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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坏人

    原本清朗朗的太阳被乌云给遮住, 天气顿时阴下去,风一刮还有几分冷意。

    从柳墨将车开入离她家只有几站路的片区开始,慕与潇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她才问柳墨要口罩, 想遮一遮脸,图个心里安慰。

    做她们这行的,都是在某些方面感受力天生敏锐的人。

    慕与潇能捕捉到一些年纪比她还大的执念, 而对倒霉事情的感知,她多少也有一点。

    她只是没想到,她能倒霉到这个地步。

    刚好柳墨嘴里的烟出现在她嘴里时,她妈就出现了。

    她慢吞吞地意识到, 最惊悚的事情还不是她妈出现,应该是,她妈早就看见她了……

    看见她自来熟地把柳墨嘴里的烟拿下来,在手上“老江湖”地夹了一会,再放进嘴里叼着。

    如果被她妈看见那个场面,她选择当场投湖……也不至于。

    慕与潇很快平静下来,顶多她再社死一点, 再多挨两句骂。

    还好,可以面对-

    高考后的夏天, 慕与潇为了清静,也按照习惯, 去外婆家里住了一个月。

    外婆家的村子沿着河, 景色秀丽, 夏天的风从河面吹进林子, 再刮进院子里, 非常凉快。

    那一年不同的是,慕与潇没有暑假作业了。

    那一年最不同的是, 读大学的柳墨也要回来住。

    外婆小心地跟她商量,“墨墨说,只住半个月。你看她能不能跟你住一间,你房间的床是新换的,舒服一点,而且有空调。”

    那时候慕与潇得有半年没见过柳墨了,“我没意见。”

    她外婆很疼大姨,胜过疼她妈妈。

    即便大姨是养女,但血缘关系没那么重要,嘴甜会哄人,对长辈来说就够了。

    用时新点的话来说,大姨更能在亲情中提供情绪价值。

    家中子女多的时候就能知道,父母的爱不是无条件的。

    慕与潇妈妈为此不甘心。

    至于外婆为什么疼柳墨,一是爱屋及乌,大姨对柳墨这个继女不差。

    二是,老人家都心肠软,最见不了人家有苦。

    柳墨长得讨人喜欢,幼年丧母,又被带着重组了家庭,亲爸跟后妈还生了新的孩子。

    外婆就是很想多疼疼她。

    柳墨来那天,没让人去接,出租车直接打到了家门口。

    那天慕与潇穿得不仅正式,而且一身都是新的,还是牌子货。

    纯白短袖衬衫,水洗蓝的阔腿牛仔裤,高考后才有资格买的鞋——因为贵,没穿过两次。

    而柳墨呢,柳墨是很随意的。

    穿了条浅紫色的连衣裙,脚上是双带跟的凉拖鞋。

    素颜,头发用发绳随便一绑,就是云鬓花颜的效果,在阳光下白得发光。

    看样子像刚从家里起床,打个车就过来了。

    她正付现金给司机,慕与潇自觉地去后备箱帮她拿行李箱。

    柳墨说她:“潇潇,高考完不出去玩,就待在村子里啊。”

    “你晒黑了都。”

    慕与潇不在乎晒黑,“我喜欢待。你呢?”

    柳墨说:“缺点创作灵感,换个环境住住。”

    那时候柳墨即将要上大四,在准备她的毕业书法作品。

    于是两人住进一间房,午饭之后柳墨冲了澡,要睡午觉。

    房里开了空调,慕与潇不想去别的地方,就安静地躺在她身边用手机看小说。

    柳墨忽然问:“在看什么?”

    “一部爱情小说。”

    “爱情小说,床戏多吗?”

    慕与潇被问得有点儿害羞,但还是认真回答:“没有呢,大半的时间线在校园,就只是亲亲。”

    “清水文狗都不看。”

    慕与潇有点迷茫。

    眼睛从屏幕里挪开,不敢看柳墨,就看向别处。

    农村房间大,房间里的桌子也大,被刚来的柳墨霸占了。

    桌子上面摆着笔墨纸砚,还有柳墨的茶叶跟茶杯。空气里除了冰西瓜的清甜以外,还有些若隐若现的书香墨香茶香。

    一派文艺气息。

    但是柳墨说话总是在慕与潇的意料之外。

    慕与潇看小说逐字逐句,三天后才把那本看完。她跟柳墨说故事中间很酸涩,被家人拆散了,但是最终有在一起。

    柳墨当时刚练完字,正在清洗毛笔。

    “看爱情小说会让人神魂颠倒吗?”

    “没有吧。”

    “没有,你昨天为什么提想抱我一下?”

    慕与潇沉默了。

    “不回答别人的话不是个好习惯。”

    慕与潇只好张嘴说:“但我不知道讲什么,可能你说的对吧。”

    “不知道讲什么就瞎扯啊,瞎扯也比沉默好,否则跟你交流的人会抓狂。”

    柳墨笑着打趣。

    “对不起,我以后知道了。”

    慕与潇乖乖答应。

    到了晚上,睡前慕与潇戴着耳机独自看完了一部电影,柳墨在旁边看杂志。

    到时间,两个人关灯睡觉。

    黑暗里柳墨问她,“你今晚怎么不看小说了?”

    “还没找到下一本想看的,而且我还没从之前的故事里走出来。”

    “看来故事你很喜欢,小说叫什么名字,推给我看一看。”

    因为那是一本双女主文,慕与潇还不想出柜,就没说名字。

    “最终也没有床戏,是你不看的清水文。”

    “你什么意思?”

    慕与潇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我说狗都不看,你为什么说是我不看?”

    柳墨强词夺理地总结:“你骂我。”

    慕与潇无声了会,她不知道怎么接这种话,想瞎扯都扯不了。

    只能道歉:“对不起。”

    “所以全程就亲?亲不会也一笔带过吧。”

    慕与潇看她感兴趣,忍着不好意思跟她分享:“校园时期,亲得比较寡淡。但是成年后复合时期,就写接吻写得比较详细了。”

    “你接过吻吗?”

    柳墨突然问她。

    “没……当然没有!”

    “这么纯情啊。”

    柳墨笑着在黑暗里凑近她,“既然写得详细,你有没有学会?”

    “有句诗,叫纸上得来终觉浅。”

    她问慕与潇:“你只想抱抱我吗,没有想过吻我吗?”

    有想过的。

    绝知此事要躬行。

    所以那天晚上,慕与潇如愿抱着柳墨睡了一晚。

    而且,她体验了初吻。

    她记性还不错,回忆了小说描写,然后根据步骤行动。

    她先摸到了柳墨的脸,温柔地抚摸,柳墨皮肤很好,她从脸摸到了唇,接着亲了一口。

    她的心跳很快很快,蝉鸣和虫鸟被风声卷得漫山遍野,一把火从她心底烧到了整个夏天。

    按小说里写,她的反应都是正常的,所以她没有很担心。

    她轻轻啄了柳墨两下,柔缓地吻起柳墨,在感觉到柳墨回应她以后,把舌尖探了过去。

    她尝到牙膏熟悉的清爽,还有属于柳墨陌生的味道,后者令她忘记了小说描写,开始自由发挥,坠入这场美梦中。

    全程,她抱着柳墨,手攥着柳墨枕着的枕套一角。

    在动情到忘我,想把手往不该碰的地方碰时,她就把枕套攥得更紧。

    其实小说里有写,接吻时候是可以拥抱和抚摸对方的。

    但是她当时不敢。

    之后她就敢了,因为她发现柳墨不抗拒,而且柳墨也会摸她。

    亲密举动一旦开始,就很难固定于一个时间,一个地点。

    像成瘾性的行为一样,很难戒除,而且越来越频繁。

    有时家里面没人,她们就在厨房接吻,客厅接吻,也会在楼梯口碰到时,自然而然地开始。

    这个习惯养成期间很快乐,但容易留有后患。

    比如有一次早晨,柳墨在练字时,她拿着冰淇淋回房,边喂柳墨边吻她。

    冰淇淋是香草口味,夏天被香草给填满,她发现柳墨今天没穿内衣。

    她的手在柳墨衣服里。

    正投入时,外婆从外一把拧开了门说:“西瓜切好了又忘记端上来。”

    两人来不及反应,只能迅速转开脸,拿出来手,只保持一个拥抱的姿势。

    外婆没见过这架势,也没敢想过,“你们俩怎么了?”

    慕与潇当然编不出来。

    柳墨的心跳跟她的心跳把她吵得头重脚轻。

    还是柳墨开口:“潇潇录取结果出来了,没有被她最想去的大学录取,有点难过呢。”

    因为慕与潇脸对着房里,她外婆就慌了,往里走:“哭了啊?哎呀潇潇,你考得很好了,已经是你妈妈跟外婆的骄傲了。咱们就顺其自然,考上什么就上什么,不难过哦。”

    慕与潇从柳墨怀里站直了,捂住眼睛假装擦眼泪,扯了几句瞎话。

    柳墨后来夸她,孺子可教-

    当年的慌张,记忆犹新。

    恰如此日。

    “妈妈,下午店里不忙啊?你现在来公园,是练舞还是散心的啊?约了人没有?”

    慕与潇心虚,心虚话就多。

    “你别管我!”

    她妈火气正大。

    慕与潇将烟默默放进长风衣的口袋里,再把手从口袋拿出,理理衣袖后,规矩地放在腿边。

    她完全能够理解,这事放在谁身上都要生气。

    何况是最关注她,自称也是确实一手把她拉扯大的亲妈。

    她弯起眼睛,用她妈每次都招架不住的乖巧模样尴尬又讨好地笑笑,企图唤醒母爱。

    一般她不用这招,每次这么做都觉得被什么附身了,效果是好,自己膈应。

    她还没正式施法,就被柳墨给打断了。

    柳墨如果只是跟她小姨打个招呼也就算了,但她见慕与潇被吼了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就往前走了一步。

    半挡在慕与潇身前。

    看样子很怕慕与潇被她妈冲上来,劈头盖脸一顿打。

    慕与潇虽然知道柳墨喜欢恶作剧,但这种情景下她不把人往坏处想,单纯感激柳墨的好意。

    虽然柳墨不亚于火上浇油。

    因为她帮慕与潇挡这一下,张萍肉眼可见地黑了脸。

    但老姜还是辣,她还顾着亲戚间体面,挤出一个慈爱笑容,像个长辈一样:“柳墨也在啊,小姨好几年没见到你了,差点没认出来。”

    柳墨温柔发笑:“小姨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具体哪没变,她可没说。

    反正不是外貌。

    慕与潇当然不能让柳墨护,自己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她妈跟柳墨中间。

    不让柳墨再跟柳墨小姨正面交锋,互相阴阳,鱼死网破。

    果然,她妈紧皱眉头,不再关注柳墨,把目光转到她身上。

    “慕与潇,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喊大名了都,事情严重。

    慕与潇心里本能一紧,立即辩解:“妈,我没学。”

    “没学!没学你这是无师自通啊?天才是吧。”

    张萍没好气地损了句。

    慕与潇真是苦命,柳墨差点没忍住笑。

    “真不是,我不抽烟的。”

    “不抽烟你叼着玩玩是吧。”

    “是的。”

    慕与潇诚实点头。

    “就嘴硬!还叼着玩。”

    张萍更气,这孩子现在撒谎不打草稿,被她当场抓包都咬死不说真话。

    “你以为你现在塞口袋里,我就看不见了,烟就不是你的了是吧。你不抽烟,那烟还能是你从地上捡起来放嘴里的。”

    是差不多一个意思。

    慕与潇挨训都无所谓,当即松了口气,她妈能说这句话,就证明什么都没看见。

    这烟不是从地上,是从柳墨嘴里捡起来的。

    本来慕与潇很轻松就可以为自己辩解,让她妈搜身就是。

    她没带包,身上几个口袋里烟盒、打火机一概没有,怎么可能是个烟鬼。

    但她也想到,一旦她这边解释清楚,就等于把责任都推在柳墨身上了。

    烟只能是柳墨的。

    柳墨在她妈那里不仅抽烟,形象糟糕,还要背上带坏自己的罪名。

    以后大家关系岂不是更差。

    为了家庭的表面和谐,慕与潇把解释吞了下去。

    不仅如此,她还担心柳墨一冲动说实话,于是快速认错。”妈,我知道了,您别生气。我就是偶尔抽一支提提神,我肯定不上瘾,以后不会再抽了。我保证。”

    “烟盒跟打火机给我!”

    张萍摊手。

    慕与潇真不想撒谎,但是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么说。

    “这是最后一根,烟盒已经扔掉了。我平时喜欢用火柴点,火柴盒也扔掉了。不信你搜。”

    “你倒是扔得干干净净,说明都没少碰!”

    “就抽过一包,第一包,也是最后一包了。”

    她撒谎水平不高明。

    张萍恨铁不成钢,顾不上还有外人在,就忍不住发火。

    “你天天跟妈妈说忙,到处出差,没空接电话、视频。现在怎么回事?这就是你说的工作啊?

    你在这里跟人家坐着,吹风抽烟聊聊闲天,就算工作了?”

    她生气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想到几天前,她还问过慕与潇,是不是跟柳墨没联系了。

    慕与潇当时回得信誓旦旦,说几年没联系。

    这才几天,被她看见跟人家在逛公园。

    平时还不知道撒了多少谎!

    慕与潇认真解释:“妈妈,工作跟出差都是真的,没骗你。我这次就是负责采访柳墨,陪她回来采风,她是书法家嘛。”

    “就你一个跟书法家回来?”

    “不只我们俩,我同事也一起。安如,我经常提,你去我那玩时也见过的。她才去洗手间了,一会就回来。”

    “不信你问柳墨,我们刚刚还在聊采访的事。”

    她向柳墨投去求助的目光,希望她稍微帮帮自己,别让自己以后无家可归。

    柳墨看她可怜,想到这可怜里有自己的功劳,顺手就帮了。

    “是,小姨,您先消消气。与潇这次负责采访我的事,我们也是见面前才知道。

    绍城毕竟是我的故乡,我们就一起回来了,昨天晚上才到。今天想着出来,做做户外采访,刚巧就遇到你了。”

    张萍听完,说不清是更好受一些还是更不好受,柳墨现在跟个明星一样,还要潇潇追在后面去采访她。

    她悄悄叹了口气,估计潇潇也不情愿捧着人家,工作安排压在身上,还指不定怎么受气呢。

    她心疼起自己女儿。

    但抬眼看到她那一头橙毛,血压跟火气又腾地上来了。

    “好,回来为工作就算了,不跟我说就不说吧。你头发又是作的哪门子怪!这一头怎么想起来染出来的,像什么样子。

    给别人看到了,还真当你要做模特上镜呢,怪不得你大舅说你哗众取宠! 那天我看照片就像你,得亏你大舅妈没认出来,否则我不活了。”

    意料之中的挨训,慕与潇在社死之后,心中没起半点波澜。很多事情她心中有数就行,旁人的误解并无杀伤力。

    她只是不放心地观察了下她妈的脸色,很生气但体格强健,面色红润,最近又胖了点。

    那就骂吧,不碍事。

    柳墨忍了一会,看到慕与潇站姿乖巧,一言不发,由着她妈指着鼻子骂,心底浓浓的不开心漫上来。

    开口说:“小姨,潇潇已经不是中学生了,她已经工作这么多年,有自己的生活。就算她想抽烟、染发、交朋友,也是她的自由。”

    张萍反驳,“作为她妈,我指出她的问题、教育我家孩子,也是我的自由。”

    “是,您有您的自由,但在公共场所教育孩子不是好习惯。她正在工作状态里,您打断我们的工作进度,把自己的女儿劈头盖脸一顿训,目的是什么呢?”

    “是想让我看到,一个27岁还在自己妈妈面前唯唯诺诺的乖孩子吗?

    是想让我怀疑她有没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以及,要我向她的上司反应,今天我们的采访计划没有完成,是因为她在公园挨她妈妈训?”

    漂亮漂亮。

    很精彩。

    慕与潇恨不得给她鼓掌。

    也太会噎人了。一骂骂两个人呢。

    “你……”

    张萍一时间哑口无言,想发火但又无从发起。

    慕与潇夹在中间,感觉柳墨说得挺爽的,是这个理。

    不过不能不管,要是把她妈气出点好歹,那也是得不偿失。

    于是她决定分开沟通,她跟柳墨商量:“柳老师,你先坐着休息,等我五分钟好不好,我处理完就回来。”

    “柳老师”三个字更是提醒了张萍,柳墨现在不是她的便宜外甥女了,没工夫看她教育孩子。

    人家是潇潇的采访对象,身份不一般着呢。

    慕与潇独自陪着张萍沿湖边走了一截路,“妈,别生气了。我知道头发颜色不好看,所以才不敢跟你视频嘛。”

    张萍因为柳墨的那一通话,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感觉又给慕与潇添了麻烦。

    虽然看不惯柳墨那个样子,但是不免自责。

    所以这会子脾气下来许多,慕与潇和声细语地跟她聊,她也就没再疾言厉色。

    “是喜欢这个颜色吗?”

    “不是。头发是前几天才染上的,我领导,算卦特灵,她帮我算了一卦,说我变变发型能走大运。我就想试试,不然我从来没折腾过头发的人,怎么会染。”

    太阳从云层后出来,慕与潇回头看了眼柳墨,柳墨坐在长椅上看手机,姿态还算松弛。

    “那天工作特忙,我跟老板沟通发色的时候没留意,选错了,那老板也不靠谱,没跟我确认,就染成这样了。

    我当时就想染回去,但是活催着要,后面几天都在忙,跑来跑去,没找到整的时间染。

    我本来也是打算今天抽时间染回去的,赶巧就被你撞见了。”

    慕与潇把前因后果理给她。

    张萍果然不恼了,“这老板也太不靠谱了,哪有不跟人确定一下,就把头发染成这样的!”

    “是呢,我当时也很生气,老板人还好,没收我钱。我晚上就去染成黑色,这样,妈,今天睡前你给我打个视频检查,好不好?”

    她给出解决方案。

    头发这事在张萍这里就算过去了,她开始自我反省:“妈妈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刚刚我在气头上,让你下不来台了。”

    “不会,妈妈说我的都对。”

    慕与潇对她笑笑。

    “柳墨脾气那么古怪,你跟她一起工作,受委屈了没有?她有没有刁难你啊,她以前就喜欢欺负你,使唤你做事情!”

    张萍愤愤不平。

    “没有没有,她对我客气又照顾,我们这两天工作很顺利。”

    “哼,成了个人物,装是肯定要装一下的。你当心点。”

    慕与潇见她情绪稳定下来,该说的话就得说了。

    “妈,你不要带着偏见去揣测人。我们家跟大姨家的事情,与她无关,以前也就算了,现在她都多少年没回来了。”

    张萍难得被说,又看慕与潇表情严肃,也收了脾气。

    “我知道了。”

    慕与潇看见韦安如回来,又松了口气,“我同事跟来了,您跟她说说话。”

    看见果然有第三个人一起,张萍心情舒适很多,也彻底放心了,确实是工作,没办法。

    “阿姨,好久不见,您怎么在这里啊?”

    韦安如高兴地打完招呼,就亲切聊起来:“回绍城的路上,我们还开玩笑,说您做饭好吃,要去家里尝您的手艺呢。柳老师都答应了,说想拜访你,与潇没舍得,怕您被打扰,忙来忙去。”

    “那怎么不去啊,我不忙,你们打个电话,我不就提前买菜准备了嘛。潇潇真是的。”

    张萍被哄得眉开眼笑,嗔怪地看慕与潇眼,又问韦安如:“你们现在住哪里啊,要不等你们忙完,晚上去阿姨家吃饭?”

    “我们住老城区,但是上门吃饭还是太打扰了吧。”

    她看向慕与潇,不敢做主。

    慕与潇也没直接拒绝:“看工作情况,暂时不能确定。无论能不能去,我都提前跟你说。”

    “好,你过会也喊喊柳墨,看她要不要一起。她要是不来,你们自己过来就是,总不能出差就不让吃晚饭吧。”

    张萍交代完就撤了:“我先走了啊,你们快忙吧。”

    “好好好,那我们再商量商量,阿姨您去吧。”

    走之前,张萍还满眼心痛地看了看慕与潇的头发。

    以前多乌黑亮丽啊。

    韦安如目送人走远,“我刚一看你妈在,就知道大事不好。你这头发,还有柳墨,你肯定挨骂了吧。”

    “不止。”

    慕与潇也不想多此一举,再说烟的事了。

    “我瞒着她回来,她气死了。还好你帮我说了几句话,让她心情好多了。我要赶紧去把头发染回来。”

    柳墨看着她们走近,起身,笑了一笑,柔声问:“解决了?”

    仿佛刚才把她小姨堵得说不出话的不是她。

    韦安如点头:“解决了,还喊我们晚上去吃饭呢。不过算了算了,过会让与潇拒绝。”

    “喊我了吗?”

    柳墨问。

    “喊你了。”慕与潇说。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呢?”

    柳墨看上去不大理解。

    慕与潇以一种被她打败了的表情看她,“你刚刚那样跟她说话,如果一起吃饭,你还吃得下去吗?”

    “吃得下去啊,大不了我去给她赔个罪,道个歉,刚才也是我语气不好。”

    柳墨善解人意地说。

    “等一下。”

    慕与潇打断她:“柳墨,别开玩笑。我已经告诉安如,你跟我有亲戚关系的事了。”

    柳墨疑惑:“哦,你说了,你说就说,我没意见。怎么了?跟我们去吃饭有关系吗?”

    慕与潇较真地把话挑明,“我的意思是,你不用以去我家这件事来吓唬我了。我跟安如去都不会不自在,但你不一样,我不想你在我妈面前受委屈。”

    “她说话又不好听。”

    你说话更难听。

    韦安如突然意味深长看了慕与潇一眼,但没多说。

    只是想到某个人,信誓旦旦说那都是陈年旧事,现在和以后绝对没有了。

    柳墨先是蹙眉,再是莞尔:“你就是这么想的吗?我想去你家吃顿饭,又不是想吓你,让你妈妈消消气不好吗?”

    慕与潇还在犹豫:“可是……我们可以不去的啊,我能把她哄好。”

    “去吧,我想去。”

    柳墨已经做了主:“跟你妈说,我要吃红烧带鱼,她的拿手菜对吧。”

    慕与潇此生有两个搞不定的人,一个是她妈,一个是柳墨。

    现在这两个人一拍即合,要在一起吃饭。

    虽然有过这种事,比如她们在外婆家住的时候,慕与潇妈妈有回过一趟,给她们做饭。

    但那起码隔了十年,慕与潇还真不知道,现在自己有没有办法处理这个情况。

    她只好说:“我们再逛逛,大家都再冷静冷静。”

    柳墨回绝:“先别逛了,再碰见你家熟人就麻烦了,我们无所谓,你妈肯定崩溃。我们在附近找个理发店,染头发也快,染完去你家吃饭。”

    她安排得井井有条。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口罩给慕与潇,慕与潇默默接过戴上了。

    韦安如不解,才露出疑惑,柳墨就解释:“我也是刚刚翻包拿纸巾才发现,包里居然被助理放了口罩。”

    “原来如此,助理很贴心。”

    三个人往停车场走去,一路步伐都不算快,还是简单把公园又看了一遍。

    有手绘的风筝放在半空,风筝尾部长而舒展,看不见线,高得慕与潇怀疑是不是已经断了。

    那是失控状态的高度,还是无论多高,线轴都在别人手里?

    韦安如去里面把车开出来,慕与潇她们站在外面等。

    “来公园以后,你是感知到你母亲当时的情绪吗?”

    慕与潇拧开刚买的矿泉水给她,“刚刚路过儿童娱乐区域,孩子们在里面兴奋地玩,电量像永远耗不玩。但是家长的情绪则平静很多,鲜少有特别高兴的。

    眼神即便不放心地跟着,也是满脸倦态。还有的压根不去看孩子,忙着玩手机,接工作电话,闭目养神。”

    “你观察到了对吧?”

    柳墨喝了两小口就把瓶盖拧上:“嗯,我想,因为我喜欢在这里玩,占用、浪费了她很多的时间。我好像想起来她崩溃的表情了。”

    “她既然陪你来,就是因为她爱你,想你高兴,孩子爱玩是天性。如果说占用她的时间,那不是你的错,根本原因是你爸爸没有陪你。”

    慕与潇平和地安抚:“我们可以追溯过往的遗憾和不完满,但请你记得,不要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否则……”

    “否则你就会一直安慰我。”

    柳墨兴致颇高地说:“如果我喜欢怎么办呢?我就喜欢你陪着我,安抚我的情绪。”

    仿佛刚刚低落的不是她。

    慕与潇没有接话。

    柳墨又问:“刚才你妈那样讲,你一点不生气吗?我赌气说你唯唯诺诺,你也不生气?”

    “站在她的角度,她的愤怒和失望都是应该的,我有准备。而且我妈平时不那样讲我,她对我很好,只是一时受不了。”

    “你说我唯唯诺诺,是因为你不了解我跟她的相处模式。再有,你想帮我讲话,或者说你单纯看不惯她,这样批评我能刺到我妈。你们俩本就关系不好,所以你说我、说她,都情有可原。”

    “谁都情有可原,你也情绪太稳定了,永远中立吗?”

    柳墨笑了。

    “嗯,等我不想干记者的时候,我就去做裁判。”

    慕与潇认真说。

    柳墨忍俊不禁,大笑出声。

    慕与潇有点小得意:“看来我的笑话讲成功了。”

    柳墨终于开心起来。

    她们在附近的商场外面找了一家口碑不错的理发店。

    进去之后,慕与潇像个听力不好的人,放慢语速,极为认真地跟指定的理发师也就是店长沟通:“我想染回黑色。”

    柳墨给建议,“黑茶吧,纯黑色染出来会不会太闷?”

    慕与潇思考几秒,跟理发师改口:“那就黑茶。”

    韦安如又看她一眼,抿住了唇,好不使自己多嘴。

    陈年旧事啊。

    染发期间,理发师看了柳墨好几眼,目光里探究很多。

    慕与潇注意到之后,就不大舒服,心想再也不会来了。

    直到柳墨到她面前,与她商量晚上登门需要买点什么,理发师才忍不住说:“你是不是那个写书法的?”

    柳墨微笑:“是的。”

    “我说怎么最近老是刷到你!原来你住绍城吗?”

    “我是绍城人,但不住这里,这两天有事回来看看。”

    柳墨很客气。

    “居然是我们绍城人啊,太荣幸了!这样,你下次如果来做头发,我给你免单。只要你有空帮我写几个字,什么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之类的,我挂在店里肯定招财。”

    慕与潇赶紧说:“她很忙,也不怎么回绍城。”

    柳墨的字可是很值钱的!

    柳墨却说:“对,我很少回绍城。所以就不下次了,这次给我朋友打个折吧。我看效果,只要染出来好看,我这两天写好,下次路过送进来。”

    于是就愉快地说定了。

    慕与潇变得很安心,因为她发现老板对她的头发更上心了,大有这是他职业生涯里程碑的意思。

    店里音乐还算新潮悦耳,韦安如跟柳墨在等候区坐着。

    柳墨松弛地跟她聊:“与潇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韦安如有点尴尬地笑:“就今天中午,午睡的时候,她说不想再骗我,就跟我说了。”

    “与潇的性格瞒不住事。”

    “那她有具体说我跟她是什么关系吗?”

    “表姐表妹嘛。”

    “她这样喊的啊?”

    “不是。”

    韦安如严谨:“是我自己算出来的。”

    柳墨跟她解释:“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大姨只是我继母,而且我继母跟她妈也不是亲姐妹。”

    “喔,这样啊。”

    韦安如高情商地点头。

    心里喊着,知道了知道了!

    不是亲表姐妹,没有血缘关系!你们姐妹俩要说多少次!

    “潇潇还跟你说了别的吗?”

    “说了一点,就是你们两家关系一般,所以导致你们俩现在也不熟。”

    韦安如聪明地隐藏了最重要的部分。

    柳墨笑笑:“是,很无奈,比如她妈看到我,还没有看到你亲切呢。”

    “这个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家里也有亲戚因为钱,感情之类的反目成仇。清官难断家务事嘛,很难处理。”

    韦安如安慰她:“你跟与潇彼此不受太多影响就好了,归根到底,家里的事跟你们无关。”

    “是啊,我是这么想。”

    “但与潇好像不这么想。”

    慕与潇正在应付理发师,简单编了下染橙发的原因。

    又大概聊了聊职业,说自己是个记者,柳墨是她的采访者。

    眼睛透过镜子,密接关注着相谈甚欢的两个人,有点紧张。

    虽然知道安如看似大大咧咧,但是心细,不会乱说话。

    但就是不安。

    她看了眼手机,她妈妈得知柳墨也要去吃,还点了菜之后,一句抱怨没有,颇为积极地发了个“OK”表情包。

    慕与潇反应不过来。

    刚才那么剑拔弩张,现在她妈跟柳墨都如此平和?

    她常常想,自己还需要继续修炼。学一学人类。

    哦,她已经不是小旋风了。

    染完之后,天色刚暗下来。

    慕与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找出了几分赏心悦目。

    韦安如也夸,“顺眼多了,你还是适合低调的颜色。”

    柳墨端详着黑发的慕与潇,熟悉感将她心间舔舐得柔而绵。

    “潇潇。”

    好久不见。

    在此期间,柳墨已经在隔壁商场里的超市网购了礼品,已经送了过来。

    “走吧,直接过去。”

    开过去没用几分钟,门铃响之后,张萍笑眯眯地来迎接。

    “潇潇回来啦。”

    “墨墨,安如,快进来。”

    “哎呀怎么还带东西呢,你来小姨家见外干什么。”

    慕与潇:“?”

    菜已经端上桌了,坐下就能吃饭。

    三人分头洗手,韦安如跟着张萍去厨房洗,两人聊得投机。

    慕与潇带着柳墨去卫生间,把洗手液挤在了柳墨手上,柳墨亲了下她的脸颊。

    “黑发很漂亮。”

    “我很喜欢。”

    “应该早点陪你染回来。”

    “这是我家,不能随便亲。”

    慕与潇可不想公园事件再次发生。

    “是吗?可我觉得很刺激,我现在就想跟你接吻怎么办?”

    她在慕与潇耳畔轻语。

    “我想吻一吻黑发版本的慕与潇。”

    慕与潇关了水龙头,把擦手的纸巾抽给她。

    在柳墨以为她不会理自己的时候,她迅速关上卫生间的门。

    将柳墨圈在怀里,毫不迟疑地吻了下去,攫取柳墨的气息。

    又迅速结束。

    她评价:“是很刺激。”

    “但是出去得由你来编理由。”

    柳墨偏不配合:“我不编,我最诚实了。我就说与潇关门是为了亲我的嘴。反正她是你妈,我又不要管她能不能接受。”

    “柳墨,你真是坏人。”

    第24章 我会

    柳墨是“坏人”这件事, 慕与潇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她不是绝对意义上各方面都美好的人,但话说回来,慕与潇没遇到过完美的人。

    柳墨的那点儿小坏, 大多数时候不至于伤筋动骨。

    比如她现在说的话,慕与潇才不会当真,她又不是缺心眼, 她只是为了吓唬自己。

    今天非要来家里吃这顿饭,多半也是为了吓自己,总不可能真想她小姨和她小姨的厨艺了。

    慕与潇在心里警惕着。

    下午商量时,明知答应会有诸多风险, 等于主动给柳墨可乘之机,让她在她小姨面前折腾和折磨自己的神经。

    但是,“答应柳墨”像一个根深蒂固的指令,使她不能理智地去拒绝。

    被慕与潇评价成坏人之后,柳墨先是微怔,之后品出慕与潇说这话的可爱之处。

    笑容从漫不经心转为明朗,像是得了好评一样。

    她贴到慕与潇脸前, 又亲了一下慕与潇的嘴唇,然后抽纸, 耐心温柔地,将慕与潇唇上残留的口水擦干净。

    擦的时候, 将戴着素圈戒指的一截中指, 抵进慕与潇唇里, 碰到一排闭紧的贝齿。

    她只等了须臾, 慕与潇就分开了, 由着她又往里一些。

    但她怕慕与潇不舒服,也没太过分。

    黑瞳安静着, 里头满是她,任她动作欺负的慕与潇使她心念微动,拿出那截手指。

    她摩挲着指腹,轻声说:“我坏吗?潇潇,如果我好一点……”

    “咚咚——”

    慕与潇才吞咽了被迫多生的津液,靠住台子,正认真等柳墨把话说完。

    卫生间的门乍然被敲响,惊得她意识到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

    张萍也纳闷:“潇潇,你们都在里面吗,洗个手还要关门啊?”

    慕与潇不是一般尴尬。

    柳墨比她淡定得多,换了个镇定如常的表情,主动开了门。

    摸着肩膀解释:“内衣带子没调好,不舒服,关门让潇潇帮我弄一下。”

    张萍立即投来目光。

    弄一下?慕与潇眼前一黑,心虚得汗都要滴出来了。

    就一定要找这种借口吗?

    暧昧不清的。

    她发誓以后要由她来负责编造,也好过把命运交给柳墨。

    张萍心疼地看了女儿一眼,可怜见的,采访这么个姑奶奶,一点点小事都要被使唤做。

    “好,快出来吃饭吧,马上菜要凉了。”

    张萍说完就转身,柳墨在她身后牵住慕与潇的手,微微用了点力气以示安抚。

    慕与潇默默把手抽走了。

    慕与潇家餐桌不大,四个人入座刚好。

    她家布置得十分典型,谈不上多有品味格调,只是符合中年人审美目光和居住习惯,走的是极繁风,但很温馨干净。

    张萍尽地主之谊,热情招呼大家吃菜,“柳墨,尝尝,小姨做的带鱼合不合你胃口。”

    慕与潇没直接说柳墨点菜,怕张萍心里不爽。

    而是说她想吃妈妈做的红烧带鱼了,提了一嘴,柳墨居然也记得,说想到很馋。

    柳墨尝了一口亲点的带鱼,露出几分喜色,“小姨的厨艺比以前还要好了,好久没吃到。”

    慕与潇看她说好吃,而且不像是演的,跟着高兴。能为柳墨提供一道她怀念的菜,莫名是件值得满足的事。

    心里一直在想,柳墨被打断的那句话。

    如果她不“坏”,怎么样呢?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浇了冷水,因为柳墨怎么可能不“坏”。

    她正坐在慕与潇对面,隔着餐桌将腿伸来一点,脚尖在慕与潇脚踝处蹭了两下。

    嗯,她还偷偷把拖鞋脱了。

    还好有桌布,否则慕与潇还不知道怎么提心吊胆。

    慕与潇看着她,轻轻皱眉,想她暂时安分一点。

    又想,世界上怎么会有割裂到让人无所适从的人。

    她面容温婉亲切,用餐姿态优雅又大方,还帮韦安如体贴地倒了杯饮料。

    这样的柳墨,在桌子下,正拿脚尖蹭她的脚踝与小腿。

    直到慕与潇把腿往回收,她才在一个温柔的笑容后作罢。

    张萍放下心:“好吃就行。”

    下午在公园里头,她被柳墨气得不轻,又无可奈何,跟以前一样说不得。

    所以她那时还没多想,现在才有点感觉,几年没见,柳墨是变了点的。

    张萍以前就不喜欢柳墨,一开始没别的原因,她就是看不惯柳墨那便宜后妈跟亲爸,两口子没的让人恶心。

    后来发现柳墨对她不尊重,甚至是看不起。有时候看不惯,阴阳怪气地损她也是做过的,还要装出一副乖巧模样。

    谁说是继女,跟张俪简直是亲母女,性格都如出一辙。

    张萍最厌恶表里不一的人,一来二去,就发自内心地看柳墨也不痛快了。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加上潇潇总跟她说,柳墨一直跟张俪不亲,其实无辜。

    下午在公园还说了。

    所以她隐隐感觉到,柳墨对她不仅没有不尊重了,甚至嘴还有点甜。

    刚刚看了眼她们拎上来的东西,多就算了,都不便宜。

    不像回家来吃个便饭,像女婿头一回上门一样。

    她跟韦安如说太破费了,来一趟花这么多钱,过意不去。

    韦安如说自己没花钱,“东西都是柳老师买的,来之前我们在理发店陪与潇染发,柳老师一个人把东西买好了。我跟与潇也说太贵重了,她说她来看她小姨,花点钱也是应该的。”

    张萍听完百感交集。

    难不成是长大了,懂事了?

    好像不可能,这位大书法家几年都不回绍城,连没少疼她的外婆都不看一眼,可见性格凉薄,也没真把他们这边的人当成亲戚。

    直到韦安如感慨了一句:“柳老师对谁都特别好,慷慨大方,也是真心来看您的,您就别心疼钱了。”

    张萍恍然大悟,懂了,这不是在接受采访嘛,肯定要作秀啊。

    潇潇跟她说过的,不要信短视频跟直播间里的那些人设和剧情,都是为了赚钱,假的不能再假了。

    这柳墨也是担心影响赚钱,这才表现起来。

    韦安如高评:“比昨天与潇带我们去吃的那家餐馆味道还要好吃。”

    慕与潇补充:“就是在那里碰到的舅妈。”

    张萍再次庆幸:“还好她不知道那是你,不然炸锅了。”

    张萍心情好多了,端详女儿的头发说:“这也不是纯黑吧。不是就不是,这个颜色染出来是好看的呀,妈妈能接受,我又不是老古板。你说之前那个橙色,大街上几个人染过,看着太离经叛道了啊。”

    韦安如跟张萍面对面而坐,被抓到目光,附和点了点头。

    偷偷在心里想,如果染彩色头发就算离经叛道,坐咱俩隔壁那对表姐妹可就是“十恶不赦”了。

    不仅都喜欢同性,看样子还有过点什么。

    这怎么办呢?

    她现在深刻感受到,为什么两个人会因此选择不联系了。

    这顿饭吃得快,有张萍在,很多话都不能聊。

    关于工作的话题,张萍知道不能多提,她也不想多提。

    柳墨书法家归书法家,在她眼里没什么厉害,她不去奉承。

    但是帮慕与潇说话了:“在一起工作,你们互相体谅。”

    慕与潇自己接了这话,“大家都很照顾我,你放心。”

    “你们还要在绍城几天啊?”

    “两三天。”

    张萍心犯嘀咕,柳墨才多大年纪,有很多值得采访的事吗?

    “那是不是还要回家一趟?你也得采访柳墨爸妈吧。”

    柳墨微笑:“不用。”

    “啊,你回来一趟真不回去看看他们啊?”

    “妈,你就别操心了,我们时间紧,没时间走亲戚。今晚这都是抽出的时间才来一趟,回去我跟安如都要加班整理。”

    慕与潇看不下去了,她妈不拱火就浑身难受。

    张萍嘴上答应,却放下了筷子,打开摄像头拍了一圈视频。

    慕与潇警觉:“你不会要往家族群里发吧?”

    张萍着重拍了斜对面的柳墨,“你难得回来,开开心心的,我发一下不好吗?”

    “妈。”

    慕与潇品出她想故意惹事。

    人家柳墨好不容易回绍城,说工作忙,没回那边该回的家,人家或许还能体谅。

    如果看到柳墨在这边吃饭,她大姨心里面怎么想?

    “别发了,咱们清净一点。”

    慕与潇说:“实在要发你就发我,我跟你自拍好不好?”

    “不发就不发。”

    张萍嫌她碍事,关了手机。

    “也不要往网上发啊。”

    慕与潇不放心,“这趟行程我们在保密阶段。”

    柳墨笑意盈盈,单只手臂搭在椅背后面,右手刷了下手机。也没多说什么,以一个绝对松弛的姿态,看慕与潇跟她妈“斗法”。

    张萍的心思昭然若揭,她也习惯了,这么多年真是没变。

    她满眼都是挡在她面前,想保护她的慕与潇。

    想到一些旧事-

    慕与潇高考完的那个夏天,她们一起住了半个月。

    其实是18天。

    慕与潇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好学生,好孩子,人好,相应的是有点迟钝和静默。

    但并不内敛,与人交谈时她很淡定,她很少露出不自在的表情,淡定得不像个高中生。

    但正如柳墨所预料,慕与潇不经撩,就算柳墨不去招惹她,她的某些心思也快藏不住了,要慢吞吞地掉落出来。

    她干脆放一把火,给慕与潇一点催化剂。

    那段时间她过得很舒心,在慕与潇身侧,她基本遇不到任何烦心事情。

    慕与潇会不紧不慢地解决让她不适应的事情,会安静地帮她洗衣服、收拾书桌,会心跳如雷地轻轻吻她,摸一摸她。

    情动到极点时,慕与潇没有考虑跟索要更多,她只是赶紧停下,离开,红着脸在一旁喘气。

    在柳墨问她在想什么以后,她沉默了一会,不好意思且诚恳地跟柳墨道歉。

    柳墨所读的学校有无数天才和开放的情感关系,她那天才发现,有人会为生理反应和欲望道歉。

    她表现出大方说:“你不需要道歉,开心就好,我不会因为你的开心而生气,责怪你。”

    她以为慕与潇会趁机得寸进尺。

    但是慕与潇告诉她:“我会。”

    “我会因为有不够清水的想法,怀疑自己是很糟的人。”

    隔天早晨,张萍开车来乡下看外婆和慕与潇。

    柳墨那时候意识到,慕与潇不是没心没肺,只贪享乐。

    慕与潇跟她之间,隔着太多的人和关系了。

    张萍到的时候,慕与潇才洗了她们贴身衣物,因为是慕与潇把它们弄得需要多换一次。

    晾晒的时候,张萍看见了。

    很是不悦:“不是你一个人的衣服,怎么只有你在忙?”

    柳墨在廊下看着,懒得过去解释,事实也是如此。

    慕与潇头也没抬说:“我们轮班,今天轮到我。”

    柳墨忽然笑出来,她发现慕与潇在撒谎方面已经得心应手。

    即便慕与潇对长辈们很好,几乎是顺从,但是,任何时候都会帮她挡,不让人随意指摘她。

    这一点,柳墨亲爸也做不到。

    但是柳墨一直记得她说的那一句“我会”。

    慕与潇没喊过她姐,其实慕与潇在心底喊了,慕与潇本质上是个小古板。

    第25章 使唤

    回不去的夏天像已经落下的苹果花, 回忆里再繁华盛大,也不属于当下的世界。

    只好为它唱挽歌。

    柳墨走了半天神,没注意到自己因此淡下去的脸色。

    但她对面的慕与潇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忧心忡忡地看她一会,越看越担心。

    柳墨极少有人前发怔不语的行为,让她不得不担心, 柳墨是不是讨厌这顿饭的氛围,是不是太讨厌她妈妈。

    柳墨觉得讨厌也正常。

    慕与潇在其中周旋的时候也生出疑问,长辈们为什么不能有纯粹的快乐的时光。

    聚餐或活动的时候,谈最近学的舞、听的歌, 难道不好?

    一定要家长里短,一定要把自作聪明演得生动活泼,让别人陪着演戏,跟着心累。

    慕与潇很爱她妈,也得到了最好的母爱。

    但除了给孩子的爱以外,她不认为她妈思想境界多高。

    平时她妈妈的性格或许比较讨喜,街坊邻居还算和睦。

    但是一旦牵扯到跟她大姨相关的事, 那简直是失了理智一样的魔怔。

    韦安如在负责社交,陪她妈聊别人家的丑闻聊得满眼放光。

    慕与潇于是得了闲, 暗暗将脚从拖鞋里拿出来,修长的小腿伸出去, 轻碰了碰柳墨的脚踝。

    柳墨的思绪这才从外婆家回到饭桌上, 对上慕与潇的目光, 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她随之发现慕与潇学坏是真的很快, 就低眸笑了一下。

    慕与潇知道她在笑什么, 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欲盖弥彰地把脚收回来。

    她有样学样, 按照前不久的记忆,脚尖一路往上,在柳墨小腿上蹭了又蹭。

    柳墨眉眼笑意更甚,跟她的“吝啬”不同,大方地把腿往前伸伸,给她为所欲为的机会。

    慕与潇用的是离她妈妈更远的那条腿,但不知道是因为频繁碰得桌布在动,还是母女之间的心灵感应,她妈话正说到一半,突然低头,往桌下看了一眼。

    慕与潇被吓到了,反应快,火速收回越界的肢体。

    因为动作大,膝盖好巧不巧还磕到了桌腿。

    刚巧大家都没说话,动静是一点都没盖住。

    她的脸跟着烫起来,耳尖的染了点绯色——吃饭前,她将刚染完的头发随手扎起来。

    看上去少了青春艳丽,多了端庄斯文。

    再也不是被调侃巡山的小旋风了,正像绍城土生土长的本地女子。

    眉目流传间,亦有江南水乡的好风光。

    有时皮肤白不是好事,她的羞赧和紧张,韦安如看出来了,意味深长地望向她。

    余光里,柳墨沉心静气的,将杯子里最后几口果汁喝完了。

    仿佛另一旁的局促和慌乱跟她没一点关系,她也不在乎似的。

    张萍忙把桌布掀开了,“怎么了,磕到哪儿了?”

    “没事没事,不疼。”

    慕与潇更窘迫。

    “脸都疼红了,还说没事!”

    张萍母爱泛滥,把她膝盖揉了揉,当着柳墨跟韦安如的面,慕与潇更是尴尬。

    她今日份的人生经验就是,不要学坏,报应很快。

    她妈含嗔批评她坐没坐相,吃个饭又是抖腿又是乱晃。

    她虚心接受。

    心想,只要不再带柳墨回家吃饭,就不会有这些事。

    张萍对“书法家”三个字听着不痛快,主要是张俪跟柳墨爸在她面前提太多次了。

    她心中瞧不上,柳墨写的字她又不是没见过,好看是好看,没看出来特别之处。

    会写几个毛笔字的人就都是书法家了?

    变着法给自己脸上贴金!

    但是柳墨能靠写字挣到钱,小有名气,也算她的本事。

    这点张萍不想承认也不行。

    于是吃完饭,作为长辈,她带着探究,意思性地问柳墨现在工作压力大不大。

    柳墨说有挑战,但是享受。

    她答得过于官方,张萍感觉自己也像个记者。

    之后又问,“个人生活呢?对象有没有找一个?”

    柳墨笑意不减:“小姨,您操心潇潇的感情状况就好了。”

    这是让她别多管闲事。

    “潇潇不急,没记错的话,你比潇潇大三岁吧?今年也有……”

    “妈!”

    慕与潇平静地打断。

    “我用一下卫生间。”

    柳墨借故离开。

    慕与潇不想在韦安如面前给她妈上思修课,按下不表。

    “妈,我们晚上还有工作,等柳墨出来,我们就回去了。”

    张萍不舍,慕与潇只好暂时答应,过两天工作忙完,如果有不急着回,会再陪她吃顿饭。

    柳墨开了门,边洗手边喊慕与潇的名字。

    “来一下。”

    慕与潇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过去了。

    卫生间门被关上。

    “……”

    韦安如当场愣住,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来。

    不知道说什么能让气氛正常一点,她甚至觉得关门的两个人丝毫不顾她死活。

    这种情况下,留在外头面对的人才最痛苦。

    好歹把她也带离现场。

    她可以不看不听。

    张萍眉头一紧锁,眉间几道皱纹清晰,撇撇嘴,也没在意到韦安如的如坐针毡。

    嘟囔了句:“又去调肩带,买的哪家内衣这么次,自己伸手不就够到了,喜欢使唤!”

    韦安如噤若寒蝉。

    生怕吐出半句不该吐的话。

    卫生间里,随着柳墨把门关上的动作,慕与潇有点儿破罐子破摔了。

    语气还是四平八稳,“喊我来干嘛呢?”

    “调肩带。”柳墨说。

    慕与潇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肩,又收回,目光规矩地放在她脸上:“抱歉,我妈烦到你了。我跟她说了,你出去我们就走,所以你不用再应付了。”

    柳墨不接她话茬,很正经地说:“这次是真调,这件新的,我穿着不舒服。”

    静了一会,慕与潇认命,“怎么调?”

    柳墨背过身去,把上衣掀起一部分,露出一段紧实瓷白的腰身,纤瘦的脊骨挺立当中。

    紧张环境中的视觉冲击,让慕与潇心悸,生出一种要被柳墨折腾疯了的消极想法。

    但她还是安静着,没做过多絮叨,将手从柳墨为她预留的空隙中伸进去。

    本来不想碰到太多肌肤,但衫子是修身的,所以没给她正人君子的机会,她的手掌等于贴着柳墨的背部上去。

    手感很好。

    只是柳墨从放松状态到被迫绷直了上身。

    慕与潇的手触及她的内衣就停,问她:“哪边要调?”

    柳墨不知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倾耳又问:“左还是右?”

    “中间。”

    柳墨低声笑了下,往后一靠就侧身靠进了慕与潇不会躲开的怀里。

    “帮我解开。”

    她的声音如一道诱惑的咒语。

    预料之中,慕与潇没有太多惊讶,把手拿出来。

    “柳墨,我们先离开这。”

    她在柳墨脸侧吻了吻,紧紧抱了一下,然后松手,像终于把心中的渴望都平复下去。

    “我不喜欢你妈。”

    “我知道。”

    “但我又想试试,能不能跟她正常地坐下吃一顿饭。”

    “其实还能忍。”

    “你为什么要忍?”

    慕与潇较真说:“她又不是你妈,她不能给你气受,你不舒服就要离她远一点。”

    “可她是你妈妈。”

    柳墨说了这么一句。

    慕与潇其实没太理解。

    但是没时间问。

    柳墨先出去,慕与潇就顺便关门上了厕所。

    好给自己缓一缓的空间。

    离开之前,张萍边陪她们等电梯,边拉着安如交代,虽说是像私下叮嘱,但声音没藏着。

    “安如,你帮阿姨看着啊,有人再敢抽烟,你就跟我说。”

    “啊?好好好,阿姨放心。”

    电梯到了,慕与潇拉她走,韦安如急着进,也没细想。

    轿门关上,她后知后觉:“谁抽烟,没人啊咱们。”

    慕与潇平和道:“别管她,操心比较多。”

    “行吧。”

    韦安如正餐后犯困,懒得管那个,一心想着回去之后问问慕与潇,刚刚跟柳墨干嘛去了,是不是真的调肩带。

    想看看老实人的反应。

    她们怎么敢的。

    回去路上,柳墨好笑道:“你发现没有,刚刚聊天,你妈到最后也没说,今天去公园干嘛的。顾左右而言他。”

    慕与潇没兴趣,“可能就是散心,或者找谁聊八卦去。”

    柳墨妄议:“找老伴。”

    韦安如一缩脖子。

    慕与潇情绪平稳,点点头,“那应该抓紧,她年纪不小了。”

    韦安如忍不住,“我真笑死,你妈没催你找对象就算了,你还催起她了。”

    “我不催,我只是没意见。”

    柳墨把车窗打开,春风都灌进来,她忍不住跟着车里音乐,和唱了几句。

    轻柔低缓,润泽心涧。

    慕与潇在歌声里逐渐放松,她已经很久没听柳墨唱歌了。

    那年她们在一起过暑假,夜晚睡不着去屋顶喂蚊子,柳墨轻哼着民谣。

    慕与潇跟她说:“如果以后你做个歌手,你的每一场演出我都会去听。”

    “谢谢谬赞,是因为我唱得好听,所以每一场都听?”

    “是因为你是柳墨。”

    慕与潇说:“我希望你有份鲜亮的职业,这样,我会有更多关注你的机会。”

    “那要求可太高了,我不做歌手,你怎么办?”

    慕与潇想了想,告诉她:“你做什么,我都会关注。比如你做个书法家,我也会做你的粉丝,看所有关于你的作品;你做商人,我就买你在售的所有产品。”

    “如果你做个普通人,朝九晚五……”

    “然后呢?”

    “我就去做你的同事。”

    慕与潇朝她粲然笑了笑。

    柳墨又唱起歌,歌声婉转,但是被起夜的外婆打断。

    喊她们俩赶紧睡觉,明天早起去赶集。

    ……

    “今天某个瞬间,让我想到在外婆家的时候。”

    “我也想到了。”

    慕与潇说。

    她在柳墨房间,夜色浓郁,她没回忆起旁的,只说:“后来我再看清水文,都想到你。”

    “看不清水的呢?”

    慕与潇老实说:“还是只会想你。”

    “但我不会再感到抱歉。”

    第26章 事故

    春雾把夜晚打得潮湿, 幽幽淡淡,一方一方的窗户格里,灯光晃动着情绪各异的人影。

    远远旁观, 被拉长或异化的影子里,无声困囿着诸多执念。

    慕与潇站在柳墨面前,感到自己也被雾气包裹, 连发丝都是湿漉漉的,没半点清爽痛快。

    但她就静静站在那,把心底深处的想法吐露出来后,也没有着急离开现场。

    她可以正视自己的过往和现在。

    慕与潇刚开始工作时, 大四还没毕业,她单独跟随采访的第一个客户,是一个退休教师。

    阿姨虽然才退休,白头发却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大,她一直独居。

    巧的是,她跟慕与潇一样,逝去的另一半也是女人。另一半离世五年, 留下了一堆日记本。

    阿姨当年就没翻完,因为在她伤心过度, 想通过爱人的文字去怀念她时,发现字里行间虽有熟悉, 也有遮掩不住的陌生感。

    比如其中某一本的某一页, 她从中敏锐地发现, 居然有类似精神出轨的忠实描写。

    于是从此搁置。

    但是五年后, 她被那堆日记扰得夜不能寐, 那些文字成了她的入梦素材和走不出的困局。

    慕与潇耐心十足,起早贪黑替她把日记里的文字梳理一遍, 把她想看的和不想看的部分都分好类,整理成文稿给她。

    也从中找到她爱人的执念,即在病中,为自己不能陪她走到老而自责痛苦。

    痛苦到否定这一段,如果从来没有在一起过就好了,她会跟别的人相濡以沫,白首到老。

    她们相依为命多年,她爱人临死前还在担心当这世上没有人陪伴她,她怎么办?

    她能不能找到新的寄托?

    所以,她依附在日记本上的执念,企图通过把日记内容重复给她,带给她充实的生活。

    至于所谓的精神出轨,作为旁观者,慕与潇没有太多感触。好像那些表达还算不上“移情”,但是不算无辜。

    所谓情感方面的开小差,在真实生活里,起码后面的日记记录当中,所占比,远没有当事人想的多和复杂。

    且后续特别简单,那个状态没有越来越浓,反而迅速寡淡。

    慕与潇记录了整个故事,劝当事人耐心看完所有日记,并在最后一本日记所剩的空白页上,将近期的生活也记录上去。

    然后,她把自己所摄图片跟前因后果,写成一篇往生稿。

    最后,把导入了往生稿后在内部网站里生出的休止符,打印出来,贴在日记本上。

    因为在实习期,那是个相对简单的工作,慕与潇记忆犹新。

    在第一篇往生稿里,她颇有感悟地写,“人是被欲求和执念寄居的躯壳。”

    死人是。

    因为活人是。

    慕与潇回忆自己写过的话,回忆了别人的情感故事,然后回到了当下的夜色中。

    她跟柳墨平心静气地说:“清水与不清水,想你与不想你,抱歉或不道歉,都不代表什么。”

    “柳墨,那只是不同时期的我在成长,你没必要为我说的话上心。”

    正如,她不会再对柳墨的话多上心了。

    因为有渴求,因为有执念,她曾经为许多事情投入过反复的思绪和自省。

    她在这些方面孤立无援,在没有任何人做参谋和同伴时,她跟自我和解了。

    对同性产生情愫。

    对柳墨产生生理反应。

    在迷恋柳墨多年,在她们的关系(准确说是身体关系)到达她没奢望过的最高值时,她选择断开联系。

    在重逢后,依旧心绪不宁。

    她都挣扎过。

    她花了无数时间,说服自己平静且坚强地去接纳自我,享受自己的每一个念头与选择。

    所以慕与潇现在沉默的瞬间变少了,她能够坦然地告诉柳墨,自己是会在看爱情小说时想到她。

    但是,慕与潇也会告诉她。

    她想她,与她无关。

    人放不下的,其实是自己的成本和纯粹。

    没有柳墨的这些年,她过得未必不好。

    但是柳墨一出现,她就想到她付出了真诚感情和懵懂年华的过往。

    潜意识翻滚,像打碎了的玻璃,怂恿她,制造所谓的“破镜重圆”。

    “我没必要。”

    柳墨点头,“明白了。”

    柳墨转而又说:“潇潇,你其实没有喜欢别人对吧?你没有跟别人在一起过。”

    慕与潇还沉浸在思绪中,没想到是个陷阱,“安如告诉你的?”

    柳墨蓦然展颜。

    “我们见面的第一天,你说你不会给我添麻烦。你告诉我刚分手不久,你那时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是在撒谎。”

    “我以为过去几年,我已经不了解你了,但那一刻我还是看出来你在骗我。”

    “因为你故意骗我,又是在这种事情上,我心情还不错,这些天你也能感受出来。对吧?”

    柳墨问她。

    慕与潇才恍然,自己那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回答,在柳墨眼中又是“好玩”了。

    难怪,柳墨不仅没听进去她的话,还“变本加厉”。

    她自嘲地笑说:“当时只是不想你担心我是刻意出现,对你纠缠不清……”

    “才撒个谎说自己刚分。”

    “那你就不担心,我理解成你是因为刚分手,寂寞无趣,才想办法回头来撩我吗?”

    柳墨好笑地问她。

    慕与潇低着头理起衣服上的褶皱,但有的褶皱偏偏不会平,起码手不能让它们听话。

    她懵了一样,抬起头,“可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没把我想成那样吧?”

    柳墨从她的茫然中,找到了那个夏天的慕与潇的影子。

    “你猜猜。”

    “希望,你没有那样想我。”

    那就意味着,柳墨这些天跟她的亲密,连觉得她“好玩”都算不上,是当她可笑呢。

    “我没有,因为你不是,我看出来你在骗我。”

    “那就好。但柳墨,我虽然撒谎,但也不至于从来没喜欢过其他人,没有别的情感生活。”

    她试图强调,“所以……”

    柳墨帮她完善:“所以你看非清水文的时候也会想到别人,是不是?”

    话题在饶了一个大圈子以后又回到了清水文。

    “是。”慕与潇只能说。

    柳墨微笑着,像一副柔和明媚的山水图。

    她放过了她们方才所有的话题,因为慕与潇不喜欢,慕与潇没想好怎么应付。

    “你知道今晚,我还回忆了我们在外婆家的什么事情吗?”

    “你说我才知道。”

    慕与潇心里却在推测了。

    “你帮我洗衣服,你妈看见不高兴,你骗她说我们轮班。”

    慕与潇似乎都不记得这么件小事情了,想了一下,“那我妈肯定信了吧,不然我肯定会印象深刻。”

    “她信了。”

    柳墨开玩笑:“就像今晚信你在给我调肩带一样。”

    “刚刚在房间,安如问我,去卫生间跟你做了什么,真是调肩带吗?”

    “我说不是调肩带,但也没做什么,只是单独说说话。”

    “她问我为什么柳墨的胆子能这么大,都不怕我妈怀疑。”

    慕与潇在柳墨含笑的目光下淡定说,“我告诉安如,你看我妈不痛快,生怕她思绪能闲着,甚至生怕她不怀疑什么,当然不会多顾虑我。”

    “你看,我也不是好人。我恶意揣测了你,我坦白,你可以生我的气。”

    “生气?你那样揣测我,也没生我气啊,你不都配合了嘛。所以潇潇,你真了解我,又对我总是包容。”

    柳墨不以为意,轻佻地,用食指抬起慕与潇的下巴。

    “怎么办,我更喜欢你了。”

    喜欢。

    柳墨有说过喜欢她吗?

    慕与潇不知道答案是“没说过”,还是“说过但被她有意忽略了”。

    但,“更喜欢”从何说起呢?

    “不怎么办。”

    慕与潇消极回答,但是温柔地吻了她,与她相拥在床上。

    床单跟枕巾、被罩都是她们小时候流行的布料和花色,复古有余但情趣不足。

    不过接吻的时候,没有人会睁着眼看四件套。

    因此,她心底蹿出一个更为不堪的想法,她为什么要让柳墨这么看穿她,戏弄她,妄图掌控她的情感和情绪呢?

    她可不可以,肆意而为?

    就在柳墨那也恶劣起来,又能怎么样?

    反正,她们也不会有更多的交集和更深的关系了。

    恰逢此刻,柳墨乌发散乱了一枕,跟她说,“我想体验,你看的非清水文的部分细节。”

    “你体验过的。”

    慕与潇轻咬着她的耳垂,解开她的衣扣,“但是我有读更多的新书和情节,可以跟你分享。”

    在柳墨准备好接纳她时,她突然停下。

    看了一周,“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在这里?”

    “我不在乎。”

    “其实是我没准备……”

    “准备什么?”

    柳墨明知故问,顶着慕与潇的局促说:“知道了,因为上次你也没准备,我们凑合用的是酒店里的东西。”

    “当时体验感一般。”

    “那……”

    “不用不行。而且我也没准备,我以为这种东西都是谁用谁带。”

    “你啊什么。你刚才说的,你又不是没有别的感情生活,这规矩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种规矩。

    慕与潇只知道,这一回合又输掉了,她根本不可能凭借着这方面的“本事”,处在上风。

    那是很可笑的想法。

    她表面平稳,内心丧气地回到房间,想一个人抓狂一会。

    但出乎预料,韦安如醒了,正在床上玩游戏。

    抽出功夫看了她一眼,也没打算放过她,“趁我睡着差点夜不归宿,有故事吗?”

    “有事故。”

    出房间时,柳墨说,“下次记得准备,别半途而废了。”

    她恨不得直坠入春夜,在雾林里窒息。

    第27章 得罪

    在室内灯光下, 慕与潇的头发顺从地呈现出一种单调的、富有光泽感的黑色。

    隐隐发散着理发店里专属的浓郁香氛味道。

    还算好闻,但她不喜欢。

    只是迫于理发师的交代,晚上没有把头发再洗一遍。

    韦安如睡醒不久, 只能玩无脑又好打发时间的小游戏,脑子没完全更新过来。

    看到慕与潇的头发,才意识到那头橙发一去不复返, 好在她还打卡留影过。

    现在回想,昨晚要跟她们拍合影的柳墨也耐人寻味。

    昨晚不小心遇到她们舅妈,两个人都在极力掩饰,一个负责编瞎话, 一个负责埋头捂脸。

    怎么不算有默契呢。

    饭吃完后,柳墨还愿意挽着慕与潇拍合照。

    说她对慕与潇全无感情,只剩下亲戚之间的避嫌和躲离,又似乎不恰当。

    但慕与潇本人抗拒面对这件事。

    “头发染回来真心好看,虽然陈夏的杰作新鲜,但还是黑色更养眼。对了,柳墨是不是还欠人家理发店老板一幅字啊?”

    慕与潇反应了一声, 想起来,“嗯, 她既然答应人家了,应该会送过去。”

    韦安如把自己盖的被子往上拉拉, 挪出床边让她坐。

    “想过没有, 人家本来可以不管这回事的, 都是为了你, 才欠老板一个人情。”

    她引导。

    慕与潇坐下, 跟着想了想,其实有不同意见, 但不想再说没良心的话,于是点了点头。

    “到时候我会帮她送。”

    她由头发想到躺下以后,柳墨把她喊出房间。

    才进到主卧,柳墨就说:“再看一次,还是喜欢黑发的潇潇,我更熟悉。”

    “你听了我的,选黑茶色是不是果然没有错?”

    慕与潇点头,她明白,她说的熟悉是因为自己在跟她断开联系之前,一直都是黑色头发。

    她们极力从熟悉感中得到安全感。

    慕与潇把她丢在浴室的戒指还给她,“你又落下了。”

    柳墨故意问:“有没有可能,我只是想把它放在那呢?又不担心谁把我戒指顺走。”

    慕与潇平静道:“也有可能。”

    柳墨抬手:“你帮我戴上。”

    慕与潇正要帮她时,发现她轻轻笑了声,把无名指翘得更高了些。

    慕与潇没理会,左手抓住她的手,右手稳且固执地把戒指从中指推了进去。

    现在她回想起自己那一刻的举动,她是跟想戏弄她的柳墨较上劲了。

    就要那么不好玩地较真。

    但意义是什么呢?

    她真能对柳墨免疫还是洁身自好?都没有。她还是差点越过那条线,再一次败落而回。

    她永远记得,第一次跟柳墨发生亲密以后,隔天睁眼时满怀期待的忐忑。

    还有柳墨含笑的目光,以及不当回事的“安慰”。

    韦安如看她走神,不大对劲的样子,彻底退出了游戏,翻坐起来。

    慕与潇理着本就不算不整齐的衣袖和衣摆。

    她焦虑或者不安时,就会做这样的事情,韦安如看过多次。

    “睡衣理那么平干什么,一躺下不又皱了。”

    慕与潇听话地不动了。

    这让韦安如心头升起一股爱怜,“出什么事故了?”

    慕与潇眼神飘了下,没立刻回她的话,她就猜到了:“估计没有我能听的。”

    “你别说了。”

    她也有点怕。

    慕与潇张开嘴又闭上,“说起来复杂。”

    “你觉得柳墨对你是怎么个什么意思?”

    慕与潇不肯多想:“逗我好玩,但也因为是有过相处的熟人,还有几分真心。”

    “对我挺好的。”

    但不能当真。

    “逗你?你就这么想她?”

    “我了解她。”慕与潇点头。

    “你了解她?真了解?”

    “实践总结。”

    “行吧。”

    韦安如信了她的话,与潇一直是聪明人,她都这么说了,外人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只好叹息:“你们家就是个普通家庭,你外公外婆都在乡下,你妈开个小文具店,也没财产可夺,按理不会有纷争。但真奇怪,你说你跟你小表姐,你妈跟她姐,关系都不好。”

    表姐就表姐,还小表姐,慕与潇皱眉。

    “没钱的家庭不代表和平。”

    “如果我妈跟我大姨关系好……”

    她就会把柳墨当成亲姐姐,不会产生任何非分之想吗?

    逻辑上是这样,但其实,也不好说。

    “那样你跟柳墨肯定亲姐妹一样,像我跟我表姐们。”

    韦安如帮她补充完整了,“你不会想有的没的,更不会怀疑她对你的想法。”

    慕与潇敷衍,“应该吧。”

    可是,不存在假设中的情况。

    柳墨睡前发来好友申请。

    她果断拒绝了,拒绝理由是工作交流不需要加好友。

    其他交流在工作后会结束。

    她答应过柳墨,自然不会言而不信。

    隔天一大早,两个人克服困意按点起床。

    柳墨一直没出房间,她们也不好去打扰,就各自抱着笔电在餐桌上办公。

    一个修图,一个敲字。

    在没有柳墨的正式工作群里,两人把该提交的工作记录都提交出去。

    心照不宣地,隐去了昨晚回慕与潇家吃那一顿饭。

    因为那顿饭对她们的主线毫无作用,除了让慕与潇提心吊胆夹在中间,让韦安如理解了两家人的不和有多具体。

    关于柳墨的文稿,慕与潇写得很是仔细,转正以后,她从没比现在更斟酌词句。

    她学新闻,文笔要求切合又真实,而非华丽的词藻。

    她意不在堆砌词句,只是有时候灵感毕现,忍不住加上一些所谓的金句,再给每个故事取一个名字。

    也正因为她的风格和这些年卓越的业绩,让她在记者圈内小有名气,不断有人来挖她。

    但她就像跟陈夏签了卖身契一样,从没考虑过跳槽,因为陈夏确实足够大方。

    现在新人入行,写往生稿都是模仿她的风格,因为客户看了都很满意。

    于是慕与潇下周的工作安排之一,是被邀请去相关部门,给一批新人做培训。

    陈夏提醒她准备准备。

    各类工作讯息往脑子里塞的同时,她在想着柳墨,柳墨怎么还不起,哪里不舒服?

    她知道这个分心的状态不好,于是再次打定主意,要快点推进工作,完成离开。

    她感觉这几天,她从清醒到浑浑噩噩,又快被扯下去了。

    扯进上大四之前,装满柳墨两个字的池塘里,在那儿溺于春光,再慢慢沉下去。

    她必须要撤离,要保证一切事情的可控,可控也许不是最好的生活状态,但最安全。

    但她无奈,柳墨还在拖延。

    昨天一天过得充实无比,补拍书法视频,逛公园,染头发,回家吃饭。

    一天下来,话说了不少,但柳墨所袒露的心绪寥寥无几。

    慕与潇梳理得差不多,但她不多说,工作进度就有限,总也不能顺利。

    安如说得对,柳墨这件事按经验来看特别简单,母亲对一个人来说至关重要,她们不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

    所以慕与潇安慰过柳墨的话,不是她当场变得嘴皮子利索了,而是类似情景并非第一次处理。

    说实话,要是柳墨能快点,都不用磨蹭到这个时候。

    慕与潇把韦安如拍的照片都看了一遍,相应地往文稿里配。

    然后她走进书房,把韦安如拍过的那叠练习纸又取出,柳墨妈妈的笔迹跟柳墨大有不同。

    如果说字如其人,就可以看出这个人并没有柳墨洒脱,或者说薄情,这个人是被束缚在条条框框和笔墨中的。

    而笔迹浓淡都不相同,并不是墨的原因,而是腕力有差。

    病与不病,在墨痕上有所差别,但是她从没有放弃过拿笔书写。

    一股强烈的感同身受从慕与潇心间滑过,她遽然意识到,这些天她的重心都在柳墨身上。

    她没能像以往那样,关注当事人的生前哀乐。

    她有所失职。

    她蹲着看了许久,直到时间过了十点半,柳墨仍没有动静。

    因为慕与潇刻意没加柳墨的联系方式,韦安如去私聊问了。

    [柳老师,你起了吗?”]

    柳墨在回答“起了”过后五分钟,打开房间的门。

    她神色如常,但脸色不好。

    与慕与潇对上之后,没表情地点点头,去了卫生间。

    韦安如第一反应:“你昨晚是不是跟她吵架了?你又得罪她了吗?”

    “我没有。”

    相反,她们挺好的。

    除了她没有同意柳墨的好友申请。

    不对——慕与潇反应过来,会不会“半途而废”对柳墨而言,也是一种得罪?

    不至于。

    可惜不好请教人,小说里面,从没有这样的事情,人家都很和谐。

    哪怕清水也和谐。

    “没有就好。提醒你,我们还在工作,你要保持专业。你不能把家长里短、恩恩怨怨扯进工作中来,不然我们就得耗在这了。”

    韦安如扮演前辈,语重心长。

    慕与潇郑重其事:“好,我会记住的。”

    家庭的恩怨让人心累,昨晚怕她妈听不进去,她趁着洗澡给她妈发了一段语音。

    意思是,这份工作不出意外会在三天内结束,到时她跟柳墨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但是如果节外生枝,把饭桌上拍的视频泄露,或者引起柳墨跟她的矛盾,那就不好说了。

    “妈,我不想被其他亲戚知道我采访她这个大书法家,你也不想给她父母炫耀的机会吧。”

    她切中要害。

    她妈说好。

    搞定这些,慕与潇很心累。

    她不想让柳墨也累。

    她们应该离得再远一点。

    卫生间的门一直关着,只听水龙头在放水,哗哗啦啦,像能淹没一整个春天一样。

    窗外的树越发苍翠了,像预备好被夏蝉栖居。

    柳墨终于出来,通知她们:“收拾一下,我们过会就出门,午饭路上找家店吃。”

    “去哪?”韦安如问。

    “去看我跟潇潇的外婆,她最近身体不好,很想念我们。”

    柳墨微笑:“常言道,百善孝为先,外婆以前最疼我了。”

    慕与潇:“……”

    她追不上柳墨的思维。

    韦安如回房问收拾的时候问慕与潇,柳墨这一趟到底是为了谁?

    “我怎么觉得哪不对劲呢?”

    “见机行事。”慕与潇假装镇定。

    出发前,她才找到跟柳墨私下说话的机会。

    “我们忙完再回去,不好吗?”

    “不好。”

    柳墨反问她:“工作结束,你还会跟我一起看外婆吗?”

    “可是……”

    “所以,既然昨晚我们都想到在外婆家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回去看看?”

    慕与潇固执地大摇其头,“如果你不想配合我,说明这份工作我不能胜任,我会申请换人来。”

    柳墨脸色沉下去,“放心,回去我有我的事情,不会让你的工作没有进展。”

    “潇潇,别多想。”

    第28章 生恨

    相处几天以来, 慕与潇第一次提到“换人”。

    简而言之,不管柳墨对陈夏多重要,不管这份工作对她多重要, 她就是不想干了。

    两人冷然对望,全然不见昨夜的温情与暧昧。

    归于静默。

    仿佛争执间砸碎了一个玻璃盏,随着清脆的迸溅, 双方都被吓住了。

    其中一方先蹲下,收拾好情绪,一片一片,捡起玻璃渣子。

    偶然被棱角碰到肌肤, 还不至于出血,但痛感是有的。

    不愉悦时,脱口而出的话往往不是临时起意。

    慕与潇承认,她在心里琢磨过做逃兵。

    她可以平静地应对许多事情,她一向是个情绪起伏不大的人,即很多事,触及不到她的反射区。

    迟钝木然也好, 无趣无聊也罢,她坦然接受他人评价。

    但是, 与柳墨相关的事不包括在内。

    有时她会变得不像自己。

    她看破柳墨“得寸进尺”,干扰范围从她到她妈妈, 现在还要涉及外婆。

    温水煮青蛙。

    她不想再坐以待毙。

    即便与柳墨的重逢, 让她得到过抽象意义上的“失而复得”。

    但只是弥补多年前的遗憾, 不是真想得到或被得到。

    她少见地恼火, 将事态发展归结于她自己在某些交情上太轻浮。

    从前的事就不内耗了, 不过是年少好奇,青涩懵懂, 不算大错处。

    但这一次,她都脱离校园四五年了,总该为行为负责。

    从那日初见柳墨,她就慌不择路,没守住底线。

    她天真以为,在她跟柳墨这个年纪,谁都玩得起,不影响工作就行了。

    现在发现,她玩不起。

    因为柳墨摆出一副“要玩真的”的架势,这极容易误导人。

    她又把责任归结于,她在这期间太放纵自己,也太放纵柳墨。

    她放纵着自己对柳墨习惯性的怜惜和顺从。

    这就像常年潜伏在她体内的病毒,大多时候与她相安无事,她以为好了,一旦她虚弱,病毒就趁机作乱。

    给她好看。

    她放纵着柳墨的恶趣味,对她试探性的撩拨,还有毫无意义地欣赏。

    柳墨这次与以往不同,表现得很喜欢她,很愿意跟她亲近。

    甚至愿意让她的同事兼好友知道她们的事情,还愿意态度平和地去面对她妈妈。

    可是她深知,这些“愿意”是昙花一现。

    就像十几岁时,柳墨偶尔心情好,也跟她说说笑笑,喊她“潇潇”。

    坐在她车后,贴住她背说她是一股清流;挽着她走一截夜路;倚在她肩上说累了想休息一会。

    但慕与潇无论何时用手机给她发消息,哪怕是急着要答案的事,她也基本已读不回。

    当慕与潇在新华书店看见她,脚步轻快地过去跟她打招呼时,她在一帮同学里面抬头,态度冷淡得仿佛慕与潇是隔壁班的同学。

    “哦,你也在。”

    又低头,继续挑自己的书。

    高考完在外婆家的夏天,她们亲昵到慕与潇以为在做梦。

    但柳墨离开后,居然还是动辄不回她信息,哪怕她说自己被开水烫伤了,柳墨也不咸不淡。

    柳墨如果喜欢她,从前不会那样对她。

    不会离开绍城,谁也不搭理了。

    如果喜欢她,哪怕只有一点点,这些年不会从未想过联系她。

    就因为现在遇到,她闲得慌,慕与潇猜测她不在恋爱中。

    于是当她发现慕与潇没有对象,还是好说话,能好脾气地顺从地跟在后面,给予她想要的情绪价值和肢体慰藉。

    就又大发慈悲地给出一些看似善意的“纠葛”。

    这就是柳墨啊。

    她了解的,她花了好多年去了解和理解。

    慕与潇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她又找到了当年拉黑、删除柳墨一切联系方式时的心情——怨恨。

    由爱生恨是个庸俗课题,她曾辅修过。

    本来以为毕业就能忘光、放下,但在今天,柳墨又一次让她不要多想时,她记起来了。

    她料定她这几天的回应都是错误,是可笑的。

    尤其昨晚,她差点跟柳墨做到最后一步。

    如果严苛一点,那跟做到最后没什么不同。

    她跪在床上,跪在了柳墨身前,向做祟的欲望俯首称臣。

    安如说,不要落于下风。

    如此重要的良言,她总是置于脑后。

    她眼眸里摆放着精心打造过的平静,竭力想与平日一样。

    “柳老师,我没多想,我也不喜欢多想。我只是自觉本事不足,领导催得紧,工作没进展,知难而退。”

    柳墨全程目睹她的情绪变化,就像亲眼看着她弯下腰去拾起满地碎片,然后捧在手里,忍受着疼痛,装作若无其事。

    “我说了,会让你的工作有进展,你以为我骗你?”

    “外婆家去不得吗?”

    柳墨不解。

    话说到这个地步,慕与潇索性挑明。

    “你如果真的孝顺,真有良心,不会一次不去看她。你不去也无可厚非,但说‘百善孝为先’,就像把外婆当成一个好用的工具。”

    “让我感觉,我也是工具之一。”

    她慢条斯理地说。

    开始拿着她手里那堆碎玻璃渣扎人了。

    柳墨在这种时候还能笑,温柔到极致,轻声问:“是,我是个没良心的人,她也不是我亲外婆。我为什么要真心孝顺你的外婆?”

    慕与潇不理会这话的攻击性,点头,并无愤怒:“对啊,那就更没必要去打扰。”

    “早点忙完工作,我们早点离开绍城吧。”

    柳墨喊着招牌笑意,无声盯她一会。

    “你不想去,我自己去。”

    耐心告罄,慕与潇不想搭理她的以退为进。

    “我会提交申请,换人跟进。”

    柳墨以离开宣告了谈话结束。

    她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一直到过了午饭时间都没出来。

    韦安如一脸愁容,恨铁不成钢看着慕与潇,“你说你记住了我的话。”

    “我是记住了,也想照做。但是,对方因为我总不配合,所以我打算退出。换个人来吧,你们会很顺利。”

    慕与潇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箱。

    “不不不,换个人来,万一她直接取消合作呢?你忘了老板的交代,我们跟她后续的合作比这次采访更重要!”

    韦安如也蹲下,把她叠在箱子里的手摁住了。

    “那跟我没关系。”

    慕与潇自暴自弃:“我只是打工人,公司就算明天倒闭也压不死我。”

    “谁想压死你呢,我们只是去你外婆家。”

    韦安如还不太理解,“就算你们关系不好,那毕竟也是她外婆啊,她或许真有事。”

    “不去。”

    慕与潇犯倔:“有本事让陈夏开除我。”

    韦安如很久没有说话。

    慕与潇低着头,以为韦安如在酝酿,预备把她大骂一顿。

    心想哪怕挨骂也要走。

    但是韦安如笑了,站起身,掐着腰夸,说这是认识她这么久以来,她脾气最大最可爱,也最像个同龄人的时候。

    “合着以前我不是你同龄人。”

    “像我大姨。”

    “别再提‘大姨’两个字!”

    慕与潇咬牙切齿。

    “小表姐。”

    “闭嘴!”

    慕与潇少见地破防,她再也不想被“脱敏法”治疗了。

    韦安如犯了下欠,心情明朗。

    心里有点恶劣地想,就算是与潇说的那样,柳墨有时候就是故意逗她玩,那也情有可原。

    慕与潇很可爱。

    “不拦你,你收拾吧。反正你说得对,公司倒闭也跟我们没关系。”

    她往床上一躺,笔直。

    “你跟老板商量一下,早点走吧。我也觉得这趟为难你。”

    慕与潇决定给陈夏打个电话说,在那之前,她想了想,去了趟卫生间。

    洗完手,她也没急着出来,在镜子前凝视自己一会,昨晚没睡足,有黑眼圈了。

    然后她莫名其妙靠墙蹲下,玩起了手机。

    脑海里盘算,怎么跟陈夏说最好脱身。

    她刷到了柳墨的账号,不久之前卡着整点更新了一条视频。

    于是戴着耳机,点开视频。

    视频的核心是为柳墨即将的线上书法课做宣传。

    视频一开始,穿着一身中式衣裳的柳墨,在工作室的书房里大气地挥毫,写下“遮南”二字。

    遮南是她的工作室名字。

    这是她视频的固定开头。

    然后进入主题,一墙的作品瀑布下,女子双眸沉稳,下笔如有神,气质淡雅如玉兰。

    最后镜头落于她的面容,她的笔尖,再到最后一笔。

    停下。

    古琴音乐声停下,换做自然界的鸟鸣树叶声。

    镜头转到室外,绸布上的各类字体迎风招展,玉兰花傲然于枝头,石板路上的墨迹让雨水冲洗过后愈发清晰。

    然后柳墨的背影从中而过。

    最后回到室内,柳墨的背景换成了干净的幕布。

    柳墨开口说话,也没多余的台词,很快就步入了主题,宣传她的“零基础书法入门”

    她介绍了课程相关事宜,期间配有活动视频和写字视频。

    慕与潇跟韦安如昨天帮她拍的那几段,被截选出二十多秒,分别插在不同时段。

    有了比较后看,柳墨在视频里跟本人略有区别。

    慕与潇说不清具体区别在那,但亲眼见到的柳墨,要比视频里更鲜活,也更立体。

    视频里的柳墨矜贵知性,又不失亲和风趣,是完美的博主。

    但是真实的柳墨呢,喜怒哀乐都会不经意泄露一点儿。

    虽然视频才更新半个小时,但评论已经有大几百条。

    评论区有真正的书法爱好者,有柳墨颜粉、字粉、院子布置粉,还有手粉。

    柳墨没回复任何人。

    慕与潇点开评论框,删删改改后放弃了评论。

    算了。

    门一开,一个人站在外面,正姿态优雅地吞云吐雾,吓了毫无防备的慕与潇一跳。

    她吐出一个滑稽的音节。

    她说怎么看视频时一直闻到有烟味,以为是被气坏了五感,出现幻觉呢。

    “安如会看见。”

    慕与潇提醒她注意形象。

    说完咳了一声。

    “那又怎样?她会偷拍吗?传到网上去吗?”

    当事人韦安如无辜躺枪,站在不远处疯狂摇头,打手语示意慕与潇帮她解释。

    话虽如此,柳墨不再抽了,把烟往身后放,不想慕与潇闻到二手烟。

    一截烟灰抖落,烫到了她的掌心,她吃痛地皱起眉头,拧出一把柔弱出来。

    慕与潇忙拉她到水池冲手。

    “疼。”她说。

    慕与潇动作和水流都轻了一点。

    韦安如在不远处,按捺不住地举起手机,拍下姐妹俩和谐的一幕。

    偷拍是挺有意思的。

    第29章 表姐

    烫过她手的烟被匆忙熄在沾了水的瓷台上。

    今日风大, 空气让过窗的风搅和了几遍。

    所剩无几的烟草味道,幽淡且不呛人,相反, 细腻甘甜。

    透着一股沁人的清凉,像淬了冰的薄荷酒,又像清明前的茶。

    伴着水龙头里的水流声音, 慕与潇闻见柳墨周身都是那股清凉味道,疑心自己是心理作用。

    她一个极度不喜欢烟味的人,按理只会觉得熏人。

    柳墨喊过疼之后,慕与潇把水流放大了些, 弯腰低头,动作轻柔地帮她冲着手心。

    手心红了一块,好在并不严重。

    “还疼吗?”慕与潇问她。

    久没等到回复,慕与潇直起身,不解又担心地看她,对上她沉静而专注的目光。

    感应到情绪,慕与潇本能地避开视线, 关了水龙头,轻轻帮她擦拭手上的水。

    “以后抽烟就坐下安心抽, 多买几个烟灰缸。不要总夹着烟走来走去,把烟灰往手里掸。又不是拍电影, 靠烟雾缭绕塑造无言的意境, 注意着自己。”

    慕与潇语气之中没有责备, 唯有担心和耐心, 交代了一嘴。

    柳墨听得好玩, “你怎么不交代我不要抽烟了?”

    “还让我多买两个烟灰缸,哪有这么劝人家的, 我哪个家里都没烟灰缸就是因为我不想总去碰。”

    “不好意思,你不买,少抽当然是最好。”

    慕与潇跟她解释:“但是对烟民说‘不要抽烟’好像没有用,烟民要么比谁都清楚烟不是好东西,要么就是觉得他们是在给国家做贡献。”

    慕与潇不无讥讽地道。

    “你大舅是这种人。”

    柳墨曾看到中年老男人在群里自以为是的发言。

    问她:“你就把我想成这种人吗,你都没说过,又怎么知道没用。”

    “我只会把你想你第一种,你自己清楚吸烟有害健康,不用我废话。而且身体是自己的,你是自由……”

    啰嗦。柳墨把手抽离,间接打断她的话。

    慕与潇识相,默默把台子上的烟头、烟灰清理干净。

    柳墨想了下,把卫生间的门给关上了。

    慕与潇:……

    外面伺机而动的韦安如:……

    “别紧张。”

    柳墨笑说:“今天不调肩带。”

    某些画面钻进脑海里,慕与潇脸侧微热,“我都要罢工了,也不会帮你调了。”

    “对,你罢工,我们就是什么都不是了,哪怕真调肩带都不可以。”

    柳墨陈述了这一事实。

    “你不想干了,我能理解,我有心理准备。在我们见面第一天,你那么冷静地看着我,自我介绍,我就做了你随时终止工作的心理准备。”

    柳墨的手心还残余一丝丝痛意,就挂上了笑容,“毕竟,跟被自己拉黑删除的亲戚一起合作,很考验心理素质。”

    她的笑容,像慕与潇刚刚看完的视频中的笑法。

    令人舒适的,如沐春风的,温柔和煦且毫无攻击性的笑。

    但慕与潇不是一个普通观众,她心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涩感充斥着。

    那天下午见到,冷静的好像不是她,是柳墨才对。

    “所以刚才我想了下,就算你要走,我也会平静接受。我会继续配合推进,不会为难你、你的同事跟你们领导。”

    柳墨微笑着展示人品:“潇潇,你放心。”

    慕与潇拿抹布擦着台子,闻言才停下,怔忪地看她。

    半晌,跟甲方说:“谢谢你的理解。”

    柳墨又说:“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很想回去吗?”

    慕与潇轻声又迟疑地问:“因为我们吗?”

    她的理解,她的通情达理,给了慕与潇这些天来难得喘气的空档,也因此大了胆子,鼓起勇气问。

    如果工作到此为止,那么问一问,也无关紧要。

    “不是。”

    柳墨轻描淡写地断了她自作多情的猜想。

    慕与潇并未太失望,她已经很习惯被柳墨斩断杂念。

    不要抱有奢望。

    对于柳墨。

    “我承认,看外婆是个幌子,我只是想回到那个村庄,那个地方。”

    “过两天……是嘉云的忌日。”

    慕与潇跟着心头一紧,“我知道,清明节。”

    “我想提前去看看她。”

    “到过节,那边太多人,我不会回去了。”

    嘉云是柳墨的另一个妹妹,跟慕与潇不同,她们曾经在一个户口本上。

    是她大姨的亲生女儿,跟慕与潇同龄。

    初三那年的清明假期,慕与潇、柳墨跟嘉云都回了外婆家,祭祖、聚餐。

    不幸悄然降临,嘉云外出游玩时,意外落水身亡。

    托长辈们的福,慕与潇跟嘉云的关系更是一般。

    虽然彼此之间无恶意,嘉云也是个性格软糯乖巧的女生,但慕与潇跟她没多少话可说,始终保持着距离。

    但柳墨跟嘉云一见面关系就要好,好到像亲姐妹一样,总是相谈甚欢。

    慕与潇一度羡慕。

    慕与潇不仅知道,而且是这个世界上最清楚,嘉云在柳墨心头留了一道极深伤疤的人。

    嘉云的离世,对柳墨的意义,可能仅次于柳墨母亲离开。

    她提到嘉云,慕与潇就狠不下心,也没任何理由拒绝她了。

    不知是风水还是命格原因,死亡和离别,在她们的生活里特别常见。

    许多年前,柳墨跟她提到故去的母亲时,曾经问过慕与潇,会想爸爸吗?

    慕与潇毫无迟疑地点头说:“当然想啊。”

    但柳墨还是看出来了,“可他的离开,对你的影响并不大,是吗?”

    “也很大,毕竟少了一个家庭成员。但是从你的角度来看,的确是没太多影响。”

    慕与潇没搬家,没换学校,没被迫适应新的家庭和新的家庭成员,连零花钱都没少一分。

    那一天,她清晰地记得,柳墨妒忌地看了她一眼。

    “行,我陪你回去。”

    慕与潇想,她不是在迁就柳墨的戏弄之心,只是,她不忍柳墨对绍城的这缕牵挂是孤独的。

    柳墨明理地说:“谢谢,期间你想离开也随时可以,工作想结束,我也可以帮你跟陈夏说。”

    “嗯,此外我还有一点要求。”

    “你说。”

    “表姐。”

    慕与潇喊了她一声:“以后,我们最多只做亲戚。”

    “不再越界了。”

    柳墨看了她眼,一点犹豫也没有,不大在乎地答应:“好啊。”

    但当慕与潇打算开门时,她还是从后抱住了慕与潇。

    “最后一次了。”

    慕与潇没有抗拒,感受着柳墨紧贴着她。

    想到昨晚,她在柳墨的怂恿和人为制造出的黏腻情意鼓励下,放弃了所有伪装体面的衣衫。

    当她们坦诚相见,当柳墨软在她怀中,她也想过不管不顾。

    只是刚巧没能满足自我。

    但是现在她不想了。

    她想到嘉云,想到外婆,想到一直也不够喜欢她的柳墨。

    她只能喊一声表姐。

    慕与潇回到房间,打开已经收拾好,随时可以带上飞机高铁的行李箱。

    “安如,收拾一下,我们还是要回我外婆家一趟,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韦安如懒散地坐在柳墨书桌前的椅子上,这椅子不高,看得出柳墨住这里时年纪还不大。

    “就关了下门,她又把你哄好了?你们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八卦时间。

    “认真沟通了下。”

    慕与潇说:“但不确定工作会不会推进,你如果嫌无聊,可以先不跟。”

    “跟工作无关正好啊,我就当旅行。干嘛,你们嫌我碍事,不想带我啊?”

    “别啊别啊,我保证自己玩自己的,今晚你俩睡,我给你俩站岗。”

    “闭嘴吧。”

    慕与潇叨扰:“安如。”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不走就行。”

    韦安如回忆刚才,“死都没想到,柳墨,柳墨哎,居然也会抽烟啊,还那么酷地蹲你出来。”

    慕与潇心想还好自己看视频时戴了耳机。

    否则让柳墨听到也尴尬。

    “原来你妈那天让我盯着的烟鬼就是她?”

    慕与潇无从解释:“别理我妈了,说来话长。”

    出门前,柳墨把写好的书法作品给慕与潇,“先把这个送去理发店。”

    慕与潇饥肠辘辘,“我觉得还是先吃饭。”

    “赞同。”

    已经一点半,三个人随便找了家还没关门的快餐店,各自点了些吃的。

    看柳墨颇香地吃一碗炒粉,慕与潇心头升起一丝愧意。

    虽然与她没半点关系,但她还是有点感慨。

    柳墨在那边吃的喝的都精致讲究,自从回了绍城,每天不仅饭不能按时吃,吃也就是这些。

    柳墨抬头:“别这么看着我,跟看我吃最后的晚餐一样。”

    慕与潇听到韦安如笑,立即埋头吃自己的。

    韦安如问:“开过去要多久啊?”

    “五十分钟。”

    “咱们突然回去,那边还有多余房间住吗?”

    韦安如随口问。

    “有吧,咱们的房间在吧?”

    柳墨也问。

    “在。”慕与潇闷声回。

    “你们?”

    柳墨唠起家常:“以前我都跟潇潇公用一个房间,我们一起睡的。”

    韦安如惊讶,“一起睡?”

    “最长记录,住了18天。”

    柳墨像显摆奖章一样。

    慕与潇赶忙打断她们:“你的粉好吃吗?分我一点。”

    “也分我一点吧柳老师。”

    韦安如笑嘻嘻:“我跟与潇一起压压惊。”

    第30章 旁听

    午后的小餐馆里只有三桌客人, 除了她们三个人坐在一起显得热闹一点,其他桌都是形单影只。

    老板跟老板娘得了闲,边收拾餐具边用方言拌嘴, 吵得不算激烈,但用词粗鲁得相当地道。

    那些互骂之词让慕与潇有点难堪。

    她听见都没什么,她妈经常说方言时夹杂, 她习惯了。

    只是想到柳墨也在听着,写得一手好书法,爱品茶、说话会温声细语含着笑的柳墨在听,她就感到尴尬和羞耻。

    仿佛不堪的词汇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她有点局促。

    再次遗憾这环境选得不好。

    柳墨很容易看出来她的不自在, 坐下不久就开始说话,聊天声音刚好盖过了别的杂音。

    好在韦安如也听不懂粗话,没留意,只跟柳墨聊得火热。

    于是连她们一起同床共枕18天的事情也聊了出来。

    在束手无策里,不知怎么,慕与潇有了一点新的体悟。

    当她一个人企图去遮掩一段过往,悄悄拧巴时, 她感觉到整个春天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尽管她可以负担得起,尽管春天终究是明媚讨喜的, 但她总归是累。

    现在,当柳墨与韦安如堂而皇之, 在环境不尽人意, 但饭菜味道出奇不错, 老板娘跟老板因孩子教育互相指责时, 把她最想藏、也藏了很多年的事, 就这么闲聊一般说出来。

    轻巧的,调侃的语气。

    就像压在木匣子底的纸张, 见了光见了风,灰尘扑了满脸,纸却没有灰飞烟灭,反而干爽地有了更多韧性。

    慕与潇猝不及防,但是不仅不恼火,还在认命的羞赧中,卸下一口浊气。

    这感觉其实不错。

    她发现她是自由的。

    如果她不想做这份工作,她就可以提结束提换人。

    没有任何人能拦住她,哪怕领导陈夏,陈夏能把她怎么样?

    她不愿意做,陈夏再生气也不会开除她,因为她有价值,也有的是人想挖她走。

    如果她不想被柳墨这道程序干扰运行,她就能直接撂脸子说不伺候了。

    可以直接讽刺柳墨对外婆的虚情假意,也是间接谴责她对自己的虚虚实实。

    然后呢,无事发生。

    柳墨不是死缠烂打的性格,更不是非她不可了。

    柳墨可以答应只做她表姐,柳墨也可以理解她的撤离。

    得了她的讽刺,柳墨会在不悦离开之后,好声好气地跟她解释真正的原因。

    并不会像她二十岁时恐惧的那样,一旦她不听话了,不顺着柳墨的心意做事情,柳墨就不会再理她了。

    关于她跟柳墨的微妙相处,她从前惶惶不安,但凡有家庭聚餐,她都既忍不住不靠近柳墨,又时刻提心吊胆,比谁都累。

    生怕哪位火眼金睛,看破她那点浅显的心思。

    但是现在,即便在她妈面前漏洞百出,她也能全身而退。

    没有人那般敏锐,她妈也不例外。

    何必做贼心虚。

    即便安如知晓她们的过往和她的情意,偶尔拿她打趣,在她崩溃想逃里的时候提到大姨和小表姐,又跟柳墨一唱一和地聊到“以前”。

    那又怎么样呢?

    她不反感,脱敏法很好用,秘密说出来也就那样。

    死不了人。

    慕与潇豁然开朗。

    立刻找到了没遇到柳墨之前的平心静气。

    很多事情不用多担心,因为发生也不会怎么样。

    她纪录过太多的故事了,作为旁观者,她看出那些念头只要放下,所有人都能轻松。

    偏偏当事人看不明白。

    现在轮到她当局者迷,好在她终于绕出去了。

    于是她也笑了,不无俏皮地回复韦安如:“嗯,我压压惊。”

    “新闻尺度有点大,当事人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啊,18天还不算,18天里还有尺度?抱歉我不知道。”

    韦安如顺杆就爬。

    方才老板娘骂老板时的一句脏话,悄无声息落在慕与潇嘴畔,环境潜移默化的力量十分伟大,但她凭借着主观能动性抗住了。

    她保持斯文,跟柳墨一同举白旗,结束聊天:“快吃你的!”

    一切企图越轨的心思,都回到了原本的轨迹上,慕与潇为之松快。

    她们按计划先去了理发店,柳墨中午闷在书房,刚好有功夫给老板写了两幅字。

    一幅是理发店平平无奇的店名字,一幅是更加平平无奇的“生意兴隆”四个字。

    但内容和操作不重要,有价值的仅是柳墨的字本身。

    这两幅字或因为书写者午间思绪起伏,情绪饱满,所以蓄足了力道,写得丰神苍劲。

    慕与潇很想占为己有。

    她想到柳墨还送了安如一副小的作品,可以摆在桌上,当时她就很想要。

    其实她并不想收下柳墨送她的毛笔,除了柳墨试写过以外,没有亮点。

    老板没想到她效率如此快,收下喜不自胜,问能不能发到各社交平台上,说是柳墨赠送。

    柳墨说可以。

    两人还在店里合影了一张,韦安如用老板的手机帮他们拍。

    柳墨展现出足够的亲和,但又跟老板保持着适当距离。

    慕与潇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她看见老板跟柳墨说话时,眼里有光,有一种崇拜和喜悦。

    眼神好像在说,绍城难得出了个名人,又被他撞见了。

    这老板跟陈夏很像。

    陈夏喜欢帮人染发、烫发,毁人不倦,但自己总是最简单的黑色中长发。

    这老板手艺跟品味都不错,结果自己是个寸头。

    期间,店里不少顾客都在盯着看,还有人拿手机拍柳墨。

    他们未必都认识,但觉得这个阵仗怎么也不是个普通人,先拍下来再说。

    恢复黑发的慕与潇站在靠近门边的角落,仿佛能隐身。

    她看着柳墨熠熠生辉,被人捧起,骄矜地说着客气话。

    老板说刚刚才看完她更新的视频,搞得他都想学书法,不过他没时间,打算让小孩练习。

    慕与潇心想小孩也倒霉,又情不自禁腹诽,染发其实没太多技术含量。

    哪怕她自己买个黑色染膏,染出来效果也不会差。

    柳墨对这个老板的“奖赏”,已经过度了,写字,亲自来送,合影,聊天。

    是真的为了她吗?

    还是互利共赢呢。

    找当地一家口碑好的老店,免费帮她宣传,好像稳赚不赔。

    慕与潇想了一道以后,自嘲无趣,是与不是都跟她没关系。

    人家都说了因为她,她这么分析就怪白眼狼的。

    于是她悄无声息退离柳墨的光环区域,推开门,去外面街道上等了。

    为了不让自己行为奇怪,她假装有事可做,于是才想起来给外婆打电话,说自己要回去。

    她刻意多聊了一会。

    因为柳墨跟韦安如出理发店时正在聊工作室的视频拍摄风格,话题没有终结,又是正事,就都坐在了后排。

    慕与潇承认,当她发现柳墨说到做到,不再与她过多纠缠,她没有感到解脱。

    她天生不适合做领导,不习惯别人的服从,也不会从中得到乐趣。

    但是,她知道是好事。

    所以她并没有失落或不开心,反而从空荡荡的副驾上得到了一丝安定。

    车里没开音乐,她沉默地听后排聊天,意识到一个问题。

    柳墨跟她一起时,说的内容都很固定,话题总是那些,因为她接不住许多话。

    但柳墨跟韦安如聊天,不仅说说笑笑格外投机,还多了很多没听过的小语气。

    韦安如聊刷到的娱乐八卦,柳墨就接,说自己有圈内朋友,于是把八卦内容稍完善了一下。

    韦安如当即表现出崇拜来,问她怎么连娱乐圈都有人脉。

    柳墨说她有几个同学和朋友刚好在圈内,也会帮她牵线。

    今年春节热映的一部电影,当时急缺一个书法老师,朋友就推荐了她。

    所以她跟那几个主演都见过面,还加了联系方式。

    柳墨的世界跟她不一样。

    慕与潇有了直观感受。

    韦安如问柳墨认不认识自己喜欢的男星,柳墨说不认识,那太重量级了。

    韦安如说不急,等以后有机会认识,帮她要张签名照就好。

    柳墨颔首,说记住了,她会继续加油的。

    过了最后一个红绿灯,慕与潇打了转向灯,驶入乡道。

    柳墨大多数时候,谦虚,幽默,也好说话。

    没有人会不喜欢柳墨。

    除了他们一家人。

    他们总是抱有恶意,她也不例外。

    后排的话题一个接着一个,旁听对话,慕与潇对柳墨的认识更深了一层。

    说来可笑,她跟柳墨好像从没共同话题,她喜欢过的、怨恨过的柳墨居然都是片面的。

    柳墨才不会跟她聊娱乐圈,因为她全不感兴趣。

    柳墨在理发店里,甚至会跟老板聊起老板女儿所就读的初中部里最严厉的班主任。

    柳墨说起来还有些怕,眉飞色舞地形容当时班里男生被抓住后的惨状。

    “那时候才没有体罚一说,老师们下得去手管教。”

    “我都挨过打!”

    柳墨居然也被打过手心。

    慕与潇什么都不知道,她总是说柳墨对她真心不多,那换个角度呢?

    她的真心在哪方面体现了呢。

    慕与潇一直没有参与聊天,除了每次在路口停下时,安如会跟她搭腔,问她开到哪里了外,没有人邀请她聊天。

    柳墨就像忘记了她,柳墨再也不把话题往她身上扯了。

    后排又聊起来,这次聊的是最新的综艺,谁跟谁有cp感。

    韦安如磕的是一对男歌手与女演员,柳墨直言不讳,磕那个女演员跟另一个女爱豆的互动。

    如此情况,换作慕与潇已经冷了场。

    但两个人居然还能聊到一起去,笑还不够,又找出视频一起看。

    她们俩什么时候这么亲密了?

    慕与潇按了两下喇叭。

    无人在意。

    除了田边散步的狗犬吠两声。

    f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