出来,散漫系着身上松垮寝衣,淡声叫起了特意过来谢恩的娴庄二妃。
“都坐罢。”走到朱红色御座上落座时,他吩咐了声。
二妃遂来到冯保搬来的绣花嵌珠玉的宫凳上落座。
“圣上派人送的水貂皮臣妾很是喜欢。”
庄妃干巴巴说了句。御座上的圣上披垂着墨发,身上犹带着水汽,后背懒怠倚着椅座,比之往日少了几分威赫,多了几许散诞,着实让她看得心中鹿跳。
若是放在往昔,此刻的她说起话定是含水娇媚的,可此时此刻她却娇不起来,概因这会她的半数注意力都放在了帐门口上,心惊胆颤的恐着贵妃娘娘会突然回来。
心里半是惴恐半是后悔。她也不知自己是着了什么魔,被那娴妃三言两语激的就随着来了这么一趟。
“喜欢便好。”朱靖自她面上落了眸光,随手从旁边黑漆凭几上端过盛放鹿血酒的玛瑙杯,
“你们过来可还有其他事?”
庄妃反射性的就去看娴妃。
朱靖持杯的动作顿下,也淡淡转眸瞥向娴妃。
娴妃并未开口,而是面有迟疑的看了眼周围侍立的宫人处。
朱靖挥手让帐内宫人退下。
帐门重新掩上时,娴妃面露了些为难,方几分难以启齿的开口道:“圣上恕罪,事关贵妃娘娘清誉,臣妾也不敢妄言。可若不如实对圣上坦言,那臣妾心里又难安。”
朱靖听她提到贵妃两字,眸光微沉。
“有话你直说。”
娴妃方咬了牙似下定决心道:“今日臣妾带大皇子林中散心时,不意见到了贵妃娘娘……与故人叙旧的场景。”
说完又忙跪下告罪:“圣上恕罪,或许是臣妾当时隔得远,看差了也说不准。”
“哦,那你确是看差了,今日那出是贵妃的马撞到了人。”
圣上轻描淡写的话让娴妃手指抠紧,不过她面上仍一副愧惭的模样,“那确是臣妾误会了,当时那会臣妾见贵妃娘娘对马大人关切问语,二人相互对望,还误以为……臣妾有罪,未弄明事情真相就来妄言,望圣上责罚。”
她话不说尽,尽是副似是而非的话,可偏偏这般的话总会让人有几分遐想。
娴妃余光瞥见御座的人一言不发的仰脖喝酒,掩了眸光,又愧言道:“此事是臣妾搬弄是非了。不过圣上,当时在场的宫人诸多,未免有闲言碎语传出,还望圣上能让人警诫他们三缄其口,省得传出去损了娘娘清誉,损了皇家颜面。毕竟……当年文家与马家是传出过婚约的。这事庄妃妹妹也知的,是不是?”
本以为过来只是做个陪衬的庄妃,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僵着脸干巴巴道:“是……好像是有这样的传言……当然也是当时两家走得近,大家私下都这么暗暗猜测着,也不知是从谁口里先传出的这般信。”
说完这话,她下意识就往帐门方向看,大概过度惊悸让她慌不择言道了句:“不过也可能是传言罢,毕竟昔日文元辅有放过话,他是要榜下捉婿的。”
这话过后,庄妃闭了嘴,娴妃也没有再言。
帐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御座上的人放了空杯于黑漆凭几上,闭眼头朝后靠椅座时,喉结仍在咽动。
许久,他睁了眼,目光慢慢看向跪地的娴妃。
“莫再让朕听你们妄议贵妃。”
娴妃后背僵冷,赶忙请罪,庄妃也从座上下来,惊慌请罪。
朱靖拿过帕子慢擦拭唇角,问娴妃:“马侍郎是马阁老长子,你当知的罢?”
娴妃觉得此问意味深长,却还是强抑心中砰跳道:“臣妾知道,只是事关贵妃娘娘清誉,臣妾不能徇私。”
朱靖颔首唔了声没过多反应,反倒是那跪着庄妃屏息迅速朝旁侧娴妃那看了眼,后背不由泛了凉。
她突然就觉得旁边那素来恭谨平柔模样的娴妃,就如那吐信子的毒蛇一般。
“行了,没事都下去罢。”
娴妃庄妃告退,先后往帐外走,朱靖却突然叫住了后面的庄妃。
娴妃脚步稍顿后,就继续走出了帐门。
庄妃不安的站那,朱靖看她两眼,声音不带起伏的道了句:“二皇子还小,朕觉得他养在生母膝下比较好。庄妃你觉得呢?”
一句话,足矣让庄妃汗毛倒竖。
圣上这是在提醒她莫步了康嫔后尘。
出了御帐许久,庄妃的牙关仍兀自打着哆嗦,在见了前面想要过来说话的娴妃时,不免狠狠瞪上一眼,而后避如蛇蝎般快速离开。
娴妃沉默的看着,而后继续往自己住处走去。
今日这番,她目的以及达到,有些眼药即便当时看不出什么,可难保后来不在某些关键时候起作用。更何况早在先前圣上无端将长信宫封锁时,她就有几分猜测,贵妃犯的错是不是与诸类事情有关,毕竟轻易小事怕不能让圣上责罚贵妃。且时候还严防死守,让贵妃所犯之事泄不出半点风声来。
皇后是蠢了些,可有句话她却觉得或许说到了点上,那就是贵妃也许真的是做了对不住圣上的事。
进了自己住处后,她看见大皇子在温习功课,不由面露了坚定。
没了马阁老,还有陈阁老,王阁老,但是若贵妃一直这般盛宠下去,只怕很快便会有了皇嗣。一旦贵妃诞下皇嗣,那她的大皇子才是真正没指望了。
要她如何甘心,他们吴家这般牺牲,大皇子这般日夜辛苦,到头来却要做旁人的垫脚石?
话说庄妃回了住处,见二皇子哭红了眼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被揉碎的书。见她进来,脖子还缩了下,似乎也知犯了错而怕她骂他。
庄妃却没有骂他。这一刻她就突然想开了,做什么皇帝不皇帝的,做个闲散王爷也不差啊,难道不比做那平王强?
她上前去,将那书本泄愤似的撕个稀巴烂,一把抱起那惊恐睁大眼的二皇子。
“以后母妃不逼你了。”
说完这话,她一下子就轻松了。
她干嘛作死的非要去跟贵妃作对,好好活着不好吗?更何况她还有个皇嗣在旁守着,将来也是体面的老太妃,日子和乐又有指望,她做什么要想不开呢?
不免又想到那平王的结局,心里顿觉一阵后怕。
很难说平王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不是那慈圣太后望子成龙期盼过望之过。到头来可不只害苦了自个,也同样害苦了自个皇儿。
御帐里,冯保捧着茶盘近前,朱靖端了茶碗漱了口后,就倚在座上歇神。
帐内光线很亮,却很寂,无端让人有种沉郁闷燥的气息。
帐外响起了宫人问安的声音,御座上人睁眼的同时,便见帐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一抹夺人眼目的红色从帐外进来。她挎着竹篮子,鬓边簪了一朵山间野花,缓缓移步过来,宛如清早山间的茶花清新怡人,瞬间驱散了帐内的闷燥气息,让整个帐内的气氛都似瞬间鲜活起来。
“茵茵。”他散神时情难自禁的低唤一声,随即神色迅速恢复清明,笑着从御座上起身下来,“贵妃如何这般晚回来,可是乐不思蜀了?”
走到他身前立住,他眸光朝竹篮子里饶有兴趣的看过,甚至还伸手拨弄两番,“冯保,你这奴才还不快来看看,今个晚膳的菜肴中有没有你的份例。”
冯保颠颠过来,伸长脖子看过,故作轻松的长松口气,“怕得让圣上大失所望了,今个娘娘可没备奴才的份例。”
瞧见贵妃娘娘怔眸不解的模样,冯保就笑着解释了番个中缘由,末了又道:“得亏娘娘心慈,否则今个圣上可就要看奴才吃草的笑话。”
“贫嘴。”朱靖轻斥他一句,将篮子递交过去,“还不赶紧下去备膳。”
“奴才遵旨。”
朱靖欲要伸臂揽她,却被她偏身躲了过去。
“臣妾这会身上脏着呢。”文茵随手将散乱发丝捋过耳后,鬓边花瓣被拂颤的同时,也露出她沾染了些泥灰的脸边,“圣上刚沐浴完,莫要脏着了您。念夏,你下去着人备水来。”
朱靖伸出的臂膀这方去了几分僵冷。他笑睨她脏了一处的脸颊,指腹揩去那处灰渍,取笑了声:“像个泥猴。”
念夏应声告退,转身离开时,朱靖的目光不期扫过对方鬓边的野花。连颜色都一样的山野花,与他贵妃同样的位置簪在鬓边,唯一的区别是一左一右。
“圣上今日收获如何?”
文茵见他目光定在念夏的身上时间有些长,经过念冬那事的她心中刹那警惕,不由就出声打断他的注意力。
朱靖顿收了目光,收回那瞬视线从那念夏的嘴唇及下颌处一扫而过,莫名面善之感让他眸光微凝。不过不等细想,贵妃的话又再次响起。
“听说圣上打了只通体雪白的水貂?”
朱靖闻言眼尾上挑:“你想要?”
文茵抚了抚鬓发,拂开他的手就往云母屏风后走:“别人的东西我可不要。”
朱靖看着她身影低笑:“光听说朕打了水貂,没听说朕打了火狐狸?比之白色,朕觉得你更适合红色。”
这会念夏已经指挥着宫人抬了热水进来,哗啦啦倒水的声音过后,很快屏风后就氤氲起了蒸腾的雾气。
放好了热水,念夏又与宫人们拿着轻纱帷幔过来,拢在四方的屏风步幛上。
做完这一切,念夏正待要绕进屏风后伺候娘娘沐浴,却冷不丁看见那御座前的圣上正冷目无声的示意她过来。
念夏心头咯噔一下,不明所以的低头近前,还未等近前站稳,就惊悚见到对面之人竟朝她鬓边伸了手。
刹那间,她整个人都似被冻住。
不得不说主仆俩的默契,这一刻她跟她主子想到一块去了,都以为要上演当年念冬之事。就在她悚然的就要噗通跪地,颤着牙关想着拼死也要拒绝时,却见对方无声对她做了个出去的口型。
念夏劫后余生,几乎是僵着腿脚落荒而逃。
“念夏?”
屏风后的文茵迟迟没等来念夏进来,不由狐疑唤了声。
朱靖抬手挥退帐内其他宫人,眸光缓慢转向了云母屏风的方向。
蒸腾着氤氲水雾的屏风后,能隐约照见那清骨窈窕的身影。这会她在解着身上的衣物,手指自襟扣开始,自上而下的解开,褪下后素手将衣衫搁在了屏风上。
她又柔柔唤了声念夏,未唤来人时她似动作稍顿,不过随后又继续解着里面衣物,抬手朝后颈解着脖间的细带。
玉绸自她身子上滑落,乌发青丝覆着她纤细窈窕的肩背,随她朝浴桶方向徐步轻移时而轻微摇曳。
他双眸始终视着屏风处,手上山野花已碾碎成汁。
“听说今个贵妃撞马了?”
伴着细微撩动的水声,屏风后的清音徐徐传来:“不是撞马,是撞到姓马的侍郎了。”
朱靖就低低笑了起来,心情好了三分。
“贵妃可将人撞个不轻,太医说,没个两三月休养,他那被摔折的小腿骨可恢复不过来。”
“那确是可惜。此事说来也确是我不对,骑马的时候未注意着人,还望圣上能派人送些补品过去,以示我赔罪之意。”
朱靖抬步朝屏风的方向慢慢走去,视线不曾移开,“倒也没那么多避嫌讲究,你派人送去便是。再说,你们也到底是故人。”
屏风后撩水的声音再起,“圣上这声故人让臣妾惶恐。宫人没跟圣上说吗,他不自报家门,我连人都认不出来。”
朱靖喉间溢了笑声。只是脚步在屏风前停住之时,他唇边的笑容也慢慢收起。
“朕听说他年少时素有才名,贵妃可曾听闻?”
“但凡如今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年轻时哪个没有才名在身。”
“朕曾听说,你父亲曾有与马家结亲之意,可真有其事?”
其实此事他早些年就有些耳闻,只是他未曾向她求证过。
“坊间谣言。”屏风后的人声音清素,语气坦然,“因为我看不上他啊。”
屏风前的人周身沉冽之气当即散了大半,压低的眉骨都舒展开来。
他不再问,无意识捻了捻手上花汁后,就轻笑着抬步转过屏风,撩起帷幔低身进入。
帷幔重新落下不多时,里面就传出人跨入浴桶的水花声。
氤氲的雾气缭绕,溅起的水花四溢,打湿轻纱帷幔,濡湿了云母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