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凤皇在笯
翌日鸡初鸣。
雪渐停的时候。
士族所豢养的昆仑豪奴立在车驾左右及前方, 护送家中主人出行。
在宽广的街道上,华盖牛车缓缓驶向西面,由坊墙单独另开的大门离开长乐坊, 数名甲士扈从其后。
而牛车内, 谢宝因与林业绥危坐在车内所设的熊席上,在重重衣裾与宽袖之下,两人手掌相依。
经过两条南北纵横交错于整个国都的大道以后,最终来到数坊之隔的延康坊。
昨日清晨才从东城门入建邺的王烹也已经站在家门外亲自迎接。
行在车驾前方引导的豪奴见远处豪华室第有人在迎候,以手指指示驭夫在何处停车后, 隔着精致编织而成的竹帘,恭敬开口报给车内之人:“家主, 王将军府已到。”
王廉公于腊月廿八抵达建邺,在兰台宫拜谒天子以后,谢绝建邺众人的拜帖,直接驾车前往在国都附近山林所置的别墅暂居。
元日被其族孙王烹躬身接到家中, 共同祝颂新岁。
因此,他们今日所来的实则是王烹家里。
豪奴刚说完,便有三声敲击响起。
林业绥弯腰从牛车下来, 然后转身, 提前伸手到簾外。
身侧之人离开后,谢宝因也微微弯身, 借助身后凭几使双膝先后离席,在看到眼前那如青竹的长指, 微笑着将右手交给男子。
随即两人并肩站立, 望向此次要拜见的主人。
谢宝因穿着三重衣, 两手交叠落在身前, 从宽博下垂的大袖可窥见一重为白色中单, 二重为绛衣,而蓝色宽袖直裾,腰间被白色大带所束,左右各饰十二组白玉杂佩。
而身侧的林业绥同样穿三重衣,一重白色中单,二重蓝衣,三重上衣下裳,皆为玄色,腰间革带。
在雪色的映衬之下,世间已无人能比他们更相配者。
见到如此情况,王烹当即便大笑着走上前,拱手行礼:“三四载未见,从安兄与谢夫人竟已是‘相爱而不知’[1]。”
谢宝因抬手行礼,而后浅浅一笑:“上次会面还是在杨柳亭送别王廉公与将军,我与郎君刚成昏三日,王将军就是如此与我谈笑,再次相见,将军的性情仍还始终如一。”
“虽然你我只见过两次,但却像”
两人齐声出口:“故人相逢。”
与王烹相识多年的林业绥安静看着他们交谈,见二人已无话能说,才温声笑道:“两位故人,先入内拜见老师如何?”
王烹应和:“廉公已在家中等着,我来引导。”
互相致意以后,三人入其大门,行过众多屋宇,从甬道走到议事的厅堂。
然老者未坐高堂,而是于廊室之外席地而坐,身旁架着红炉,火上正在煎新茶,双手揣在宽袖中,赏着满庭的雪。
林业绥停下,揖了一礼:“老师。”
谢宝因也随着抬臂行礼:“王廉公。”
她心中明白此行绝非候问如此简单,而一朝尚书仆射独自前来武将家中,势必会令朝廷有所疑虑,但有她相随,他人口中的所谓密谋就会成为携妻拜谒恩师。
王廉公状貌亲善的颔了颔首,一双老去的眼睛已经是清澈与浑浊参半,在两人之间流转,随后蔼然与女子开口:“他林从安何德能有谢夫人为妻。”
谢宝因知道男子是王廉公最为爱重的弟子,她以为是老者还在因为过往之事而不悦,抬头跟身侧之人言道:“几年前一别,郎君内心始终都在忧心廉公身体,今日既相逢,郎君好好与廉公交谈,勿留遗恨,我先去与郭夫人一叙。”
林业绥拧眉看向女子,似是不舍。
而谢宝因向老者恭敬稽拜过后,与左右随侍转身离开。
*
甲士守卫在王烹室第所处的街道上,豪奴则随从主人入内,站在中庭与屋舍各处岿然不动。
女子也已消失在甬道。
王廉公看似轻视,却又伸手往坐席一拍:“这几载以来,你在国都翻弄风云,从四品至九卿之一,再拜尚书仆射,还能想着来见我实属不易。”
林业绥将眸光收回,刚屈膝跽坐,童官便拿着昨日那件黑中泛蓝的大裘上前搭在其肩,见到男子瞥过来的目光,迅速低头:“这是女君所命令的。”
他闻言默然,与对面的人笑说:“老师刚至国都就以身体有恙为由,谢绝朝臣拜谒,从安又怎敢惊扰。”
见男子婚姻愉乐,王廉公感到欣慰的叹息:“我一老夫都来这里干扰他们夫妻了。”
跪坐在东面往炉中添薪炭的王烹惊吓到当即开口辩解:“廉公此言若是被我阿耶听到,以后回到隋郡必定又是一顿训斥。”
王廉公不由大笑起来。
王烹这支世代居住隋郡,在建邺并未置家产居宅,这座位于延康坊的室第还是王廉公在国都任官时所住,去年得知这个族孙被调任,直接赠予给他。
远在隋郡的王桓知道此子竟坦然接受尊长赐礼,怒而提笔写下千字简,字字都是训诫,并且特地命家臣送到国都
议完国事,已经致仕的王廉公不欲再多言政务,宽袖一挥,命家奴前来摆上棋盘,与男子坐谈几局。
在又一局结束的时候,始终都在输的林业绥一粒粒将黑子捡入棋罐中,神色浅淡:“我想要查清当年昭德太子急薨一事。”
突然听到这个封号,王廉公不由得一怔,转瞬便是凌厉皱眉:“为何?你林从安可不是拘泥于往事的人。”
黑子收入罐中,林业绥两指夹上一子,在纵横的棋盘上重新布局:“当年先父因此而病逝,弟子走到今日虽然是为博陵林氏,然追述先父之志也是人子分内。”
他不是,高坐明堂的天子是。
李璋言明会便利于他,但在人前却不能使众人得知是天子要查此事,而他是林勉之子,执着于当年之事,要替父查明真相,似乎也合情合理。
太原王氏同为士族,对昭德太子也不可避免的会有颇多忌讳,王廉公有些无力的落下一子:“看来你此行,不仅是来候问我如此简单。”
炉上的热汤开始翻滚。
林业绥望过去,用粗巾裹着短柄,倒出一碗,递给对面的人:“当年老师也在建邺。”
王廉公将双手重新放回宽袖内,望向中庭:“我曾在隋郡、国都传道授业于你,如今你出师,步入朝堂,身居高位,离拜相仅一步之遥,已是我所教育的弟子中权势最盛者,还需我解惑?”
林业绥又不疾不徐的为自己倒了碗热汤,嘴角虽然有笑,但语气淡然:“不耻下问也并非耻辱。”
王廉公笑着回头:“为师者需善施教化,解惑亦非教育的最终结果,重在‘授’一字,何不让我看看你是如何解的。”
林业绥低头一笑,而后浅饮热汤,说出第一个解。
“士族。”
昔年李厚看出朝堂为士族所掌控,且三族的权势已逐渐取代皇权,州郡虽然是王土,然天子却难以插手管治,在那几载里,东宫所出的文书皆是提醒文帝需注意士族锋芒的言辞,其中更有策略。
而文帝继位多年,不让士族手中权力威胁皇权是他执政之素志,心中再急切也知时机未到,为保爱子,奋力将此事压制下来。
但在安福公主丧命于郑氏以后,李厚对士族的存在日益难容,于是在监国期间,不顾阻扰,用尽一切谋略去制衡郑王谢,才初见成效,又想要进一步推出天下寒门皆可考试为官的策令。
此举已不仅是三族,而是天下士族的利益被动。
包括其母族郁夷王氏。
林业绥连下两子,又道:“宗正。”
李厚天性纯良,是皇室中难得的慧善之人,在策令推行以后,朝堂及母族开始不停施压,重压之下是他整日的苦闷。
那一年,又逢外域而来胡僧在建邺宣讲佛法,他因此开悟,渐渐痴迷其中,更常与身旁内臣称释迦牟尼为师,信奉佛教并资助胡僧开寺,以便他们更好弘扬佛法。
然李氏立国时自称为老子李耳后人,所以才尊道教为第一宗教,身为储君的李厚此举又是公然撼动王朝的立国根基。
虽太子未现身佛寺,但已有传言出来。
宗正掌皇室族亲,那时为保基业,曾对一商人处极刑,并将其公布于天下,宣称此人买卖失利厚,冀望神佛,为避罪责,以太子之名行事,公然挑战权威,罪不容诛。
从此以后,更无人知道李厚信佛之事。
那名胡僧也不知所踪。
李厚、林勉君臣二人死后仍被供奉于宝华寺,因自杀之人不能入寺,故林勉之死才被他隐去。
一番博弈后,渐处于下风的王廉公终于出声:“其实陛下曾哀求于我,希望我能搭救昭德太子。储君有难,为臣者,不敢懈怠,但当年我率人暗中将东宫及建邺全部搜查过一遍,进出国都之人亦严格审查,皆无异样。但不知为何,端阳翌日昭德太子还是被发现死于东宫。”
“如今想来,最可疑的是陛下为何能提前半月便得此消息?”
林业绥缓缓抬眼,有所思的望着对面:“陛下少时就承欢于太后膝下,与昭德太子更是兄友弟恭,宫中内侍曾说陛下近日身体有恙也皆因昭德太子,或许是老师有所误解。”
在朝堂仕宦几十载的王廉公却像听不出这弦外之音般,还是执意言:“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2]。”
林业绥眸光微闪,似乎明白什么。
随即只听啪嗒一声,指尖的棋子已落下。
王廉公看向棋盘,笑着收起棋子,对面之人的黑子在不动声色中围得他连最后的反攻之力也丧失手中。
*
棋局分出胜负之际,素雪再次飘零。
林业绥面朝王廉公一拜,而后起身辞别。
然在甬道又被等在这里的王烹所阻:“我后日便需回蜀郡,陛下已然决定拆散三郡兵力,令我暂统蜀郡、广汉郡的守军,巴郡也已任职将军,听说并非是士族子弟,乃寒门出身,曾与你四弟林卫罹共同展露锋芒。”
林业绥默默聆听,对此并不意外。
此次王烹虽然是被天子诏回,但天子仍顾忌良多,其父王桓监督隋郡诸军事,王烹若再治理蜀、巴、广汉三郡的军事,太原王氏便会犹如另一个王那般不受桎梏。
他淡言:“只要征虏将军不动,不需过多忧虑。”
王烹听后,颔首同意:“太原王氏世代居于隋郡,对那里早已熟悉,特别是近来突厥又有异动,陛下绝不敢轻易有所变动,我与阿耶也已互通尺牍,皆以为西南三郡绝不能涉足,惟恐是天子有意为之,倘以后天子欲动士族,太原王将为鱼肉。但陛下此举显然是有意要抑制林氏,你四弟前去的南海郡多年无战争,那里的百姓也未曾教化,在前朝乃贬黜之地。”
林业绥缓步走在甬道,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去南海郡于他而言是好事,于博陵林氏亦是,你以为陛下当年选我,便是有意要扶持林氏?”
“据有不能控制的权势,即灾祸。”
既为一族大宗,便要懂得权衡之术。
如今也绝非是博陵林氏在军中有所功成的时候,天子刚肃清皇权,对天下士族的动向最为敏锐,因而才会突然开始在军中扶持出身于寒门之人。
若是此刻被天子忌讳,得不酬失。
男子负过手,又问:“三郡如何?”
王烹忽然回到建邺便是要向天子述职:“据守不出者,去岁孟秋已根据你的策略,将其围困山中,至冬月就开始有人下山投诚归顺,余下之人,将在今岁季春去为他们收尸,突厥那边也有我阿耶在侦察。”
林业绥颔首。
及至堂前,两人谈话也终止。
站在庭前阶上,朝堂上望去,便见跽坐案后的女子与对面的郭夫人言笑晏晏,高髻结于发顶,金玉冠为饰,虎纹玉钗插入其中。
兰庭雪色照进去,流光相随。
他眉眼温和,轻唤一声:“幼福。”
谢宝因闻声侧首,然后笑着与王烹之妻郭夫人致歉,起身又再次揖礼,往堂外走时,见到与男子并肩而立的王烹,正立行礼。
王烹也当即一揖。
随后,二人去向王廉公告别,遂离开。
在宽袖掩映下,林业绥牵过女子的手,指腹叩其掌心:“如此高兴是与郭夫人谈到何事?”
谢宝因如流对答:“郭夫人在与我说隋郡风景,听闻那里北临沙漠,骆驼畜产数万头,异域人士常来进行贸易,服饰、饮食也与国都建邺不同。”
林业绥低声回应:“数年前大败突厥以后,外域来我国再无阻碍,衣服与饮食皆有融合,待以后安定,我们亲自去看看。”
谢宝因嫣然一笑,轻勾其指。
【📢作者有话说】
宝华寺里供奉着林勉与昭德在26章提及(但还并未表明昭德身份),这章为揭晓。在第89章提及林勉是自杀而死。
[1]《庄子·天地》:“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译文:[大众行为端正,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义。彼此相互友爱,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仁。]
这段话是单摘出来的,所以怕大家不理解具体涵义,大概就是说远古时候的人简单淳朴,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是狡诈,所以也就不知道什么是诚信。有点对立统一,没有坏就无所谓好,两者是相互依存,以一方的存在为另一方前提。(扯远了~!)
而放在本文文中情境的意思大概就是:二人像是从未有过争执,始终都是如此,所以他们都不知道这样就是相爱。
[2]屈原《九章.怀沙》:“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 *译文[硬把白的说成黑啊,把上当下颠倒颠。凤凰关进竹笼里啊,反叫鸡鸭翱翔舞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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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独善其身【大修】
季春之月[1], 王烹率领千余兵卒披甲入山,经历数日,找到百具死尸, 被围困其中的叛逆之人已无一生息, 最后耗费两载岁月,得以平定巴蜀之地的叛乱。
消息传至国都之时,寒冻已经消逝,陵江江畔的水草渐渐肥沃,风一吹便起波涛, 如海上翻白的波浪,青青草间又有黄华、飞蓬与苕草[2]修饰, 使人怡然。
至踏春宴,四处皆是帷幕。
士族女郎舞蹈欢跃,饮酒载乐。
少年郎君纵情角逐骑射,恣意所欲。
然有一女子华带飞髾, 下裳曳地,缘边绿裙层叠轻盈,长至可一分为二, 再制长裙, 而腰间飘带与长摆共同随风而往后扬起,于宽袖上襦之外, 饰以白色荷边半袖,更有神仙飘逸之感。
高髻之上, 竖插两支青鸟花树步摇冠。
垂髫与鬓边碎发被江风吹起。
她足着文履, 轻轻履过花草, 往江畔而去。
在一望无际的江面, 飞鸟猛禽掠过, 忽然大风急起,江水翻涌,波浪互相撞击,最后击中岸边巨石。
一身直裾皂袍的男子东临高石,负手而立。
谢宝因登上巨石,走到他身边,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然后含喜浅笑:“从前来陵江,我与阿姊、阿妹都是跟随在阿母身后,与那些同为江东士族的女郎谈笑,或听各家夫人说起建邺局势,二十几载都从未在季春见过陵江之势,今日见矣,果然波澜壮阔。”
江东士族从来都对江南士族与皇室的缅怀之举有所蔑辱,以为他们既然已经选择天下大业,摒弃故土来此建都,便不该如此柔情,否则只能是缓心而无成,柔茹而寡断[3],所谓妇人之仁。
四时更迭至今,许多江南士族也不再念及故土。
林业绥哑然一笑:“倘若你爱看,会稽郡的华亭县临东海,在那里三水交汇,长江由此入海,还有巴东三峡,数千里是一山,更为天下壮观。”
谢宝因抬头,长颈往上微微抻着,听得十分专注,当凛冽的江风拂过,一双眼便泛起红与水光。
望着女子充满期待的明眸,林业绥下意识抬手,指腹一遍遍来回抚摸着她眼下,欲把她的那些可怜全部都揉碎抹去:“我大约会于孟夏去一趟蜀地,距三峡很近,幼福可要随我同去。”
谢宝因未答去或不去,注意力皆在男子的前言上,内心疑惑也顿起:“蜀地又有逆反?”
林业绥收回手:“蜀地已经安定,此行是为了昭德太子一事。”
闻之,谢宝因的视线忽然坚定,其中夹着寒冽,然后缓缓转过身,再度看向壮阔的江面。
然她平静似共谋天下的同盟,因谋虑不同而提出商量:“你与我夫妇一体,乃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可否先告知与我?我也能提前有所举措动作配合你,使计划周密。”
林业绥迟滞瞬息,喉咙发涩:“原来幼福并不是为看陵江之势而来。”
江水滔滔其流,谢宝因含笑看之:“郎君为何要不高兴?你所为大局,我也是。或是你心中可以有天下与家族,你可以有拜相之志,但我眼中却只可以有你?”
林业绥被反诘到恍然失声,而后哑声开口:“天子以为昭德太子是为人谋害而薨,但国都,太子有一家臣在蜀地,我所遣出去的部曲已半月有余,还未寻到其踪迹,若进入孟夏后,建邺这边依然未有进展,我只能亲自前往。”
然后,他低头:“抱歉。”
“士族之中,我知夫妻非爱侣,更多是共同谋事的同盟,所谓姻亲也只是以利益连接,然我始终希望我与你之间不仅是如此。”
“我想要私欲主导你我,而非利益。”
“我也并非是要你眼中只有我。”
“而是渴望你眼中能有我。”
谢宝因长颈微动,心中内疚:“我以为你又要以命去搏,所以仓皇之下才会口不择言,以后不会了。”
昔日往事重现,林业绥苦笑一声,不忍的轻轻摩挲着女子脸颊:“看来那次确实是让你惊恐入心。”
他温声应诺:“我以后也不会了。”
谢宝因握住男子落在自己左颊的大掌,与其对视,再与他推诚相见:“可我所言也皆是真,于私欲之外,你我夫妻的利益更是一致,如若不能坦诚,不能互相支持、信任彼此,以后便会成为敌人,所以如果那真的是你即使付出性命也要去完成的大业,我不会阻扰你,我会义不反顾的支持你,然后为你周全一切,不让你有后顾之忧,这才是彼此相依的夫妻。”
“我们是夫妻,也是彼此的谋臣。”
林业绥动了动被她温热手掌所握住的长指,神情肃穆的应答:“好,我们要做彼此相依的夫妻。”
私事解决,谢宝因也当即说回正事:“陛下为何突然要查昭德太子之事?”
林业绥答以四言:“友于兄弟[3]。”
谢宝因又以四言相问:“不是陛下。”
林业绥摇头。
天子在大病一场以后,便如此急切地想要知道昭德太子之死的真相,大约是深感寿命无几,不想到及黄泉也有所遗恨在世,何况自先父林勉死后,有关昭德太子生前身后的所有事情便皆已定论,天下无人敢妄议。
既画蛇,又何必还要再添足。
然而谢宝因却蹙起长眉,似是隐约记起何事,但又过于缥缈,不能辨其貌。
最后,林业绥也终于想起他们两人的长女也跟着来到这里,反客为主的轻捏着她指腹上的软肉:“阿兕今日居然没有缠你。”
谢宝因闻声回头,望向身后的辽阔,无奈笑着:“在她六姑那里。”
*
广袤的草原上,小小的女郎兴奋奔走在其间,五彩花纹的上衣与红白裥裙被风鼓起,犹如一只无拘无束的风筝,恣意的开怀大笑着。
林却意跟随在其后,垂袖胡被风吹起,气息不断从口鼻呼出,但即使如此,仍还在努力跟上小女郎的步伐。
林圆韫摘下一把苕草,然后转身跑回去,伸手递出:“六姑,花花。”
林却意笑着收下,送到鼻下轻嗅,颔首称赞:“阿兕摘得真好看,还有香味。”
歪头眨眼注视着的林圆韫听懂言中意,知道六姑喜欢自己所送的苕草,拍手称快,很快又高兴地冲前方笑起来:“外大母!”
妇人从远方而来,左右有人随侍,衣服比众人要厚,绕襟曲裾内里夹棉,可见身体仍还在抱恙,未尽然康复。
而外孙对自己如此亲昵,年岁渐大的范氏亦慈爱招手,而后往四周看去,又学童声笑问之:“怎么就圆韫与六姑在这,我们圆韫的阿娘去了哪里。”
林圆韫用手指了一个方向:“耶耶,娘娘,那里。”
林却意也面朝妇人,抬手合掌,往前轻轻一推,低头长揖:“范夫人。”
范氏蔼然若云的轻轻颔首,善意劝服:“我见林女郎面容发白,喘息急促,还是回帐幕休息为好,阿兕有我,待她游敖嬉戏累了,我会遣随侍亲自送到林仆射与她阿娘那里。”
林却意确实已经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此时皆凭毅力支持,当即酬答:“如此便多谢范夫人。”
徘徊留念的林圆韫也在鸠车的吸引之下,乖乖随着外大母离开。
拜别以后。
林却意遣退左右之人,独自走回帐幕,缓缓屈下膝,而后以手撑着凭几,跪坐在于草地设好的锦席之上,紊乱的气息逐渐不再受控。
站在山丘射箭的林卫隺刚松手射出一箭,忽然有所感的扭过头,远远望见家中阿妹痛苦伏案,他扔下手中的长木弓,朝一旁的至友言道:“我阿妹身体不好,我去看看,你们先射,不必等我,我未必能归。”
至友嬉笑他:“你还真是宠爱她,兄妹之情果然深重。”
林卫隺不置一言,往帐幕疾步而行。
听到男子履地的声音,林却意警戒抬头,随即脊背挺直,看着自身后走来的阿兄在对面席地而坐,她从容有常的出口称誉:“五兄前面那支箭射得比四兄都好,应该五兄去当将军的。”
林卫隺笑而不言,饮汤止渴后才答:“居然会称扬我,但你又未曾看到,如何得知我射得比四兄好?”
林却意沉默。
林卫隺也果断直言:“我前面见你痛苦俯身,所为何故?”
林却意低下头,不再苦撑刚强之貌,如实告知:“自从季春以来,有时身体无力,有时呼吸困难五兄,我感觉身体又要开始回到往昔的状况了。”
去岁大病以后,她能发觉到如今的自己就犹如国都的城墙,只要拿走一块石砖,剩余所有都会逐渐倒塌。
林卫隺不能遏止的怒言:“为何不早说?身体之事岂能儿戏,我现在就去与长嫂长兄他们说。”
林却意随着跪直身体,竭力劝阻:“五兄你不要去,我求你了。”
听到家中最小的阿妹用颤栗的声音对自己说“求”,林卫隺无奈又怜悯的重新坐下:“我知道你是不愿再去宝华寺,惧怕独自一人,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毁伤为不孝,你此举与毁伤有何异?何况亲人也会为此忧虑难安。”
少女摇头坚持:“我真的无恙。”
林卫隺虽然心中仍愤怒难平,但最后还是岿然不动的坐在原地,默默守护着这个不愿离开家人的小妹。
*
时维孟夏,长昼短夜。
中庭围屋宇而生的草木丰长,寒蝉隐于其间高鸣,凉风绕入曲房,而林却意也已经有数日未出居室。
她在夏四月朔日有疾,咳嗽不止,自脖颈往下的肌肤大片红色,医师前来诊治过后,言是病喉风瘵,需避燥湿寒暑以此调养骨体肤理,所以养疾不出。
然夜漏七刻时,帷幔内忽然传来猛烈的咳声。
跪侍在榻边竹席之上的随侍闻声,迅速跪直身体,膝行两步,忧心的迫切询问:“女郎身体可还好?”
此言一出,声音很快被隐匿,恢復了夜半的静谧。
庭树的寒蝉鸣过数声,榻上的林却意才出声:“我无事。”
随侍收回欲去整理帷幔的手,低头顿首为前面的僭越而伏罪,随后便以膝代足,恭敬的退避回竹席,继续侍坐。
及至黎明后,随侍便时时注意着卧榻,主人不起,为婢之人即不能离开。
漏刻铜壶中的水不断滴下,箭标也逐刻露出。
在昼漏八刻时,随侍顶着冒犯之罪,伸手去掀开帷幔。
随即只听惶急的脚步响起在室内,置于坐席旁边的人俑陶灯被踢翻,灯盘与陶俑腹内所积用来焚烧照明的鱼油淌了一地。
“女郎吐血了,快遣人去把医师请来家中。”
“再去报给女君。”
*
甬道中,谢宝因疾行而来,其身后的四名媵婢努力随行。
奴僕见家中女主前来,迅即低头行礼:“女君。”
宫中医师从室内缓步退出,刚转身抬头就看见立在中庭的谢夫人,她一袭红色衣裾,在三重衣之外,罩以黑色素纱的襌衣,眉眼威严。
他急下阶,拜了一礼:“谢夫人。”
谢宝因轻轻一颔首,目光跃过面前的人,落在前方房室:“我家中小妹的身体究竟如何,为何会吐血?”
医师闻言嗟叹:“女郎的身体已经有所损害,如今十分严重,应是自婴儿时起就有瘵在身[4],我见女郎搥胸吐血,恐是少时的宿疾再次发作。”
谢宝因若有所思。
在林业绥的命令下,从初旬起,林却意就专门有宫中医师前来医治,从前不能得知的病症,今日悉数清朗。
她问:“能否医治。”
医师沉默,然后正立:“尽心力而为。”
得此一言,谢宝因丹唇含笑,身前的双手轻推出去,上身微躬一揖:“劳烦。”
医师忙再拜,弯腰只求低于女子,不凌越于人。
*
日昳以后,谢宝因从林却意的居室内离开。
刚走近屋舍,就有一奴僕上前来禀报:“女君,三女郎的周傅母求见。”
最后谢宝因坐于厅堂北面,望向堂上的妇人:“有何事。”
周傅母跪地伏拜:“自仲春陆六郎得到王郎书法以后,时时乐在其中,陆夫人也常对女郎有所指责,在言语间怨恶于女郎。”
谢宝因眼眸微抬,肃然淡言:“此为他人家事,我不宜多管,若她被陆氏有意怠嫚轻视,随时都能归来,博陵林氏永远都会保护她不受伤害,也必会为其要一个公理。”
林妙意不躬身前来,身处其中的她大约都不以为是苦,自己又为何要因一老妇之言而去与陆氏交恶,若婚姻被破坏,最后林妙意再对她内怀怨恨。
这次,她选择独善其身。
*
林业绥归家后,先入居室,而后又离开去到屋舍西面的厅堂。
他逆着阳光站在门口,于案上众多竹简中轻松找到伏案的女子。
在这治理近日宗族事务的谢宝因在朦胧中察觉到有人逼近,警戒的睁眼抬头,见一身燕服的男子已经脱下文官所穿的皂袍,弯腰在她眼前。
林业绥不再怀着会把人弄醒的小心翼翼,直接将其横抱在怀中,低声告之:“我明日要去蜀地。”
因初醒而露出孩童心性的谢宝因伸手去触男子发上的玉冠,又对男子的耳廓又摸又捏:“因为昭德太子?”
林业绥轻嗯一声。
自开国以来,宗正一直都是坚定不移的拥护嫡长子继承,虽然昭德太子私下信佛,但他们以为太子仁孝闻于四海,天资聪慧,自承帝命执圭在手,勤勉三朝[5]。
士族欲以佛来废东宫,宗正所代表的李氏族人也迅速应对,只为保住昭德太子。
既要保,又何必杀。
如今宗正/寺拥护的也依然是嫡长子李乙,曾对天子偏袒李毓的行为举止多有嗤鼻,并常常教导天子,言明太子无大过,国事治理卓绝。
只剩士族。
此时士族或也早有发觉。
王廉公掌握权柄数十载,当日又怎会不解他的言外之意,后又如此急切要他去信是天子所为,太原王氏当年在昭德太子之死中到底参与进去多少。
他眼睑垂下,悲戚晕开。
既为老师的隐瞒,也为太原王氏与廉公往后的出路。
被男子抱着从堂上离开后,谢宝因举起手挡在眼前,在阳光的炽热之下,终于想起在陵江巨石上迟迟未能记起的事情,当即就开口献计:“去蜀地,何不去汶山郡。”
林业绥剑眉微挑。
中庭奴僕不多,谢宝因将脸埋在男子胸膛中,以此躲避刺目的光线,声音也当即变得闷闷的:“听闻五公主少时在宫中因为受惊想要内心清净,所以才一心修道,从此入手或会有所获。”
昔年赴宴时,她曾听郑夫人说过此事,虽然言语晦涩隐蔽,但并不难解,言外之意大约就是贤淑妃心中始终坚持认为五公主当年是看见或听见亲父杀害嫡兄昭德太子之事,因而才会怨恨于宫廷与天子,离开数年都不愿再归。
贤淑妃常常以此来胁持李璋。
因为只要每提往事,天子必会无可奈何的退让。
而五公主最后那些时日是在汶山郡的那座青城山上度过的,即使会留下些什么,也必是在那里。
至于蜀地昭德太子身边的内臣既能活着出宫,往后也还能在故乡寿终,那是因为他的存在已经不足以让凶手为惧。
林业绥眸光微闪,李月当年随还是四大王的天子入宫所赴的就是端阳一宴,在那场宫宴过后,翌日昭德太子便薨逝在东宫。
他不知想起什么,知足的笑了笑,低头去与怀中之人交颈,嗓音低沉:“与我一同去?”
【📢作者有话说】
[1]季春:农历三月。*孟夏:农历四月。***出自西汉.《礼记·月令》***
[2]①黄华:黄色小花,出自《山海经.西山经》:“ 峚山 ,其上多丹木,员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②飞蓬:花外围白色,中心黄色,也有说是野花的雅称。出自《诗·卫风·伯兮》。 ③苕草:凌霄花,黄色,出自《诗经.苕之华》。
[3]友于兄弟:指兄弟之情非常浓厚,兄弟相爱。出自《论语·为政》:“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4]①瘵:痨病,即肺结核。太子李弘就是这病。出自旧唐书。②风瘵:与肺结核无关,就是指因“风”这一因素而起的疾病。(这里设定的是那时候对疾病还没有明确的认识,所以也并不觉得这个是会死的大病。毕竟都能归类出“风瘵”这个病来。)
[5]三朝:古代天子、诸侯处理政事的场所,分为外朝、内朝、燕朝。
113☪ 蜀道荡荡【大修】
翌日二人的车驾从长乐巷缓缓驶离国都, 而后沿着通达四方的天下驰道往西南方而去。
但在行出京邑以后,原本均速前进的马车渐渐变得迟缓,最终再也感受不到车驾行进时的震动。
前后奴僕随行的履地声也隐没于野。
谢宝因很快发觉异常, 从右边帷裳望出去, 明白此地是吴郡。
她看向左边,见男子从容有常,便知这是他所命令的,不解询问:“才日行百里,为何突然停下?”
林业绥放下部曲送来的尺牍, 简单应答:“我们要在这里从长江入蜀,不走驰道。”
然后起身下车, 又站在车驾旁,习惯性的转身朝女子伸出手。
见状,随侍的左右之人默默退避。
谢宝因跟着从席上站起,借男子之力踩在大道上后, 与他一同朝大道右侧走去,最后循着众人所行走的方位望向前方,视域恍然开朗。
宽博浩大的大船停靠在长江主干之上, 而此船之巨可载百人, 上起宫室。
随从的数名豪奴与驭夫也遵从男子之命将筐箧与舆马运送上船。
见到浩浩长江之势,谢宝因内心欣喜, 随即又顷刻明智:“你此举俨然是在学卫灵公与其夫人的招摇过市,你要做卫灵公, 我不做南子。”
尚书仆射贸然离都, 又是为昭德太子之死前去汶山郡, 行跡会暴露是必然, 而为此要做的应是尽力避免, 只要多隐蔽一日就能多些安全。
林业绥被斥,不怒反笑,伸手去握妻子交掌在身前的右手,见她眉心皱着,用指耐心的一下下抚平。
在他眼中,斥人的女子就犹如小猫发怒,虽然亮出利爪,却又不伤人,只会令人心生爱怜,但还是温声与她认真解释:“我一出建邺城门,那些士族所豢养的斥候就会有所察觉,郑彧等人知道也是早晚,与其小心翼翼躲避,不如尽兴而游,任他们去互相猜疑我此行意欲何为。”
男子温热的手指落下,谢宝因垂眸思索他所言,即使仍有疑虑,然而最终选择毫无保留的信任,随他一起往渡口走去。
二人刚登船,掌行船的舟虞便在林业随的指示下,将悬于帆樯的白色幔布升至顶,随后江水被破开,留下粼粼波纹。
*
从蒜山渡口离开后,楼船在江面平缓行驶数日。
他们沿着长江的流向来到南郡秭归县。
谢宝因伫立在船舶前端,望着汤汤江水,浩浩滔天,望着长江之水流入这延绵不断的群山之间,望着高山相对,山崖絶险就像多年前看谢晋渠随着张衣朴出远门。
她自少时起就未再离开过国都,从前以为会嫁去清河郡,能够借此看江河山岳,但最后还是留在了建邺。
林业绥部署好其余事情,从船上所建的宫室走出,见女子独自屹立,下意识迈步过去,二人齐肩,共望江山。
呼啸的江风中,谢宝因的声音隐带豪迈风气:“我曾以为那些争霸天下的枭雄所为只是心中欲望,是对权力、酒色的侵占之心驱使他们去完成所谓大业,但或许我错了,他们见过山河如此壮阔,内心的凌云之志又如何还能放下,或许那些战争与格杀仅是为江山独有,不只为酒色。”
她抬头:“所以你才每年都去看陵江。”
林业绥视线微微下移,与她对视,然后轻笑着嗯了声。
他们依次从归乡峡、巫山峡与广溪峡而过,共七百里,最后在蜀郡的僰道下船,再度登车由驰道去汶山郡,而因/此道通向蜀地最西,故曰蜀道。
*
蜀道荡荡,车行中央。
最后在黄昏以前,车驾驶至青城山。
汶山郡的太守也因提前收到男子遣部曲日行八百里送来的尺牍,而率领侍从候在距青城山数丈远的蜀道右侧。
车驾停下后,帷裳被风吹开。
一男子先阔步下车,玄衣玉冠,十分肃然。
而后一女子又在左右之人的扶持下,缓缓步下车驾,头戴幂蓠,宽檐之下所坠的皂纱长至颈,面貌被掩。
风吹来时,能窥见唇边笑意。
随后,她抬手,轻轻压下皂纱。
林业绥望见她纱外所缀的两股珠帘交缠,笑着伸手,慢条斯理捋顺,每一下都带着对眼前之人的眷爱。
郡守虽已经在心中有所预备,但突然见到国都而来的高官,当下就内心激越到屈膝跪地,拜手稽首。
“林仆射。”
林业绥身体正立,然后缓缓垂下黑眸,扫了一眼后,眉目半敛又很快舒展开,径直走过这人。
虽然谢宝因的视线被幂蓠所挡,但此人的身形动作依然能够看见,跪拜之礼,多是君臣、父子与祖庙之用。
而男子并非是他的君。
童官注意到男子的神色,迅速将其扶起。
郡守也拍掉下裳所沾染的尘埃,随行在后:“这些人皆是军中出身,做卫戍之用有余。”
林业绥颔首,语调极淡:“命他们守在道观外面即可。”
谢宝因微微拧眉。
林业绥察觉到女子的担忧,牵过她的手,两指轻揉着掌中玉手,低声私语:“我此行出来,昭德太子之事恐难以遮掩,小心为上。”
他们此行也只带有数名豪奴,未带甲士。
随即两人拾山阶往上,身后有奴僕、豪奴、侍从等人相随。
行到山门的时候,清都观的监观在弟子的告知下,疾步而来,她右手持左手大拇指,行着拱手礼,警戒的环视四周:“不知善信所来为何事。”
林业绥漫不经心的扯下腰间的鱼袋,嗓音清幽:“陛下疑心怀安真人之死,遣我前来调查。”
因为五公主曾长期在此修行,所以监观从前也接待过国都所来的人,她很快便认出这是朝中三品以上才会有的金饰鱼袋,心中战栗的迅疾退避到右边,迎候众人入观。
见要进观去,谢宝因不动声色的将手从男子的大掌中抽出,悄然往后退步。
手中柔软不见,林业绥眉头微拢,淡淡瞥了眼,最后顾及到有一众人站在这里,压下那股渐渐发酵的躁意,抬脚迈过门槛。
侍从护卫在外,太守跟随入内。
谢宝因也轻提长裾,使文履露出,然后上石阶,步履缓慢的走在观中,只见地上爬满青苔,还有一池古莲。
各殿与静室皆是历经岁月的古朴,确实适合清修。
看到男子已进去,监观命女冠随从在谢宝因身后,随即急切跟上,与男子陈述往事:“怀安真人乃入定羽化,此事是我们观中师兄弟亲眼所见,昔年本观更是被张特使的侍从所围,不知陛下为何会疑心?”
走过殿檐,林业绥停在三清殿外,听到女冠所言,眸光始终没有丝毫的波动。
他不冷不淡道:“羽化之前是否有异常。”
监观摇头:“并无异常。倘若有,大约是真人于羽化前的三日,曾命身边的小女冠在缣帛之上抄史,并令师叔在她羽化以后,焚烧生前所有用物,严禁国都来的人碰触以及带走,如果陛下与贤淑妃以权相逼,便将那张帛书送回建邺。”
林业绥捻搓着指腹,转过身,背对殿中三清像,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女子身上:“抄的哪朝史。”
九载之前,监观还是观中修行的女冠,跟随其师父接待过张衣朴,然后便一同处理怀安的事,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最不好相处的小师叔原来是皇室的五公主,故对其中细节十分深刻:“汉刘向所撰《列女传》,还有真人所抄的数卷竹简放在她生前所居的袇房之内。”
简单询问过后,林业绥忽皱眉,语气难测:“我近日会暂居在山腰的另一处道观之中,还需监观继续配合,太守也不必再随从,我此行非公事。”
太守想着或是天子私事,不宜宣扬,拜手揖礼后,先行下山归家。
监观也行道礼,称是。
他们刚离开,男子便几步下阶,走向快踩到青苔的妻子,温凉的掌心握住其腕,把人带回自己眼前,再顺势重新扣住其指:“走吧。”
谢宝因摘下幂蓠,看向他身后:“都已经问完了?”
林业绥带着女子一步步离开这里,声音又恢复原先的平淡:“什么都没有留下,唯一能确定就是她曾在死前将刘向的《列女传》送回国都,奉给天子。”
谢宝因闻言,为此感到深深不解。
为何要送《列女传》给天子。
而他们也不知不觉中步行百丈,来至山腰处的庙观。
*
夜半时,即使是孟夏,青城山中依然寒意刺骨。
谢宝因沐发以后,在男子提前命人准备好的熊席之上屈膝跪坐,又令奴僕将焚烧的薪炭放置在坐席右侧。
她散着一头湿发,双手伸出去先行取暖。
居室门口有声音时。
谢宝因抬目过去,看到披氅散发的男子。
见女子的头发仍还湿漉,林业绥顺手拿来沐巾,走过去为她绞发,声音带着诘问,其中情绪更是难明:“白日为何要离开我身边。”
谢宝因长眉蹙起,似乎是已经不记得男子所说之事。
而得不到回应,林业绥垂下的黑眸愈发幽深。
谢宝因望着盆中殷红,最后恍然:“因为要入观,所以不想过于招摇。”
林业绥默了片刻,手中动作也停下,随后才不紧不慢的继续:“还以为幼福是因为五公主。”
谢宝因抬头,脖颈抻长,看着男子的同时,眼眸也在烛火之下被镀上一层亮晶的水光,声音清澈:“来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1]。”
想到二人在陵江的交谈,她直言:“你又为何要带我同来汶山郡?”
太守带着侍从在此迎候,可见他从来就不想着要隐蔽。
头发擦干,林业绥宽厚的手掌落在这截肌肤细嫩的长颈上,笑然:“忧心此次归家,幼福又会与我有所嫌隙,再说话气我,不如带在身边放心。”
被这么一抚弄,谢宝因只觉得喉间搔痒,身体也酥麻,瑟缩着躲避:“还以为是因为要带我来见识三峡。”
自国都到汶山郡,有一条宽广平直的蜀道,完全不必从长江入蜀。
林业绥在对面坐下,撑头笑看她。
*
山中静谧,岁月也极为缓慢。
他们在青城山居住的第二日,孟夏的雨就开始倾盆而下,一直到第五日也不曾停歇。
谢宝因跪坐在道观的殿檐下,安静欣赏这场延绵不绝的雨,身后是凭几,旁边的几案上则摆着饮汤的陶具。
除去《列女传》,虽对五公主的其他事情仍无所获,但无意中得知往昔为昭德太子讲法的胡僧踪迹,就在青城山附近,而本朝律法规定安居本郡的百姓均需去官署入户,若不然便会被当成非良民,以罪入狱。
今日清晨,太守就亲自送来户籍信息,说是本郡没有胡人。
只剩青城山旁边一个人口仅五百户的县还未查,但县令不认鱼袋,林业绥躬身前往那个县城。
见雨势渐式微,谢宝因抬臂掩面,低头饮汤,然后黯然嗟叹:“我想阿兕与和阿慧了。”
侍坐在右的玉藻添汤应答:“因为女君此行得见山河,已经尽兴,所以才开始想小女郎与小郎君。”
谢宝因莞尔,随即起身穿上在雨天便于行走的高齿屐:“我去清都观走走。”
玉藻也迅速回室内取来罗伞,为女子一路遮雨。
*
从殿中烧香出来,谢宝因站在庭阶,透过雨幕望向对面的殿室,那里有一道孱弱的身影若隐若现。
在大雨渐弱的时候,她终于看清是一名女冠痛苦的坐在殿下,汗流浃背,香烛也散落在四周,而当她欲令人去相扶的时候,已有道长自远处疾步到殿前,将人扶回袇房。
见此状况,谢宝因命左右去询问山中是否居有精通医术的道人。
数刻后,玉藻将道长带来:“女君,这位道长在出家修行前曾是医师。”
谢宝因颔首,与医师一同过去。
在诊治过后,道长疑惑直言:“除了一日两餐的饭蔬,这位师弟平常还食用何物?”
留在室内为师弟侍疾的女冠开口为其解惑:“我师弟与怀安真人皆爱食用金丹,已经八载有余。”
忽然听到五公主的法号,原本在远处中央几案跪坐饮汤的谢宝因缓缓抬眼:“请问这位女冠的身体如何。”
道长悲哀摇头:“她身体五脏长期被毒物所侵,不可救疗,如今能做的就是尽力减轻痛苦。”
躺卧于榻上的女冠面色仍白,听到道长所言,下意识将金丹与此事联系,睁眼泣言:“怀安真人与我说过的,食用此物让她觉得快乐,还能去到心向往之的地方,真人不会骗我的。”
谢宝因默默听着,然后与室内那位法号太微的女冠言道:“还请道长去将金丹与记载炼制之法的书简取来。”
忧心师弟的太微从席上起身,走去北壁的几案,从案上无数的瓶罐中拿起一陶罐,后又再折返回来:“谢夫人,金丹皆在这里,怀安真人昔年炼制很多,但炼制之法已经遵循真人遗愿全部焚烧,但太净应该知道,在观中她最崇拜真人。”
谢宝因见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太净已悲恸不能言,命道长去取过金丹。
道长倒出一粒,以舌轻舔分辨,随后笃定:“就是此物。”
自少时就对怀安信奉如神的太净掩面而哭,她好像又回到当年坐在静室之外,艳羡怀安不真人不日便能登仙的岁月,而后平静诉说:“当年真人所遗金丹不多,所以师父与师兄焚烧真人衣物时,我曾偷看过那张记载炼制之法的帛书,但我那是年齿尚小,只记得有丹砂、金锡、黑锡之类的药石。”
丹砂能焚出水银。
金锡、黑锡等物皆能致死。
谢宝因无奈叹息,而后命监观带自己去五公主生前所住的袇房,室内摆设简单,只有常用的几案、坐席与榻,西壁的漆木长榻上堆满竹简。
她缓步过去,拿起一卷沉重的竹简,漫不经心的询问:“监观可知怀安真人是从何处习得炼制金丹之法?”
监观既怕担责,也怕连诛,当下就将所有细节全部说出:“怀安来清都观不足三月就开始炼制金丹,我曾因好奇而询问过几次,她说是自己闲暇时翻阅典坟所写的,并且炼制之事也皆是怀安亲自来,她从来不准其余师兄弟食用,有次她最喜欢的太净仅仅只是用装过金丹的陶罐来饮水,怀安当下便勃然发怒,用荆条抽打其身,直至太净喉间再也哭不出声音才停。”
谢宝因拆开捆束竹简的帛带,闻言轻轻一笑:“那为何太净还能食用八载之久。”
那名女冠的年齿也才十四、五岁,然即将寿终。
监观已经从弟子口中知道金丹所含毒物之事,但怀安食用金丹与她们道观毫无关系,纵使彻查也是清白,她并不以此为惧,惟独恼怒太净、太微师兄弟二人欺瞒师门:“我们都不知道怀安还有金丹遗留。”
谢宝因竹简才展开几片,看到第一片上所写的内容,突然想起男子曾说五公主将《列女传》送回国都,她躬身把所有竹简都翻找一遍,然而却只有手中这一卷是《列女传》。
她望向右侧:“此卷竹简是怀安真人所抄写的?”
监观看到竹片上的字,颔首:“送回国都的也是此卷。”
谢宝因垂眸望着竹简,这卷只是《列女传》的其中一卷,所记之事有二,金丹也是五公主亲自炼制,再看满室书简与上面的字迹,可知公主绝非愚昧之人,反而通达知礼,没有误食的可能。
即便是,身体有恙也会停用。
须臾之间,她长睫微颤。
“在羽化以前,怀安真人曾食下多少金丹。”
“昔年皆是一旬半食用一粒,从知道国都遣特使来以后就每日约要食用三四粒。”
【📢作者有话说】
林从安的愿望清单:带老婆看三峡(√)
太净就是第三章的那位小女冠~
[1]出自先秦·佚名《楚狂接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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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4☪ 孝而被弃【修】
在汶山郡所辖广柔县的官署内, 小吏手捧着一卷竹简,疾奔去长官面前:“那人已经找到。”
县令跪坐在几案前的草席上,低头翻阅着这些户籍竹简, 同时又承受着从国都而来的高官的威压, 早就已经挥汗成雨,听到部下所报,乐不可支的起身,穿上脱在草席外的木屐后,绕过几案, 快步走到前庭,敬奉给负手而立的男子:“林仆射, 从登记在册的户籍中寻到一名胡人,但此人并非是从国都来的,而是从越巂郡。”
林业绥垂眸,看着记载有团貌的几片竹简, 肤色、身长及面容特点皆写得有条而不紊。
他简单卷起,然后交给侍从,声音虽温和, 但字字皆是震慑:“按照律法, 户籍应该是三载一编,每造一次册皆要一式三份, 本县留存一份外,其余两份则要上交给郡州、尚书省保管, 为何此户籍在郡州的官署内未能找到?”
县令的额角开始出汗:“我数日前刚就职, 还未来得及整理, 必会在一旬以内整理好, 再重新造册, 并于岁末前送往国都。”
林业绥淡瞥一眼,不置一言,从侍从手中接过罗伞后,步入雨中。
待恭敬目送男子登车离开,转危为安的县令捶了捶胸以作安抚,随即便转身命人将所有户籍整理出来。
*
车驾从县城官署驶出,沿着宽平的蜀道一路而行,但行至途中的时候,忽见道路上的黄泥被大雨卷起,随后砸出水坑,大道两侧所栽的青绿树木亦被折断细枝。
远处的山林草丛里,数十个部曲也在蓄势待发,为首的一人则目不转睛的注释着前方,待车驾驶到不足三尺之际,右手举起。
而随着右手的猛然落下,众人倾巢出动。
身披蓑衣斗笠的侍从、豪奴在听到野草弯折的声音时,瞬间戒备,见前方有人冲出,迅速以刀斩伐,奋力护卫车驾,但最后因寡不敌众而败退。
簌簌的雨声中,刀剑插入血肉的声音是如此清晰,豪奴、侍从以及这群前来刺杀之人,齐齐回头望向车驾。
为首之人所持的那柄横刀被直直刺进车舆。
再抽出来的时候,万物静止。
这一场无休止的夏雨,将刀身所染的殷血全部都给冲洗干净。
*
青城山上,风雨不息。
山中的幽兰、翠竹逐渐被四处漫去的云雾所罩。
谢宝因孤身立在神殿中,仰头望神明。
数年来,五公主心中始终都明白金丹究竟是何物,所以从不愿让别人食用,惟恐会谋害他人性命,但因为她一句“心向往之”,使少时的太净以为能羽化成仙。
而她从国都来青城山已数载,为何当年国都来的人刚到不足十日,她就迫切寻死,宫廷对这位公主而言,居然比死还难以去面对。
看了眼天子为爱女所塑的神像,谢宝因转身从殿中出来,在等玉藻回去拿伞的时候,透过重重雨幕,远望那只仍在翱翔的飞雁。
她已经开始去相信,在昭德太子死前的那场端阳宴上发生了让五公主难以接受与释怀的事情,最后这件事情令当年的小女郎心之忧惧,形之苦痛,日益厌倦宫廷与所谓亲人。
五公主为心中能有安宁而选择出家入道,希望能忘记所有旧事,但贤淑妃与天子的逼迫,让她道尽涂殚。
即使已经躲避至西僻之地,国都之人还是来到山中,她也终于明白自己所求的安宁从来都不在这世间的任何地方。
唯有一死。
朦胧的山色中,再也没有飞雁的身影。
谢宝因抬眸看从瓦檐间垂落成线的雨水,茫然地伸出手去接,欲不让其落地,但终是徒劳。
同时,内心也觉得悲凉。
昔日昭德太子妻早逝后,不再纳妻,膝下也无子无女,所以十分宠爱弟弟的孩子,年幼的李月还曾无知笑言日后要嫁给昭德太子,但数月后,她就目睹了伯父的死。
为何宁愿独自煎熬也不将事实告知天下,让如此宠爱她的伯父屈辱死去,而又是何人谋杀才会令她至死都不能释怀。
遐想之际,道观外面有豪奴冒雨跑来。
玉藻也取来伞,看见女子掌心湿润一片,忧忧拿出佩巾去擦拭。
少焉,豪奴来到阶前,双手抱拳。
“夫人,林仆射被刺杀。”
*
与清都观相隔四十丈的一处道观外,成列站有百余名的铁甲兵卒,奉命戍卫在此,而太守从部下那里得到消息以后,迅速奔赴这里,在观门急躁不安的反复折返着。
十刻过去,远处的山阶上才出现一个人影,太守当即认出其中一人是统率本郡守军的将领姚丰。
顷刻后,男子撑伞走来,玄色直裾已湿大半,脸上毫无血色,在他身旁侍从着建邺带来的奴僕,身后则是持着兵器的铁甲护卫。
行在前方的姚丰也迅即退避,随从在侧。
而太守已经面朝男子拜手,躬身请罪:“今日之事全因我部署不力才让仆射遇刺损伤。”
林业绥立在雨中,左手垂落在身侧,指尖缓缓滴血下来,薄唇轻启:“我无事,多亏姚将军及时出现将其斩杀,此事也并非是太守之过,不必如此。”
姚丰闻言,即时低头行礼以示不敢敬受之意,而后与太守一同侍从在男子身后进入道观。
走到供奉三清的主殿檐下,林业绥将手中的伞交给奴僕,淡声命道:“玄度法师接来以后,还需劳烦姚将军负责警备。”
姚丰拱揖,高声禀命:“臣绝不负林仆射所托。”
林业绥微微颔了颔首,然后转身回到居室,命医师简单处理过伤口后,脱衣去沐浴。
浴室的水声响起数刻,等男子再出来时,被血污雨浇的直裾已经换成白色中衣,宽肩之上搭着黑底金纹的大氅。
他徐步去坐榻,将左臂伸出。
始终都跪侍在这里的医师当即就重新用盐水沃伤,再敷以膏药,最后拿丝帛小心裹好伤处,在离开之前,忠于职守的恭敬告之:“林仆射日后需少动,避免扯动伤扣。”
林业绥缓缓扯下宽袖:“多谢。”
医师拜手行礼,随即退步离开。
童官此时也前来复命:“家主,我已带人将法师安全护送到观内。”
*
殿室内,已到耳顺之年的白头老翁高举三柱香,合眼默念几句后,恭敬将香插入神像前所置的炉鼎中,随后又以衣袖去擦灰尘。
他一头断发,面部垂老,眼珠也已经看不出有任何的异色,与中原人类似,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就是三十余年前到国都建邺开坛说法的胡僧玄度。
林业绥站在殿外,抬眼朝里面看去,语调平和:“听闻法师乃佛徒,为何给道神上香扫尘。”
“举手之劳,何必分佛道。”玄度开口即是雅音,而非拗口的外域音,等转过身来,面容和蔼的笑道,“想必林檀主是为了昭德太子的事情才如此费尽周折的找我。”
内有灰尘,林业绥抬手轻咳一声:“某确是为此而来。”
从国都出发到今日从县衙离开的中间数十日都相安无事,在他欲去找胡僧时却遇刺,不得不说他们此时动手,可谓愚蠢。
玄度双手合十,随喜赞叹:“昔年我说法至建邺,昭德太子那时已经十分痛苦,惟有听我说法才能安静,后太子归依,与我也仅是探讨佛理,未曾涉及国政,故所知也并不多。但有一次辩法,太子突然询问佛教的轮回与罪孽业果,问我杀孽是否要堕入地狱道,又问我有何法可解。大约从那时起,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死,在端阳前几日更是彻夜诵经,欲消去那人因杀他所造的罪孽。”
林业绥渐渐屏息,昭德太子痛恨士族,若真是士族要杀,绝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唯有至亲之人,才会忧虑对方因杀自己而堕入地狱道。
“可知是谁?”
“太子只说一切皆是有始有终。”
*
刺杀两字犹如弩矢,刺入骨肉。
谢宝因怅然自失不能言,最后疾奔而下中庭,木屐快步履过爬满青苔的石路,往观外跑去。
玉藻迅速撑开伞,追逐上去:“女君,小心颠仆。”
冲出道观后,谢宝因沿着延绵山脊的石阶奔走,但又忽然在某一阶停下,悲痛到缓缓屈膝。
玉藻来到女子左右,为她撑伞遮雨,然后往下一看,见纤细的足腕沾染了泥污,渐渐开始浮肿。
*
见完玄度,林业绥立在居室临崖的窗牗前,垂眸审视着手中这卷李月所抄写的《列女传》竹简,逐字阅过后,眸光微闪。
再想及今日刺杀为首的几人乃淮阳、邵阳两郡的口音,而淮阳前身是渭城,邵阳前身是昭阳,分别为谢氏、郑氏的族地。
那人妄图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简直可笑。
一阵山风猝然卷来,他握着竹简的手背向身后,对外命令道:“明日出发回国都。”
童官禀命要离开去准备舆马时,抬头看见一人,当下就低头退避,恭敬的行礼:“女君。”
室外的声音使得林业绥掀起眼皮,剑眉转瞬便拧成一团。
女子站在居室门口,安静又令人怜悯,双眸湿透,发丝沾在光洁的脸颊上,红色暗纹裥裙被溅满泥点,从足腕往上湿了一大截,云纹的白绢上襦因受雨而紧贴肌肤,左右垂髻所斜插的四支白玉钗也因风雨所飘摇。
玉藻侍从多载,应时哽咽道:“得知家主遇袭的消息,女君在仓惶奔走的途中,不慎将足骨损伤。”
林业绥喉结上下滚动:“去备热汤。”
玉藻唯唯一声,低头离开。
见男子无恙,谢宝因心中的忧惧消失,手扶着门,抬起右足欲要进去的时候,忽察觉到身前有高大的黑影,整个人也突然腾空。
她抬眼,迫切开口:“你的伤。”
走到坐席旁,林业绥将怀中的人放下:“只是左手小臂被刺伤。”
谢宝因执意要亲自看,但还没等男子挽袖,奴僕已备好热汤,玉藻入内候在不远处,她只好先去沐浴。
望着不甘离去的妻子,手臂隐隐作痛的林业绥命医师重新前来处理伤口,换掉染血的布后,又令其留下医治损伤的白膏。
谢宝因从浴室出来就见男子坐在席上,身体往后靠在凭几上,手中把玩着陶瓶,神情散朗的望向窗外,顷刻又眼中含笑的望着她。
她命玉藻扶自己过去,因足腕有伤,只能选择不太雅的踞坐,以臀股落席。
见人坐下,林业绥将白膏在掌心捂化,然后抬起女子行走有异常的左足,想要去揉却被躲开。
谢宝因不再对他顺从:“我要看伤。”
林业绥抬眼,看着嗔怒的妻子,淡淡一笑,无奈伸手过去,只见她小心挽起,看到丝帛无血渗出后,眉眼也随之舒展。
然后,他反客为主:“这下也该我看了。”
谢宝因没有再躲,但还是心虚的说了句:“损伤并不严重。”
足腕泛起红,已经开始浮肿。
林业绥神色如晦:“何必如此惊惶。”
谢宝因微怔。
林业绥忽低笑出声:“怕我死了?”
谢宝因闻之颦蹙,惶恐到直接倾身过去,用手捂住他的嘴。
然而见女子有如此反应,林业绥却笑得更开心了。
意识到他是在戏弄自己,谢宝因心中仅剩的忧虑也尽数消散,转而是浓重的药味萦绕鼻尖。
抬头时,林业绥已近在咫尺,揉完药的他寸寸逼近,直到撷取到女子的清芳,才餍足去濯手。
谢宝因舌根酥麻的将今日在清都观所发现的事情告知:“五公主是食金丹自杀的,据监观与其余女冠所言,应该是来到青城山后才开始食用,但五公主似乎只是想让自己慢性中毒,并非即时死去。直到九载前,陛下遣人来寻,才让她决心去死,公主在死前有遗留一卷《列女传》,还送回国都给天子观览,恐内有乾坤。”
林业绥浸湿双手,拿松香胰涂抹十指,认真濯洗,不疾不徐道:“她改了其中四字。”
听到改字,谢宝因急切要去找竹简,她记得来到青城山的翌日,男子便命人用竹片誊抄,而一卷共二十一支简,三百一十九字,如果不逐字校阅,几乎不会注意。
发觉女子的意图,林业绥用粗巾擦去水迹,然后将那卷竹简取来,在她身前几案上展开,长指从她身后绕过,云淡风轻的落在竹片一处。
如此姿势,于悄然无声中将人搂在怀中。
谢宝因垂目,看着男子所指之处:“孝。”
林业绥再指三处。
“而。”
“被。”
“弃。”
一滴泪落下,谢宝因抬手抚面,李月在《列女传》上所改的几处刚好能集字成“孝而被弃”。
孝,善事父母者。[1]
文帝与王太后,其中一人将孩子摒弃了。
【📢作者有话说】
玄度在66、111章有提及。
[1]孝,善事父母者。——东汉.许慎《说文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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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客死於野【修】
车马从汶山郡出发后, 不再由长江出蜀,而是自通达京邑的平直蜀道一路朝北方去,驱车数日, 最后他们于仲夏上旬回到国都。
初入建邺, 驭夫掌驭马车沿大道驾至长乐巷,有男一人从右侧奔突而出,双膝一屈,在轭中的三驾马前长跪,先号咷悲哭, 而后请求谒见尚书仆射。
侍从车驾的童官闻音,过去严令其露出面貌, 随即健步到车驾的帏裳旁,拱手报之:“所跪之人乃廉公身边的奴僕。”
林业绥黑眸半敛,沉默许久,随后才道:“命他上前。”
奴僕膝行至车驾旁, 匍匐而哭之:“陛下忽于前日夜半召见廉公,此时都还未归来,乞请林仆援救。”
谢宝因微微侧目, 从帷裳看向马车外。
他们汶山郡此行已经知道昭德太子薨逝的真相, 天子在决意追究之前,为何还要如此急切的召见太原王氏的族长来到国都。
难道不应该是召见另一个王?
在男子的命令之下, 帷裳开始轻轻晃动起来,车驾迟缓向前, 王廉公从故乡带来建邺的奴僕依然还匍匐在原地。
谢宝因朝男子望去, 情绪浅薄到难以窥探他心中所想。
随后, 掌驭马车的驭夫驱使三驾马停下。
家中奴僕与媵婢也已经带着林圆韫与林真悫在家门外迎候。
而车驾内, 林业绥扣住要起身的女子, 握着其手腕,淡声说道:“你先归家,我入宫一趟。”
谢宝因下意识往外看,然后温顺颔首。
家门前,已经一月未待在父母身边的林圆韫锲而不舍的喊着“耶耶”“娘娘”,仅十月大的林真悫也随着阿姊开口说了两句不成字的音调。
见男子欲要下去,谢宝因握住他大掌:“阿兕他们若见你归家不久又要离开,肯定会哭,还是先去看廉公。”
林业绥笑了笑,沉下声音:“等我回来。”
谢宝因长颈之上的头颅微微往下一动,随即起身从帷裳下车,而膝弯也迅速被跑下石阶的林圆韫给抱住,毛茸茸的脑袋还在不停蹭着,刚开始学步的林真悫则想仿效阿姊,庆幸媵婢迅捷护住。
然后小郎君内心不满,见阿娘抱起阿姊笑言“阿兕又长大了”,渐渐变得急切,口齿不清的出声,还挥舞着两只小手。
媵婢、奴僕都低头笑起来。
车马也离去。
*
高大华丽的殿室内寂然无声。
宫侍低头成列在殿左右,神情肃穆。
因为在殿堂中央,有老翁长跪,然道德从来都追求与教化“敬老尊贤”,所以他们为此而哀。
八十余岁的王廉公当然也能感知到这些宫侍望向自己时,那悲哀的眼神,他垂头折腰,膝骨触地,已经趋近两个昼夜。
李璋常常都会来言语谩骂,天下士族与名士都敬仰的郡公就如此被天子肆意挫辱,不置一言。
见到如此情况,侍在天子左右数年的舍人无人敢相劝。
天子近日多梦,于前日夜半召见王廉公,皆因从仲夏朔日起,他就昼夜难以安寝,他的脾性也再次回到做四大王的时候,易躁多怒,胸痹更是控制不住了。
前日夜半或是所梦为恶,突然睁眼惊醒,随后命王廉公来殿中长跪。
今日清晨,又是重复昨日之事。
羞辱。
“廉公?”李璋怒目望向已经能为他祖父之人,没有分毫敬老,反耻笑几声,“孟子言‘廉,人之高行也’,公岂能配得上‘廉’?”
王廉公依然沉默。
李璋撑案从席上站起,去其身前,居高临下的来回踱步,平静重述往事,“太原王氏族长身体虽然羸弱,但爱国如家,披布丹心,输写肝脑,竭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贞[1]。以一人之力从战场上救回武帝,一步一步背回营帐,颊留灼痕,归朝又尽心辅佐。数十载来,天下士人皆以廉公为表率,随意问一人都会说廉公此生于君、于国、于心,已经无愧。”
“那为何当年我哭着跪在你门前,求你救救我阿兄,你置若罔闻?”
已经来到兰台宫的林业绥立在长生殿外,默默听着天子对那位良臣的控诉。
“东宫也是你的君!你为何不对他忠贞!你为何不像救武帝那般救太子!你的忠贞究竟是对哪个君王而言?爱国又爱的是哪个国?”
“你只对你士族的君忠贞!只爱你士族的国家!”
李璋压抑近二十载的愤懑与哀痛,被这几月所梦的兄长给打开缺口,自后再难压制,咬牙切齿到面目全非:“你身为人臣,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君主死,你简直是死有余辜!”
随即,殿内传来舍人跪地的声音:“陛下陛下廉公乃开国郡公,天下名士与儒生无不崇敬,你千万不能杀了他呀!倘若廉公一死,天下众人将要如何看待陛下,会说陛下无仁德,杀良臣。”
一人号啕怀抱天子的小腿,尽力劝告,另一人赶紧跑出殿,要去找能劝阻天子之人。
急促凌乱的脚步响起,舍人从殿内出来,见到静默而立的男子,乃有喜色,伏地哀告:“请林仆射进去劝劝陛下,如果陛下真的杀了王廉公,国政必会不稳,何况王廉公还是林仆射的恩师。”
林业绥眸底的波澜重归平静,沉声道:“进殿去告知陛下一声。”
舍人转忧为喜,笑着唯唯。
很快又出来迎男子入殿。
迈步入殿后,林业绥淡瞥一眼跪于殿堂之上的王廉公,面貌虽然已经发白,但神情宠辱不惊,置此欺侮于度外。
淡漠收回视线,他拱手道:“陛下所交付之事,臣已查清。”
愤怒过后,患有胸痹的李璋已经开始喘息困难,揪着胸口许久才呼吸通畅,而他对男子的话却未加理会,反讥笑一声:“王廉公是你恩师,林仆射就无话可说?”
数日前来书曾言已从汶山郡回来,想来今日刚到,居然就直接来到这里。
林业绥知道天子起了疑心,此时他只能选择独善其身:“臣进宫是为禀命,还未清楚老师所犯是何法令,故不敢妄言此事。”
李璋谛视:“那就说说吧。”
想起当年天子邀请自己入他所设的大局,林业绥半阖眼皮,先言:“怀安真人是自杀而死。”
李璋默然不语,知女莫若父,他当然知道九载前,自己遣张衣朴前去请她回缈山修行,会发生些什么。
李月的性情是他众多子女中最倔的一个,甚至是倔强到偏激,少时因为贤淑妃常常逼迫她去见郑家的几个阿姊,而她不喜,所以就能为此弄伤额角来躲避此事。
是否会留痕,她丝毫不在意。
李月的孩童时期,他还是很宠爱的,胜过其兄弟姊妹,但数年不能相见,也未能承欢在他膝下,所以爱女之情也渐渐不再浓厚。
何况他隐忍已经多年,眼看即将破局,决然不能放弃,权柄若要重归皇家,这步棋也必须要走。
贤淑妃既然如此想念女儿,他顺势而为又有何不可。
所想被天子躬身证实,林业绥眸底那池水也未有什么波动,而后言道:“谋杀之人就在怀安真人送给陛下的那卷竹简之中。”
李璋皱眉,那竹简他看过,汉刘向所撰的《列女传》,其中所记载的事迹有一是子/伯奇被父/吉甫疑之,而后自杀。
李月对他们的相逼已经不悦至此,死前都还要再讥讽他们与文中之人无异,所以在看过一次就束之高阁,但听男子所言,又惟恐内里真的藏有隐喻,当下就命舍人去取来。
林业绥扫了眼离去的内侍,然后望向天子:“玄度法师也已经在汶山郡找到,他自陈昔年昭德太子其实早就知道自己会于端阳当日死,并且知道是谁要杀他,还曾日夜诵经为那人消业果。臣在去找玄度的途中也遭到刺杀,为首几人的口音皆为淮阳郡与邵阳郡,背后之人意图掩目捕雀。”
听完男子所报数言,李璋的思绪依旧还被云雾所罩,只觉得所有事实都被刀剑割碎,飘散在云中,当内侍取来竹简,他静心逐字阅看。
然后看到林业绥与谢宝因所看到的。
集字成的“孝而被弃”。
天子豁然开朗的同时,双手也开始不受控制的在战栗,犹如遇到危险无力独自去应对的孩童。
郁夷王氏。
太后。
*
长长的甬道中,帝王的车辇从此通行去另一宫殿群的蓬莱殿。
扶辇下去后,李璋行尸走肉的来到殿门前,从前勉强还算挺直的脊背在来的途中已经变得伛偻。
他忍着悲愤,像过去二十载那样低声乞请:“臣请见太后。”
王太后此次没有再出声相拒,只是久久不语,宫中早有流言,天子多梦是被昭德太子的灵魂所缠,以致于身体每况愈下,性烈如火。
终究是自己亲自养大的,犹如亲子。
她叹息一声:“进来吧。”
跟随而来的舍人为帝王推开殿门。
李璋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力气,缓慢的像耄耋老翁,好不容易进到殿内,又一字一叹的开口,而比起天子的声势,更多的是为人子的无奈:“已经过去多少年,臣每念及阿兄都会难抑心痛。”
“道奴既已逝多年,你也不必再追念,身体为重,你阿兄生前也极为爱护你,若见你如此,内心也会哀伤。”王太后久居于此殿,从不见阳,所以面容透亮,如那蝉翼,肌肤之下的青丝也明细可见,望着这位养子,满头白发的她不忍落泪,“你看着比先帝还”
文帝六十而崩,都没有如此老态。
不必追念。
呵。
李璋浑身战栗,努力抑制着满腔愤概和哀怨:“我与安福少时丧母,是太后抚育我们无恙长大,所谓生而不养,断指可还,未生而养,终身难忘。阿兄更是待我们宽厚,我性情急躁,但阿兄总是不厌弃的温声安抚我,而这些年来,即使没有阿兄在身旁,我也已经能够忍住自己的脾气,皆靠我日夜含血硬撑!”
“太后你知道吗?多少夜里我都恨得想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当年安福丧命的时候,阿兄劝我不要冲动,他自己却不顾东宫身份,亲自前去打了郑戎,但这么好的阿兄为何会无辜丧命。”
“臣没有太后的福佑,难以寿终,我只想知道阿兄为何薨逝。”
王太后听闻,当下就惊愕失色:“那已经是往昔之事,你又何必再追!”
“因为‘臣不讨贼,子不復仇,非臣子也’[2]!”
因为当年那件事,失去兄长、爱女的李璋再也隐忍不住,衰老的脸庞承载着滚烫的眼泪,声音微微发颤,可怜到像是无家可归的人。
在心头悲痛难以复加之际,他手掌握拳,然后捶胸,以此来疏解:“太后知不知道月儿是为何自杀的?她看见了,她看见了这座宫殿内所有污秽。”
年近知命的天子在阿母面前,又变回了号啕质问的幼童。
王太后不敢置信的起身,朝李璋走过去,瘦能见骨的双手去握他手臂,仰头哭问:“月儿真的看见了?”
当年李月不是睡了吗,她明明把人留在殿内,为何还会看见?
她竭力尽能想要忘记的旧事就这么卷土重来,她哽噎欲吐,好像又回到十九载前的那场端阳宴上,小女郎一眼就看到王祖母的悲哀,上前给予怀抱宽慰,怎么也不肯离开。
李璋甩开王太后的手,癫狂大吼:“太后为何要这么做,阿兄是你亲子啊,那是你的亲子。”
所以真相已经彻底解开。
这就是他数年来都苦求不得的事实。
他收起脾性,坐在这至高处,做士族眼中最满意、最听话的天子,牺牲子女,为的就是要重振皇权,扳倒三族,再为兄报仇。
但如今,要如何报仇。
王太后走过去,拿木杖支持:“因为我出身郁夷王氏。”
二十载前,那次密谈就犹如陵江的江水让她溺毙其中。
“母杀子从何来?道奴也是王氏的血脉!”
“那皇后去问问他是否还认母族、舅氏?太子刚监国就要治理母族权势。”王氏族长看着眼前这位文帝皇后,嗤笑道,“郁夷王氏几百年的根基怎能毁在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中,若要叫我出手,莫说全尸,连一根发丝都要焚烧干净,再一把扬了。”
“皇后出身何处,千万不要忘了。”
妇人啜泣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氏族长冷漠斥责:“哭什么哭?王氏不以女眷入宫谋仕乃族规,凡为王氏子弟皆要熟知,但你却视若罔闻,还生出如此竖子!”
昭德太子在监国期间,郁夷王氏已经不止一次派女眷入宫找她,要她制止这个儿子的所作所为,直到前朝君臣开始想要彻底消灭士族,王氏族长终于再也不能安坐,亲自前来。
她杀或能为道奴留存全尸,王氏杀则是如何解恨如何来,而王氏代表的是天下士族,她别无选择。
道奴死后,她退居蓬莱殿,不愿再见先帝是因为无颜敢见,厚儿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脐带还未剪断便先抓住先帝的手指,使得先帝喜不自胜,赐小名为道奴。
他们二人最宠爱的儿子被她亲手毒杀,导致重病缠身的先帝因此悲恸过度而崩。
多少个日夜,每当望着这双手都想自杀谢罪,所以她拒绝看医,但后来国都开始流出道奴为璋儿所杀的流言,更猜测是新帝不让大病的她用药石。
道奴已经死了,她不能让璋儿再背负弑母之名。
从激愤中脱身以后,李璋平静询问:“阿兄在端阳当夜薨逝,为何翌日才传出丧讯?”
他昔年不怀疑李月是看到真相而出家,是因为阿兄身边的舍人亲口所言“太子当夜安然无恙回到东宫安寝”。
王太后摇头,她也不知道在兰台宫饮毒而死的道奴,为何会出现在东宫,都已经前尘旧事,又何必再提。
道奴那么笃信如来,恐怕已经转生,那户人家应该如他所愿兄友弟恭、父母仁爱,他也会长乐未央的寿终。
太后不言,李璋就自问自答:“因为阿兄孝廉,他爱先帝与太后,可比起先帝,最爱的还是太后,阿兄初入主东宫的时候,还曾哭着要找阿母,所以即使知道阿母要杀自己,但还是会忧虑阿母会因此受罪受难,臣甚至不敢想阿兄究竟是如何度过那最后半月的,一日一日的等着亲生母亲来杀自己。”
天子哀嚎着仰头问灵:“阿兄啊阿兄,你为何要生得如此仁孝。”
王太后闻之,手中木杖倒地,她人也伏跪在地,但因年老而血肉流失,所以倒下时只听见骨头砸地的声音。
她在呼天号地,却没有丝毫的声音发出。
她说。
道奴,求你恨恨阿娘。
*
天子从长生殿离开后,林业绥信步走至王廉公身边。
他垂眸看着这位恩师,心绪没有丝毫涌动,想问的只有一件事:“那日在王烹家中围炉赏雪,老师为何要骗我。”
面对这位学生,从进入殿内起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王廉公终于出声,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内心所想:“我入世为官做人,皆谨慎律己,当年以血肉之躯才拼出这样一条路来,最后终于受士族敬重,即使是郑王谢的子弟见我也需俯首称一声廉公,所为也不过是太原二字。”
太原王氏与郁夷王氏虽然并非是同族,但常常因同姓而被比较,上至先祖,下至当朝子弟,学识才问、私德建树与所联姻士族,无有例外。
但不论是前朝还是如今,太原的权势都不如郁夷,所以前朝曾以一句“同为王,犹云泥[3]”来编排太原王氏,而其族中的某公在最显赫时,曾欲求娶谢氏女郎,也被天子以“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4]”拒绝。
王廉公望着男子,笑叹:“你知道当年士族子弟皆欲被我收为弟子,我为何惟独收了你吗?因为从安,我们师生二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家族,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放弃。”
林业绥低头,自嘲的笑出声。
因为他已经后悔了,后悔曾经放弃活着,后悔曾无所谓生死。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有内侍双手叠放在身前,低头躬身来到殿内:“陛下说廉公可以走了,无论去哪都不准加以阻扰,但命还是名,需廉公自己选择。”
弑君自古就是受人唾骂的禽兽之行,为人所不齿,即使是权臣弑君也会想办法掩饰,如果此事一旦公之于世,太原王氏将会遗臭万代,而其余士族会首当其冲的指责。
王廉公伏地,顿首谢恩,然后挣扎着要起来,但是长跪两日,腿脚已经没有知觉,几次踉跄。
林业绥微微弯腰,伸手扶起这位老师,再陪他从长生殿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行至阙门时,王廉公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圣人说‘老而不死为贼’,我活到这个年纪,将有百年,人早就已经是死的了。”
他笑:“我也该去见武帝了。”
而太原王氏与其他,他永远都会选择前者。
林业绥默然不语,这个选择在意料之中,他十岁被王廉公收为学生,至今已整整十六载,所谓为师为父。
他做不到从容。
察觉到学生的异常,王廉公停下脚步,转身蔼然笑着,坦然到视死如归:“贤者不客死,这些年我在建邺实在待太久,我预备今日就出发回隋郡。从安,你我多年的师生就到此为止了,不必送我、也不必吊唁我。”
随即他拂开男子的手,身体正立,如同要隐居高山的名士,十分飘逸的振了振宽袖:“生得其名,死得其所。”
而后他沿着甬道独自离开。
林业绥停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身影,黑眸里的亮光最终化为清水,从眼里滚落下来。
他屈膝跪下,拱手推出,拜手行稽首礼。
“就此诀别。”
【📢作者有话说】
[1]《晋书·王璿传》。
[2]改自战国《春秋公羊传》。
[3]“同为王,犹云泥”:虽然都是姓王,但差别就像云和泥一样。
[4]“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谢氏不是你这个王可以配的,得是另一个王才能配。
【解析一下文中的零碎线索】
1、部曲都是谢氏、郑氏族地的口音是欲盖弥彰,所以线索是郁夷王氏。帝后中就太后是郁夷王氏出身的,文帝不可能联合王氏杀自己亲儿子,这个儿子还是储君,关系国体,且文中一直有说三族已经在走下坡路,要是权势最盛时,可能敢逼皇帝杀太子,但现在王氏没办法一手遮天到这个地步。
2、还有一个点就是玄度说昭德太子只说一切都有始有终,这个属于细节线索,如果女主听到这句话,估计能够马上知道是谁,因为她当时听到李夫人要放弃自己就是这么想的,母亲带孩子来世上,又送孩子离开,谓有始有终。但女主没听到,男主也不知道女主濒死的时候想的是什么,所以文中没办法揭露,作话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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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夫人病笃【大修】
熙天曜日之下, 微风徐徐过之。
在炎炎仲夏,这无疑是一个和畅清朗的夏日。
一身白衣的王廉公从狭长的甬道缓慢走出,站在宫门前的时候, 屈曲的腰背艰难挺直, 仰首吸这天地间的清新之气,然后长长的嗟叹一声,犹如不得志的稚子,然他不仅衣白,束发戴冠的须发也皆是白素。
奴僕驱车来到宫门, 见老翁如此情态,恍然看见了多载前那位志在千里的太原王郎, 坐着牛车一路来到国都。
昔年十有五而志在学,此时八十有三而烈士暮年。
奴僕从牛车上拿来木杖,恭敬递过去:“阿郎,我们归乡吧, 隋郡才是阿郎的家啊,在国都建邺谋略多年,阿郎已经无愧太原王氏了。”
此次突如其来的危机已经足以让他投鼠忌器, 而阿郎能够转危为安, 皆因博陵林氏的家主。身为家僕,他也已经六十而耳顺, 曾经侍从过廉公的奴僕已经寿终,而自己侍从多年, 廉公已如同他的阿翁, 为人子都是冀望自己的阿翁能够不知政事, 含饴弄孙到寿终, 而不是死于非命。
长跪两日, 精力被迅速耗尽,王廉公接过杖,以此支持一直都在衰退的身体,笑着颔首:“我们归乡吧,以后都不再来国都了。”
奴僕闻之,莫不欣喜。
王廉公在奴僕的扶持之下,行动艰难的坐上牛车,随后命令前面掌驭车驾的人,从朱雀大街离开国都。
昔年他带着家僕,就是学老子坐在牛车上,沿着宽直的大路鲁道来到了国都,但他并不是坐牛车隐遁,而是入世。
象征无为不争的牛车从这条天下最宽阔的道路进入国家政治的中央,他十六拜官,一直到三十而立之际在那场叛乱中才得武帝宠幸,侍从帝王身侧。
驱车出了城门,王廉公在晃晃荡荡的牛车上,回头从没有帷裳的车后远望国都。
在十里之外的官修庐舍中,一群人在此席坐饮汤。
他们的家僕则候在道路两旁给行旅指示方向的行道树荫下,时时注意着国都来的方向,在见到一头青牛迟缓行在鲁道中央,即时奔走进庐舍:“阿郎,廉公的牛车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先后出来,肃静的侍立在大道右侧,注视着缓缓的而来的牛车。
家僕也禀命提前站在道路中央将车驾阻拦。
廉公的奴僕见状,以为是天子的人,但又见四周并无禁军甲士,天子恐也不想背负杀害良臣之名,当下选择高声呵道:“请问为何阻滞我主人的车驾?”
家僕怀着敬畏之心行礼:“我家阿郎听闻廉公要归乡,所以前来告别。”
随即穿着各色直裾的人履过平地,其中黑发白发皆有之,还有一持木扙的老翁,他们对着帷裳一拜。
“廉公。”
“老师。”
“子封。”
王廉公已经筋劳力尽,意识也在遨游,忽然被车外之人惊觉,沉静下来后,才从声音中听出这些都是他往昔在朝中的门生与昔日旧友。
子封,他的字。
天下已经没几人可以唤了。
他抬手欲举帷裳,最后还是罢休,以帷裳为障,对外笑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1]’,文令你逾矩了,既已遐龄,身体康健为重,炎热之下就应少出行,在家中饮水岂不快乐?”
字为文令的老翁也大笑道:“所谓从心所欲,子封还不下车与我见见,你这一走,我们就是永别了。”
王廉公忽正色,垂头望着自己这一双膝盖,苦涩开口:“多谢诸位来送我,但我仪表不整,不见为好。”
他这一生被天下敬仰,嘉名美誉数之不尽,但就在今日被人窥见一切,在盛名之下,自己只是一个深藏内心的欲望以及为了家族利益可以抛却所有准则的俗人,已经无颜面对世人。
木杖咚咚敲在大道上,老翁不再勉强故友,而是主动走到帷裳前,询问道:“子封,陛下召见你究竟是所为何事?”
这才是他亲自前来的目的。
世有盛名的廉公被天子夜半召见,两日未出,对天下局势而言绝非好事。
王廉公摇头:“无事,诸位不必为此忧虑,士族不会有事,已经将要黄昏,我也想尽早回到隋郡,便不再与诸位交谈,多谢美意。”
老翁放心,率众人退避,目送牛车远去。
黄昏中继续缓行的牛车一路向西,恍若是在追赶夕阳。
王廉公也终于举起帷裳,看着漫天金色,想到的只有死亡,而天子性情不善,为昭德太子之死而蛰伏多年,又痛恨自己当年作壁上观,自己也寿命无几,不知天子是否会迁怒于太原王氏。
这样的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隋郡。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家族:“我死以后,不管陛下如何对我的棺椁,即使是夺去我开国郡公的爵位,都要命族中子弟严禁为我上书,他们什么都不必为我做,我的身后之事也不要宣扬,治丧要悄无声息,不要因此而让陛下感受烦躁。”
驱车的奴僕在惊惧之下,忘了鞭策青牛,车速也渐缓:“阿郎”
王廉公沉下脸:“不要多言,用心听我说。”
奴僕诺诺,后面一路上都在专心致志的听着。
*
黄昏时,余晖倾下。
车马之音在长乐巷响起。
林业绥下车后,一路的沉默走回平日所居的屋宇。
而在室内,谢宝因跽坐于几案东面,整理此行从汶山郡带回来的书简漆具,林圆韫则跪在西面的坐席上,双手托腮好奇看着。
见阳光晦暗的两名媵婢也轻声入内,将案上的陶灯、室内各处所置的青铜树灯用火一一点燃,退步离开之际,恭敬行礼:“家主。”
林圆韫循声去看,然后一步一颠的奔过去:“耶耶。”
林业绥没有弯腰抱,只是伸手笑着摸了摸长女的头顶,随即迈步去了北壁衣架前。
注意到父女二人的谢宝因望着男子的背影,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后,放下还在整理的竹简,撑案将膝盖离席,走去大女身前:“阿娘与耶耶给阿兕买了蜀人用竹子编织的神兽射魃,阿兕去筐箧里找找。”
孩童好玩,林圆韫很快忘记前事,高兴跑去暂时置于西壁的筐箧。
谢宝因见孩子离开,徐步至衣架前,在男子之前先伸手去够他腰间的革带:“事情全部都处理好了?”
林业绥轻嗯一声,低头看着女子为自己解带的动作:“王太后依然居住在蓬莱殿,廉公也已经踏上归乡的鲁道。”
谢宝因叹息,将革带放在衣架上后,又为其宽衣。
孝是文之本,礼之始,又以孝治天下,何况王太后尽心抚育天子,待其胜过所生,即使天子哀痛昭德太子,身为人子的他也不能治罪王太后。
林业绥忽哽咽:“当年天子曾跪求廉公救昭德太子,而他不臣。”
谢宝因惊愕仰首,最后缓缓举手去摸他发红的眼尾,带着不易被人察觉的小心翼翼。
身上被脱至只剩下一件白色中单的林业绥因为女子的举动,内心情绪再也不能隐忍,伸手将她圈入怀中,手臂紧扣其腰,整个脑袋都埋进女子幽香的颈窝,像个无助的孩子眷恋怀抱。
他第一次不带任何目的对怀中之人展现出自己的脆弱。
感受着颈间的灼热,谢宝因长颈微微上下滚动,她知道男子是在为恩师的不能善终而哀痛。
她轻声开口:“廉公存世八十三载,此去而不悔。”
*
又是一个黄昏。
王廉公所乘的牛车已经在鲁道驰驶四日,夜寐饮食皆在大道两侧所设的官修庐舍中,但今日因送迷失的孩童归家而不能守时。
奴僕怕老翁忧虑,出声告之:“阿郎,距庐舍还有五里。”
随后车身震荡,一声猛烈的“嘭”声。
有燕雀撞在牛车上,然后摔在地上,死了。
王廉公从帷裳看出去,那是一只老雁,他像是见到某种征兆,手落在身侧,拍击着右边车壁所设的长木,便利老翁与王公士大夫及夫人叫停车驾。
因为年老无力,又经历国都的事情,他身体与心都已经极度衰弱下去,所以拍击的声音十分微弱。
数刻后,牛车才停。
奴僕迅速揖礼请罪,欲去扶的时候,老翁却忽然固执,不愿让人触碰。
王廉公喘息着下车以后,往四周看去,随后望着道路旁边的高地山丘,独自迈步过去:“你不用侍从左右,在这里等我。”
奴僕口称诺诺,而后将车驾从道路中央驱至旁边。
王廉公也走到山丘高处,面向西方整理仪容以后才席地而坐,在生命的尽头,追忆起自己这一生。
他死而不悔。
天上星河璀璨的时候,听命等候的奴僕忧心夜半不安全,借着星辉往山丘而去:“阿郎?阿郎?”
见老翁背对自己正坐,所看的方向也是隋郡,他隐隐意识到什么,伸手去探鼻息,人已经气絶而死,最后还是身客死於野,为天下笑[2]。
须发为白的六十奴僕匍匐大哭,哭完就把人背下山丘,放在牛车里,然后夜以继日的驱车归乡。
远在隋郡王桓也已收到林业绥遣人送来的尺牍,所以在面对将尸身完好无损带回来的阿翁时,他一言不发,只是对着牛车跪下稽首,又遵循王廉公的遗言,丧礼简约,不发讣告。
但消息还是无胫而行。
传到国都后,天子大怒。
客死于野已经足以被天下耻笑,王桓不愿让廉公死后再受侮辱,因此隐匿遗言真相,肉袒负荆,膝行至城门,朝着国都谢罪,如此数日后,最终平定天子的怒火。
*
在孟秋之月,天子不顾士族异议,追封昭德太子李厚为皇帝,慈惠爱亲曰‘孝’,容仪恭美曰“昭”,谥为孝昭皇帝。
同时,追封十九而薨的太子妃周氏为哀皇后,并附帝谥,因周氏并非士族出身,她的薨逝也皆是王谢所主导,为的是忠告十九岁的太子不要再轻率从事,而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谥为昭哀皇后。
孝昭帝后二人共附太庙,受往后帝王的日月祭祀。
然孝昭皇帝终生都在追念发妻,自昭哀皇后崩后,不再封妃,身边至死再无女子相伴,以致絶嗣无后,故以夫人阴氏从孙为后。
从即日起,天下官吏则要服丧三十六日。
因为棺椁已经入陵墓,所以国都官吏要朝夕穿丧,在太庙躬身向孝昭皇帝画像而哭,以尽臣子之道。
郁夷王氏则在天子的命令之下,全族服白。
王太后闻之,宫侍见她破涕为笑,然而又是昼哭夜泣,宫侍知道这位太后是高兴薨逝的孝昭皇帝被追封,但她不知道为何还要哭。
再后来,王太后终于主动走出蓬莱殿,但在拜祭太庙的时候,因为见到孝昭皇帝的画像,哭倒在地,于丧期第九日崩逝,合葬文帝的仁陵。
孝昭帝后也皆在仁陵。
*
天下缟素的时候,国都的消息也传至西僻之地。
玄度听到天子竟真的追封于昭德太子,泫然流涕的写下卷千字简送回建邺。
他在竹简中陈述自己二十载来始终都在被郁夷王氏所刺杀,当年为逃难避祸,沿着山峦一路到南蛮之地,在那里辗转数载,最后逃至越巂郡的时候,因收到五公主李月的尺牍而前往汶山郡。
因为孝昭皇帝,二人私交甚笃。
天子看完简书,念及玄度昔年曾告知自己兄长将会被谋害的消息,最后在通关文书上盖上玺印,命各郡太守,护送其一路出关,送他回到思念已久的故国。
为林圆韫赐福的胡僧要找的就是玄度,谢宝因也遣人前去告之。
翌日那僧就从王道疾驰而去敦煌郡。
*
仲秋中旬。
孝昭皇帝丧期将尽。
谢宝因也再做往昔的恶梦,她身处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茫然四顾的同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足被缚,不能行动。
有人驱驭牛车来了这里,车后则随从数名豪奴。
随后有夫人与小女郎从车上下来,而奴僕已在草地之上设好席。
那是嫡母范氏与少时的她和阿姊,阿姊不喜读《女诫》,与阿母大吵,她也因读先秦史而被斥。
于是,阿姊与自己都很少再对她笑。
妇人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她们出游,以此来讨好。
那天,她们其实都很快乐。
阿母不像平时教导的严厉,会教她们认识原野上许多野花,飞蓬、凌霄、卷耳、芣苡,以及胡人从西国移植于南海的茉莉花、耶悉茗花[3]。
如此时梦中的一样,远处的几人言笑晏晏,高兴就手舞足蹈的随乐而舞,但梦里又与那时有些不同。
谢宝因急切环顾,四方都有急速奔走的声音,在望向西方的时候,神色变得忧惧,有虎豹熊羆从那里疾驰而来,直奔小女郎。
妇人惊惶之下,竟忘记呼僕,直接以身护两女。
在猛兽扑来的瞬间,成人的谢宝因也下意识躲避,身体因此在原野上翻滚不止,最后撞上硬石,她举手揉着隐隐发疼的额头,睁眼就看见自己所撞的不是硬石,是他。
孟秋以来,国都进入国丧,他日日都是鸡鸣进宫,夜半归家,还要掌政治禁令,代天子做决策。
在数日的奔波服丧中,国都的官吏都已经劳悴,不能理政,而天子悲痛之下,胸痹发作,只能在长生殿中疾养。
男子眉宇轻皱。
谢宝因内疚的手摹他眉眼,以此安抚。
而后在满室光照中,她赤足下榻,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循着青铜树灯的光亮走到放置西壁的筐箧后,跪地从箧笥找到范氏曾经为她与男子所求的长生符。
用力握在手中。
当凉爽秋风拂过庭中松柏时,帷幔中所卧的男子睁开双目。
林业绥醒来坐在榻边,因意识昏乱而用手撑着眉心,随后不经意的抬眼一瞥,看见远处坐在地上的女子。
他起身,顾不得穿木屐,直接阔步走去,在其身前缓缓蹲跽,大掌轻托右足捂着,温声询问:“出了何事。”
谢宝因握着长生摇头,看向漏刻,然后又望着男子:“还未鸡鸣。”
林业绥弯腰将人从地上抱起,放在榻前的坐席之上,耐心解释:“政事繁多,我要先去尚书台治理政务,再从尚书台去太庙。”
谢宝因心不在焉的微微颔首,仿若献宝一样把长生符送到男子眼前:“这是我初怀阿兕的时候,阿母为你我所求的福佑,你随身带着好不好?”
林业绥迟疑几瞬,为让她安心,开口以清润的嗓音应答一字:“好。”
随即大掌往她脖颈后面摸去,深入背脊,最后亲自动手宽衣,敛眸看着中衣之下的白皙与已褪去红色的疿子,他指腹在上面抚弄几下:“只需再涂几日膏油。”
谢宝因臀股坐在席上,双足微微曲着,男子就跪在她身前,倾身看脊背。如此姿势,既能交颈,也能吻其喉结。
然她只是顺势躲进男子宽厚的胸膛里,因恶梦所起的心境也渐渐平和,最后闷着声音嗯了声。
林业绥摩挲的动作微顿,将她中衣穿好后,把其圈在怀中,给予他当下所能给的安全感。
*
昼漏三刻的时候,鸡初鸣。
男子已经更衣戴冠,乘马车离家。
谢宝因也站在衣架前,展开双臂,两媵婢侍立在左右,将一人高的漆木架上的三重直裾取下,小心为其更衣。
随后用玉钩系好腰带,而在佩戴腰间组佩时,玉藻忽疾步来报:“长极巷的郑夫人遣人前来,要请见女君。”
谢宝因垂眸,见媵婢谨慎松手,两串长至足腕的白玉组佩也自然垂落在衣裾上后,她收回视线,穿着软履徐步去前庭。
见奴僕跪在中庭,身体伏在地上:“女郎,夫人夜半病笃,性情也突然躁动,医师诊治以后,只言恐不能再延其大限,所以郑夫人才遣我来长乐巷。”
谢宝因想起梦中,望了眼长长垂在腰间的长生符,佩以与清冷温润的白玉,然后她莞尔而笑。
很怪异,但也很好看。
*
国都的王道中央,士族奴僕与豪奴甲士前后拥簇着家中夫人的车马出行,最后停在宽阔到能容纳五驾的长极巷。
左右随侍也即时抬起车的帷裳。
谢宝因弯腰下车后,径直入家门,往妇人所居的馆舍而去。
谢晋渠所聘之妻郑夫人则已经在中庭迎候,举手合掌向前一推:“谢夫人。”
谢宝因抬臂揖回一礼,随后与其併肩。
途中,郑夫人无奈叹言:“夫人始终不愿言语,不愿进食,不愿饮汤药,即使是李傅母也不知所措,君舅与谢郎又因孝昭皇帝的丧祭而鸡鸣就离家,我只好遣人去请谢夫人。”
谢宝因轻轻颔了颔首,迈入房室。
室内光照充足,时时都在熏香。
卧在榻上的范氏已经瘦臞,黑发也失去数年来所静心护养的光泽,呼吸微弱至需要静心屏息才能闻见一二。
侍婢见嫁出去的女郎归来,迅疾在榻边设席。
谢宝因履地至榻前,先后屈足:“阿娘。”
范氏偏过头,默然不应。
在席上跽坐好后,谢宝因缓缓开口,声音就似山间溪水汩汩,宁静温和:“我知道阿娘心中难受,那汤药真的很苦,昔年我大病曾被苦到伏榻呕药,我以为阿娘知道后会斥责,但没有,阿娘拥我入怀,不停宽慰我,最后不再进食药石,尽心尽力的从外郡请来会针刺之法的医师,所以阿娘也不要食用了,我已经遣人去另请医师。”
范氏突然哽咽出声:“但待你还是不及我所生,我愧为家中嫡母。”
谢宝因抚摸着长生符,眼里含笑:“我夜里又梦见少时阿娘带我与三姊去国都之外的原野上出游,那时才知道原来阿娘所知其实比我们还多,我们一同手舞足蹈,合唱乐府,但在此之前,阿娘才因得知我未看《女诫》而去看先秦史册,急得几日都没有睡好。因为二姊产子而亡,阿娘忧心其余女儿以后也会蹈其覆辙,所以在嫁为人妇时,给我与三姊野参以备救命之用。”
“阿娘对阿姊好,也会对我好,对我严厉,对阿姊也是同样严厉。”
“而晋渠已聘妻郑夫人,晋滉将要仕宦就职,晋楷从来都好学,阿妹在阿娘的教导之下,言行举止都胜于我,这些皆是阿娘尽心所致。”
范氏听到内心有所感触,起身靠着榻上隐囊,笑言:“你与你三姊昔日是家中最慧黠的,也是最难管束的,你三姊显于外,而你显于内。我常常疑惑究竟是你三姊使你性情如此,还是你使你三姊如此,但我知道那时欢乐也最多,因为你们时时都会让我觉得生活是鲜活的,如同我少时那样,而非沉闷。”
妇人微微倾身去抚女子的发顶:“然你的婚姻也始终是我心中所愧,惟独庆幸你如今否终则泰,你与你三姊都很坚毅,比我还要坚毅,所以在遇到险阻艰难的时候,你们能安然适应,再找时机一举反击,不像你们大姊稍有困难就会惊慌失措,最后作法自毙。”
她逐一说着:“那李夫人我也已遣还回她家乡,她所要谋的,谢氏已经做不到了。”
孝昭皇帝是天下士族所忌讳的一柄利剑,此时天子追封孝昭帝后,就是将利剑刺入士族胸口。
士族则只能饮血咽下。
范氏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开始悠悠追忆这一生。
“我也曾想过少时游历山川,暮年隐于山林。”
“但可惜身在士族,你我皆背负着家族。”
“我活成了我阿娘的模样。”
“你与你三姊千万不要。”
“我其实最喜欢看你们笑,就像那次出游。”
*
更深夜阑后,星光渐璀璨。
谢晋渠归家,得知妇人情况危急,未回居室更衣就直接奔走而来,看见中庭站着的女子,从甬道前去庭中,正立行礼:“阿姊。”
谢宝因朝其微笑颔首。
郑夫人也适时开口,向夫君说明当下状况:“阿娘尚在熟寐,有时梦呓出声似乎是想要见谁,我想应是阿翁,她们夫妻数载,临终时或想好好诀别。”
谢晋渠垂手一叹:“阿翁、郑彧与王宣皆还在太庙,天子命他们在孝昭皇帝像前从昼漏长跪至夜漏尽。”
此时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然范氏的情况却愈益严峻,眼神渐渐涣散,若无医师在旁施以针刺而救命,数次都几近死亡。
见阿娘如此煎熬,谢晋渠勃然大怒,大呵一声唤来家僕,欲不管不顾的要遣人去李氏太庙请谢贤。
但皇室的太庙修建在国都内城,宫门就非这些士族奴僕所能进去,谢宝因单独将自己的佩巾交给左右随侍,而后命道:“你速回家中一趟,看郎君是否归家安寝,倘若已归,将佩巾交给他,言明是我求他进宫去将阿翁带回。”
*
长乐巷内所修的馆舍屋宇内,已然一片寂静。
林业绥本来早已寝寐,但或是未能适应卧榻之上只有他独自一人,八刻内就睁眼醒来三四次。
他烦闷皱眉,半坐起身,望着那些青铜树灯与案上的陶灯,剑眉又顷刻平展,唇畔有着淡淡笑意。
即使女子不在,室内也仍如日月之光明。
这是她留在自己身边的佐证。
庭中则忽然响起奴隶之音:“家主。”
林业绥从榻上起身,走至几案前饮水:“何事?”
未闻见男子声音里的愠怒,媵婢恭敬继续言道:“女君遣我回来,有事欲求家主。”
林业绥慢悠悠的转着手中漆碗,然后放下,披了件薄衣走出去,淡然睥睨着庭阶前的奴僕。
媵婢见到人,将佩巾奉上:“范夫人已经弥留,欲见谢仆射,但内城并非轻易能进,所以女君命我带佩巾前来见家主,自言是她求家主去将谢仆射从太庙带回。”
求。
林业绥接过佩巾,而后负手,长指慢慢摩挲着,眸色也暗沉,最后还是沉声:“将车马驱至门前。”
*
清辉之下,长生殿外的宫侍在战栗等待着天子的怒火,因为就在数刻前,尚书左仆射不顾他们劝阻,执意要谒见在性情暴怒的天子。
但少焉,身体挺拔的林业绥平静舒缓的从殿内走出,而后乘车去往太庙,冷眼看着孝昭皇帝画像前所跪的三人。
他淡漠道:“陛下命谢仆射与中书令先归家。”
天子成功追封兄长,从此深知三族对皇权的桎梏已经瓦解,所以他不再遮掩,不再做那个听话、温和的帝王,而是以本来面目示人,要痛快发泄以往所有被压于心中的愤懑、怨恨与悲痛。
而国丧三十六日,看着他们对着兄长跪拜之礼,天子内心郁闷其实已被疏解,但惟独不能动执剑杀人的王太后,于是仇恨被他引到谋杀孝昭皇帝的郁夷王氏。
王宣。
在孝祭最后一日,只有王宣长跪至鸡鸣,即使天子不下任何诏令,天下关于郁夷王氏的流言也将有洪水滔滔之势。
郑彧年事已高,身体早就不能承受,听到男子所言,不顾往昔的敌人之举,独自撑地站起来后,拖着跪麻的腿脚,瘸着离开。
但谢贤则嵬然不动,不愿接受男子的恩惠。
林业绥立在殿外,隐忍着心中怒火未发,眉目尽是鄙夷嫌恶,嘲弄道:“范夫人弥留,谢仆射与其相伴四十载,居然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想见?”
谢贤闻之,惊恐回头,在望向远处男子时,目眦尽裂,然后仓惶离去。
宫门外,见老翁被家僕扶上马车,童官迅速低声告知男子,随即询问:“家主此时可要归家。”
林业绥揉眉:“长极巷。”
回去也睡不安稳。
*
室内灯烛熊熊焚烧着,由此而生的光明普照万物,然而一个生命仍还是在慢慢消逝,即使这里放满木灯又如何,不过是水从指缝过,聊以□□。
谢晋渠身为谢氏一族的嫡长子与将来的郎主,与妻郑夫人、七弟谢晋湟、九弟谢晋楷跪于卧榻前送终。
小妹谢珍果从知道阿娘要去黄泉起,就一直在望榻而哭。
谢宝因则垂坐榻边,将要长逝的妇人懒懒靠在她怀中,像孩子依偎温暖的怀抱。
范氏知道自己难以再见到旦日清晨之朝曦,内心十分平静的陈说起临终遗誓:“晋渠,你阿翁已经暮年,还能掌权几时,谋算几时,渭城谢氏一族将来是需要你来肩负的,不要忘记你如今所求的也曾是你阿翁少时所求的,你是谢氏子弟就注定有这样的责任,还要与你阿弟和睦,最好到百岁你们都仍还兄友弟恭。”
少时所求
谢宝因微微一笑,想起那个女郎。
家中只有她知道这件事,还是从外大母口中所知。
谢晋渠闻后,哭着伏拜顿首。
范氏又望向远处,她的小女还在那里悲痛大哭。
郑夫人见状,温柔孝悌的出声:“君姑放心,小妹有我。”
范氏笑着颔首,还有她举手轻轻拍着:“我多想也梦一梦你所梦的。”
谢宝因唇角微微上扬,言语也如平常:“我已遣人去外郡接三姊,等阿娘好起来,三姊也回到国都以后,我们再去那片原野。”
当年大姊已适人,谢晋渠从阿翁的家学,其余三个弟妹皆还未生,所以出游去原野的那日只有她们。
范氏再也没有从前的刚强,乖乖点头:“好,我们等絮因回来。”
谢贤走到居室门口,闻见室内的哭声,步履忽止,但又恐连一言一语都得不到,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踏入,如从前的少年郎君,带着眷恋:“道资。”
范氏循声看去,嫣然而笑:“原来你我已这么多年。”
谢贤像个可怜人的望着这位妻子,心里还在期盼她能再开口与他多言说几句。
而范氏已轻轻合上眼睛。
“我这一生,并无怨恨。”
“但来世我想做竹林的风,原野的花。”
【📢作者有话说】
[1]先秦《论语.为政》。
[2]西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3]西晋.嵇含《南方草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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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不要孩子【大修】
寂静广大的中庭内, 寒蝉隐于桑梓之中,鸣叫不止,而妇人微弱的声音也随着明月清辉渐渐消散在这个黑夜里。
谢宝因小心翼翼低垂着薄薄的上眼睑, 视线落在刚刚还在言语的妇人脸上, 但怀中之人已然安宁寝寐,一瞑而万世不视[1]。
她却开始芒然自失。
并且带着不解。
不解妇人为何会是如此安详的离开。
外大母临终的时候,明明是那么痛苦,对此生所享受的饮宴游乐依然还不愿放手,不甘死去, 以致于连遗愿都未留下,因为不想死, 并为即将要死而忿忿不平,所以在气绝之际,神色怪异到令人惊恐。
然后她愈益明白,不会有人愿意摒弃人閒事与饮食宴乐。
欲。
这就是谁都有的欲。
而此时, 妇人在自己怀中安安静静的长辞而去,甚至连一个好好的告别都没有,犹如平时寝寐。
但室内, 他们都在哭。
在众人的哀声中, 谢宝因越过光气炎盛相辉耀的树灯,她看到谢珍果在曼声哀哭, 谢晋渠与妻郑夫人在伏地稽首,谢晋滉、谢晋楷跟随兄嫂伏拜。
阿翁谢贤居然也垂下两行清泪, 身形摇动, 从前在家中的父母威严猛然被击碎, 原来挺直的脊背也渐渐弯曲下去, 最后精神恍惚的离开这里。
谢宝因从容有常的喟叹一声, 用纤弱的手臂揽住妇人沉重的身体,再轻轻将人放倒在足以容纳三四人寝寐的榻上,而后对跪侍在左右的侍婢命道:“为夫人盥洗、更衣、熏香。”
范氏的随侍亦遵从礼仪,为夫人的逝去而伏拜泣泪以示崇敬,听到女子的命令,唯唯禀命,然后走去居室放置筐箧的地方,从中小心取出繁重的礼服。
谢晋渠、谢晋楷等郎君见状,拜了一礼后,背向远离此室。
郑夫人闻见家中小妹仍还在哀痛悲哭,缓步过去安抚,随即便命随侍在她左右的二婢将其扶持出去。
谢宝因则从榻边站起身,她行至中央几案与榻之间的中心,然后转身望着随侍在妇人所卧的榻前来来回回。
家中其余侍婢也受命鱼贯而入。
一婢奉巾奉匜。
一婢捧来玛瑙、绿松石等串饰。
一婢从镜匣中取出组玉佩。
还有两婢将辛夷等香物放入错金博山炉中,既能以防腐烂,也能让亡者满身馨香去往西王母之处。
君姑殒命,郑夫人身为新妇与宗妇需要主持家中的丧礼,看着夫家小妹安然离开以后,当下就命奴僕讣告其余士族。
谢宝因见郑夫人已经有所措置,在出去之前,最后望了一眼。
妇人头枕香枕,足蹬西王母的翘头履,穿着国夫人才有的繁杂华美的礼服,发髻之上仅插金步摇,双手合拢在腹前。
头颅左右与双足左右也各置有博山炉。
*
从室内出来,夜半的凉风拂过襟袖。
谢宝因弯了弯嘴。
她在满庭清辉中看到了一人。
男子安静立在庭中,浅垂长眸,似乎已经劳累至极,有奴僕前去奉上热汤,他也只是淡扫一眼,而后薄唇轻轻开合,只有两字。
奴僕惶惶低头,提着漆案恭敬离去。
林业绥注意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警戒的迅速抬眼,目光锋锐似鹰狼,但黑眸中的杀意与戒备又在顷刻泯灭。
他温润而笑,朝女子的方向迈步而去。
谢宝因也缓步下庭阶,然后在男子身前站定,微微抬头望着:“我阿翁与阿娘的事情多谢。”
林业绥一垂眼就能看见妻子眸中所倒映的明月,而她一眨眼,清辉就动,惹得水光潋滟,但喉咙也随之发涩,声音极轻:“你前面才遣人去家中求我,此时又谢我,为何要突然与我如此疏远?”
谢宝因见他如犬一样目露无辜,心生哀怜,当下急切的摇了摇头:“因为此事与博陵林氏无关,天子恐还会因你今日之举而猜忌你不臣,上起疑心,何况我阿翁曾如此待你,你本来就可以坐观成败。”
而且她亲眼见过男子为家族不顾性命的样子。
她以为他会拒绝。
林业绥淡吐一口气:“但幼福也会因此怨恨于我,对吗?”
谢宝因低下头,没有否认。
纵然她能够理解,但心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林业绥也随即哑然失笑:“而我不想你恨我。”
见她依然有愧色,他抬手轻捏女子颊肉,笑了笑:“况且陛下未曾责怪,我心中也自有分寸,绝不会令博陵林氏陷入险境,使幼福百岁之后灵魂徘徊四海,无庙能依。我亦知道如果博陵林氏为此被疑忌,你仍会内疚一生,然后无法面对我,虽然你绝不会主动离开,但必将与我背驰。”
“可在我尽力而为以后,无论结果为何,你都不能怨我。所以我只是前去一试,未曾想到陛下真会改意。”
谢宝因忽释然的颔了颔首,然后疲倦的躲进男子怀中。
林业绥望向前面,从谢贤步出居室,他就知道范夫人已长逝远去,于是低声询问:“你是随我归家,还是先暂居于此。”
谢宝因毫无疑虑就应答:“归家。”
这里让她觉得忧郁。
林业绥应了声好,在朝妇人所逝的方向恭敬三拜之后,又命侍从代他们去向主人告别,而后与妻同离。
*
行进的车马轻轻摇荡,就似阿母哄睡婴儿的怀抱。
谢宝因靠在男子肩上,无力合上沉重的眼帘,心中皆是前面在谢家居室的所见所闻,而后悠悠道:“我哭不出来。”
“她抚育我数载,我哭不出来,但外大母逝去的时候,我却悲痛异常,众人皆以为我孝心甚笃,其实不是。我只是见她很痛苦,所以才为其悲哀。悲其想活而不能,哀其长寿而不知足。可今夜我不知道要难过些什么,要去为阿娘去难过些什么,她明明离开的那么安宁。”
“她性情刚毅,尤爱权力,我以为她也会是不甘的死去。”
然后,四周渐渐幽静下来。
大风长啸,草虫喓喓,恍然听到还有人在远处欢笑。
此时是夜半,又在国都的城墙之内,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些她猛然睁开眼,望见虫鸣螽跃,满目绿茵,发觉又是那片原野。
而她靠在三姊身上,与其坐在高大树荫之下的坐席上。
谢宝因维持依靠的姿势,懒懒的,没有再动:“阿姊,阿娘她”
谢絮因闻言笑起来:“阿娘将家中事务与宗族祭拜大礼都交给了郑夫人,自后西海之滨,两江之畔,山林竹间,无不游乐,如今又在与她外孙嬉耍呢,虽然身体依然孱弱,但她快乐就行,你不必忧心她,先调养好自己的身体。”
谢宝因浅浅一笑,然后垂眼抿唇。
她在梦中。
远处妇人在教林圆韫姊弟识花草,命家僕看好女郎、郎君后,喘息着走来,还未坐下,已先弯腰伸手去摸初醒悟的女子脸颊:“你既已妊娠,为何不好好待在家中,林从安居然也肯放任你来,不过也是,他从来都拿你没办法,你这性情还真是随了你三姊,她将产子之际都要顺流乘舟去白帝城,你姊夫为此忧虑,最后在无奈之下,亲去长极巷见告于我。”
谢絮因见自己被牵涉,瞬间娇嗔着高呼:“阿娘!”
妇人拊手大笑:“好好好,我不说了。”
谢宝因笑望着她们,手心下意识覆上腹部,妇人已经长逝一载有余,夫谢贤遵礼执杖为妻服齐缞一载,期间不治政,于家中居丧,以宽慰家中子女痛失阿娘的哀痛。
谢晋渠、谢晋滉、谢晋楷身为人子,则因为阿翁尚在,不敢逾越过阿翁去伸张对阿娘的敬爱,也只是服杖期一载,而非三载。
谢珍果在室,服一载杖期。
她与阿姊谢兰因、谢絮因皆已成昏,服不杖期九个月。
而自四月除丧以来,妇人就常常入她梦里,或是因为妇人在临终时还想再出游一次,所以梦中景况多是原野。
她不知道这次又会梦多久。
妇人危坐席上,轻轻拍了拍谢宝因的手臂,谆谆教导她们姊妹:“三月而胎,你此胎不易,要小心注意。九州名山大川我已经游历完,等下就要去西王母的昆仑山了,惟独你小妹我始终难以放心,你们姊妹要互相扶助。”
谢絮因不解,又不满:“阿娘此去昆仑又不是不回来了。”
谢宝因却忽然悲哭起来,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而后又用力点头。
梦,要结束了。
最后,一只宽厚的大掌安抚了她。
*
林业绥从榻上坐起,望着在梦里低声呜咽的妻子,泪痕一直延至长颈,散着幽香的黑发也被泛着水光。
他俯身,伸手认真拭去那些烫手的水珠,而后再轻拍着妻子薄薄的脊背。
被大掌渐渐安抚的谢宝因从梦中睁开眼,眼眸微微一抬,对上男子平静温柔的目光,随即直接扑进他怀中,张开手环抱其瘦劲有力的窄腰。
见她不管不顾的直接撞上来,林业绥无奈轻叹,同时用手护住有孕三月的妻子:“小心。”
谢宝因双手又得寸进尺的搂住他脖子,两人交颈,她轻轻蹭了蹭。
被带着弯腰俯身的林业绥微怔,然后揽住女子细腰,就此姿势将在自己身下的她托起,耐心的抚其云鬓:“又梦见范夫人了?”
谢宝因两腿因此分开,坐于男子大腿处,吸着鼻子颔首:“阿娘说她要去昆仑山找西王母,我与三姊大约也不会再梦见了。”
上月仲秋,远在外郡的谢絮因与自己通过尺牍,原来三姊也常常梦见逝去的阿娘,但与之不同的是,在三姊的梦中,妇人并非是独自游乐于九州名山之间,而是与她们一起。
林业绥知道这并非全部。
他眼睑半垂,在妻子前面刚被眼泪滋润过的唇上辗转重碾,然后沉声:“只有这样?”
谢宝因迷茫应对着男子毫无感情的亲吻。
林业绥停住,缓缓撩起眼皮,笑着循循善诱:“我见幼福梦中忽然摸腹。”
谢宝因黑睫耷下:“阿娘说我此胎不易,要我小心注意。”
听到这话,林业绥抚弄的动作滞顿,喉结一滚。
谢宝因将梦中的事情如实告知是不想对他有所隐瞒,但在见到男子逐渐幽深的漆眸,语气当下严肃道:“不准说不要这个孩子。”
林业绥心中所想被洞悉,他眸中的阴晦散去,自胸腔内发出一声闷笑:“幼福竟已如此了解我。”
谢宝因的声音也随之平缓:“这个孩子既是我们共同商量要的,也是我们使其成胎,那便不能轻易放弃,于孩子而言亦不公平,何况这只是一个梦。”
她在五月与他商量。
在六月怀孕。
嫡长子林真悫虽然已经产下,但他们的儿女也十分寡少,以后他们倘若不在了,无人能与其互相扶助,只能一人承受家族的未来。
林圆韫往后也需要强大的家族,那些士族才不敢怠嫚,即使郎婿不仁,她还有阿弟会驱车去迎她归家。
而博陵林氏权势若要长盛,子弟不能少。
林业绥用鼻音轻轻嗯了声,嗓音清沉:“但我会命医师五日一诊,倘若此胎有所异样,那你一切皆要听我的,包括孩子。至于子弟,还有卫铆、卫罹几人的,再不济,以他人子为后亦可。”
谢宝因温顺颔首,但又怏怏不乐道:“早知道就不与你说。”
林业绥闻后,剑眉微挑,指腹不深不浅的碾压着她细嫩的腰侧与脊背,随之而落的吻也用了力道,轻含重吮其用以发音的软肉。
最后,两人彻底唇舌相抵。
*
鸡鸣以后,男子更衣离家。
谢宝因更衣装饰毕,也跪跽在软席之上,伏案在长简上抄写前人所著的《天下至道谈》、《五星占》,然后再遣人送去范氏的墓室中,墓室四壁绘有人死之后的世界,墓门也始终未封,要等到用涉及六艺、术数、方技的经简将西壁堆积满,以佑妇人能得道受书,在昆仑山见到西王母,然后成仙。
随即才会封土起坟。
侍在左右的媵婢见状,忧心女子有孕长时间如此会导致腰酸,而后噤声取来云纹漆木凭几置在右侧。
少焉,室内的寂静便被两位稚子的雀跃声划破。
“娘娘。”
“阿娘。”
将要四岁的林圆韫从室外疾步奔来,头顶簪在发髻中央的孔爵[2]被颠到一颤一颤,犹如振羽欲飞,而三月以前才刚满两岁的林真悫也跟随在自己阿姊身后亦步亦趋。
谢宝因抄写好,命媵婢将身前案上以篆书写的长简拿走,用麻绳编连成简片,然后笑着向奔来的儿女张开双臂:“可有乖乖进食?”
林圆韫脱下丝履,直接扑了过去,双手环着阿母的腰:“有,但阿弟没有,他要阿娘喂食,傅母喂不愿意,一直在问阿娘呢阿娘呢。”
林真悫慢一步,所以没有能够扑进阿娘怀里,他就只好可怜的跪在阿娘身边,跟着阿姊学语:“阿娘喂。”
谢宝因见状,低头与林圆韫温柔商量:“阿兕要不要阿娘喂?”
孩子渐长以后,争夺宠爱之心也愈益明显,在林真悫还未记事以前,她都会习惯性的让林圆韫来做主,使其觉得阿娘对弟弟的爱是她所给予的。
林圆韫看了看阿弟,点头嗯了声。
随即,谢宝因自侍从在旁的傅母那里接过漆碗,侧身用木匕舀饭:“阿慧为何不要傅母喂?”
她们姊弟虽然一同长大,但较之他阿姊的性情,林真悫沉稳内敛,不喜与外人相处,以致家中承担抚育女郎、郎君之责的傅母也难以跟他亲近。
惟有父母、长姊才能使他亲昵多言。
林真悫乖乖嚼咽下去,但也有着独属两岁孩子的执拗:“要阿娘耶耶,不要傅母。”
谢宝因笑着揉揉长子的发顶。
喂食好以后,她遣人拿出陶响球给姊弟二人嬉戏,陶响球内部为空,装有砾石,有沙沙的响声,可锻炼视听。
在响球的沙沙声中,媵婢来报:“女君,王夫人与家中的袁夫人、裴夫人来了,我已引导至堂上。”
谢宝因浅浅颔首,命傅母看好女郎、郎君,然后才去宴客。
步入坐北朝南的堂上,三位夫人已经在东西分列入席,案上有侍婢所奉的热汤。
在东面第一张几案后跽坐的袁慈航率先站起,跽于其右侧的女子也随着起身,她眼尾有淡淡一颗红痣,两人朝南揖礼:“长嫂。”
谢宝因莞尔笑着,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袁慈航于今岁朔月产下仲子,训名林礼慎。
而林卫隺年齿也已经十又有七,在五月黄昏行了亲迎礼,所聘之妻乃出身于河东裴氏的女郎灵筠,与裴爽是同支。
若论世系,他是裴灵筠的从叔父。
在皇权重归天子手中后,裴爽近一载在御史台也是大有作为。
博陵林氏与河东裴氏的权势利益纵横交错,再有姻亲,将会利尽两族,但她始终因裴灵筠的红痣而犹豫,士族常以其貌不端正,若家中正室是如此会失家风而推拒议亲。
林卫隺则直言娶妻娶贤,非娶貌,端正与否,应论心,因此她才不顾王氏的劝阻,为林卫隺聘其为妻。
随即,谢宝因侧身向在西面跪坐的王氏行礼,最后入席。
妇人也开口说明来意:“我今日出行归来遇见长甘里的旬夫人,她与我说颍川旬氏有子弟想聘却意为妻,要我代其来询问你。”
谢宝因垂眸,自从去岁以来,林却意再次发作的宿疾就始终未能痊愈,即使有宫中医师为其医治,体内依然虚弱,若是此时成昏,其君姑与夫君必然会有所怨言,也未必能尽心调养。
所以当下她与其长兄只冀望这位小妹能身体康健,成昏之事暂不提。
她抬头向右,与妇人平视,极尽妥帖的回答:“多谢叔母,待她病愈之后,我会再遣人去长甘里。”
病愈
王氏听懂话中之意,不再多言,但在不经意望见对面的裴灵筠时,身为尊长与叔母,为此忧心道:“那卫罹的亲迎礼预备何时行,郭家,从安已是,何不让卫罹回到国都任职。”
林卫罹已经十又有九,欲聘太原郭氏昭阳房的女郎圣窈为妻,但因他身在南海郡,难以行亲迎礼,在取舍之下,林卫隺率先成昏。
若不然,将会如他长兄与二兄那般。
谢宝因轻轻叹息一声。
她阿翁谢贤在家中居丧,王宣则早已选择明哲保身,何况去岁又有孝昭皇帝之事,郁夷王氏已然不敢再妄动。
如今只有郑彧独身一人在朝堂。
而身体日渐孱弱的天子已经丝毫不再收敛自己的性情,磨折三族成瘾。
三族式微,天子掌权,对士族只会比昔年还防范,谨防再次出现凌驾皇权的士族,故从去岁起就开始打压士族,提高李氏宗室的地位,并多次任用宗室子弟,寒门虽用但少,甚至疑邻盗斧,为戒备士族而苛政。
此时林业绥若把身在军中的林卫罹调回,好不容易收回的权力的天子不仅会开始警惕,还会疑心博陵林氏有不臣之心。
绝不能这么做。
她刚要对答,就有一婢从中庭奔走到堂上,最后卑微伏地:“婢恳求谢夫人此时就去陆家。”
在饮热汤的袁慈航放下漆碗,然后皱眉,当年长嫂有疾,林妙意成昏所带去夫家的资财,她在旁佐助。
这是随着一同去吴郡陆氏的媵婢。
谢宝因也已认出:“出了何事?”
媵婢的言语亦哽咽着:“夫人要遣返女郎回长乐巷。”
【📢作者有话说】
[1]西汉.刘向《战国策·楚策一》。
[2]孔爵即孔雀。出自东汉《汉书·西域传上·罽宾国》。
担心有人会看不仔细,盘不顺逻辑,所以直接说一下:
1、第一段剧情是范氏去世当晚真实发生过的。
2、这章从第二段剧情开始使用了时间大法。*以一年多前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自然衔接梦境过渡。*发生过的事情是指女主说她哭不出来那段。
3、范氏这章已经去世一年零一个月了。
4、这章林圆韫三岁九月。林真悫两岁三月。
5、范氏去年7月去世,女主服丧九个月,在4月除丧,6月怀孕,也不存在服丧时妊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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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粉皮葡萄【修】
遣返?
林妙意的媵婢此言一出, 左右列席跪跽的三位夫人之中有两位以惊奇的目光看向堂上,天下士族之中,此时以博陵林氏的权势渐盛, 其余士族无不战栗于天子, 终日惶恐会承受天子之怒。
那位崔夫人身为吴郡陆氏的正室,何至看不清如今形势,居然要遣返博陵林氏的女郎。
谢宝因也屏息以待,也觉得愤愤不平,此举不仅是在侮辱博陵林氏, 而且林妙意成昏两载有余以来,怀孕就始终艰难, 在孟秋七月时,第三次妊娠也再次终止,身体如今还未康复。
可是在勃然大怒的乘车去往陆家以前,她还需要先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崔夫人为何要遣返?”
媵婢跪直身体, 低头陈其始末:“陆六郎极擅书,对此也是喜爱至极,几载来都常常会遣人前去天下各郡找前人遗作藏之, 手摹之。七月, 汝南周氏的陈夫人从岐阳来国都,女郎从其口中得知前朝鸿都门下师宜官所书的草书简帛《晏子春秋》在岐阳郡一户农家手中, 此帛珍贵,陆六郎曾言若得此帛, 愿学汉武帝作金屋贮之。女郎为让陆六郎感到惊喜, 所以私下遣人去岐阳郡以财帛购得。但崔夫人知道以后, 忽然震怒, 要遣返女郎。”
王氏闻之嗤笑, 笑崔夫人的谬妄:“仅因此事就要遣返新妇?”
媵婢不敢应答。
裴灵筠少时就诵读屈子之赋,人如芝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不以躁急处事,在妇人愤慨被情绪所左右的时候,她平静开口询问:“从农户手中购得简帛的财帛是出自何处?”
媵婢以膝在光滑的地板上磨着移动向东方,随即面朝家中这位裴夫人,低头敬答:“当年女郎去吴郡陆氏,谢夫人给予十万钱的资财,女郎从中取出三千钱命人带去岐阳购帛简。”
谢宝因手撑漆几,跪坐席上的双足微动。
侍坐右侧的玉藻见状,伸手扶持,与其一同站起。
长嫂离郗,跽坐的袁慈航、裴灵筠也先后起身。
谢宝因立于朝南的北面,从此直望中庭,此时已是九月暮秋,天气凉爽,庭中开始有枯叶了。
烈风一扫,黄叶从檐际落。
她轻轻笑着:“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崔夫人的遣返之意也忽已滋长,叔母可要与我同去看看?”
王氏闻言也笑:“为何不去。”
*
大道之上,掌驭车驾的奴僕驱使着一驾华盖牛车行在中央,载着家中夫人缓缓前往建康坊。
停车后,随行在左右的侍婢从中分开遮挡的帷裳。
谢宝因弯腰下车,遣婢进去告知主人。
得到主人愿意接见的答复,她与妇人直接步入其家门,并被青皂直裾的倌人[1]引导至位于室庐众多馆舍中用以宴客议事的厅堂。
堂上以北为尊,崔夫人就跽于北,从听见倌人来报长乐巷的车驾停在家门外起,她就不再开口出声,挺直脊背看外面。
门户在南,位于北的尊位亦设在面向门的中央,此时她刚好能望见那位谢夫人从中庭走来。
在那件素纱襌衣之下是紫衣直裾,上有茱萸纹绣,然毫无暮气,反称庄严与其坚毅,一双纤长白皙的双手就轻轻垂在身前,掌心朝内,而堆发如云的高髻上,白玉篦插在髻中央,左右有两股玉钗,再往下是暗色的金钗,几乎与发同色。
秋风一起,什么也未能拂动。
谢宝因与王氏从西阶上堂,来到堂上后,抬起双臂对妇人揖礼:“未先遣人来,崔夫人见谅。”
崔夫人笑了笑,未有动作,高声命令道:“设席,邀两位夫人列坐。”
在此期间,谢宝因和妇人都只能站在堂上。
随即,王氏见两婢拿帚与席入内,在西面的几案前扫去灰尘,然后将漆案上的菱形席在地上展开。
将动作重复一次以后,两个坐席皆设好。
本来跪在地上的也侍婢拿着帚与案站起,朝堂上的二人恭敬道:“两位夫人请入席。”
王氏先走去入席,下意识看向北面妇人的时候,有所不悦,只是顾及此行大事,所以怒气始终隐忍着不发。
揖礼乃相见之礼,此人不揖,是在羞辱她们乃卑下之人。
而她们在外就先遣人进来相问,但此时才设席,令她们站在堂上如。
谢宝因看出妇人心中的愤愤之情,从容绕到案后跽坐,而后才发觉对面还跪坐着林妙意与陆六郎夫妻二人。
她情绪淡淡的看着。
比起从前相见时,林妙意已然癯瘠[2]改貌,身体衰弱到不能起,手掌用力攀附住身侧的漆几才能支持。
堂上无人后,崔夫人也缓缓开口询问:“两位夫人突然前来要与我见面是有何大事。”
王氏内心有怒,率先讥刺妇人:“我与谢夫人坐于家中,忽闻在国都内竟有人寡廉鲜耻,还欲羞辱我博陵林氏,所以前来见闻。”
崔夫人哦了声,虚假的笑笑:“原来夫人是为遣返一事而来。”
而王氏也再也难以容忍:“妙意三次妊娠,一再不能善终,以致身体中虚,而她为何如此,难道不是陆氏苛虐,我们还未因此诘问,你先遣返,此举简直就是师出无名,吴郡陆氏枉有清誉。”
崔夫人只是戏谑出声:“王夫人坐于家中都能知道我今日要遣返新妇,居然还不知道为何?”
王氏在几案下的手缓缓蜷缩握着:“购简帛的财资是博陵林氏给她的,与你陆氏毫无关系。”
崔夫人冷笑:“三千钱,吴郡陆氏有。即使她用,我也不会责怪。”
王氏瞬间高声道:“既是如此,崔夫人又在怒什么?”
崔夫人不愿再与妇人毫无意义的争辩,她今日必然要达到目的,见谢宝因如此安静,心生计谋:“谢夫人是博陵林氏女主,既然已经为此事而来,那不如直接在堂上解决,避免以后有人在外损害陆氏声誉。”
谢宝因不动声色的将视线收回,看向尊位,不疾不徐曰:“昔年夫人与我君姑欲以姻亲让高平郗氏与吴郡陆氏共享博陵林氏的利益权势,崔夫人、陆夫人与我君姑对此事皆佐助促成,而在七月,她妊娠又因未满三月而终止,此时才九月,崔夫人就忽然决意要遣返,我不解,博陵林氏也绝不会就如此接受这样的羞辱。”
崔夫人闻之惊愕抬头,共享博陵林氏的利益权势一言,更是令她心中愤懑,她以为谢宝因言语会柔和,处事至少会周全,为两族以后往来多留退路,但此时女子的态度也已经不言而喻。
她也不再隐蔽所想:“谢夫人博学,在渭城谢氏的时候就已经是天下士族皆欲娶之的女郎,那你理应知道女有四德,‘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3]’,而后再是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延续氏族,但林女郎做到了哪一件事?她既非贤才善女,身为家中正室夫人,不能辅助六郎的仕宦,不以良言使其好学,反助其乐而大淫。在四月六郎已经几欲致仕,倘若没有我劝阻,吴郡陆氏在国都连微小权势都难以拥有,且成昏两载有余,她还未能有所孕育。谢夫人既已如此辱我吴郡陆氏,那博陵林氏的利益权势,我们也不敢再共享,请二位夫人将其带回博陵林氏好好教导。”
谢宝因望向在对面的郎君:“六郎也决意要遣返你的夫人?”
陆六郎摇头。
自长嫂出声询问,林妙意就下意识向右侧望去,黯淡的眼中渐渐有了期待。
王氏趁势讥笑道:“原来是崔夫人一意孤行而已。”
谢宝因笑而不言。
他居然连开口出声都不敢。
只是摇头,又有何用。
独自抚育子女又寡居数载的崔夫人听见妇人的话,呵怒而言:“王夫人也慎言,天子以孝治天下,我既是他阿娘,那他就理应顺从于我,终日事亲。而且六郎的阿翁从他产下之日起就始终都在外郡任职,吴郡陆氏的子弟也皆只知擅书法,无一人能留在国都。为吴郡陆氏,我尽力抚育他,从韶华至今,从未享受过士族。随后他阿翁又客死于野,我独自前去治丧,扶灵柩回到国都,之后再为他聘妻,我对吴郡陆氏、对他皆是问心无愧。然今日,吴郡陆氏已不能繁衍生息,他也欲解冠致仕,丝毫不顾家族权势。他们夫妻是无谓,因为天下士族只会斥我身为正室,未能教导好族中子弟。”
“滔滔怒骂只会向我汹涌而来。”
“请问王夫人,我还是一意孤行吗?”
如此拳拳服膺之言,同为正室夫人的王氏内疚低头,无话可说。
士族最重家学,子弟在外皆被天下所审视,其言行都与氏族相关,而承担抚育之责的父母更是如此。
谢宝因眉心微蹙,手心覆在小腹,似是身体不适,她轻轻叹息一声:“崔夫人,我想与六郎单独交谈,在这之后,倘若崔夫人要遣返之意依然不减,我也不会再干涉。”
崔夫人眨眼赞同。
谢宝因对其颔首示意过后,左手离开腹部,撑案缓缓起身。
陆六郎也随后离开。
*
来至中庭。
陆六郎朝站立在此的女子,正立行礼:“谢夫人。”
垂髾被秋风吹起,谢宝因神色淡下:“崔夫人昔年如此急切要与博陵林氏联姻,六郎不会不知道她所看上的是妙意她长兄在朝中的权势,而你们既已成昏,她长兄对你也并非未曾扶携,但你为何不愿升迁。”
去岁,天子在御史台别置治书执法、治书侍御史,掌奏劾官吏。
林业绥有意要给他此职,他却婉言相拒。
陆六郎想起自己曾拒绝林仆射的善意,为此内疚:“治礼郎一职,我已经很满足,何况我并无治政才能,而治书执法要监督天下官吏,我不敢担此职。”
谢宝因轻笑,与他直视:“你虽然知足,但是崔夫人不知足。”
陆六郎低头躲避女子的视线:“我曾与阿娘说过,但阿娘总是盛怒。”
闻言,谢宝因唇边的笑意消散,而是渐渐凝出一层薄冰:“所以你就默认了崔夫人自己所想的一切。”
妇人要遣返林妙意的决心过于坚定,不顾家族利益,也不顾吴郡陆氏能从博陵林氏处获得更多权势,因为她的原则已经被触碰。
而他再也不愿承受阿娘的呵斥,所以选择默认,从不为妻辩解。
林妙意怀孕而不能顺利产子,或许也是被崔夫人怨恨,时时用言语折辱,而她又极易伤情,常常自苦。
陆六郎见女子有愠怒,迅速揖礼,弯折了脊骨:“此事是我的过错,我不曾想到阿娘会做到今日之地步,但我对妙意是真心的。”
谢宝因抬头高望,喃喃自言:“真心其实真心又如何呢?”
她哑然失笑:“你的真心让她一再失去自己的孩子;你的真心是让她蒙受被遣返的耻辱;你的真心就是将她推到崔夫人身前去承受无端震怒;你有真心又如何呢?你有真心而无保护她的能力,你觉得如此真心是值得你宣扬于口的吗?”
“在天下士族中,有夫人无数,六郎尽可去相问她们需不需要夫君的爱与真心,或许比起这些,她们要的是尊重与相敬如冰。”
陆六郎虽然行为懦弱,但他内心对妻子亦也爱慕,以致声音变急:“我以后会好好爱护妙意,还望夫人能”
谢宝因缓声出口打断:“崔夫人在堂上所言字字锥心,没有任何能够指责之处,你也见到王夫人都闻之缄口。我若出言相斥,而今日之事以后在士族中相传,博陵林氏又要如何?行至如今,我已无言以对,之后如何,皆在六郎你一人。若你都不能在崔夫人面前留下自己的夫人,那我会将其带回长乐巷。自后博陵林氏会保护她。”
她或许能不顾一切的以权势来逼迫崔夫人,但在离开以后,林妙意又将会独自面对所有一切。
陆六郎沉默。
*
交谈完,谢宝因转身徐步回到堂上,重新席坐。
少顷,陆六郎进来,他望了眼西面,然后跪于堂中央,面朝北:“阿娘,我我不想让妙意返回长乐巷。”
崔夫人反讥:“你不想又如何?”
陆六郎忽然语塞,很久才言:“我想解冠不是因为妙意,而是我无心权势,林仆射也曾要扶携我,我拒绝了而已。”
崔夫人呵怒:“你阿翁不在家,为将你养育长大,自少时起,我就对你耳提面命,时时教诲你身为吴郡陆氏的子弟该如何做,你也很孝顺,从不会触犯我,而你今日就因为她来违背父母之命,你说你无心权势,那为何从前不说?你的不孝,皆是从她而起,居然开始对我妄言。”
养育之恩使得陆六郎再次缄默。
谢宝因笑然。
这场母子的战役,最后还是崔夫人赢了。
林妙意见况,跪在席上流涕饮泣。
事情已经成为定局,再也不能改变,崔夫人循着哭声望向东面:“她的身体是因吴郡陆氏而中虚,待她身体康复,我会遣人以华盖车驾送回长乐巷。”
王氏直接拒绝:“不必,身体关乎终生,我们今日就接回长乐巷,再去请宫中医师来诊治,避免久疾成病。”
堂上,林妙意与陆六郎徘徊留念。
在王氏那里受挫的崔夫人命奴僕去分开二人。
谢宝因右手愤然拍在案上:“博陵林氏的女郎,你们敢?”
奴僕半途而至,战栗伏地。
崔夫人也恍然失言。
谢宝因将随侍林妙意的媵婢唤到堂上,命令道:“先扶女郎去门外登车,叔母也先一同出去。”
王氏对崔夫人实在难以放心,忧心摇头:“你要有事,我如何与从安交代,何况你还怀孕。”
谢宝因笑着安抚:“我有事想与崔夫人单独谈。”
妇人最终离开。
*
待堂上众人退去。
崔夫人看着岿然不动的女子,警备道:“谢夫人还有何事。”
谢宝因抬眼望去:“昔年博陵林氏送予族中女郎的资财,我会遣人驱车前来运回,还望崔夫人能予以方便。”
崔夫人颔首:“吴郡陆氏虽然不如林氏有权势,但也不会贪新妇的资财,即使谢夫人不说,我也会遣人送之。”
谢宝因莞尔而笑:“有缘即合,无缘即离,事情已经如此,那就最好善始善终,崔夫人要明白,倘若在士族之间,因为此事而损害林氏声誉,我能让你家六郎孤苦一生,吴郡陆氏也只能无奈迁离国都。”
博陵林氏的女郎忽然被夫家遣返,将会流言于行,而林妙意刚失子,其中恶言多会流向陆氏,崔夫人欲将人留下,待身体康复再遣返长乐巷也是此意。
往后若有人相问,妇人只会护亲子。
但谢宝因此言,彻底断绝可能,崔夫人当然知道这位出身渭城谢氏的谢夫人在国都与士族的往来比她更深。
当下也只能笑着应好。
*
在崇仁坊内的昭德观中,一身玄色皂裾的男子背手立在崔巍正殿之前,垂眸远看百阶之下的大匠在铸锻以孝昭皇帝为貌的造像。
天子追尊昭德太子为孝昭皇帝以来,不仅亲书碑文,立于陵前,又重新修葺仁陵,为其在陵中立寝殿,如此还不够,再命工匠在国都建宫观神祠。
他今日是遵从帝命前来监督工事。
本应在家中燕居的裴敬搏闻讯而来,斟酌损益后,仍决定开口:“听闻陛下昨日已命宗室王孙前往西北隋郡。”
天子的身体日渐衰退,国都风云变幻,休养生息多年的北突厥也果然出现异动,虽然命王桓领兵防备,以便随时作战,但在九月朔日又将宗室以将军之名遣去,从旁佐助。
此举是欲让宗室凌越在士族之上。
见士族被天子再而三的抑制,精识时机的裴敬搏变得急切。
林业绥摩挲着指腹,笑然:“也要宗室中用。”
昔日,帝王为防出现前朝那样的宗室夺权以致天下大乱,所以自立国以来,始终都警戒于宗室,而后重用士族,宗室地位一再衰退,然历经数朝,士族迅速扎根,经营权势,已经盘踞天下与朝堂,在其干预之下,李氏宗室更难以接触国政与军事。
须臾之所学不如终日而思。
况“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扶之者众也[4],而天下士族众多,天子欲在驾崩之前,让宗室成为太子即位后的支持,不过徒劳无功。
他死前能托孤的只有士族。
太子以后的根基也只能是士族。
裴敬搏虽不比族弟裴爽为天下生民而想,但想及宗室督军的惨重,喟叹一声:“但陛下如此迫切要剪除士族,不顾一国存亡,命宗室代帝监督,又给予便利之权,倘若擅自干预征虏将军下发的军令,西北将要出事。”
林业绥沉吟不语,黑眸睁合间尽是冷漠,天子对士族的忌讳很深,他不能出手干预此事,唯一能做的只是未来让损害降到最低。
当下最值得注意的也是七大王,太过积极的举荐宗室,不知是为谄媚天子,还是在为以后而谋。
他敛起目光:“让东宫那边随时做好准备。”
此行为太子而来的裴敬博拱手禀命。
然后,林业绥一言不发。
在这样的缄默中,裴敬搏远望着远处大道,随即大呼:“那好像是谢夫人所乘的车驾。”
昭德观占据全坊一半之地,紧靠坊墙,正殿层构厥高,临乎未央[5],有长生殿之势,从这里朝右侧望出去,便是纵横各坊的平直大道。
林业绥掀眸,目光微侧。
一辆车舆为红,车顶为鎏金绿的牛车四平八稳的缓慢行驶着,车身四周布有帷裳为掩蔽,能识别车内之人身份的是车身所绘博陵山水。
博陵乃林氏的郡望。
*
接林妙意回到家中以后,谢宝因见她身体如此羸瘦,遣人去请来医师。
而室内,林妙意还在哭。
留在室内的王氏淡漠看着对面之人:“身体还未康复,你如此哭是想玉石俱焚,还是想要借此来要挟你长嫂。”
林妙意看过去,被泪哽噎:“叔母是何意。”
王氏冷笑:“当年你是如何成功嫁去吴郡陆氏的,在你长嫂面前悲泣伤心,让她怜爱,此时你又随意毁伤自己的身体,还想再效仿一次?”
林妙意也反唇而相稽:“我被夫家遣返,难道就不能为此伤心?”
王氏闻到其中两字,隔着几案嗔目而视:“遣返?你是乘坐博陵林氏的车驾归来的,又不是他吴郡陆氏的,何为遣返?陆氏虐待于你,博陵林氏将自己族中的女郎接回家中,原来在你口中是遣返。当年使真悫几乎不能出生也要嫁的人,今日已经摒弃你,最后还不是你长兄、长嫂与博陵林氏在爱护你。”
林妙意心中彻底崩溃:“叔母内心真的有将我当过家人吗,我也是你兄女,你为何不能像宠爱却意那样宠我爱我。”
王氏不敢置信的望着她,声势也随之减弱:“在陆氏,我是如何被崔夫人所羞辱的,你难道毫无见闻,还是你觉得我与你长嫂是故意去受辱。”
林妙意闭口不复言。
妇人无奈叹息,随即起身离开。
*
黄昏时,林业绥乘车回到长乐巷。
他一下车就健步迈入家门,往馆舍房室而去。
侍立在居室门口的左右媵婢见男子归来,迅疾低头行礼:“家主。”
林业绥,想起在昭德观的所闻所见,沉声问道:“夫人去了何处。”
列立在左的媵婢应答:“女郎宿疾发作,女君前去候问。”
林业绥敛了眸光,而后不置一言的进到室内,他慢悠悠更衣、进食、解冠散发、沐身浴发好,女子也不曾归来。
及至恒星渐有光明。
谢宝因才从远处履着白露而归。
媵婢当下就躬身见告:“女君,家主在等你。”
谢宝因往室内看去,灯烛照耀,如日月光明,她淡淡道:“我又未让他等。”
随即,步入房室。
已沐浴的男子跽坐席上在看竹简,案上的鱼脂铜灯熊熊烧着,还有一只绘纹精美的漆碗放置在旁。
谢宝因走去北壁衣架前,展臂让媵婢更衣。
然后她,跽跪在几案北面,在男子右侧:“我已将妙意接回家中。”
林业绥放下竹简,对此丝毫不意外,归家后也从奴僕口中听闻几分,但他心绪也从未有过波澜,对他这种一旦做出决定就再也不能悔棋的人来说,主动选择就意味着心甘情愿的承受。
他嗓音清冽,只有冷漠:“吴郡陆氏既有遣返之意,接回来也好,在自己家中调养身体比在外人那里放心。”
男子想起前面的事情,嘴角也忽有了笑意:“幼福之前是因此而怒?”
果然听见了。
谢宝因缄默不言。
见女子眉目沉沉,林业绥放下竹简,谨重的将人抱来自己腿上坐着,漆眸被火光染上一抹亮色,似泪点:“其实幼福不必如此,为夫还可以继续等,那媵婢所言也并非是我命令的。”
如此委屈可怜的为自己辩解。
这样的姿势,女子又挺直细腰脊背,男子也未仰头,薄唇刚好就抵在那里,他禁不住这样蛊惑,隔着中衣,偷咬了几下红果。
因酥麻而起的颤栗之中,谢宝因对一切都恍然过来,大声责怨:“林从安,你又在对我装可怜!”
林业绥黑眸微抬,尽是赤诚:“那幼福要不要怜悯于我。”
他轻轻抚弄:“嗯?”
男子低沉微哑的嗓音似裹着沙砾的风,磨得她柔嫩的肌肤一阵战栗,又犹如莠草拂过身体,痒酥难止。
谢宝因选择从心,下意识颔了颔首。
随即,她忽然感到身前有冷意,低头见到交衽的中衣往左右大开,而后松散滑至肘弯。
雪山之上有从高树掉落的红果。
男子低头欲食红果充饥,又欲饮雪水解渴。
她俯身靠近,给予其方便,然后垂眸认真看着男子对自己的索求,闷声道:“才三月,还没有。”
饕餮饱餐的林业绥望着女子眉间总是隐隐有散不去的愁绪,似乎郁于胸,他用案上佩巾拭粉皮葡萄上的口涎,温声宽解:“家中还有何事扰你,不如都说与为夫听听?”
谢宝因轻轻喘息着,指腹抬起,揩去男子嘴角的水迹,她知道男子如今在朝堂步履艰难,本来不想将王氏所问告知,但既已发问,她也不愿遮掩,当下就道:“三叔母今日问我卫罹何时能归家。”
林业绥帮妻子把中衣重新穿好,一听就知道妇人所为何事,简单又不算敷衍的应答:“他七月在南海郡有立功,天子已决定诏他于岁末回国都,命他成昏以后再去南海郡,妻郭氏也能随行。”
立功?
谢宝因双足坐麻,在男子腿上稍微挪动:“南海郡不是一直都很安定?”
因为安定,绝无立功夺爵的希望,所以天子才将林卫罹调度到那里,而昔年与他并肩作战的兵卒却早已经是蜀地将领,据守重郡。
林业绥大掌落在女子腰上,轻重得当的揉着:“边境不安,突然有流寇从大海袭击,大约是附近的岛国所做,在得知此时天.朝国政不稳,趁势攻打,然国体弱小,并不能倾危宗社,卫罹的师旅能独自作战,所以立功,他的文书也是昨日才送至国都。”
谢宝因低头,与他亲昵相抵。
西北虽有突厥,但这已经是宿敌,双方作战百年,突厥一直欲侵占中原国土,而自开国起就始终安定的南海郡也有动荡。
林业绥看着女子沉思的模样,昔日的明丽因居丧时而似清水芙蓉,忍耐不住的抚弄几下她如丝绢顺滑的黑发,这样的贵女怎能受苦。
他眸光忽然变得幽沉。
三族可以倒下,然士族绝不能。
【📢作者有话说】
[1]这里的倌是指内小臣。可以说是众奴婢之长。我以后的文里肯定还会出现的,因为这是“倌”在先秦两汉的含义,到了后面就变了。
[2]癯瘠 [ qú jí ]:瘦弱,消瘦。
[3]汉.卫宏《毛诗序》。
[4]三国·魏·曹冏《六代论》:“故语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此言虽小,可以譬大。”
[5]汉.班固《西都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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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朝他靠近【修】
时十月, 寒气日渐严酷,北风将大雁驱逐于南方。
在十月癸酉日,京邑的昼日忽然不见太阳, 光耀被灭, 立于天地间就犹如处身处夜半,而后顷刻大雨,震电时发。
国都中的众人皆惊恐望之。
北迁而来的士族为此惶惶,惟恐陵江的水翻涌,危及宗社, 而世代居于建邺的士族也从未见过如此气候,惊惧入心。
面对突如其来的幽暗, 在室内跽坐的谢宝因则恍若失明,因是旦日,青铜树灯与陶灯、豆形灯都未有灯火,此时没有光芒, 已然不能视物,她向前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在试探, 最后摸到身前那张与胸椎齐平的几案才渐渐从容。
然而少顷又欲起身。
幽暗之中, 只闻衣裾与坐席摩擦的声音,还有一声微弱不能闻的闷响。
侍坐在侧的媵婢察觉到女子的动作, 迅疾以手扶持其臂,出声劝谏道:“女君还请勿动, 容婢先去将各处灯烛点燃。”
谢宝因恍然想起两个孩子不在身边, 她欲起身再出去的动作又被阻碍, 当下语气变得严厉:“先不用处置室内的灯烛, 速去看看女郎与郎君。”
有大雨, 有震电,已经足以令人死亡。
媵婢少能闻见女子如此厉声,惶恐到唯唯两声,撑地起身,凭借微弱的光而顺畅出门。
疾风暴雨不休,雷电不止。
离去的脚步声也很快消失,彷佛已经被生于这场大雨的妖异给吞噬入腹。
谢宝因落在案上的手缓缓握紧,内心的忧恐亦在迅速侵蚀着她,入耳皆是狂风长啸与万物覆灭。
她安静注视着眼前虚空。
突然有人出声来破开这一切,拯救于她。
“阿娘。”
声音带着稚子独有的奶气。
是林真悫。
谢宝因认出长子后,破涕为笑,随即又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阿慧,你阿姊在你身边吗?”
林真悫嗯了声,语调微微上扬:“姨姨姊姊,在后面。”
姨姨是玉藻。
谢宝因终于能够安心,郁于胸的那口气喟叹而出,挺直的脊背一下不能支持,右肘撑着漆几。
玉藻抱着林圆韫来到庭前的时候,见室内无光,当即就高声对媵婢呵怒:“为何还未有光照?”
谢宝因,缓缓出声:“不用责怪她们,是我所命,阿兕在不在你那里。”
林圆韫听见是阿娘的声音,立即应和:“娘娘,我在这里。”
耾耾雷声下,谢宝因未能听清,复又再唤:“阿兕?”
没有声音。
在她怀疑一切都是幻想的时候,一双冰冷的手抱住了自己。
“娘娘,不怕。”
幽暗的环境中,林圆韫不知何时已经跑过来,搂住她的脖子,稚声安抚着。
谢宝因的心绪再次安定下来,嫣然一笑:“有阿兕在,阿娘不怕。”
孩子虽然是她所生,但林圆韫却能够在黑暗中视物,胜过常人。
林圆韫也蹭蹭阿娘的脖颈,嘴角耷拉着示弱:“但是阿兕怕。”
林真悫也从门口哒哒跑来,不甘落后于自己的阿姊,稚声稚气的:“阿娘,我也怕。”
谢宝因哑然而笑,小心接住长子以后,四周忽然从幽暗变为光明,眼睛也被光芒所刺,低头闭眼缓释这种不适。
而室内的那处青铜树灯已经燃烧起来。
顷刻就照明室内。
玉藻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居室中央:“女君?”
谢宝因睁眼,摇头:“无事。”
玉藻很快安心,与媵婢继续去将室内其他的青铜树灯点燃。
在光照之下,谢宝因也终于见到她们姊弟已经全都被雨淋湿,她笑意淡下,厉声训责:“以后还要不要为了嬉戏而不去寝寐?”
孩童多睡,此时应该在曲房卧榻之上,安安静静躺着。
林圆韫惟恐以后不能再出去嬉戏,当即为自己辩护:“我和阿弟都没事,身体很壮,娘娘不用忧心。”
阿姊说话,林真悫只有一声乖巧的嗯。
谢宝因看着自开始咿呀学语以来就事事都跟随自己阿姊的长子,无奈一笑,抬头命令随侍:“去将火盆端来室内,再预备热汤为女郎与郎君沐浴。”
见阿娘震怒不再,林圆韫继续乘胜逐北:“娘娘这么好,以后我们会小心注意,有雨就避,有风就躲,有雷就找娘娘。”
站在西壁以火燃烧的玉藻闻后笑道:“女郎居然已经如此聪敏。”
林圆韫傲娇轻哼,静言令色道:“因为我是娘娘的女儿。”
林真悫在旁接了句:“还有耶耶。”
谢宝因听她始终都在说巧言,面有忧虑,然后温和与其言道:“你身体虽然健壮,但也需用心爱护自己,我们阿兕要健康百岁,‘兕’是我与耶耶希冀你能身体健壮之意。以后你们当然还能出去嬉戏,但都需要在阿娘允许的时候,譬如应当进食、寝寐之时皆不准。”
她伸手去摸长子肉肉的脸颊:“阿慧也要健康。”
姊弟之中,他最容易有疾,虽然二人相差近两岁,但疾病的次数比林圆韫还多。
“还有耶耶、娘娘、叔母、叔父、王母都要健康百岁。”
林圆韫先开口,而后林真悫也加入。
谢宝因耐心听着,浅笑颔首。
随即,傅母拿来衣服。
火盆端来室内,放置在坐席两尺处。
谢宝因抬头,先命人带他们去浴室。
姊弟都沐浴好以后,林圆韫穿着中衣立在衣架前,让傅母更衣,然后就蹦跳着去到几案旁所设的坐席上,倚在阿娘身边,对着火盆伸出小手,有时又去默默阿娘的手,与阿娘比大小,还未穿好衣服的林真悫看着阿娘与阿姊在玩也变得烦躁起来,发出不开心的哼哼唧唧声。
被女儿逗到开怀的谢宝因察觉到站在衣架前的长子开始闹脾气,不肯好好穿衣,命玉藻看好林圆韫后,从席上起身,缓步去北壁。
她从傅母手中拿过衣裾,躬身为林真悫穿。
他这才高兴穿衣。
穿上以后,谢宝因握着林真悫冰冷的手,带他去烤火。
少焉,两人都已有了困意,被傅母与媵婢抱到卧榻上去躺着寝寐。
等到两个孩子都不在面前,谢宝因才用手轻轻去揉着在案下的膝盖,前面在黑暗中想要站起来出去找林圆韫他们的时候,身体被几案撞击了一下。
痛意在渐渐扩散。
侍坐在侧的玉藻看见,在案上放下热汤:“女君怎么了?”
谢宝因避重就轻:“把白膏拿来。”
玉藻不敢质疑,起身去西壁的箱笼找到漆瓮,随即跪侍在女子面前。
谢宝因也已踞坐在席上。
玉藻将直裾推上去后,用白膏在女子红肿的地方轻轻涂抹着,白皙上的红最为惊心,她低声询问:“可要我命人去请医师来家中。”
谢宝因手落在微隆的腹部,摇头,然后继续大雨未下之前的事情,把一片一片的长简缀用麻绳连编成简书。
她看向漏刻,才昼漏五十刻。
此时应该太阳炽烈。
*
自十月癸酉起,飘风暴雨数臻,五谷不蕃,六畜不育[1]。
天下各郡皆往国都送来文书,言明当郡因此次暴雨所遭的灾患,然国都附近的江流已经日渐满溢。
蜀道、鲁道、齐道等来往国都的王道都不通。
自此天下气候有失。
天下有言,妖异生于失政。
是时十月庚辰,夜半忽然疾风暴雨,靁电晦冥。
谢宝因自梦中惊醒,而后呼吸从急向缓,很快又发现身侧无人。
她坐起,从卧榻下来。
见男子长身而立在南壁的窗牗前,黑金大裘搭在宽肩之上,左手掩在裘下,右手捏着漆碗边缘。
谢宝因在几案东面席地而坐,看向漏刻:“还未到鸡鸣时分。”
林业绥闻声,脚步微转,然后迈步至南面踞坐,被大裘所遮蔽的白绢中衣也显露眼前,虽然松垮,但不觉放荡,反有山间清冽之感。
他漫不经心的放下漆碗:“只是饮水解渴。”
谢宝因见男子的喉结轻轻滚动,竟也突然感到口燥唇干,从案上陶瓮里舀出水,放入漆碗中。
林业绥静静看着她饮水时的长颈微动,然后用自己的佩巾给妻子拭去嘴角的水迹,随后掌心落在女子隆起的孕肚之上,眼皮也缓缓垂下,似有无尽落寞蕴含其中。
他以指腹轻轻摩挲着他们所共同孕育出来的生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一丝丝的安心。
谢宝因察觉到男子低落的情绪,放下漆碗,柔白细腻的手心摸在腹部,刚好覆在他手背之上,身体也下意识的朝他靠近,使他能更真切的触碰:“是不是又生出何变故。”
震电声中,林业绥的神色忽变得晦暗难明,他梦到女子在产下孩子以后,孩子声称父母不是他们,而是别人,但妊娠辛苦,不能再让女子随着担忧。
今夜所梦,大约是因为近日他对两个孩子严厉所致。
随后,男子泰然自若的将手收回,低声安抚:“我无事,或是终日暴雨才会如此,卫隺心性也还未定。”
大雨不息,河流遄疾,随时可能发生洪流。
在中旬,林勤与林卫隺两人就已奉命督察京邑四周诸郡的利水工事。
谢宝因以为他是担忧洪水与家弟。
昔年林卫隺坚决不肯向杨夫人低头,即使被鞭打也只认对错,始终不愿行大儒所奉行的中和之道。
如此倔强的性情,那时让男子十分头疼。
毕竟宁折不屈未必是好。
也可能丧命。
她低头:“有叔父在,你放心便是,何况卫隺已经成昏,性情较之以往也不再那么躁动。”
而林业绥的心思已经俨然不在这里,他摩挲着妻子的手,皱起眉头:“这汤是冷的,你手也是冰的。”
被他温热的掌心一碰,谢宝因不肯再放。
她忍不住索取,笑了笑:“解渴而已。”
男子也用大掌裹住其柔荑。
在无边的黑色中,两道人影先后来到中庭。
其中一道人影,仓皇到高声大呼:“林仆射,阳渠出事。”
林业绥眉骨忽跳,此人的音声极像工部的,与林卫隺同去督察工事。
最后,他哑声吐出一字:“说。”
暴雨中的声音少顷就清晰入耳:“堤防被洪流冲破,河流漫向附近田舍,各郡太守已经把治下的小吏尽数调出去救援,但依然不足。”
林业绥脸色微变,愠怒被掩在低沉的声音中:“将车驾备好。”
童官知道拱手禀命,迅速离开。
见男子起身去衣架前更衣束冠,谢宝因也将装有鱼符的鱼袋找出来,走到他面前,垂首将鱼袋系在革带之上。
然后她抬头。
林业绥温声宽慰:“放心。”
他望了眼女子泛红的指尖,健步离去。
男子刚走一刻,便有炭火端进居室之中。
【📢作者有话说】
[1]先秦战国.《管子·小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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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汤汤洪水【修】
庭中暴雨忽忽速降, 孟冬时节的松柏随疾风飘摇。
谢宝因望着奴僕把手中火盆放在距坐席三尺之处,平时经常随侍在她身边的媵婢也低头入内,从北壁取来青羽大裘, 恭敬搭在她单薄的肩上, 最后将她整个身体都裹入其中,双手又小心把被压的柔软蓬松的垂髻从裘中。
温暖在渐渐攀附。
媵婢跪在身边,轻声询问:“女君,是否要饮热汤?”
谢宝因颔首,默默将视线移向中庭。
那里一片阴暗。
然后她浅笑倩兮。
她知道这些皆是男子命令的。
而此次气候异常, 天下时势也必将有所异动。
昔年京邑有洪流汹涌的时候,常暴虐于万民, 于是掘山分引陵江,修建灵渠以解水患,然因太守访察地形有所不足,以致灵渠修治以后, 只解决了上游的水患,下游的屋舍田地皆被洪水所灌。
上游肥沃,是士族的田地。
下游贫瘠, 是百姓的田舍
上游掌握着此江命脉, 可阻断江流,使下游的万民无生路。
洪水以后, 百姓日渐有所哀怨,以为是士族有意为之, 视他们这些生民为禽为兽, 毫无仁爱之心, 与民争利, 而后京邑四周民怨渐起, 生出叛乱。
天子闻之震怒。
往昔权势大盛的士族也为之遣人在各郡奔走,因为百姓动乱就是动摇根基,动其士族利益,所以严令工部在下游修阳渠排水。
阳渠从修好至今才十一载,此次初用于分引洪水就有事故,昔年参与到阳渠工事的官吏都被治罪,而又多是士族子弟参与其中。
在天下人皆将妖异归于他的失政之际,天子终于可以高兴一次。
而那些指责他的所谓天下之人,无非就是士族。
他能好好借此理由再次清理。
谢宝因伸手置于猩红的炭上,忧思在幽静中慢慢滋生,她想起男子前面的异常,下意识也跟着男子那时的动作,缓缓将右手覆在隆起的腹部。
为何他当时会有绝望、伤心、自责,还有隐蔽在最深处的淡淡杀意。
或是他依然不愿留下这个孩子。
或是医师诊治出了什么。
少焉,玉藻来到室内亲自跪侍,另一名媵婢退步离开。
谢宝因不经心的去看漏刻。
果然。
已经鸡鸣。
*
清晨,国都虚无人。
博陵林氏的家僕驱车驶入宫城,在尚书台停车。
小吏也已经撑伞在外面迎候,看见身披黑底暗纹大裘的男子下车,迅疾高举起手中的罗伞,为其避雨。
林业绥阔步迈入尚书台,直往议事的厅堂而去,左右丞以及工部的官吏都是提前接到阳堰的消息而来。
男子解下大裘,视线在堂上扫了一圈,问道:“谢仆射为何不在?”
尚书左丞拱手行礼,向他应答:“谢仆射身体有恙,或会迟些。”
自从范夫人长逝,谢贤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他人若问候,望其保重身体,则常常幽幽自言:“老夫与道姿夫妻已经数十载,从相互扶持到垂暮之年,已是互为彼此的木杖,如今老夫失去能支持行走的木杖,颠仆只是迟早。”
林业绥不愿为此而胶葛,不冷不淡的颔了颔首,迈步走去以京邑为原型的沙盘前,然后淡声询问治下的措施:“阳堰之事,都水监有何决策。”
依法,此类消息都要逐级上报,需先上报当地太守,倘若太守不能独自治理,再送文书至都水监、后是工部,而工部在治理过程中遇到政令不能下达之事,则再禀明尚书台。
他以为是此事已严重到工部与都水监皆计无所出。
臣工期期艾艾,最后推出与水利有直接关系的都水使者,只见他战战栗栗的正立行礼:“还未曾下达,都在等林仆射前来稳定大局。”
林业绥拧起剑眉,积攒的怒气似乎当下就要释出,但男子转瞬又凝气注视着沙盘,顺着陵江看下去,当机立断的冷声道:“迅速遣人快马前去三原、宜寿两郡,命令灵渠、长陵渠关闭堤防,暂不再分引陵江。”
政令刚从口出,尚书左丞就已出言反对:“此法绝对不可,暴雨终日不休,江水盈满,倘若再停止分引陵江,其上游地区必然遭受水患。”
林业绥不徐不疾的抬眼,声音凛冽似雨雪:“上游所修灵渠在癸酉就已经开始分引江水,即使此时不分引,上游两渠完全能够承担,而待下游百姓全部疏散,再行分引,又有何不可?你我皆出身士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左丞心中所想所思是什么,百姓不救,徒生流民,那时别说田舍,就连你的氏族都要沦为天子之怒下的一抹血。”
上游郡县皆是士族之地,平时常阻断水流,使下游田舍常常无水灌溉,仅够饱腹所用,气候刚有妖异之象起,两渠就迅速开始分引陵江,惟恐对其利益有所损害。
此时依然还有疾风暴雨,他们当然不愿。
阳堰有所问题,工部之人又怎会不知道何为最有效的措施,拖延如此之久,迟迟不做决策,无非就是舍不得家族利益。
在此考量之下,万民又算什么。
他笑了下,漠然道:“阳堰新修,第一次在水患中用于分流,而被洪水轻易毁坏,昔年参与阳渠修建工事之人都逃不掉被追责,等暴雨过去,陛下为平万民之怒,必然要亲自询问此事,那时百姓每死一个,作物每毁一分,屋舍每倒一间,诸公的寿数便要少一载,不知诸公又有多少寿数可抵。”
众人闻言,皆屏息低头,不敢再看男子。
工事耗财巨大,汤汤洪流不过是祸患其一,数年难遇,修建阳渠多为使下游百姓安心,所以他们皆因此而牟利。
归属于渭城谢氏权势的尚书左丞依然十分顽固:“但谢仆射还不曾来,而尚书台的政令需左右仆射与左右丞共同会议。”
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后,林业绥恍若无闻的继续命令众人:“再派京邑四周治下的所有人前去救援。”
众人禀命,前去施行政令。
尚书左丞见状,终于意识到谢氏权势的流失,为此他不甘,仍要为此一搏,随后跪倒在地:“尚书台不是林仆射一人的,崔右丞、王尚书,你们为何都不言语?难道就眼看着他朝纲独断?”
林业绥淡淡瞥了一眼,然后眼皮又重新耷拉下来,望向沙盘,任由黄耳乱吠,注意已然尽数放在此次京邑的水患之中。
突然被高声大唤的两人闻见,迅速与其割席分坐,惟恐有无妄之灾在身:“还请左丞勿要胡言,林仆射为左为尊,综理国政,不仅有权独自处理尚书台政事,何况水患已经如此急迫,左丞难道不懂何为事急从权。”
左丞无言能对,然后愤而拂袖,继续跪在这里,誓死不愿起来,要令众人看清男子的卑劣,但为水患一事,尚书台熙熙攘攘,已然不能注意其他事情,而他则沦为众人笑话,最后欲起而不能。
及至昼漏六十刻。
太守来尚书台报明百姓死伤及失踪之数。
要离开的时候,拱手再言:“林仆射,夜半暴雨突增,都水监的林长丞忧心水渠不能承载,独自疏散百姓,而后失去踪迹,有人曾目睹其被卷入洪水之中。”
林业绥有过顷刻的滞神。
随即,他半阖双目。
掩住那半瞬的情绪波动。
*
寒冬将临,岁末要向士族馈送财帛。
堂上青色皂袍的倌人跪坐在东面,恭敬展开案上的简牍,将上面所书的字迹逐一报给跽于尊位的女子听。
谢宝因默默听着倌人所念的士族,然后将一份帛书命左侧随侍送去:“河东裴氏、陈留袁氏、太原王氏皆要馈以贵物,财帛不能缺。”
这些皆是与博陵林氏权势、利益纵横交叉的士族,以后将是最大的助力。
青皂袍倌人唯唯两声,简单望了眼帛书之上的金帛数量,在心中记下以后,迟疑俄顷,又再次询问:“女君,郗夫人的母族是否要馈遗金钱帛衣?”
高平郗氏虽然是郗夫人的母族,但昔年其族中女郎对家中女君,。
谢宝因垂眼,持公正而言:“夫人为博陵林氏繁衍子息,而后子孙孳息,氏族才能长久,如此之恩德,我们又怎能遗忘。”
倌人禀命,自案后站起,走到堂上,面朝北而立,把简牍放至女子面前的几案上后,拜了一礼,从堂上离去。
在阅看之际。
有媵婢疾步而来:“女君,家中出事。”
谢宝因从简牍中抬头,阳光隐在积云之后,气候阴暗,堂上燃着树灯,自北面朝外看去,婢、庭树在幽暗的视线中皆看不清楚。
而后又缓缓垂下。
内心已经想尽一切可能。
譬如男子有没有去阳堰。
若去,是否遇到危险。
等慢慢克制住汹涌的心绪。
她重新低目:“何事?”
媵婢也沉稳见告:“五郎君于阳堰被洪流所吞噬,裴夫人在听闻消息以后,悲伤哀痛以致而忽然发疾。”
谢宝因闻言震惶,眼帘缓缓抬起,望着庭中被疾风暴虐的松柏,好像是在看林卫隺所居馆舍的那些被寄意凌云之志的高树,最后仍谨慎询问:“是何人送来的消息?”
倘若是男子所遣来的人,必会先亲自来到她面前。
媵婢应声而答:“王夫人在清晨收到从云阳郡而来的尺牍,后又惶急遣人来告之裴夫人。”
是与林卫隺共同前去治水的三叔父林勤。
谢宝因长颈微滚,艰难将喉中那口气吞咽下去。
侍坐在左的玉藻见状,即时跪直上半身,膝行两步至女子身边,然后伸手轻拍其脊背:“家主还未遣人来报,女君先勿要乱心。”
谢宝因以手指握紧漆几,白皙渐渐泛红:“裴夫人已昏乱不明,我身为家中女君与长嫂,需去看看。”
玉藻遂命媵婢去取来能助温的大裘。
*
及至东面的屋舍。
袁慈航、林妙意都已立在庭阶前。
林却意自暮秋时就在居室疾养。
望见有四婢在身后随侍的女子出现在远处甬道,袁慈航抬手在胸前合掌,揖了一礼:“长嫂。”
林妙意转过身,正立行礼:“长嫂既来,我便先行离开。”
袁慈航看着她不言,然后颔首。
自从归家,林妙意在悲痛数日以后,愈益沉静寡言,不愿与家人言语,常常在居室而不出。
谢宝因见到离去的身影,默然不言。
昔时,崔夫人要遣返她回长乐巷,然她身为博陵林氏的正室夫人未与其争辩,林妙意因此而生怨。
她收回视线,来至室外:“裴夫人身体是否有恙?”
袁慈航轻轻摇头:“尚不可知,医师还在诊治。”
随裴灵筠从河东裴氏而来的媵婢见家中两位夫人站在此处,惶恐低头:“暴雨将至,室内清气浑浊,请谢夫人与袁夫人去堂上。”
于是两人并肩去到堂上跽坐。
医师从居室医治出来,后被媵婢引导至堂上,当看见面前所席坐之人,:“裴夫人乃悲痛所致,谢夫人与袁夫人无需担忧,待今日之哀痛逝去,裴夫人就会无事,若夫人难以安心,饮汤药以滋育身体亦可。”
谢宝因默然,而后命奴仆将医师送离长乐巷。
少顷,林卫铆也从官署归家。
袁慈航离开,欲要去询问具体情况。
而裴灵筠醒寤的时候,已是黄昏。
当再次面对林卫隺九死一生的消息时,她内心依然溃败,以致口不能言,惟有不停的哀哭。
惟有哭,才能止痛。
谢宝因来到室内,见况忽然止步,轻轻张口:“灵筠。”
在痛苦到快要死去的时候,裴灵筠闻见有人叫她,像是终于得到救援,迅速从榻上爬起,赤足向女子奔去,然后张开手臂抱住:“长嫂。”
她所有难以言语的悲痛似乎都已被融入进这两字之中。
谢宝因抬起手,掌心落在其后背,上下抚动:“你长兄已遣人来过家中,言明诸郡都已在尽力搜索,此次已有人在洪流中失去踪迹,众人皆以为其丧命,但最后只是山崩落石导致大道被阻,不能通消息。先勿要忧心,身体为重,倘若卫罹归来,见你身体有损,他必然要为此忧心。”
袁慈航履黄昏而来,入内而生恻隐之心。
其后,她出言安抚:“灵筠你先放心,你二兄归家与我亲口所言,那人虽然口称目睹,但当时夜半暴雨,情况错综复杂,即使有灯烛也难以看清三尺之外,未必就是卫隺有难。”
裴灵筠难以出声。
她哽咽着颔首。
*
自后暴雨日渐停息,陵江下游百姓被全部疏散,安置在四周的郡县屋舍之中。
国都逐渐恢复日常秩序。
唯独一事。
林卫隺依然还未被搜寻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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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先我离世【修】
冬十一月己巳日。
雹霰、雨雪如刀落俎, 靃靃霏霏
此时平地已经雪深尺余,无疑是一场大雪。
居室中,谢宝因临案席地而坐, 身后垂髻如云, 以乘云纹玉篦插在髻中,为配的两支双股玉钗未曾镌刻任何纹饰,而深蓝的直裾深衣之上则绣以五彩云纹。
玉藻提着双耳漆案从疱屋来到房室,刚入室内就抬头望见跽坐在西面的女子。
她此时在安安静静翻阅案上的那些简牍。
天下间似乎只闻到雪声。
蓝与五彩纹饰皆显沉着与克制。
然为何克制,亦不言而喻。
自从五郎君林卫隺在洪流中失去足迹, 已经一月,依然生死不知。
事发之时, 家中众夫人、郎君、女郎及奴僕皆为此悲恸,而如今哀痛被岁月淡去,众人日渐恢复如常,继续各自的劳作与生活, 但又与往昔不同。
主及奴僕都在等待着朝堂之上的最终定论,其实定论是什么,他们早已明白。
家中的裴夫人都不再像最初那样哀痛、悲伤、昏乱与发疾。
只是很沉默。
默到令他们畏惧。
玉藻低头叹息, 轻声走至中央几案的南面, 然后将漆案放至案上,把内有纹饰的漆碗置于简牍左侧:“女君, 先饮汤药吧。”
十一月朔,女子就开始咳嗽不止。
只能在居室疾养不出。
谢宝因指腹划过光滑的长简, 认真看着上面所书文字, 然后摇头。
玉藻知她郁于胸, 所以只是无声跪侍, 见火盆中的烈火式微, 又用木箸在火盆中添入乌黑的薪炭。
在归置木箸的时候,看到一人忽然出现在眼前,迅疾跪直身体,朝西面伏拜行礼:“家主。”
自从在十月庚辰日的夜半分开,谢宝因也很久没再见过男子,闻见随侍恭敬的声音,她抬头微侧向右,看向出现在身后之人。
因为需要治理水患,安置流民,还需与臣工共同会议如何补偿百姓田舍被损伤的政令,林业绥已经数日都留宿于尚书台。
今日将策令上书天子以后,只等中书、门下拟诏而令。
察觉到女子的视线,他抬头与其对视一眼,随即温润而笑,去衣架前脱裘更衣,然后在几案北面跽坐,垂下眼帘,黑眸被遮,望不见其中神色。
谢宝因见沉默不语的男子身形变得羸瘦,她将视线重新放至身前的简牍上,安安静静的不去惊扰他,大约是劳累所致心中亦还有林卫隺的事情。
但情绪被牵动以后,喉中的瘙痒也开始萌发生长,最后让人难受。
她迅速松开手中的简牍,急切地从案上拿起佩巾,捂嘴咳嗽,而愈要其止息就愈不能停止。
闻见猛烈的咳嗽声,林业绥缓缓掀眼,看见妻子眼睛覆满晶莹如星汉,他无奈举手去拭脸颊上没有的眼泪,嗓音清润:“这些时日就是如此照顾自己的?”
谢宝因停下咳嗽,颈间不受控的吞咽了一下,见他伸手以触自己的脸颊,下意识蹭了蹭,但听他语气带着指责,又有些委屈的温软开口:“我寒冬从来都如此,也不是第一次。”
玉藻见状,撑地站起,低头行了一礼后,默默退步离开。
林业绥望见案上漆碗中所盛的玄褐色汤药,收回手去取汤药,亲自喂至女子唇边,而后不经意看到几案之上散落的物品。
史游的《急救篇》[1]、熟绢所缝制的可爱瑞兽幼崽与菱纹的襁褓,都是孩子所用所玩之物。
他剑眉微拧:“为何不好好休息。”
汤药不再滚热,刚好温热。
谢宝因张嘴含住木匕,将上面所盛的汤药慢慢吞入喉中,从案下伸手去捏男子的宽袖,轻轻一晃:“我独自一人在此疾养,既不能出去,阿兕与阿慧也不能来,若不如此,我已经抑郁。”
林业绥忧她受伤,身体不经心的倾过去,望着妻子有孕五月的腹部,又想到从前,而十月以来,他就极少归家,忧心询问:“医师可有按时前来为你诊治?腹中孩子有没有闹?”
听及孩子,谢宝因微微一笑,先是颔首,然后再摇头。
她握住男子的大掌,欲要让他亲手触摸此时在动的胎儿,但眼眸在抬起的瞬间又一怔,她看着男子执木匕的手,指节愈益削瘦,眼下也泛着数日未曾好眠的淡青色。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持往昔静好,似乎只要都不去言及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可以掩目捕雀。
谢宝因松开手,手心无声落在股骨上,长睫轻扇:“卫隺他如何?”
林业绥微滞,然后继续喂她汤药,不露辞色:“京邑四周的河道及郡县皆已搜寻,流入长江及入海的地方也已搜寻,而失踪百姓的尸骸全部找到,都没有他。”
谢宝因眸光微动,欣喜看他:“那就是无事?”
此次水患中失去踪迹的百姓都是阳渠建造不力所致,而林卫隺也是因此而不见,倘若与百姓一同罹难,尸骸也应一同被找到。
林业绥半敛着黑眸,没有说话。
少焉,谢宝因心中也逐渐明白,此次工部所遣出去的官吏已经悉数归都,几乎不可能是无事。
两人寡言之际,童官从甬道走来,在外言明工部侍郎请求与男子会面。
林业绥放下汤药,直接站起身,而后弯腰俯身,以指腹揩去女子唇上的水光,再拿佩巾擦手之后,温声与妻子言道:“乖乖喝完,我去去就来。”
谢宝因乖顺颔首。
*
堂上,已到知命之年的工部侍郎跪坐在席上,久等不来男子以后,内心渐渐躁动,他一收到云阳郡太守的文书,骑马而来长乐巷,惟恐延误。
数日来,林仆射虽然从未因林长丞的失踪而愤怒难过,或是严令治下郡县先不顾百姓而去搜寻家弟,然各郡太守依然不敢怠嫚。
阳渠一事,天子闻之震怒。
以渭城谢氏、郁夷王氏等为首的士族皆被殃及,将来最有可能重新掌权而凌驾皇权之上的就是博陵林氏、河东裴氏二族。
他已经看清天下时势。
而林卫隺一是博陵林氏的郎君,二是尚书仆射的幼弟。
林业绥忍着头颅隐隐传来的胀痛之感,缓步从西面上堂:“侍郎有何要事,居然躬身来到我家中。”
男子还未去北面跽坐,工部侍郎迅疾从席上站起,面向其行礼:“云阳郡来书,是林长丞的消息。”
林业绥顿住,凌厉抬眼。
*
见男子离去,玉藻如常入内在女子身侧侍坐,而案上的漆碗中仍还有汤药遗留。
她不解询问:“女君为何不饮,汤药若变冷就会苦。”
女子最惧苦。
谢宝因已无心与此,轻轻摇头,随后恍然记起男子也命令其监督自己饮用汤药,于是出言威胁:“不准去与他说。”
疾养多日而不能出去,女子的心性常常如孩童。
玉藻将漆碗放至案下,笑道:“我是女君的媵婢,以女君的命令为先。”
忽然又有奴僕来至室内,肃立行礼以后,恭敬告之:“家主已经乘车离家,已遣人来见告今日大约不会归家,要女君安心。”
谢宝因低头默然。
*
趋近黄昏。
谢宝因从浴室沐身出来,站在北壁更中衣。
侍立在室外的奴僕则突然行礼高呼:“六女郎。”
穿着千金裘与中衣的林却意急切的直奔居室,朝女子的方向疾步而去,然后伸手抱住其手臂:“长嫂。”
谢宝因见她身体已无恙,唇边荡开笑:“此时怎么来了?”
已经将要安寝。
林却意用脑袋蹭了下她手臂,低声哀求:“我今夜能不能留在这里与长嫂同睡。”
谢宝因唇角的笑意渐渐收起:“出了何事。”
林却意摇了摇头:“无事,我只是不想独自一人。”
谢宝因不再逼问,轻轻颔首。
因为听其随侍所言,在她五兄林卫隺失踪的一月里,林却意的身体始终未能痊愈,并且常常呕出汤药,被梦所困。
见况,玉藻去取来香枕。
然夜半时,寒风忽起。
林却意被惊醒。
十月以来,谢宝因也常不能熟寐,身侧稍有微动,她就会醒寤,当下睁眼就看见林却意喘着粗气,被衾翻开。
她伸手去掖:“只是风,不必惊怕。”
林却意沉默少顷,而后开始喃喃自语:“昔年四兄离家的时候,他曾言四兄将书简兵器都用筐箧带走,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归家,虽然当下我就斥他,但五兄见此状,还笑言不是四兄不会再归家,而是他但如今四兄就要回到家中了,他却还没回。”
她开始哭,开始翻身躲进女子的怀抱之中,开始无力质问:“长嫂,五兄为何还不愿归家,明明五嫂在等他,我们都在等他。”
兄妹二人的年岁相近,就如林圆韫与林真悫姊弟一样,常常都在一起嬉戏,虽然平日不管何物何事都要相互争执,但手足之间,愈就是如此,感情才会比别人更加深厚。
谢宝因默默听着她的哀诉,手心轻轻抚其背。
*
翌日清晨,晨曦初出。
长乐巷已有车马之音。
在其宽二十四余尺的大道之上,豪奴部曲驱着轊车而来。
而此车宽大无比,四周皆有白色帷裳,行动而起的风使其时落时起,恍然可见车上有棺椁。
驱车至某家门前后,豪奴听命停车,迅速低头退避。
而即使如此,大道依然宽广。
不过须臾,马蹄声响起。
林业绥右手往后一拉,勒紧缰绳以后,迅速翻身下马,望向车上两侧宽大的黑棺,凛然令道:“命人速来开家门,迎郎君归家。”
在后骑马而来的童官刚下马,又疾步去命令。
寂静的空气中,家门被打开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沉重,而穿孝的豪奴部曲则合力将灵柩抬入贵戚室第。
博陵林氏的奴僕闻见,皆伏拜哀哭。
林业绥一身玄色直裾深衣于寒风傲立,漆眸带着还未干的湿润,眉骨染尘却又坚毅,血丝也还没有从眼中完全消散,衣襟处所露出的白色中衣缘边之上,依然能见到几滴暗红色的血迹。
童官望见男子嵬然不动,低头叹息。
家弟早逝,心中又怎会毫无悲伤。
他们黄昏驰马到云阳郡的时候,涿光山已经崩裂,黄土与岩石使道路堵塞,太守遂召集百姓清除,十刻以后就看见少年的尸骸,身上只有中衣,直裾袍在十丈之外找到。
男子亲眼目睹幼弟的尸骸,因为时日太久,相貌已经全非,他压抑一月的情绪终于在那刻冲破禁制,于众人身前吐血。
童官忧心男子会继续内伤,出言劝解:“五郎君已经回来,家主要注意身体。”
林业绥看着黑棺渐渐消失在家门后,迈步归家,而气息却变得虚弱:“遣人将卫铆、两位叔父与裴夫人请至堂上。”
童官在身后拱手禀命。
*
有轊车停在长乐巷,很快传播。
林却意本来在室内跪坐着盥洗,恍然认出庭中奴僕的唇语,在惶恐之下,起身将漆盆打翻在地,水在地板上一路流淌,犹如眼泪在她的脸颊上滚落。
顷刻,她便疾奔出去。
谢宝因在更衣,闻见器皿碰撞的声音,迅疾转身望去,内心忧虑会出事,下意识追出去,然后差点颠扑。
侍立在外的媵婢看见,迅速用手来扶持,最后随侍女子从甬道去往家中各处。
然行走间,见家中已经悬起白幡,众人穿孝。
有男子所豢养的西北豪奴从远处走来。
谢宝因艰难开口:“为何有孝。”
被家中女君询问,豪奴镇静行礼:“五郎君已经归家,棺椁在堂上。”
在惊惧下,谢宝因喉咙似有野莽在拂,从此咳嗽再也不能停止。
她也终于明白男子昨日为何没有归家。
*
而家中西方的厅堂之上,清风肃穆。
林益、林勤、林卫铆三人以长幼之分,列席在西面。
裴灵筠跪坐在东面,神色平静。
黑发中只插着双股白玉钗。
林业绥身姿挺直的跽坐在北面尊位,双手分别撑在腿上,始终都不言语,眼皮半耷,不知道心中在想何事。
见裴夫人等人到此入席,他才不徐不疾的出声:“昨日云阳郡太守召集百姓在清道的时候,发现一男子尸骸,工部侍郎来家中见告于我,我已确认是卫隺。”
裴灵筠听到身体绷直,嘴唇用力抿着,细长的手指撑着身侧的漆几,声音已经如被沙砾摩擦过般的嘶哑,一句话因哽咽而期期艾艾数次:“长长兄是否知道他他是怎么丧命的。”
林业绥沉默良久,再次开口的时候,已能从其嗓音中听到被他极力按捺下去的微弱起伏:“云阳郡的百姓说夜半暴雨速降,客居在百姓屋舍卫隺听到声音,披衣起身,四处奔走去疏散四周百姓。”
“那夜,方圆九里都听到涿光山的长鸣。”
林益、林勤身为叔父,闻言皆哀叹。
而林勤心中更为自责:“是我让他因此丧命的。”
往昔是他常对林卫隺谈治水之事。
比起长兄,与幼弟相处时日更久的林卫铆虽然始终缄默,但眼睛已经难以控制的流起眼泪。
裴灵筠唇角微微上扬,而唇珠则下陷,她深知林卫隺的性情和凌云之志,如此之死是他所冀望的,为生民,为天下,所以她不应悲伤,应为他高兴。
而最后还是难以说服自己。
她哀戚低哭,喃喃细语。
“归家就好。”
“归家就好。”
*
家中堂上,棺椁置于中央。
因尸骸非生之时的相貌,所以已经合棺。
林妙意身为同母所出的阿姊,不再终日在居室不出,闻听消息以后,命随侍为她更衣,服齐衰来祭。
周夫人已经在棺椁前哭倒。
林却意站在中庭,远远望去,眼中皆被大丧的缟素所占据,她想要哭出声来,但喉咙已经失声,张口而无声。
只有泪水不断地流进嘴里。
然后她摇头,忽然往回走。
谢宝因来时,只有周夫人在。
望着眼前之人的悲痛,她也不能再继续隐忍,眼泪从脸颊滑落,共同聚在下颚,将地板打湿。
近七载的相处,她已经将这位叔弟当成家弟相待,与谢晋渠并无区别。
她嫁来博陵林氏之际,林卫隺还未曾有十三,他会在冬至与卫罹、林妙意来给她送袜履,祝愿兄嫂福寿绵长,莲藕收获之际,他有着少年郎君的意气,十分高兴的与四兄去躬身挖藕。
家中刚有林圆韫的时候,他身为叔父,始终不愿放下尊长的身份,但又想要与其亲昵,于是为此别扭一载多。
一位少年郎君,从宦仕聘妻到魂归黄泉,只有几载,而离家时还壮志满怀的人,归家时已只能躺在棺椁中。
在棺前祭完,谢宝因回到所居的屋舍。
因为从男子归家后,她还未见过他。
童官已经迎候在中庭,急切告知:“女君,家主自从归来以后就始终不曾出来。”
谢宝因闻言屏息,从甬道走入居室。
西壁的漏刻旁设席,男子就在那里席地而坐,因为背阴,所以使得他整个人都深陷于黑暗之中,身骨虽依然挺直,但同时又一股浓浓的无力所裹覆。
谢宝因走过去,在他身边缓缓屈膝跪下,指腹将其眉骨的尘抚去,而在看见他衣襟处的血迹后,心中猛然抽痛。
她轻唤:“从安。”
林业绥掀起潮润的黑眸,将其中所含颓败与脆弱毫不掩饰的展露给眼前妻子:“我以为先死的会是我。”
然后,他再次垂下眼皮:“卫隺小我近十岁,离十八岁已经只差三月,阿翁长逝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待我服丧三载去隋郡的时候,他虽然畏惧于我,但依然鼓起勇气问我一句‘长兄何时归家’,而如今他却先我离世。”
“我做到尚书仆射又如何,连自己幼弟都不能保护。”
谢宝因将手覆在男子冰冷的大掌上:“卫隺天性刚正,一生都从不愿为任何事低头,而光武帝一朝也有董宣,面对强项令,宁一死也绝不伏拜叩头,坚守心中正义,不屈于何人何事。我想那夜救下百姓就是卫隺心中的天下大道,是他所认为对的事情。”
她说:“人之一生,又有几人能死得其所。”
对的事
林业绥阖目,胸间所郁之气逐渐消散。
他要想的是博陵林氏,不应深陷悲伤。
谢宝因也握着男子的手置于自己隆起的腹部。
感受到腹中跳动的林业绥又缓缓睁眼,最后笑中带泪。
是孩子在踢,亦是勃勃生机。
*
博陵林氏讣告士族以后,宾客举哀吊唁。
林卫铆、林妙意、林卫罹与林妙意则服齐衰,林圆韫、林真悫、林明慎、林礼慎需为叔父服大功,孝期九月。
而林业绥为大宗,他与其妻谢宝因皆不用服丧。
丧礼第三日,从南海郡快马而来的林卫罹服丧,来到堂上棺椁前放声大哭,家中众人,惟有他们兄弟二人是真正的一同长大。
身为其妻的裴灵筠是最安静的一人,她在白色直裾袍外穿着以生麻所制的斩衰,再用孝布绕过高髻,然后抓了把黍稷杆洒在祭盆中。
其实她也才十而有六。
*
治丧以后。
林业绥让同宗之子为林卫隺继嗣,服丧三载以后,从长乐巷抚育长大,同时再送林卫隺的衣冠冢回到长江以南的博陵郡埋葬。
林卫罹要亲自护送。
然亲迎礼也需再推迟一载。
他心中因此不能安心,在与兄嫂商量过后,亲自书写一封告罪书送到郭家,欲取消两姓姻亲。
数日后,郭家也遣人回书,为郭圣窈亲书。
她在简中直言:“昔年林郎为国守土是忠,此时为幼弟服丧是仁爱,郎君忠孝又兄友弟恭,博陵林氏家学如此,我该抚掌大笑,谈何怨恨?”
裴灵筠则被裴家父兄驱车接回家中服丧,林业绥与谢宝因皆眷恋其年岁尚幼,不必服丧三载,一载即可,自后婚嫁随她,不必眷念博陵林氏。
但她自陈:“卫隺乃清正君子,我能嫁于此君子,为我之大幸,今日君子长逝,我心中亦哀痛,惟有杖期三载才能抚慰。”
而对林氏子弟始终没有哀痛的天子也忽然追封三级,让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流世。
舍人刚离开,林业绥独身立于檐下,神色晦暗,他曾入宫为幼弟向天子争取过死后恩荣,但得到的只是应付。
突然如此朝廷必然有所变数。
在室内跽坐的谢宝因见男子无御寒之衣,起身去衣架拿来错金大裘,然后徐步出去,站在其身旁,披在他宽肩之上。
林业绥被惊动,望了眼一身褐色直裾袍与素纱襌衣的妻子,长指悄然钻入她的指缝。
谢宝因笑着与其并肩,下意识向庭中举手,轻叹一句:“天下又要缟素了。”
已经再次大雪纷飞。
【📢作者有话说】
[1]西汉.史游《急就篇》。*注:那时候的儿童读物,算是儿童专门读的书简吧,教其认花草之类名词什么的,感兴趣可百度看看。
在2023-02-02 04:17:39~2023-02-04 14:2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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