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薛闻昏昏沉沉睁开眼之时,床帐上精致的纹样已经看不真切。
寻着手上力道,缓缓侧过头去,只能看见灯火恍恍的烛光,她睫羽轻颤,带着不确定的迷茫:“是颖姐儿回来了吗?”
在榻边上紧握薛闻手的沈颖泣不成声,连连点头:“是我,是颖姐儿回来了,我从苏州专门回来看您,大家都在。”
“等母亲您病好了,就能听着几个小孙儿一起围着您叫奶奶、外婆,到时候您千万别嫌烦。”
被强打起精神来鼓励的薛闻微不可闻摇摇头。
她又不是小孩子。
当然知道,这已经不是生一场病,好了之后就能重新生龙活虎的事儿。
她已经.....已经快要三十岁了。
许多年前,对于死亡的美好向往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能说一声小孩子家不懂事,如今她想要活着,却又觉得死好像也没有多好。
毕竟,她及笄之后嫁到沈家,嫁给鳏寡姐夫做继室。
用心抚育长姐留下的一对龙凤胎。
至今已经接近十五个年头。
那些在记忆之中越不过的高山都已经过来,那些乏累厌倦的泥沼,她也已经淌过。
总算没有了束缚,这时候死,她不甘心。
“母亲,您年纪已经非昔日少年,含饴弄孙不好吗?儿子媳妇还不懂事需要您多多提点,几个孩子还小也需要您照看。”
“您说说您......何必要往外头跑?若非底下人机灵,这一次您差一点就回不来京中了。”
薛闻长姐从前留下的一对龙凤胎,现在都已经二十出头的年岁,儿子成家立业几年,女儿嫁在苏州,已有自己的儿女。
长子沈宁最不理解的便是继母放着好好的孙儿不照看,不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今年年初再一次提出来非要往外头跑。
家里这一次再如何反对也无用,只能让老夫人一人带着仆妇先往郊外庄子里住着,又让孩子们时不时过去探望,试图回心转意。
可天一冷,正好沈宁去探望的时候就病了。
病了之后找了郎中喝着药,却也没有当回事,若非家里这边一直注意着,又用参片汤药从阎罗殿抢了一条命回来,恐怕他们母亲这一条命,就要客死他乡了。
实在小家子气,难堪大造化。
“宁哥儿,儿不言母之过,你这是在质问母亲吗?”
两张十分相似的容貌对峙起来,沈颖双眼含泪,眸色通红,握着母亲的手丝毫不敢松懈,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这是家里,是母亲病榻之前,而非你在外头。”
继母嫁过来时只比他们大了七岁,虽说一开始有些误会,可这么多年下来连冰都能融化,何况人心?
如今母亲床榻之前说这些责怪话语,却忘记郎中所言,母亲已经弥留之际?
何苦还要说这些。
沈宁对上面色不肯活络的沈颖,眉头凝结成川字,听着房舍内一声轻咳,这才端起汤药,说道:“是,儿子错了,母亲放宽心些,切莫想多。”
“来,儿子伺候您用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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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枕在身后簇拥着薛闻从床榻上半坐,她尝到银匙递在嘴边的苦涩,推拒起来。
她不怕苦涩,却不爱吃药。
与其说吃药,她更喜欢向天借卦,能活就活,活不下去就不活。
但孩子孝心,自然不肯长辈将用珍贵材料做的汤药给推拒。
见她不愿意喝,也就把药放下来,将汤匙拿走,药汤端在她面前,轻轻劝着,让她能够一饮而尽。
薛闻最不擅长拒绝,喝完药,只觉得耳朵边上像飞了两只虫蝇一般,扰的她烦。
抬起眼眸朝着外头看去,只能依稀看着几个身影跪在外头,还有几个仆妇看着还不懂事的小孩子。
吵嚷、哭喊声,听不真切,配上她依稀觉得大限已至的到来,显得分外合景。
她是欣慰的。
虽说两个孩子并非她亲生,嫁过来的时候孩子七岁,早已经懂事的年纪,知晓她是姨母,而非母亲。
而两个孩子一开始由婆母抚养,于她并不亲近,甚至还有些隔阂,但这么多年下来,日久见人心。
虽说未曾有她年幼时候想象那般亲密无间,但终究有了母子情分。
这已经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缘分了,是吗?
亲生母子有的都不亲近,何况他们。
她是知足的。
嫡母宽宥,长姐温和,姐夫英俊,婆母高贵。
能够让她一个庶女嫁给国公为继室,一过门就封了诰命,如嫡母所说,这是烧高香才有的缘分。
从前不管有多少不好的地方,回头再看,都觉得可贵。
按照婆母从前的说法,这叫释然。
人生在世,不应该斤斤计较得失,否则难成大事。
她已经很好,已经很知足了。
她生在京城,最远去到京郊庄子,那些诗词曲谱之中的大漠黄沙起,江南烟雨朦胧,塞上高原风物,她一辈子不见也可以。
孩子们孝心,不愿她出远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唯有......唯有一件事。
她念念不忘,需要再三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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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这一件事。
说出的话已经气若游丝,可薛闻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气力,紧紧抓住两个孩子的手,一字一句地分说清楚。
生怕有哪里被误会。
“我,我这一辈子,到最后只愿不打扰姐姐、姐夫。”
“姐夫前年去了已经和......姐姐合葬,我死后不愿打搅他们安宁,已经在京郊选...选好了地方,让我一人。”
“母亲放心。”
沈宁没有犹豫,回握住薛闻的手:“母亲放心,儿懂得。”
余晖似颓山,被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屋外,房舍之内只留下经久不息药味和炭火温度。
薛闻在听着两个孩子都答应之后,这才心下稍安。
如果这场病来得晚一些,或许她明年就能再往南去一些,去尝尝阿婆从前说的咸粽子、甜豆花,去见见那带着一层薄雾的山川湖泊。
可惜。
不过幸好,她在病中之时,就已经托付旧友。
在她坟前种上一林桂花,香气凝然,小小的,也不打扰人。
若有南迁北往的小鸟在枝畔停留,带着她寂静的幻想,为她也讲述一番,外头的天地。
也不算太寂寞。
那些在脑海之中构建已久,热烈的、虔诚的希望,支撑着缠绵病榻的人再一次紧紧握住一双儿女的手:“记住,记住。”
“母亲放心去吧,颖姐儿知晓该要如何做。”
绷紧的气力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在最后一番支撑之后轰然倒塌。
跪在外头的家眷得了消息,拧了一把跪在地上并不老实的孩童,满屋子号啕起来。
声音跌宕起伏,如暴雨嘈杂急促,却又如同模式一般未有丝毫真情。
但这些,已经去世的人看不到听不到,在意的人无暇在意,不在意之人何必在意。
可惜可惜,她未曾见过外头那些风景与天地,如今也能够感受着蜡烛撑起来的光明占据她的整个眼神。
“天快亮了吗?”
她呢喃着,声音脆弱无闻。
沈颖还怔愣着,看着薛闻倒在高高的软枕上,冷玉般的掌心翻上来,越过窗棂的一缕阳光从外头渗透了进来。
一缕阳光在她手中,像抓住了一只翩跹的蝴蝶。
她惦念到的黎明,始终没有见到。
曹国公夫人薛氏,死在东方既白之前,死在大年初三,立春的前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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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颖伸出的手带着几分颤抖,逐渐靠近试探了鼻息,而后一下瘫倒在床榻边上,匍匐在薛闻身边。
母亲生得很好看。
见到她的时候沈颖已经懂事,那时候她就知晓这位姨母是好看的。
她是春日般生机勃勃,是云霞般美丽,让幼时只知晓娘亲端庄娇柔之人都能感受到的另一种不同的平分秋色。
后来即使心存偏见,她也不能说她有半分不是。
可依稀记得,那时候娘亲生病,姨母过来之时,还似穿着银朱衣裙,裙摆没什么绣纹,却在行走时潋滟得像盛开的牡丹。
后来可惜,再也没见她穿过那些漂亮的衣裙。
记忆之中鲜明的红逐渐褪色,到最后换成了眼前的苍白。
那个能够蹲在她面前跟她说话带笑的姨母也不再是少年时候独有的模样,而是一点一点学着娘亲,将自己盛进那个国夫人的名头下。
她对所有人都好,对爹爹很好,对他们兄妹两个更没有话说。
沈颖能够记得每一次生病之时都有她温软的手在呵护着,只是这个人永远地离开了她。
“母亲,母亲......”
她已做人母,如今却只愿在母亲身前做一个尽情痛哭的孩童。
匍匐在床榻边上的沈颖起初还没有声音,后来呜咽着一声声啜泣,她等待着那个温柔的怀抱,不偏不倚地抱住自己。
可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直到身后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回过头,是用着帕子拭泪的兄长。
“如果当年,没有对母亲产生那么多误会就好了,也不至于让母亲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她说。
“母亲大人大量,早就不在意。”沈宁道。
两人跪在床榻边,身后是连绵不绝的哭声。
曹国公府井然有序地挂上引魂幡,早就准备好的棺木用的上好的金丝檀木,让人都知道这京城从前八公之中随着新皇登基朝着哭声最为兴隆之地磕头行礼。
这一日,太阳从东方升起,却一切都沉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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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有意识,但她想,她确实不在意了。
薛闻也不知晓自己怎么咽了气还有这种奇遇,还能听到她一双儿女为她离世之事痛哭。
正如她的婆母所说,释然。
她还能生小孩的气吗?孩子还小。
她也不能生姐夫、夫君的气,那是她的天。
她要生两个婆母的气吗?更何况误会后来都解开了。
要生嫡母的气吗?人死为大。
都过去了。
唉。
本来她在庄子上生病了,按照郎中的诊断,继续治下去也只能浑浑噩噩耽误时间。
她又不想喝苦药,等她过完三十岁的生辰,也就差不多了。
给自己的安排应当是在庄子里,听着茶楼客栈专职请来的说书人为她讲故事,拥着春日里的阳光而眠。
死后若能到地底里,便追问那位因为死了所有没有结局的话本大家。
不曾想,孩子孝心,她醒来还是回到了国公府里。
但两个孩子一片诚心,能够见到最后一面也未尝不可,不过还好,说出了她的布置。
直到——她意识昏昏沉沉,听着凄厉的唢呐声停下。
沈颖这个出嫁的大小姐朝着最亲密的双生兄长发难。
“母亲既然已经嘱咐不愿打扰爹娘安宁,你又为何违背母亲意愿,将她坟茔安置在爹娘边上?”
墨色衣衫外头罩着白色麻布,已经为曹国公的沈宁面对质问丝毫不落下风。
“母亲那是不愿意吗?母亲那是难开其口。”
“可母亲辛辛苦苦一辈子,对爹爹一片真心,将母亲葬在一旁已经是亏欠。”
“你这个不孝女竟敢还将母亲委曲求全的话当真,把含辛茹苦将我们抚养长大的母亲葬在郊外。”
“你究竟是何居心!”
?
薛闻:我千叮咛万嘱咐的话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