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别紧张,我们就正常了解一点情况,”面前高大的警察叔叔蹲在林小一面前,扶着他的肩膀,“你是怎么带着你的妈妈从距离这二十几公里羊淮山跑出来的?”
林小一整个人都好脏,眼睛肿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明黄色的卡通短袖像是小了好几码,箍在身上紧巴巴的。一边袖口撕断了,挂在胳膊弯上,那是下山的时候没注意脚下的路,滚下来的时候被矮树丛的树枝刮坏的。黑色手工布鞋破了洞,脚趾顶出来,已经磨坏了,泥土凝固在伤口上。
他好累,好渴。泪水流到嘴巴里,感觉喉咙变得更干了。林小一抽噎着,暂时说不出话,嗓子好痛。
“前言不搭后语,是不是谁家小孩瞎捣蛋,说胡话呐,”另一人端着保温杯靠在墙边看戏,嘴上还挂着笑,“一个小孩就能横穿羊淮山,那咱都不用干了!”
林小一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他拉着名唤张哥的民警的衣服,用力往外拽,舔舔干燥起皮的嘴唇,祈求着:“求你了警察叔叔,求你了,快跟我走!我妈妈要不行了!”
但他那点力气,撼动不了这么大的一个成年男子,明明已经十二岁了,身材却弱小得像是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那样,还得是正常发育的那种。
“王振良!注意言辞!你要不要看看你身上穿的是什么?!嘴里说的又是什么话!?”张哥怒喝,骂的那人脸上挂不住笑,沉脸扭头走了。
他抱起林小一,边走边问他:“小朋友你叫什么,跟警察叔叔说,只要你好好说,警察叔叔一定帮你好不好啊。”
可他们的方向却是朝着局里面走的,林小一刚刚已经说重复过很多次了,他得去外面,去山上,妈妈在半山腰的山洞里,妈妈的腿坏了,不能动了。
林小一挣不动,只得着哭泣再重复一遍背了好几年的话,“我叫林小一,我的妈妈叫林晓依,她是被骗到羊淮山的,她的身份证号是:2321111xxxxxxxx1245……,我妈不在里面,我妈在外边!!你放我下来!”
林小一拳打脚踢,挣的额头上青筋都起了,仍然挣不开。
张哥按着林小一的头,对准人脸识别机器,但林小一实在太不配合了,这样根本对不准。
“小朋友,小朋友!只要你听话!我一定去帮你找妈妈!你先别动好吗!把脸对准这个方框,我就带你去找妈妈!”林小一这才稍微安静下来,抽泣着看向眼前的屏幕,眼泪蓄在眼眶里遮挡视线,什么都看不清。
下一秒,机器弹出一个巨大的红叉号,下面跟着四个大字:查无此人。
“张哥……这,这小孩儿黑户啊……保不准真是……”机器后面的小警察话没说完被张哥打断,“查身份证号!他刚才说的那个,2321111…”张哥卡壳,林小一补充了后半部分。
“看看有没有叫林小一的失踪女性!”
等待几秒过后,小民警一拍桌子紧张道:“有!张哥!林晓依!是有这么个人!女,31岁,籍贯北城!可并没有相关失踪人口的报警记录啊……”
林小一听不明白,明明妈妈告诉只要把这段话背下来,告诉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就会跟着他去救人的。
可警察叔叔没有啊!!他们说了好多让人听不懂的话,做了好多不相干的事,就是不愿意跟他走!
林小一趁着张哥说话不注意,跳下去就往外跑。
所有人都不靠不住,但他自己也可以,他都带妈妈走了这么远了,他一定能行的!
林小一边擦眼泪边跑,眼泪挨着脸上的擦伤,杀的很痛,但身上比这痛的地方多了去了,这些跟妈妈比起来都微不足道。
张哥眉头皱得能夹死几只苍蝇,他拿了车钥匙,嘱咐小警察帮他跟队长说一声去出外勤,而后马上追了出去。
·
“同学?嘿,想什么呢?回神!”民警在明显走神的林小一面前打了个响指,“你昨晚见到在这附近的那个要饭的了吗,大概这么高,”他把手比划到比林小一高一个头的位置上。
说完他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记事本,似乎发现什么有效信息,抬头问:“你就是林小一?认识魏远华吗,你们是同班同学。”
见林小一没反应,继续说:“魏远华今天中午十二时三十六分报警,说昨晚春华胡同有乞丐恶意伤人,你当时在场对吗?情况属实吗?”
林小一始终低着头,没有回答,额头控制不住冒出冷汗。
民警逐渐有些不耐,“说话!林小一同学,你有义务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
林小一条件反射,又后退几步。
叮铃铃,步步紧逼的询问被民警兜里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他接起电话,听那边讲了几句后回复:“好的,我知道了,这就过去看”。
“林小一同学,看到那了吗?”挂断电话后民警指向胡同路口电线杆上的电子眼,说,“昨晚监控显示那个乞丐最后是跟你一起走的,方向就是你家的方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现在!带我们去你家看看!”
林小一试图逃跑,最终还是被押着走到家门口,可钥匙在书包里,走得急,他根本没带。
民警绕到房子对面,窗户半开着,不大的小屋藏不下人。翻窗进去的民警搜查了洗手间,里面同样空空如也。
人不见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消失。
林小一被带到警局简单做了笔录,然后就被放回家。
毕竟视频记录里面显示,是魏远华先对乞丐动的手,几个人欺负一个,乞丐毫无反抗行动。
走访记录中也有多名路人表示该乞丐从未表现出伤人倾向,偶尔夜间碰到寻衅滋事的酒鬼,被打了几拳都不会还手。
事情最终以魏远华被传唤到警局撤案,顺便警告了一顿,写了份千字检查收尾。
案子结了,可林小一呢,林小一怎么办呢?
他刚捡回来的人,又没了。
这是第二次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张水水站在大门边儿上,手里拎着林小一的书包。
“给你,作业也在里边儿了。”张水水看见书包主人回来,没关心他浑浑噩噩的模样,把包搁在地上就走了。
林小一没心情说话,拿起书包走几步,坐到门口台阶上,头埋进胳膊里。
太难了,真的,从小到大,想要拥有什么东西对于林小一来说,实在太难了,像是一种奢望。
小时候很馋的糖块,别的小孩都有的母亲的怀抱,路边捡到的后来却被烧掉的小人书,村里有个漂亮姐姐开办的学堂,后山偶遇的朋友,突然去世的在世界上对他最温和的奶奶,再后来院子以外的自由,他的所有亲人。
从他从记事起到现在,想要的一切从来都得不到,拥有的一切也全都会失去。
为什么呢?他是灾星吗,他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就像妈妈说他的那样。
“你不应该出来的!你就该永远埋葬在大山里!”
林小一其实是有点想哭的,但这么多年不间断的噩梦,日复一日的反刍,已经让林小一流不出眼泪了。
他甚至不知道该恨谁,好的坏的,所有人都不在了。
他只能恨自己。
就像冷到极点会出现幻觉变烫一样,当难过的情绪累积到顶,碰触到某个阈值后,也会突然消失。
只是心里会变得有点空落落的。
不知道过去多久,林小一抬起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平静地起身,开锁,麻木地走进这个对他来像是另一个牢笼的家。
书包坠落在门口,林小一像个提线木偶,凭着感觉走到床边,倒进去。
情绪大起大落的感觉让人又累又困,在睡过去的前一秒,林小一脑子最后想法是:如果能就这样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就好了。
陈淮躺在床内侧,静静地听着林小一开门,走进来,倒在旁边。
等到林小一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他才非常轻地翻了个身,正脸面对林小一。
即便很黑,他也能借着月光看清林小一侧脸的轮廓,看清他随着呼吸微微起落的瘦弱胸膛。
距离好近好近,呼吸声就在耳边,真好,好的像做梦一样。
陈淮昨天已经这么看了一整晚了,今天还是看不够。
他在黑暗中抬起胳膊,轻轻伸出手,隔空描摹林小一的额头,而后缓慢划过睫毛,小巧挺巧的鼻尖,抿起来会变得薄薄的嘴唇。
虚虚点了点。
似乎想碰,却不敢。
·
这一觉睡得极沉,睁开眼睛的时候,闹钟还没响。
朝阳初升,天空晕着薄红,世界静谧。
林小一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上了被子,被窝里暖烘烘的。扭头的时候,见到昨天应该消失的人,正好好的睡在旁边。
恍惚间林小一有点分不清现在是不是在梦里,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枕着自己的左手去看。
因为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休息的好,心情也出奇平和。
陈淮的睡眠似乎很轻,几乎在林小一刚转过来的时候就醒了,维持着昨天入睡前的姿势,与林小一四目相对。
林小一什么都不说,陈淮也没有开口。
过了会儿,还是林小一嗓子不舒服,忍不住先背过身去咳嗽一声,留给陈淮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
刚睡醒的声音粘连着,听起来有点软,林小一说:“再有一次我就不要你了。”
可能还带了点脆弱的意味。
说完嫌不够,又补了两个字:“真的”。
后边没传过来什么声儿,林小一搭在身侧被子外的左手难堪地蜷了下。
下一秒却是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悄悄拉住了。
冰块似的,冰的他一激灵。
林小一反应过来,紧紧地攥住,塞进了被子里。
感觉连着那只手的胳膊都凉透了,林小一臭着脸转身,把被子搭到陈淮身上又背回去,小声嘟囔着:“冻着自己给谁看啊真的是。”
牵着他的手很小幅度地晃了晃,像是在哄人,林小一也好像很吃这一套,觉得心里都有点软软的。
他们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凉风就顺着那个口往不大的被子里面钻,林小一不往后靠,后面那个也不知道挪近一点。
两个人都没在意,像是光牵手就已经很满足了。
林小一想起自己昨天语文课上用心的做功课,问陈淮:“你有名字吗?”
没回答。
林小一背对他,见不到他张开嘴唇又合上的动作,觉着他一直不说话,没准是个哑巴。
没关系。
林小一想了想,说:“以后我叫你陈淮吧,可以吗?”
手突然被攥得疼了,林小一回身望他,问,“怎么了,是不喜欢吗?”
陈淮摇头。
“那就叫陈淮了,可以吗?”
虽然林小一感觉这个名字里面有自己的一点点私心,但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名字。
没反驳就算默认。
“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了,你不可以再一声不吭的消失。”林小一坐起来,陈淮也跟着起来,林小一看着陈淮的眼睛,用很认真的表情对他交代,“我每个月有一千五百块的补助生活费,但是要交房租,吃饭,还要交学杂费,可能没有办法带你过很好的生活…”说着林小一垂下眼睫。
“但我还有别的兼职可以做,我会好好读书,以后赚到更多的钱养你,所以你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离开我,好吗?”
林小一其实不确定陈淮能不能听懂他在讲什么,但他就是想说给他听,说完也不敢看陈淮的表情。
手心里的手指动了动,林小一刚想抬头,却被裹进被子抱进了怀里。
林小一很意外,眼睛都瞪大了,他感觉有点奇怪。
被人这么抱着的感觉很奇怪,奇怪到有点舒服。
他不敢动,怕一动梦就醒了。
没有人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