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的一声,助理手中一幅长卷水墨画便被展示了出来。
明月高悬,泼墨的山色在月色里显现,远处山水相依,尽处灯影幢幢,家眷相聚,对月同饮。
霍应汀低沉的声音响起:“濯清名作,《沧浪归月》,寓意海之山水归月,天涯之亲相依。濯清大师早年笔墨苍润,意境高雅。伯父一家其乐融融不缺身外之物,所以特意找人寻了这幅画来。”
霍应汀文绉绉地说了一大串,身边的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裴松沅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明白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倒是裴尚川和周围的一圈人精看出了霍应汀是什么意思。
什么天涯之亲相依,什么一家其乐融融?
谁不知道裴家这几年真假少爷闹得鸡飞狗跳?
说这样的一家人说和睦,还送人家对月同饮图,霍应汀也是真敢。
霍应汀摆明了是拐弯抹角地嘲讽,往人心窝子上戳。
有人倒吸一口气,觉得霍氏是真的和裴氏杠上了。
裴尚川脸色一阵白,却不得不稳住面子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毕竟霍氏得罪不起。
“霍应汀未免太嚣张!”肖臻有些气愤,“他这让松沅怎么下的来台?”
霍应汀的确嚣张,但是他骂人骂得拐弯抹角又实在厉害,说的又是裴煦最爱听的。
他早就笑弯了眼,忍着笑,漫不经心地回:“你倒也不用担心他,他说不定连霍应汀说的是什么意思都还没明白。”
肖臻一噎,一看裴松沅那愣神的模样还真是,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压不住嘴角的裴煦道:“你啊......”
裴煦被他这一声激起了鸡皮疙瘩,挥了挥手,随便说了声“回见”就要走。
刚刚霍应汀一进来就想往他这边来,裴煦看得明明白白,估计是有话说,所以他打算换个地方。
况且这里花太多,他呼吸已经有些不稳。
但还没动,就看见把场面弄得有些尴尬的霍总像个没事人似的,转身抬手拿起了助理手里的另一个精致的盒子。
裴煦以为这又是霍应汀准备的什么夹枪带棒的礼物,结果却看霍应汀对着裴松沅歉然地笑了笑。
“抱歉,这个不是给你的。”
接着提步朝他走来。
裴煦:“......”
他二话不说转身要走。
“裴煦。”
然后又被叫住。
无奈,裴煦只好转过身,笑道:“霍总。”
霍应汀迈着长腿走到了那面照片墙边,一手拿着东西一手插着兜,目光扫过肖臻,又看到裴煦脸上的笑带着些应付,挑眉:“请我来又不欢迎我?”
肖臻识趣地离开。
裴煦这才重新靠着墙,半阂着眼看着霍应汀:“不清楚,但有人应该是良心不安才来的。”
裴煦早就看穿了霍应汀。
早前说了不来,现在又突然到场,羞辱了只记得一个儿子生日的裴家人,又拿了另一份礼物到他面前来。
只能是那日在餐厅里为着提到他生日的话题觉得良心不安了。
裴煦觉得霍应汀这个人真的纯粹的有些傻。明明那么讨厌他,结果做错了事情又要来道歉,还那么大张旗鼓。
裴煦看他就不知道“收敛”两个字怎么写。
被看穿的霍应汀:“......”
凌厉的眉眼在这一刻被裴煦的直白弄得也有些尴尬,但还是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嘴硬道:“别想太多,你怎么知道那幅画里我没有暗指你?别人不记得你生日我管不着,我送你礼物是因为教养,不空手见寿星,别自作多情。”
都把裴家人骂成那样了还有教养,裴煦又笑了,但想想霍应汀的话也对,毕竟最想把裴家搅得不安宁的就是他,那幅画要骂也该是把他骂得最狠。
应该的。
于是裴煦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没反驳,下巴对着霍应汀受伤的盒子一抬:“送了裴松沅画,送我什么?手表?”
是想暗示他表里不一?
霍应汀见他这无所谓的态度就来气,把东西抛到他怀里,冷声:“这么好奇自己看。”
裴煦打开那盒子,发现是一对精致的耳钉。
百合花绽放的样式,接近玫瑰色的艳丽,晚霞般铺满了整朵花,花蕊是一颗透亮到无色的钻石,花瓣上的细节细腻到让整朵花都栩栩如生起来。
裴煦愣了愣,才注意到,盒面上有一串花体的英文。
[therosysunsetglow.]
英国知名的私人品牌,几乎只服务于皇室贵族。
“那天在医院碰巧看到你打过耳洞,顺手让助理订的。不过没别的样式了,你不喜欢百合花也凑合着吧。”
霍应汀觉得自己最近一身顽劣全用在给裴煦找不顺心上了,虽然礼物的确带着些赔礼道歉的心虚,但霍应汀觉得这种道歉行为还是有伤他的威严。
既然裴煦嫌他的花碍事,霍应汀就使坏故意在那么多个样式里面选了个百合花的去膈应人。
现在还要故意说出来气裴煦。
简短的解释,要多顺手有多顺手,还有些两人之间惯有的明枪暗箭,但裴煦抬起头,直接一语中的:“顺手顺了个大七位数出去?”
霍应汀扯扯嘴角,莫名其妙又有些得意:“你还挺懂行......”
话刚说到一半,霍应汀的嘴角就僵住了,因为他看到了裴煦通红的眼睛,再仔细一看,面前的人红唇欲滴,似乎连呼吸也在急促起来。
“你......送个礼物而已你没必要这么大反应......吧?”豪掷千金的霍总有点被裴煦这幅模样吓到了。
不是吧?
这人难道从小到大没收过生日礼物吗?
一对耳钉而已,几百万放在裴煦这里也不算贵......至于感动成这样?
霍应汀皱起眉,竟然开始反思是不是不该给一个这么期待生日礼物的人送他讨厌的东西?
又忽然觉得裴家是不是对裴煦也太不好了。
难道裴煦身份没被揭穿之前也是和裴家人这样虚与委蛇的吗?
霍应汀在头脑风暴,根本不知道裴煦是因为过敏才眼红和呼吸急促。
裴煦手指轻轻幅过那对价值连城的耳钉,听到他这句话也觉得很莫名其妙。
“什么反应?”
说罢,他又被钻石反射出来的光刺得流出生理性眼泪,抬手擦了一下。
霍应汀:“......”
你说什么反应!!
“......东西你收着吧,反正我——”
“霍应汀。”裴煦半仰头,在柔和的灯光下注视着他,打断了霍应汀马上要说出口的话。
今天他心情很好,不想每次都和这人闹得难看。
霍应汀第一次听到他喊自己名字,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低头看去又被他微红眼里的泪光闪得别开眼,喉结滚动,直觉他有什么话要说。
“干、干嘛?”
“我从不戴耳饰。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送东西总是能精准地踩到我的雷区,但看在你今天让我高兴了一下的份上......”裴煦“啪”地合上了盒子,拿在手里摇了摇,“礼物我很喜欢,收下了,谢谢。”
裴煦说完转身离开,在霍应汀看不到的角度擦了一下发痒的眼睛,又回头笑着说了一句。
“真心的。”
霍应汀恍惚了一下,觉得裴煦笑起来露出的两颗小小的虎牙直接往他脑门上磕了一下,让他整个人都晕头转向的。
霍应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会儿是裴煦红着眼的唇,一会儿是他回头笑,一会儿又是那句“真心的”。
他觉得今晚的裴煦很怪。完全没有一点之前和他针锋相对时扎人的样子。
看起来很高兴,又好像遮着厚厚的一层雾,高兴得很苍白。
这人在他面前装高兴是想降低他的防备心?
但很快霍应汀又反应过来。
什么叫“让他高兴了一下的份上”?
他今天就是来找裴家和裴煦不痛快的,谁是让他来高兴的了!?
*
裴煦鼻子和眼睛都痒,还忍不住想打喷嚏,在外面透了好一会儿气才缓过来一点。
一直到肖臻过来找他,裴煦才回到宴会厅里去。
“小煦,刚才霍总找你做什么,他送你礼物了?”肖臻脸上有些挂不住,“抱歉啊,我忘记今天也是你生日了......”
对这个发小,裴煦的感情早就在十五岁那年就耗尽了,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裴煦都觉得累。
“不用记得。”裴煦偏头说了一句,然后朝朝他招手的裴尚川那里走去。
明明话里没有一丝责怪,却让肖臻愣在原地,再也不敢朝他走近一步。
“爸。”
“正好你弟弟今天生日,我有事交代给你。公司交给你也有几年了,你弟弟国外名校毕业,能帮衬你的地方也很多,未来我不在了也只有你们两个能互相扶持。小煦,等你弟弟过完生日就让他去公司吧。”
裴煦毫不意外,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点头。
“我也正有此意,松沅是该来公司了,任命文件刚刚我来的时候已经给您了,算是我给松沅新一岁的礼物,如果没什么问题让松沅签字下周一到公司找人事报道就行。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了爸,你们尽兴。”
裴煦意外得好说话,完全没有裴尚川预计的阻挠,他不免有些惊讶。
但裴煦说完,不等裴尚川和裴松沅去找刚刚那份文件,就一遍往外走一边摸上自己的脖子。
皮肤因为过敏而变得格外敏感,他解领结的动作又太过粗暴,指尖挂过修长的脖颈,又贯穿喉结,走到车边上时,领结已经完全被解开,露出脖子上几道刺眼的红痕。
裴煦关上车门,将今天唯一收到的礼物随手扔在副驾,长出了一口气,踩下油门离去。
厅内,霍应汀原本就站在不远处,听完裴煦把任命书当生日礼物那一番话,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名不虚传的手段多,让人恨得咬牙。
哪有送人礼物是一份破任命书让弟弟去当自己下属的?
这和在人脸上画王八有什么区别?
没过多久,霍应汀推拒了众人的酒,挂着不算和善的笑,离开了琅园。
*
夜色朦胧,南方湿气重,空气里水汽黏糊糊得让人不舒服。
但裴煦穿着一身正装坐在路边的一家面馆里,正认真地吃着自己的长寿面。
长寿面煮的很香,煲了一天一夜的鸡汤鲜得吊人味蕾,玉似的面乖顺的躺在碗里,上面卧着一个单面流黄的荷包蛋,最后撒上了一把葱花。如果往下翻起,还会翻到特意藏在里面的鸡腿和牛肉片。
裴煦的胃适时地发出一声抗议饥饿的叫声。
他抿了抿嘴,今天就要二十七岁的寿星一个人坐着,四周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客人,玻璃窗上因为内外温差接了一层水汽。
裴煦抬起手,勾着漫不经心的笑随手在玻璃窗上画了个三层蛋糕,又在上面画了个点燃的蜡烛,接着在蛋糕上随手写了一句“happybirthday”。
最后象征性地闭眼许了一个和以往一样的愿望。
“小裴啊,你看看这药膏你能用不,怎么过敏了又?”面馆的老板娘拿着一管药膏急急地走出来。
裴煦笑着接过药膏一看,发现半年前就过期了,但他仍旧挤出一点在手里,抹上自己的脖子。
“谢谢婶儿,能用,我这就不痒了不是?”
老板娘知道他在哄自己,叹了口气,数落他:“你瞧瞧你,今天过生日怎么都没把自己照顾好?”
裴煦垂眸:“已经很好了婶儿,我今天特别开心。”
“真的?”
“是,今天我还收礼物了。”
虽然不是那么合心意,但裴煦依旧眯着眼笑,一脸骄傲。
老板娘就看着他笑,总算是放下心来:“行,那你先吃着,不够和婶儿说!生日快乐啊小裴!”
“嗯。”裴煦笑得小虎牙露出来,把老板娘心都看化了,“谢谢婶儿。”
裴煦道完谢转过头,看到窗户上他画的蛋糕已经被留下来的水汽毁了个七七八八,他抬手扯了张纸,从顶端的蜡烛火焰擦下,直到把最后一个“y”擦干净,然后把纸丢到了垃圾篓里。
看着窗里映出的自己,很轻很轻地说了句。
“你也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