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酉日,中州城。

    寒气未退,狂风刺骨。

    京中囚牢,豸狱。

    豸狱外,大太监黄茂替年轻的太子撑伞,将雪粒隔绝在外边:“桓太医说了,殿下如今的身子不比以往,总要仔细些。”

    “中郎将在百米开外的地方守着,殿下当真要一人进去?”

    “孤一人进去。”

    黄茂忧心忡忡:“勿视恶色,勿听恶语,省淫-欲,勿咒诅,勿惊恐,勿劳倦,勿妄语,勿忧愁,勿食生冷醋滑热食,勿乘车马,勿登高,勿临深,勿急行。”

    “此桓太医之殷殷嘱托,殿下切记。”

    “……”

    “孤非妇人。”隐隐不耐。

    黄茂还要开口,而殷臻已经执伞,抬脚走入漫天风雪中。

    今日风实在太大了。

    雪地打滑,身子笨重。殷臻一步步走得艰难,本想急行两步,耳边霎时响起桓钦不厌其烦的“十三勿”,只得悻悻做罢。

    进去见人之前,殷臻先深呼吸了三次。

    小腹在厚重衣袍中隆起弧度几不可见,只有他知道,底下是有东西的。

    一月前他忽觉食欲不振,以为是胃口不好的缘故,召来府中医师诊脉,谁知医师惶然跪地,颤巍巍道“请允臣告老回乡”。

    喜脉。

    殷臻现在想想,依然一脸空白。

    男子怀孕之事何等惊世骇俗。他气得发疯,偏偏此胎堕不得。眼看多年筹谋就要毁于一旦,数月后上朝不得不告病,月份大了身子愈发笨重,要养胎,形如怪物,他就……

    殷臻狠狠闭眼,恨不得一脚把牢里的人踹去边关,永不再见。

    “殿下。”

    一个面生的侍卫替他取了伞,低声道:“一切妥当。”

    殷臻吐出口气,点头,由另一人领着,绕过阴暗潮湿水牢,途径拷打刑罚之地,来到最深的地下。

    地牢深处常年不见光,难以视物,狱卒手拢烛火,小心翼翼点燃,以供贵人照明。

    眼前骤然一亮。

    殷臻这才止步。

    “殿下,这脏污之地,还是离得远些。”狱首拿来垫纸,铺在他脚边,旋即退下。

    微薄光亮闪烁,投射到石头垒砌的牢壁上,变成一张血盆大口。

    对于长久不见光的人来说还是太刺眼,角落死囚抬手,被束缚铁链扯到伤处,溢出一声闷哼。他遮了遮眼,低哑笑了声。

    殷臻站在一米开外的干燥处,小腹隐隐坠痛。

    “孤今日东宫大典。”他道。

    死囚面无表情:“那臣岂不是要恭祝殿下……多年谋划得成。”

    昔日朝堂宗氏把持朝政,相国势大,二者水火不融。

    数日前,摄政王宗行雍被告发谋逆,被压入狱,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圣上大怒,命太子彻查此事。

    宗行雍与这位斩断他左膀右臂的太子并不熟识,也没想到如今身陷囹圄,还会有人来探监。他不由得眯眼打量对方。

    当今皇帝有十一个儿子,生多了如何教养是个问题。汝南宗氏以惊世之才闻名天下,自然是给皇子授课的不二人选。

    这十一个皇子宗行雍都见过,他印象深的都死了,一三四太勤快,皇帝正值壮年,不需要他们勤快。二五蠢笨如猪,毫无教养意义。六八-九耽于金银珠宝美人酒色。十皇子窝囊,十一还未满周岁。

    宗行雍没记错,眼前的太子排行应该第七,刚及弱冠。生母是豫州乔氏,位分不高,连带着他存在感也低。

    没人想到这个最不显山露水的皇子会一举登上储君之位,重创他,还能有和相国分庭抗礼的本事。

    宗行雍收回跟猪一样能生的评价。

    显然,有一个不是猪。

    殷臻并不理会他的目光,从怀中拿出一沓宣纸,扔至地面。

    “以下犯上,勾结外敌,意图谋逆。”宗行雍念出来,好心情道,“本王只认第一条。”

    他后仰,浑不在意自己身处牢狱,甚至还有心情自省:“本王替大晋平外患,镇江东,扫清一切障碍。太子稳坐东宫之位,第一件事就是卸磨杀驴,是本王教得太好。”

    他腕上空无一物,仍习惯性叩击地面,是耐心耗尽的征兆。殷臻幼时趴在窗外偷听他给诸位皇子讲学,常见他如此。

    “谨遵王爷教导,莫不敢忘。”

    “那么……”宗行雍靠在墙边,戏谑道:“太子今日所来何事?”

    摄政王在朝野上下积威深重,狱中诸人不到临死那一刻,到底不敢苛待他。一应用具都是最好,甚至用刑也只是表面功夫。

    殷臻:“朝廷缺一名守边的猛将,震慑蛮夷外族。”

    “孤要你以待罪之身,替大晋守边关二十七城。”

    边关战乱频起,黄沙蔽日寸草不生,荒凉落败。守关者多战死沙场,有去无回。戍边人选迟迟未定,盖因朝堂多贪生怕死之辈。

    殷臻是要他死在关外。

    宗行雍笑了。

    “你凭什么觉得,本王会答应。”

    “年初王爷去大金寺上香,带回一名男子。姓薛,名照离。此人从府中带走大量文书信件,都在孤手中。”

    殷臻道:“是私下养兵确凿证据。”

    宗行雍梭然睁眼,黑暗中一双碧绿幽瞳宛如野兽,紧紧盯住猎物。

    “哦?他是东宫的人?”

    良久,宗行雍漫不经心说:“难怪文书身份作假,下落不明。”

    “背叛之人死不足惜,至于信件……”宗行雍抖抖纸张,低笑,“本王谋逆之心,还需遮掩?”

    “……”

    殷臻从未在朝堂上与摄政王交手,只觉相国每每气到发癫过于夸张。

    现在方觉棘手。

    他一噎。

    “倘若孤告诉你,薛照离没死。”

    殷臻沉默,似乎是什么很难以启齿的事,半晌过去,方才干巴巴:“肚子里还有个两个月大的孩子。”

    宗行雍梭然睁眼,黑暗中一双碧绿眸子宛如兽瞳,紧紧盯住猎物:“本王不是蠢货,连自己上的人是男是女都不知。”

    言语粗鄙,殷臻眉头一皱,生忍下去。

    他自进来第一次失态,低斥:“王爷干了什么心中有数!”

    宗行雍实在敏锐,立刻反问:“本王做了什么薛照离也告诉你了?”

    殷臻警醒:“没有。”

    这人口吻听起来还很兴奋。

    勿动气,勿动气。

    勿动气。

    动气伤身。

    殷臻闭了闭眼平复心情,又道:“孤知道豸狱外有王爷亲兵百人,各个以一敌百。”

    “……也知京中牢狱守卫,于王爷而言不过区区儿戏。”

    “但汝南宗氏子嗣艰难,到这一辈,已是七代单传。”

    “王爷敢自行踏出这里一步,孤就敢让他一尸两命。”

    “你敢赌吗?宗行雍。”殷臻望向前方,轻声说,“赌薛照离肚子里有没有一个孩子。”

    令人心脏紧缩的寂静。

    黑暗中的人终于动了。

    “哗啦啦——”

    玄铁锁链拖行的声音。

    “殷、臻。”沙哑声音。

    他竟直呼太子大名。

    直到冰凉手指混杂血腥味卡住喉口,殷臻才惊觉牢狱大门根本没有上锁,铁链拖至身前,他僵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那只手从他脸侧缓缓往下,触感冷如冰渣。从脆弱喉口落到锁骨,再到胸前,在狂跳心脏处停留,又至腹下。

    耳畔声音平和诡谲:

    “本王平生最恨欺骗。”

    “太子将本王在京城中暗桩一一拔除,玩得倒开心。”

    “本王卷土重来需要五年,便守这边关五年。五年后,本王来要回……那个孩子,和薛照离的命。”

    “还有一事,”宗行雍嗓音沉沉,“本王要你确保他二人性命,两条命,若有差池……”

    宗行雍手贴在他腹部,轻之又轻地抚摸。那种怜爱力道几乎让殷臻误以为事情败露,宗行雍知道薛照离是他。

    殷臻后背冷汗骤起。

    “若任何一人有分毫差池,太子不会想知道,本王会做出什么。”

    “滚。”

    血腥味太浓,殷臻生理性作呕,一把甩开宗行雍的手,指着囚牢:“滚进去。”

    目的达成,宗行雍十分好说话地撤身,强大压迫感随之离开。

    殷臻当即厉声:“来人!”

    立刻就有守在外面的狱卒进来,瞧见宗行雍活动自如一句话不敢问,低叫了声“王爷”。

    宗行雍站在铁栏杆前,任他人束缚双手,上刑枷,从容踏入监牢。

    阴影淹没他俊美五官。

    牢门落锁刹那,殷臻转身。

    两个时辰后,他将站在东宫大典上,受万臣朝拜。

    鼓锤声、叩拜声、韶乐钟鸣犹在耳边。

    虽中途出了一点小意外,却也无伤大雅。

    守在外边的狱卒一字跪开,噤若寒蝉。

    其中一人两股战战,面色惨白。

    殷臻脚步微顿。

    狱首忙问:“殿下还有何事?”

    “无事。”殷臻垂首,注视那人片刻,缓缓笑了。

    这位储君有一身顶尖的皮囊,笑时如薄雪融化,生动不已。瞧着不像是单靠自己能在夺嫡之争中胜出的人,他今日又屈尊来到牢狱,同朝中重犯举止亲昵,想必传闻……

    “噗呲——”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殷臻松开剑柄,厌恶:

    “此人失职,孤斩了。”

    温热鲜血在一尺之地飞溅,狱首讷讷:“谢殿下恩典。”

    “恭送殿下——”

    “恭送殿下——”

    殷臻一步步步往外,走向为宗行雍准备的剑阵中央。所过之处所有冷锐兵器无不偏移。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照射在长剑上,映出森寒杀意。

    入府勾引是他原意,他认了。

    宗行雍竟敢……

    竟敢给他用药。

    他恨此人恨到咬牙切齿,夜不能寐。

    要不是边关无人守城……

    宗行雍,你最好死在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