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乾坤初定
听到奴仆说的, 谢宝因默不作言,有意偏过视线,就好像表示自己无意去听别人家里的隐秘事情。
跽坐着的王氏依旧还是庄重矜持的, 她端着漆碗的左手微微发颤, 碗壁的汤水也晃起来,很快反应过来后,妇人再次举起右臂大袖挡住脸,在袖后面,饮着原本要放在几案上面的汤, 不知道饮了多久,她还是没能消化这个消息。
林勤这个人就像是他的名一样, 勤勉,他专研水利建筑工事,一直以来都无心沉湎在男女之事上面,所以这么多年来, 家里面才会只有大娘和二郎两个孩子,娶她的时候说一个足矣,在她生下一双儿女的时候也说郎君与娘子已经双全, 足矣。什么都是足矣。
二郎夭折的后面两年, 她曾经提出过为他娶侧室,延续子嗣, 但也是不怎么愿意的态度,说日后从族中过继一个就是, 怎么突然就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妇人。
想要置身事外的谢宝因没有听见王氏的声音, 目光看向东面, 发现妇人迟迟没有放下举起的手臂, 整张脸都被遮住, 她思索片刻,怕妇人出事,开口抚慰:“叔母先别心急,这奴仆也只说叔父带了回来,她是什么身份,哪里来的,来建邺干什么都还不知道,你先回去审问过再做筹算。”
王氏听到女子的话,心里终于是安稳下来一点,先把漆碗搁在几案上,然后在大袖的遮挡下,抬起左手,用襦袖擦了擦眼角才落下右壁,撑着凭几急忙站起,连衣裳都没有心思去归整,径直走去门口,突然又停下,心里没底的回头看向跽坐在北面坐席上的女子:“谢娘,你现在可有什么事情。”
妇人问出这话是想要做什么,谢宝因在心里已经猜出几分,默然思忖片刻,不动声色的暗中相拒:“家中还有一些事务需要我治理。”
尊长家事,她就算是林氏的宗妇也不能掺和进去,特别还是这种男女之事,没有晚辈去过问的道理,而且林勤大概也已经一起归家。
王氏刚张开口,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
外面的侍女已经进来堂上,着急禀道:“女君,袁家送来的节礼数目有错。”
林袁两家定下了林卫铆和袁慈航的婚事,已经算是姻亲,所以在八月十五那日,两家都互送节礼。
数目有错,看来是家中出了盗窃之人。
谢宝因在心里想过,然后对着妇人赧然:“叔母那边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过去,命人来找就是。”
听到侍女所说,王氏瞬间变得愧忏:“谢娘先好好料理家务,我那里没什么事,就是随便问问。”
说完赶紧离开。
谢宝因把目光收回,看向堂上的侍女:“李媪在哪?”
侍女两只手叠交在腹前:“现在正在东堂审问那些经手过的奴仆。”
谢宝因边眨眼沉思,边命侍女出去。
*
日沉时分,终于查了出来。
李媪急着赶来西边屋舍,跑去厅堂[1],脚还没有进去,话就已经喊出口:“女君。”
身体往后靠着凭几的谢宝因半阖着双目,右手微偏也落在凭几上,另一只手还拿着竹简,听到声音,抬眼看了看:“究竟怎么回事。”
李媪直接在女君前方席地跪坐,身体伏地:“奴仆粗心,从进库的时候就已经数错数目,重新数遍一边后,数目是对的。”
谢宝因卷起手里的竹简,右臂一伸,稳稳被放在前面的几案上,然后右手撑着凭几,左手落在有孕的腹部,稍稍调整跽坐的姿势,嗓子整日都不舒服的她又捂嘴轻咳两声,明眸扫过去的时候,语气淡淡:“我进林氏已经快一年了,治理家务也快一年,怎么没有遇到过粗心的。”
女君这已经是不悦。
李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就一直都伏在地上,相叠在一起的双手紧紧互相抓着。
谢宝因瞥去一眼,也懒得再为难这个仆妇,又问:“她住在哪处屋舍。”
李媪紧绷着的身体逐渐放松,赶紧作答:“南边的屋舍。”
不是那个地方谢宝因咳完,垂下左手,随后她继续抚摩着孕六月的腹部,看着战战兢兢伏趴在地上的人,轻声笑道:“不用再伏地,这些事情等往后再说。”
李媪暗自吐口一口气,额角的冷汗也在这一瞬间流了出来,她直起上半身,抬手擦了擦:“是,女君。”
谢宝因的视线开始远眺厅堂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昏暗,想起王氏那边,随口问了句:“三夫人有没有遣人来过。”
李媪心里很清楚,这位女君从来不会主动探问这些事情,既然问了,那肯定是想要知道更多的消息,她压着双腿,跪坐好:“听说他们阿郎还没有归家,因为要去工部述职,身边不好带着一名妇人前去,所以命身边奴仆先把送回来安置。三夫人在审问过后,也得知那妇人是南方人士,因为家乡突发洪灾,一家老小都被洪水冲走丧命,连那个妇人自己都差点被卷走,他们阿郎当时刚好在巡视那个郡的工事,所以搭手相救,可怜她无依无靠,又孤身带着一位郎君,阿郎心生悲悯,于是就带在身边,相处几个月下来就带回来了。”
谢宝因。
*
林勤从工部述完职出来,已经夜色深沉,他急着归家,要去登车的时候,却看见车辕处断裂,老黄牛的身上只剩下两个车舆架。
刚检查完车辆的奴仆满头大汗的跑上前:“请阿郎饶恕,我刚才到如厕,回来就看到车驾被毁,不知道是谁。”
车驾停在朱雀门外,虽然是在荒僻的地方,但这里就在宫外,林勤无奈叹气,究竟是谁要阻止他归家。
“林将作。”圆袍大肚的男子往这边走了几步,随意叉手道,“我们大王相邀同乘。”
现在的建邺城中,只有一位大王,那就是七大王,林勤以前经常七大王邸,一下就认出这是王邸的长史,对方的品级高于自己,在拱手行礼后,他才跟着走去停靠在朱雀街一侧的车驾旁,恭敬道:“多谢大王。”
“我也只是正好从陛下那里出来,刚好遇见,举手之劳而已。”李毓笑了笑,亲自掀开车帷,“林将作外出已经好几个月,现在能够回到建邺,应该也急着归家,快上来吧。”
林勤也不再推辞,几步登车。
车驾行进的途中,李毓开口问了一些各郡工事的情况,听到南方有洪流,哀叹痛惜的叮嘱要加强工事。
说完这些,他满怀愧疚的又说:“自从五公主羽化而去,贤淑妃就开始变得思女成狂,变脸我和陛下都没有办法,要是在言行间对林廷尉和林夫人有所触犯,在这里还希望林将作能够代我转达心中的慙媿。”
不在建邺已经七个多月,林勤不知内里,不敢擅自就帮人接受歉意,也不敢说出什么宽慰的话来,只是点头应下“一定带到”。
车驾驶出朱雀大街,进入望仙大街的时候,李毓又假装无意的开口:“年末的那场宴席,也希望林将作能够替我相邀林廷尉前来。”
每年七大王都要举办几场宴席,宴请各品级的臣工,用的名义是行孝事,代天子酬谢,所以不管是是四品或八品的宴席,或世家或寒门,七大王都会亲自前往入席,同众人说笑,有朝官不小心犯错,也都是十分宽仁的帮忙。
林勤在太子跟七大王中间,一直都偏向后者,自从兄长林勉去世,跟着昭德太子刚有起势的林氏又迅速消寂,二兄林益也被贬巴郡,二郎、四郎、五郎他们几个又还小,林业绥更是去往隋郡,留在建邺城里面并且还勉强能撑起门楣的只剩他,但是他所出身的博陵林氏不仅没落,还和昭德太子有关系,担任的又只是工部的将作大丞。
七大王虽然对他和颜悦色,但是也没有多看几眼,单独说过的那几句话,也都是出于礼数,人人都有,他没能入这位的眼。
现在林业绥位列九卿,七大王是想要拉拢大郎,他心知肚明。
抵达长乐坊外后,林勤下车,微躬身拱手,直到七大王的车驾再次驶走,他才直起腰,整好衣袖,回到长乐巷,从奴仆口中知道林业绥还没有归家后就径直离开。
奴仆只觉得很奇怪,最后还是跑去西边屋舍跟女君禀过。
*
快近黄昏时分的时候,林业绥归家。
跽坐在案前西面坐席上的谢宝因直接跟他说起这事:“叔父今天已经回来,路过巷道的时候,还跟家中奴仆问了郎君在不在家,大概是有事要找郎君。”
林业绥脱去衣袍,眨眼间,心中已经思量过,了然笑道:“明天我早些归家,带你一起去拜谒尊长。”
谢宝因忍住喉间咳意,笑着点头,等男子去了湢室,才捂嘴断断续续的咳起来,勉强遮住了声音。
水声停歇的时候,她的咳声也早就已经止住。
林业绥沐浴出来,趿着木屐,到东壁去拿来巾帕后,便在几案北面的坐席上跽坐,抬手擦头发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右边低头看竹简的女子。
旁边还有一盆炭火在燃烧。
两个人都缄默着,等擦完头发后,他放下巾帕,把豆形灯盏的火苗挑烈。
谢宝因察觉到灯光变亮,抬起头去看,只是脖子被这么一拉扯,喉咙又起了搔痒,她抿唇,手去摸几案上的丝帕。
男子突然饶有趣味的看着她。
到了怎么也忍不住的时候,谢宝因还是咳了起来。
早就瞧出不对劲来的林业绥伸手去轻拍着女子后背:“有没有疾病来看过。”
谢宝因干咳完,依旧正坐着点头:“日入时分,疾医来看过,没有什么事,只是说过了现在这段日子就好了,应该是两季交替,没有适应过来,所以喉咙总是有痒意。”
见有水滴落,她蹙眉。
放下拿来干帕为男子擦着发。
*
翌日的晡时时分,两个人登车去拜谒林勤。
刚下车,里面就出来侍女相迎:“林家主,林女君。”
谢宝因踩着车登下来后,由林业绥牵着手从巷道进到林勤的家中去,在路过庭院的时候,突然看到有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在这里,不远处的妇人发现他们来,赶紧上来把孩子带走。
林业绥似乎是不满,轻捏住她指肉,不仅一眼都不看,而且脚步也没停。
谢宝因笑了笑,跟着他去到厅堂。
因为他们早就已经派家中奴仆来过,所以现在林勤和王氏都在堂上北面朝门口的席上跽坐着,热汤也已经在食案上。
两人在堂上站定,面对尊长行肃拜礼,然后走去西面,屈膝跽坐。
林业绥望向北面,敬重的拱手请求:“卫铆将要亲迎袁二郎为新妇,还需要叔父代为写通婚书。”
林勤笑起来:“昨日归家的时候,你叔母就已经和我说过,早就已经写好。”
奴仆也马上捧来帛书,放在男子面前的案上。
谢宝因不动声色的看着,这颗心终于是安定下来。
想起昨夜林勤跟自己说的话,王氏看着斜下方的林业绥笑道:“你们叔侄肯定还有朝堂上的事情要谈,我带谢娘去我居室坐坐。”
林业绥下意识去看身边的妻子。
谢宝因笑着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案下的手,然后撑着几案略显艰难的站起,跟着王氏离开堂上。
直到女子消失在门口,林业绥才慢悠悠的收回视线,朝堂上的事情所谈无非就是七大王。
林勤在心中酝酿许久,最后也学着昨天李毓的法子,先从贤淑妃引入话题:“我不在建邺的这些日子,贤淑妃可是做了些惹你不快的事?”
林业绥半垂眼眸,执盏浅饮,同时闭口不言。
看来他这个侄子真的是生了气,林勤接着叹息一声:“贤淑妃或许有做的过分的地方,但那也是身为母亲的心,七大王心中也是对你们忏愧不已,特让我跟表达歉意。”
林业绥握盏的手垂下,落在食案上,指腹摩挲着盏沿,若有所思的缓缓开口:“幼福也是母亲。”
这句话让林勤也愣住,难不成贤淑妃要夺走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沉寂片刻,他又觉得国事怎么能够因为被这种小事就被误:“七大王昨天跟我谈过,他话里的意思是想要你做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
林业绥轻笑着松开茶盏,非国君,非储君,有什么本事能够让他做入幕之宾。
林勤看见他不说话,试探问道:“你已经选了太子?”
“太子行事虽然急躁,待人也欠温和,但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你待他好,他也会交心以待。”林业绥两只手遵循礼数的放在跽坐的腿上,“最重要的是太子心狠,向来坐龙庭者,心慈手软只会落得奸臣当道,欺上罔下,上行下效。像七大王那样的仁,需要百官清明,万民安居,天子圣明,才可行大仁,所以仁君只出在守成之上。”
林勤也急着说出心中所想:“但是七大王不仅为陛下所爱,而且在大事私节上也没有过错,日后必定是仁君,昔日你父亲所追随的昭德太子,不就是如此。”
林勉三兄弟性情都相近,能瞧上性情看似与昭德太子相同的李毓也并不奇怪,又或者是林勤见兄长跟随昭德太子,所以也跟着选了个相似的。
林业绥在心中嗤笑一声,要是林勉在世,被他听见,一定会被气到面红耳赤:“七大王的确是仁爱,王邸奴仆偷他贴身玉玦去变卖,还没有细查下去,就因为一句‘老母病残’,所以抬袖拭泪,次日还赠予数贯通宝,不出两日,王邸中家世凄惨之人多了二十又二。”
他不急不慢的反诘回去:“叔父觉得如今适合出一个这样仁君吗?”
林勤张嘴无言,这样的仁君,只会葬送王朝。
“叔父别忘了,七大王又出身哪里。”林业绥抬眼,不再是晚辈的温和,而是林氏家主的冷厉,“那时天下就是郑氏子弟的了。”
不论从国运民生,还是家族兴亡,博陵林氏都只能选太子。
“你这么一说,我心中就明白了。”林勤也有振兴家族的理想,只是长兄逝去后,四处无门,现在这位新任的林氏家主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位列九卿,“林氏家主是你,你怎么选择,我都必会支持。”
他也不禁感概,林氏几代,有文却无谋,到了这代,唯有林业绥精谋略。
*
居室那边,王氏说到庭院里面的那个孩子,脸色沉下来,但是又硬笑:“那个妇人的孩子,昨夜你叔父归家后跟我说过,起初只是看她可怜,亲人与屋舍都被洪流卷走,孩子也奄奄一息,他没办法视而不见,所以才搭救的,但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被妇人细心照顾,又想到我一直着急他的子嗣,所以就一起带回建邺了。”
谢宝因安然踞坐:“那妇人日后就是叔父的”
王氏苦笑一声:“侧室。”
谢宝因看见妇人眼里的落寞,不再说话。
她听家中奴仆说过几句当年的事,王氏那时候努力劝导林勤为子嗣考虑的时候,他不仅不同意,还反过来怒斥,但是最后他竟然自己悄无声息的从外面带回来个妇人,这几个月里,他给王氏写了一封家书,但是却丝毫没有提过这件事,这才是最寒心的地方。
王氏不知道又想到什么,好像比这个妇人的事情还让她觉得难以接受,在深吐一口气后,头痛的揉着头侧:“听说你二叔父一家也快要回到建邺了。”
谢宝因伸手去拿漆碗,但是因为有孕,腹部隆起,所以坐的离案有些距离,努力够到后,浅笑道:“能回来就好。”
王氏叹气。
*
归家的时候,已经日沉。
两人回到居室,沐浴过后,先后在临窗牗的矮床西面、东面跽坐,侍女已经在这里放置有泥炉,漆盘上面还放有红梨。
围炉坐了半刻,林业绥把烤好的梨子放进漆碗里面,用木箸挑开梨皮,等晾凉了些,才递给咳症还没有好的女子。
谢宝因吃了几口,软乎温热的梨肉从喉咙里面穿过,甘甜一下就沁入心脾,她眉头舒展开,想起王氏说林益要回来的消息是七大王告知的。
前面王氏又故意拉她离开,看来是七大王已经在拉拢。
他又选了谁。
她咽下清甜的梨肉,身体稍稍挺直,往前面倾斜过去,另外舀了一口递到男子唇边,随意问道:“我听叔母说,二叔父一家快要回建邺了。”
林业绥低头拿湿帕揩去指尖炭灰,同时也朝前倾去,大掌护住女子的腹部,然后张嘴,不急不慢的嚼咽完女子送到他嘴中的果肉后,颔首道:“大约在三春之季。”
谢宝因面上盈盈笑着,心里却望着炉火想起别的来。
被贬谪的林益一回来,那么博陵林氏丹阳房的子弟就已经全部在建邺,看来天子是要扶持整个博陵林氏了。
乾坤初定。
【📢作者有话说】
[1]厅堂(住所中用来会客或作某些活动的房间,区别于“居室”),出自《魏书·杨播传》:“兄弟旦则聚於厅堂,终日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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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突然要生
腊月十五的时候, 天地变得一片缟素,已经下了三日的大雪。
李媪从建邺城外回来,在长乐坊外下车后, 整个人都瑟瑟缩缩的往长乐巷走去, 脚下咯吱咯吱踩雪声没有断过。
一路上,雪粒裹挟着细雨,时不时北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
从巷道进到高门里面后,她换好衣裳就直接去了西边女君和家主所住的屋舍, 只看见有两个侍女坐在庭前的台阶上面烤火说话。
玉藻拿着鹅羽扇扇着炭盆,眼睛看向风雪不停的庭院:“今年这雨雪还真是多, 从十月就已经开始下起来了。”
另外一个侍女拿木箸把薪炭夹进火中,听到这句话,也只说:“别墅的那些田舍翁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立冬北风多冰雪,立冬南风无雨雪’, 今年立冬吹得正是北风,怎么为这个感到稀奇。”
被人轻视的玉藻也不甘示弱,继续说道:“不是稀奇, 以前的风雪比今年还要厉害, 路上全部都是被冻死的人,只是觉得今年最冷, 明明烤着火,还是觉得寒气都往骨头里去。”
侍女笑出声, 虽然怕挨打, 但还是忍不住这张嘴要说:“田舍翁还说‘立冬补冬, 补嘴空’, 看来你今年立冬没有好好补。”
玉藻被说到彻底没有话来应, 只好笑着去拧她的耳朵:“田舍翁在田舍里面,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的,还真是会辩口利舌。”
李媪脱下身上挡御风雪的蓑衣:“下雪不冷,融雪才是最冷的时候,今年阴寒不暖,要多加注意。”
玉藻看见炭火已经烧好,命侍女端去女君的居室里面,然后说:“只是天生异象,我有点担心女君。”
李媪把脸上的笑收起:“女君还没有动静?”
生产的前面一个月,孕妇需要搬到另外的居室,她们女君是上月中旬搬的,已经快一个多月了。
玉藻摇头,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孕妇是足月才产,所以担忧起来:“女君这是第一次,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李媪看着这大雪,虽然心里也惊悸,但还是说:“不会有什么事的,天下有很多都是足月生产的妇人,这样生下来的郎君娘子身体才健壮结实,不用父母操心,很少会夭折,而且女君的身体一直很好,有孕后常在庭院里面散步,疾医也说胎位没有偏移,大约连生的时候都会很从容舒缓。”
玉藻心里安定下来。
李媪也赶紧走去位于屋舍东面的居室,这里靠近烧水的疱屋,生产的时候更方便,所以不是女君、家主平常用以起居的位于西面的居室。
居室外面有侍女在侍奉。
她不敢仪容不整,僭越失礼于女君,所以在整好衣裳后,才双手叠交,紧紧贴在腹前,低头进去。
室中央有几案,几案四面都有坐席,还有炭盆放在旁边。
因为已经有十个月的身孕,所以她们女君不能再跽坐,而是踞坐在北面的坐席上,为了舒缓脊背靠着身后的凭几,里面穿着白绢中衣,外面披着黑色鹤氅裘[1],累累乌发上面只有白玉弯蓖,左手拿着泛旧的竹简在安静看阅。
整个室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
李媪不敢再上前,于不远处停下,行揖礼:“女君。”
听到声音,谢宝因落在竹片上面的视线微微滞住,然后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看到是谁后,先是蹙眉,然后轻声笑起来:“听说前天你去看望家中那个嫁到新都郡的小女了,怎么不在那里多留几天。”
李媪双膝弯曲,跪坐在木板铺的地上:“女君快要生产,我心里放心不下,所以赶了回来。”
家里两位娘子都还没有议婚,连行敦伦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么可能能够应付妇人生产,恐怕到时候听见孕妇用力喊叫的声音都已经先被吓到了。
三夫人月初就去往外郡探病,现在被雪封住赶不回来,林二郎也还没有行亲迎礼,新妇还在袁家,要是没有人在旁边看着,侍女又不知所措,那就会出大事。
所有人都要被家主惩诫,性命都保不住。
谢宝因双手慢慢把摊开的竹简卷起,她是第一次生孩子,心里对即将会发生的事情自然也有顾虑,现在来了一个经历过的,终于安心:“风雪这么大,你是怎么回建邺的。”
下了三天的大雪,积雪最厚的地方都能遮过膝盖。
李媪笑起来:“在新都郡找了个经常来建邺做生意的郎君,给了些钱,他也就答应载我来了。”
谢宝因把卷好的竹简用束带捆,扶着水腹,放在案上,然后又问:“你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说到这件事情,在女子面前继续跪坐着的李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宽袖里面掏出一包东西,用绢布裹得严严实实,递给女君看:“庆幸那时候有女君的恩泽,她现在已经从病榻上下来,这是她要我带给女君腹中孩子的金镯,在寺观里放了很久,能够保佑女君生产顺遂。”
竹简虽然落在案上,但是谢宝因握着竹简的手却愣住,迟迟没有离开,不急不缓的看着,金镯上面没有任何的纹饰,腕口很窄,还有杂质在里面,应该是融掉家中所有金饰才打造的,她笑了笑,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不必如此,我心中虽然也感念她待我真心,但是你在林氏这么多年,应该也听过那些世家夫人经常说的轶事,这种东西最容易藏祸害,我当然相信你们没有害人之心,但是只怕无意中在那些寺观里无意中沾染到什么,这金镯你还是好好收着,就当是我送给你那外孙的贺礼。”
李媪本来只是想着要对女君感恩戴义,但现在听女君这么一说,立马明白其中的利害,赶紧重新用绢布包好,放进袖里,然后膝行后退两步,双手交叠,额头抵在手背上,伏地拜谢:“多谢女君。”
要是真的因为这个东西出事,她和自己的女儿、郎婿还有外孙都要丢命,可能连女儿的舅姑都不能在家主手里活下来。
谢宝因瞥着伏跪的仆妇,神色十分浅淡,伸手向旁边的炭盆取暖,纤长的手指被烧到猩红的炭火称得更加白皙,她抬头看向正前方的窗牗,却发现紧紧合着,于是命端来热汤的侍女去推开。
侍女跪坐着给女君奉上热汤后,才起身,悄声走去把南面的窗牗给打开,为了能有最好的光线,所以居室的窗牗都很大。
看向窗外,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庭院里面的白色。
已经直起身体的李媪依旧跪坐在旁边侍奉着,看见女君一直在看外面,以为她是在思虑,出声宽慰:“风雪现在已经开始减弱了,我回长乐巷的路上也看到有条狼氏在各条街、道扫雪,今天车驾肯定能够通行,女君不用担忧家主。”
谢宝因听后颔首,双眸里终于有了云消雾散的清明。
过去的四个月里,林业绥一直在处理大理寺中积压下来的案宗,很多都是从天下各郡送来的死刑以及徒刑的案宗,或者是京兆府难以决断才上送的案宗,因为里面牵涉的是世家子弟。
虽然在孙泰、孙酆兄弟的事情发生过后,建邺里的世家子弟基本上都已经被家中尊长或者是家族严厉训诫过,一些家风清正的,也都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开始对族中子弟更为严厉,纠举族中的不孝子弟,关于世家子弟的案件于是变少,但是本性难治。
三天前,林业绥日出时分刚离家,没有多久就开始下起了雨,然后是刮风,到食时已经开始飘起鹅毛大雪,日正时分的街、道、巷都已经变得寸步难行,而且这雪从下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停过。
男子一直都不能归家。
看见女君因为自己而变得开怀,李媪也跟着开始自负起来,眼睛看到女君隆起地方,忧虑道:“女君现在都还没有生,疾医有没有说是什么缘故导致的。”
谢宝因看了眼跪坐在旁边的仆妇,然后伸手拉着鹤氅裘的衣襟,轻轻往里面拉了拉,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只是望着风雪,说道:“疾医来探过脉后,也只是说我和腹中胎儿都很好,不用忧思过重,父母虽然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但还是要看孩子什么时候愿意出来。”
乳媪跟稳婆都是她提前选好看过的,半个月就已经住进来,因为是初次姙娠,所以几天前又派遣家中奴仆去请来疾医。
初十那天就应该生的。
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竟然让女君心里开始为此恐惧,李媪被吓得又要伏地:“女君说得是,是我着急想要见郎君娘子。”
在她伏地之前,谢宝因摸着还毫无动静的圆肚,先淡淡笑道:“不怪你,我与家主也着急想见这个孩子。”
李媪如释重负的咽下口水,然后行了个稽首礼,双手撑着地,站起来离开。
室内没有人后,谢宝因的笑意也逐渐消失,她端起漆碗,饮了些热汤,便又从案上重新拿了一卷竹简,拆开锦袋的时候,突然看到木牌上面的“著作局”三字,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甚是欣慰的一笑。
郑戎出事之后,郑氏子弟都已经开始自危,虽然收敛很多,但是郑戎杀主还逃脱二十年,已经擢他之发也难以续他之罪,天子为了彰显帝王威望,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任用过郑氏里面的子弟,所以在九月份的时候,身为著作佐郎之一的林卫铆顺利擢升为从五品上的著作郎。
听说裴爽在上个月也擢升为正七品的侍御史。
至于娶妻,林勤代林勉所写的通婚书是八月份送去袁家的,袁家那边在第三日就回了一封答婚书,然后林氏在九月正式上报礼部。
纳币礼是趁着这场大雪还没有来的时候行完的,现在六礼也就只差请期礼,然后才能去袁家亲迎,礼数才能周全。
*
日沉的时候,侍女端水进居室侍奉女君盥洗。
等盥洗好,转身离开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啊”的喊声,虽然声音很小,但是足够刺耳,奉水的侍女最先反应过来,走到一半,赶紧又回去,只见铜盆被随便放在几案上面,里面的水也撒了大半,地板上全是水迹,侍女已经仓黄屈膝跪坐在女子旁边:“女君。”
谢宝因的手指紧紧抓着凭几,喉咙里的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喘着,冷静命道:“快去把稳婆、疾医请来这里。”
【📢作者有话说】
[1]鹤氅裘(鸟羽制成的裘。用作外套。)南朝 宋 刘义庆 《世说新语·企羡》:“ 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 ,尝见 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
[2]水腹:自脐以下曰水腹。——《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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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大圣大慈
不过三刻, 家中女君要生产的消息就已经从西边屋舍传了出去。
李媪赶来,玉藻陪在这位娘子的身边。
谢宝因右手抓着凭几借力,紧咬着牙, 手指随着疼痛的袭来而收拢用力, 吐息也跟着急促,痛感减弱的时候,看着自己左手竟然还抓着玉藻的手,因为担心抓疼她,本来想要松开, 可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抽痛转瞬就来, 齿间不可控的溢出叫喊声:“啊”
腹中的痛感一抽一抽的袭来,自腿间流下的热流一下有,一下没有。
她想应该是养水破了。
玉藻跪坐在女子旁边,两只手死死握住女子那只柔软无骨的手, 逼自己努力的镇定下来,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怕增添女子的恐惧。
李媪看着这副情况, 赶紧从外面进来, 让这个侍女先出去看着烧水,然后亲自适逢在这位女君的身边:“女君不要害怕, 稳婆和疾医就在这里,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谢宝因深吸一口气, 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往后靠在凭几上, 她努力寻回心神, 生生忍着腹部的抽疼, 脑袋近似于无往下轻轻点了点, 随后将视线落在面前的那卷竹简上。
上面是男子每夜都为她念诵的清静经。
炭盆里面的火星迸裂出声,
自从林六娘在十几年前诞生后,林氏已经很久没有小儿啼哭,稳婆先在居室外面把孕妇妊娠需要预备的东西告诉侍女,然后才进居室,女子的脸被那件黑色鹤氅裘衬得苍白,长颈和额头全部氏汗水,抓着凭几的那只手因用力而显出骨相,另一只手被仆妇给握着。
稳婆赶紧低头上前:“女君”
谢宝因喘了口气,被时不时袭来的疼痛和流下的水迹所扰,迷糊点头。
稳婆赶紧又问:“女君疼了多久?”
侍奉在旁边擦汗的李媪立马回答:“已经快要七八刻了,我看女君的相貌,好像很疼,你快看看怎么回事。”
稳婆马上跪坐在女子的右边,掀起遮住下.体的鹤氅裘看了看情况,很快就明白女君之所以会是现在的情况,是因为初次妊娠,心里太过恐惧和害怕,她给世家夫人接生多年,最清楚的一个道理就是在室内的任何人都不能显露出慌乱,这时候孕妇本来就惊悸,再看到身边的人也是,加深焦虑,妊娠会变得更加困难,曾经外郡有个世家夫人就是这么难产殒命的。
因为双手还没洗,所以不敢用手去探明产户的情况,她看着对面的老妪:“你去叫外边那些侍女等下进来的时候,行事要记得稳当,千万不能浮躁,再赶紧端盆热水来,再给女君进些食,不然等下会没有体力生孩子。”
李媪点头,松开女子的手,一只膝盖先起来,然后站起去了外面。
谢宝因的气息已经开始急乱,稳婆在旁边安抚着。
等侍女端来热水后,稳婆伸手进去仔细濯洗过,再用巾帕擦了擦后,直接往两腿之间的产户摸去:“现在还只是养水破了,产户开得也不够大,孩子不能出来,女君还得再等等。”
谢宝因听见稳婆的话,从旁边案上的漆盘中拿了颗晾干的梅果,放进嘴中,趁着现在不疼,虚声问道:“大概要什么时候。”
渭城谢氏的子弟都是被这个稳婆接生,就连现在妊娠的她也是被这个老妪接生的,她能够放心。
“整整一天都是有可能的,要是超过一天,胎儿还没有要出产户,那就必须赶紧找医工来看,但是也不会有什么事,喝些催产汤药就行。”稳婆把手从下面拿出来,“女君只是心里过于担惊受恐,所以现在才会觉得疼到难以忍受,女君试试深吸浅吐。”
谢宝因按照稳婆说的,一呼一吸都深浅不同,逐渐适应后,觉得痛感逐渐减弱,慢慢的她也能够忍受。
稳婆看女子听了自己的话,欣慰笑笑,看到手上血污的时候,不急不慌的前倾着身体去清洗:“等下生的时候,不知道女君是想要坐着还是卧着。”
整日下来,谢宝因只用了早食和一些汤水,又疼了这么久,早就已经被耗到没有多少体力,她努力逼自己去吃几案上的干梅肉,等正在经历的阵痛过去后,她应道:“这种事情你知道的比我清楚。”
稳婆洗好手,顺手拿起旁边的巾帕擦干,然后认真看着女子,虽然脸色苍白,但是气色很好,一看就比很多世家夫人的身体都要好:“女君是初次妊娠,看着也不孱弱,而且这孩子怀的又比寻常的大,站着生要比坐卧更轻松些的,就连力气都能使得大一些,孩子更好出产户,但是腿脚要累一些,会多费体力。”
谢宝因平常也有看从前圣贤所著的医书,认真想着:“全由你做主。”
稳婆双手叠在腹前,低头应“是”,随即便站起,命侍女把东西拿进居室,只看见六根木头做的简易高架被搬到室内,两根木头平行在上,四根木头做足,平行的木头上面拴系着两条粗麻制的巾帕。
谢宝因也被扶到比地板只稍高一指的坐床上歇着。
疾医前来探脉的时候,也是说女子身体好,坐产可行,但是担忧孩子过大,会伤及母体。
后面每隔两刻,就会有侍女端来热水,仔细擦拭女子大腿,然后稳婆会再看产户的情况。
夜色已经开始变深,居室里面点起灯盏,风雪还是外面刮着。
一呼一吸之间,谢宝因觉得稳婆前面说的办法已经没有用,撕裂的痛感越来越强烈,咬牙和抓凭几的手也越来越用力,脖颈、额头和鬓发都被汗水浸湿了,跪坐侍奉一旁的侍女赶紧拿丝帕擦去。
稳婆也提起精神,频繁的看产户。
到黄昏时分的时候,谢宝因喉咙见突然发不出声音来,所有神情都凝滞住,看着好像连怎么呼吸都不知道了,侍女和稳婆都着急的询问怎么回事。
在侍女手脚并用要爬起来去请疾医之际,那一声喊变得比之前都大声,眼泪直接流进了鬓发里面。
稳婆立马反应过来这是孩子要出产户的徵兆,赶紧命人把女子扶去高架那边,站在高架下面的时候,又交代女子:“女君要用力抓住,靠此来借力生下林氏的郎君。”
侍女也连忙把炭盆也一起端来这边。
谢宝因现在只觉得脑子里都是混沌的,白绢中衣已经全部被汗浸透,即使没有鹤氅裘也丝毫不觉得冷,她朝老妪点头,抬手去抓巾帕,但是阵痛也开始越来越频繁,没有丝毫给人喘息的时间,她疼得腰身乱动。
稳婆看见,赶紧命侍女在两边去扶抱着女子腰部,要她们用力持捉,不准让女子有半点倾斜:“等下女君觉得痛到不能忍的时候,就马上用力。”
谢宝因虚弱的颔首。
不知道过去多久,稳婆看见女子的产户终于舒张,孩子头颅已经出来,她马上出声引导:“女君再用力!快了!”
撕裂碎骨的痛就好像是海里的浪,一阵一阵的随踵而至,谢宝因的体力被快速的消耗着,她快速深吸几口气,两只手松了松,然后更加用力的抓着巾帕,因为是粗麻,所以手掌出汗也不会滑落。
阵痛来的时候,她咬牙用力,孩子的头出来一些。
阵痛消失后,孩子又往里面去。
反复多次,稳婆终于看到孩子,但是又怕太快出来,会扯伤女子产户,赶紧再次引导:“孩子已经要出来了,女君用力不要太急,可以先缓缓。”
疲惫到不行的谢宝因只听见后面五个字,心里面提着的一口气瞬间松了,再需要她用体力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
稳婆立马命侍女:“快给女君喂热汤!”
端着漆碗的侍女过去,用木匙一口一口的喂着女子。
谢宝因虽然缓了过来,但是这下不管怎么用力,孩子都出不来。
已经很久了。
李媪小声问着稳婆:“还不行?”
稳婆不停擦着血,再怎么镇静的心,也开始着急起来:“这孩子太大,女君的产户又太小,还要女君再费些力气。”
听到这句话,李媪去看女子,然后瞬间被吓了一跳,女子的嘴唇已经发皱发白,她马上转身跪去几案前,把巾帕在热水里面弄湿去给她擦汗,但是却发现女子的脸开始发凉了。
侍女再去端来几盆炭火进居室。
疾医也赶紧被请来。
谢宝因看着外面的一片白,她问:“雪融了吗?”
想起白天她们说的话,李媪很快就明白过来:“女君放心,家主那边已经命家中奴仆去禀告了。”
谢宝因一双明眸变得迷糊,好像有人在她耳边徐徐念着经文,天台观的那只仙鹤也从天际飞回来了。
她突然说了句:“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听一次念经声。”
与此同时,疾医也从居室外面进来。
*
雪下得太厚,建邺城又太大,条狼氏扫雪整日,也仅仅只是完成了部分街道和坊市。
一辆车驾从义宁坊的大理寺官署出发,行到崇仁坊外面的时候,就被积雪堵住了去路,街道前面依旧还有半尺余雪。
童官急得下车,跑去询问条狼氏还有多久才可以通行,得到的答案都是最迟夜半,他又再次回到车驾旁,正要向家主禀告此事,但是车帷却依旧被分明的长指给打开。
男子出了车舆,直截了当的发问。
“多久?”
“夜半。”
林业绥一言不发的往远处望去,然后抬脚踩进雪中。
童官知道家主心里面有不能说出口的担忧,所以也不敢去劝阻,只是爬上车,拿着大氅追上去,尽责的给男子披好后就停在原地不动了,还需要有人驾车回去。
长乐坊虽然就在斜对面,但是相距却很远。
一路上,林业绥的鞋履衣袍早就已经被这些继续弄湿,虽然有大氅挡风保暖,但是也难敌冷寒入骨,可他就像是没有任何知觉一样,脚步一直都没有慢下来。
条狼氏见到,纷纷退让,等男子走过,才去扫他足下雪。
走到长乐巷后,家中奴仆高声喊道:“快去回禀女君,家主回来了!”
林业绥漠然扫过去,没了雪的阻挡,他循着熟悉的路,阔步往两人居住的地方走去。
居室外面的侍女来来往往,有人端出来血水,然后又把端进去干净的热水进去,庭院里也开始搭起帷帐,上面铺满茅草,四面都通风,摆有炭火还有洗孩的木盆。
林业绥还没有走近,就已经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居室里面也没有听到女子的声音。
*
疾医探好脉,先是命人去熬药,但是谢宝因刚喝下就立马吐了出来,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在嘴中含下野参片,但是孩子还是出不来,要是再耽搁下去,一定会胎死腹中。
稳婆急中生智下,仓黄问疾医:“你可会坼剖?”
坼剖是要用吴刀划开腹部,取出胎儿,这个办法在史书中有过记载,可是生死难料,特别是母亲。
谢宝因的眸光逐渐凝聚起来,主动开口要来剩余的药喝下,混着嘴里的人参嚼烂咽下,冷言命道:“要是不幸难产,以我为先。”
活了快十九年,如履薄冰才到今天,嫁进没落的博陵林氏本来以为只能如此下去,但是现在林氏已经开始起势,她一定要活下来。
她不能死。
稳婆看见女子又有了体力,笑道:“女君不用担心,有我和疾医在这里。”
疾医野冷静应下:“医者首要为人,孩子在没有出母体前不能被称之为人,我一定会救女君。”
谢宝因得到疾医的话,放心点头,野参的药效上来以后,继续随着那些疼痛,再次用力。
*
不知什么时候,雪又开始下起来了。
痛喊声断断续续传出,声嘶力竭,在这雪天里面,也更加让人忧心。
男子一身织金云兽纹的灰绿色圆袍,立在屋外,黑金鹤氅为他遮挡着风雪,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居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红了眼眶。
*
居室里面,稳婆高声喊道:“孩子的头出来了!”
谢宝因脸上露出个笑,在接着捱过两次疼痛以后,疼到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来的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滑出。
很快便发出啼哭声。
她展颜,是孩子。
同时稳婆也在稳稳用双手接住,利落拿过烫红的交刀剪断坎炁,然后把孩子递给在旁边的李媪,笑道:“贺喜女君!”
等体内的胞衣被产出来后,没有力气的谢宝因也被侍女扶着去坐床躺下,等侍女用热水把她身体擦拭干净以后,才去卧榻躺着。
李媪用襁褓包好孩子,看见居室外面站着一个身肩落满雪的男子,猛地被下到,赶紧低头行礼:“贺喜家主与女君得了个女郎!”
跟家主贺喜完后,她抱着襁褓去了帷帐里面,跪坐在木盆旁边,亲自用温水把孩子身上的污秽洗干净。
林业绥心里的那口气也终于松下,唇角扬起弧度,开心又幸喜的笑着,眉眼间也落满庆幸二字。
在偏过头去的瞬间,清泪也跟着落下。
半刻过去,几个侍女先后从居室出来,稳婆也拿着女子产出的胎衣紧跟其后,向男主禀告:“家主,已经可以进去。”
林业绥怔了半晌,一边解开鹤氅,一边往居室里面走去。
女子已经换好干净的白绢中衣,躺在卧榻上面,双目轻合,大约是前面被侍奉着饮下汤药,现在血色已经开始恢复起来,透着淡淡的红,但是嘴唇因为前面的用力已经起皮发干。
他坐在卧榻旁边,伸手过去,想要去触碰,但是又怕碰碎这尊玉人。
谢宝因早就察觉到脚步声和身侧的吐息,缓好力气后,好奇的睁眼,看到泪痕未干的八尺郎君,她抬手去摸,忍不住流出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滑入云鬓,她声音也略有些嘶哑:“郎君。”
林业绥轻嗯一声,指腹揩过女子泪珠。
合上眼睛,谢宝因垂手,轻启唇,说出一句声弱到不可闻的话来:“我想听道观里的经文了。”
从雪地里行走回来的男子会心一笑,忘记了腿脚冰凉的刺骨,起身去拿来几案上的那卷竹简,缓缓翻开后,一字一字的念出口,嗓音清朗,有如玉石之声。
*
外面大雪飞扬,李媪抱着洗干净的女郎来居室里面,本来是想要给家主和女君也看看他们自己的孩子,但是刚进去救听到他们家主清冷似神仙的声音,而疲累的女君已经在卧榻上面安睡过去。
男主正念到《三清宝诰》。
他说:“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作者有话说】
熬了个通宵,先睡了呼呼呼
[1]坼剖:类似剖腹产的意思。文献来源——《史记·楚世家》: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
[2]“坐产”资料来源:隋代的《诸病源候论》、 宋代杨康侯《十产论》。
[3]坎炁(qi):脐带。
[4]条狼氏:《周礼》官名。掌清除道路,驱避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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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是奶香。
外面庭院大雪纷飞, 宛似飘絮。
孩子的啼哭声突然响起,震落檐上的一片雪,混杂在其中, 让人分不清这雪是从天上来的还是从瓦檐间来的。
乳媪听见哭声, 赶紧弯腰抱起孩子,先是抱着哄了哄,片刻过后,发现这个娘子还是在哭,立马知道是饿了, 马上抱去女君的居室。
居室里面,侍奉正在侍奉女君盥洗。
乳媪抱着怀里的娘子走去室中央的几案前, 一边弯腰,一边屈膝跪坐着:“女君,娘子应该是饿了,需要喂食。”
跽坐在案前的谢宝因早就已经蹙起眉来, 孩子的哭声更是让她心里变得不安,她盥洗好后,便扶着凭几缓缓起身, 走去坐床旁边换了个更容易哺乳的踞坐, 然后解开交窬裙的腰带,用手从交领处伸入上襦里面, 因为涨感严重,所以没有穿抱腹, 现在就方便许多。
她用侍女递来的热帕擦拭过后, 伸手从乳母那里抱来孩子, 耐心哺乳, 原来那震天的嚎哭也逐渐没有, 只看到孩子香甜吃着,又看到孩子眼睛哭得通红,心疼的用指腹轻轻摸了下她的眼皮。
很快居室外面又传来声音,李媪双手放在腹前,轻着脚步来到女子面前,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满心都在孩子身上,只是轻轻颔首。
李媪看着女子在亲自哺乳,不解道:“女君怎么还亲自来。”
世家夫人要管理家中和宗族的事务,很多都是生下来就交给乳媪、保母去带,宫里面最开始也是因为担心生母与孩子过于亲密,联合外戚威胁到皇权,所以才有了保母。
孩子不安的动了两下,吐奶不愿意再喝,又是一副要哭的相貌,谢宝因伸手轻轻拍着她身体,出声哄着,然后淡淡笑道:“不亲自哺乳,便不顺心。”
她在谢家亲眼目睹过十娘和范氏的关系,两人虽然是母女,但是却已经没有多少感情,只剩下父母的威严,虽然说世家大多如此,但她也看过有父母温情的世家,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不愿意那样。
应该说每个孩子,她都不愿意那样。
李媪看着女君怀中的娘子,笑道:“等以后娘子长大,一定会最黏女君,半刻都舍不得和女君分开。”
孩子刚生下来半个月不到,脾胃里面吃不了多少,吃到后面的时候已经睡了起来,直到彻底睡熟,谢宝因把人交给乳媪。
李媪看见女君哺乳完,赶紧走过去侍奉。
谢宝因抬头看了眼,然后又收回视线,接过她奉到面前的热帕,熟练的擦去胸前绵绵不绝的乳白汁水,手一伸,李媪又双手接着。
她整理好上襦,撑着凭几站起来,垂头系好交窬裙头上长到可绕腰身两圈再垂地的腰带,抬头的时候,看到衣物穿得过多的孩子,命道:“室内有炭火,把襁褓打开,出去居室再包好。”
因为孩子是足月生下来的,再加上她妊娠的时候,又进食过很多滋育的,所以孩子比起寻常百姓的来,要健壮许多,就连有些世家里面初生的郎君娘子大约都没有她壮实。
诞生的这半个月来,哪怕是遇上现在的阴寒不暖,也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小病,早夭的忧虑也不再那么重。
这么想来,当时她虽然因为孩子过大生的艰难,但是也值得。
乳媪有一丝犹豫,毕竟这位女君是刚做母亲,而且外面又有风雪,但还是往孩子后背摸去,发现已经开始发汗,赶紧抱着离开。
等侍女侍奉着女君披好鹤氅裘后,李媪也跟着女君去了议事的厅堂。
进入堂上,谢宝因走到厅堂朝向南方门口的北面坐席前,右腿慢慢屈膝的同时,左腿也跟着一起弯曲,然后两只腿并拢落在里面填充了动物皮毛的席上,上半身也缓缓往后坐,臀骨压在小腿处和足跟:“家中的事务都怎么样了。”
李媪也在东面屈膝跪坐下来:“明日就是除夕,家中的事情都已经按照女君所说的治理好了,外郡的几个别墅也没有什么事情,还有万年县也在日出时分把别墅内的事情送来了长乐巷。”
老妪在说的时候,侍女进来奉上了热汤,谢宝因一边听着,一边抬臂饮汤,等老妪说完,汤也刚好饮完,她举止缓慢的垂手:“万年县别墅的事情直接拿来给我。”
那个别墅是渭城谢氏给她的,不属于博陵林氏的财物。
李媪面前几案上也有热汤,她也跟着饮了口:“我等下就送来给女君。”
谢宝因放下漆碗,视线一抬,就能直接看到堂外的寒冽:“不用这么急,明日送来就行。”又问,“三夫人那边有没有遣人过去。”
饮完汤,李媪两只手放在腿上,禀话:“已经去请了。”
议完家务,谢宝因微微垂头,手扶着几案起身,李媪也已经先一步站起,等女君从案后走出来后,又侍奉在旁边跟着行至堂外阶前。
刚站定,就看见庭院里面的一片雪白中,有一小小的人影,正在由远及近的走来。
没多久就看清楚了是谁。
李媪低头对那人低头行礼:“六娘。”然后又侧过身体,对女子行礼,“女君,那我先走了。”
谢宝因点头。
林却意走到堂前阶上,伸手脱了鹤氅裘,扑进长嫂怀中,下意识嗅了嗅:“长嫂身上好香。”
谢宝因忍不住笑起来:“三娘怎么没来?”
家中就只有她们两位娘子,所以姊妹二人从来都是形影不离。
林却意从长嫂怀中离开,跟着一起往居室那边走:“我们所住的东边屋舍有个奴仆犯下过失,听起来很严重,所以阿姊在那里治理。”
已经到了年末,居在外郡的世家为了能够跟建邺有紧密联系,所以每年都会在腊月初就送年礼来建邺,家中事务比平时更多,谢宝因刚生产完,身体还没有恢复好,不想舍本而事末,所以把家中的一些事务也交给林妙意去治理,她以后也是要去其他世家做新妇的。
林却意在看完孩子没多久后,便离开了。
*
到了晡时,风雪开始大起来,天也开始变得阴沉。
林业绥归家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他走过庭院,路过位于屋舍西面的居室而不入,而是径直去了位于东面的那间居室。
奴仆拿着罗伞给男子遮雪,到了居室外面就收起伞不再跟着,这半月来,他们家主也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回到原来的居室。
*
居室里面,谢宝因箕踞在坐床上面哺乳,看到男子从外面进来,想起他今天是匆匆离家的,便随口一问:“出了什么事情。”
把解下大氅放去横杆后,林业绥踱步去坐床那边,拿了个高软枕置于女子腿上,能够让她把怀抱孩子的双手落在上面,不至于哺乳后,双臂酸痛。
随后走去室内中央的几案旁边,在北面坐席跽坐下来,把冷僵的手伸在炭火上面烤着,云淡风轻的说了句:“三大王回来了。”
谢宝因滞住。
林业绥没听到女子的声音,回头去看,解释道:“秘密诏回建邺的。”
谢宝因认真想着近来建邺里面发生的事情:“陛下难道真的因为郑戎的事而对七大王生了嫌隙?”
消息竟然会如此严密。
这几个月来,天子依旧还是宠爱贤淑妃的,对七大王的圣眷也是丝毫没有减少,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突然诏三大王回来,而且人的嘴巴从来都是最不牢固的,从建邺到洛阳最快也要二十日,那么诏令至少是在十一月下旬发出的,中间不管怎么避免,都需要经手好几个人,但是却没有半点的风声流到建邺的这些世家耳中。
天子的心思已经变得难猜,看来今年的除夕,贤淑妃和七大王已经不能舒心的过了。
林业绥看着迸裂出火星的炭盆,拿起木箸拨弄了一下,笑道:“幼福可听说过陇南赵氏?”
谢宝因颔首:“略知一二。”
陇南赵氏是在前朝显贵的世家,那时候士族刚刚开始冒头,压在皇权之上,赵氏就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和皇室通婚,最后竟然导致后宫只能看见赵氏的妃子,也因此彻底埋下祸端。
因为诸大王都是出自赵氏,所以短时间内都不能够再通婚,但是为了权势,还是想办法从极其偏远的旁支中选了女郎送入宫中为后,嫡宗的女郎则继续去嫁给诸王。
但是赵氏的那个旁支因为出了一个皇后,又诞下太子,便开始依附于皇权,从中得到权力后,开始慢慢和嫡宗平坐。
嫡宗心中不甘,开始扶持诸侯王,各自为伍的两支便开始了
谢宝因想到陇南赵氏最后的下场,并未止住,反坦然说之:“同族两支自相残杀,死亡殆尽。”
林业绥哑然而笑,天子诏李风回建邺,目的便在此。
谢宝因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破颜微微一笑:“但是三大王未必会愿意。”
郑贵妃怀着三大王时,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铅粉或者进食了什么,只知道三大王诞生下来就是满脸的脓包,十分可怖,吓得郑贵妃做了月余的噩梦,整日都是以泪洗脸,不肯再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哀献皇后也不再勉强,只是让保母把孩子抱去她那里,由她亲自照料带大,在细心抚育之下,三大王的面容也渐渐好转,现在脸上也只是残留了一些极浅的疤痕。
因为这层缘故,所以即使哀献皇后只带了三大王四年就薨逝,但是三大王心里却始终都认她为亲母,每逢忌辰或者忌日都要焚香抄写经文。
洛阳城也是哀献皇后从小就向往的,她流出的几首诗中都有表达此意,三大王四年前也突然请命去洛阳。
可太子和三大王相处得怎么样,所有都不知道,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在人前多说过半句话,或是多瞧对方一眼。
世家夫人都说太子是嫉恨三大王分走了自己的母爱。
林业绥的眸中映着猩红炭火,唇角温润如玉的笑着,心里却在算计着旁人的命,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三大王的回来,对太子而言都是好事。
谢宝因却倒嘶一口气。
林业绥赶紧站起身走过去,发现孩子只是吃进雪山山巅的那枚红果,所以把女子给扯痛了:“看来是吃饱了,我命人来抱下去。”
就算是没吃饱,也应该让乳媪去哺乳了。
谢宝因轻轻点头,任由侍女进来抱走孩子,然后拿帕子擦拭着:“六娘来也说我身上香,究竟是什么香。”
她记得男子前几日也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但是这些天她从来都没有用过什么香。
林业绥看着在认真穿白绢中衣的女子:“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谢宝因面露不解,好好的,念诗干什么。
看到她反应这么迟钝的相貌,林业绥无奈一笑,只好在原地跽坐下来,跟女子平视着,明明白白的亲自告知。
是奶香。
*
李风因为是临时接到回建邺的诏令,所以一路上都被风雪阻挡,紧赶慢赶才在今日抵达建邺城,回王邸沐浴过后,换上公服,进宫前去谒见天子。
谒见完,又按照圣命,不太情愿的去见生母郑贵妃。
入到殿内,李风拱手,毫无半分温情:“敬祝阿姨安康。”
四年未见,妇人都还来不及开口叙些母子情,男子又扔下一句“长途劳顿,有些乏累,我便先行归家去歇息了”,然后转身离开。
郑贵妃心里纵使是有千言万语,但也只能独自哀叹一句。
她心里明白,谁都怨不得。
李风毫不留念的出了兰台宫后,登车却命令不回王邸。
驭夫不明,遂问:“不知道三大王要去往哪里。”
“东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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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只是嫉妒
真是没有规矩。
李风眯着凤眼看向郑彧, 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嫌恶,视线稍微一偏,又落在他舅父郑洵善身上。
宫里的除夕家宴, 他们也只能算得上是外戚, 天子相邀,竟然就真的敢来,要知道,今日太子都没有被天子诏来。
他执起酒樽,也不管什么要抬臂挡面的礼数, 直接仰头入喉,嘲意浮现嘴角。
储君不能来, 郑彧却年年被诏来。
坐在天子旁边的贤淑妃施施然朝喝闷酒的李风看去,几下打量,露出个温婉的笑来:“四年没有见到三郎,现在看来, 相貌不仅未变,还比离开建邺的时候更加俊朗了,是不是洛阳的山水格外养人。”
满脸浅粉疤痕的李风抬手, 拿袖子擦去嘴边的酒水, 死死盯着上位,这句话不仅讥讽他的相貌, 还是在指责他为什么要回来建邺。
他嘲弄的笑意反而更深,宫妃竟敢坐在皇后尊位, 虽然看不惯, 但是此刻也只能说:“要是论俊俏, 我们几个兄弟中还有谁能够比得上七弟?说到这里, 我记得在年幼时, 贤淑妃好像犯过一阵很厉害的眼疾,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转。”
贤淑妃欣慰点头:“劳三郎挂念,已经好了。”
李风很可惜的哦了声:“我看贤淑妃跽坐在皇后才能坐的上席,刚才又说我这样的相貌是俊俏,还以为贤淑妃眼疾未愈呢。”
坐在下位的郑贵妃原本还因为贤淑妃那般讥讽自己儿子而心疼的攥紧手,等听到李风说的话,又微笑着端起酒樽,抬臂饮酒。
贵妃与淑妃同属内宫正一品,并且还以贵妃为尊,只是因为淑妃得了个“贤”的封号,而她没有封号,所以贤淑妃这才成了内宫的贵人。
可贤淑妃想做的是皇后,死都想做。
这番动静,惹得宴上众人瞩目。
郑彧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三大王是被秘密诏回的,天子是什么心思,尚不明朗。
郑洵善则留心观察着天子反应,想要看看贤淑妃母子是否还依旧得天子宠爱,诏三大王回来又究竟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原因。
李毓也只是旁观,最后看天子一直不说话,他身为人子,从席上站起身来解围:“贤淑妃许久未见三兄,一时高兴失言,还望三兄莫怪。”
李风敬上一杯酒:“七弟言重。”
李毓执起酒樽还敬回去:“我昨日归家,偶然碰到三兄的车驾匆匆赶去东宫,本来是想要叙旧的,但是念及三兄日夜劳顿,不敢贸然打搅,只是不知这么着急去东宫,可是洛阳出了什么事情?”
郑洵善暗暗咬牙,此言看似兄友弟恭,却甚毒。
洛阳为陪都,就算是出了事也要与天子说。
李风不甚在意,细心解释:“太子是储君,我是王臣,兄长于我也算是半个君,我这次回来,自然是要前去告知,免得被人说我不尊储君。”
他这人骨子里就是最重嫡庶规矩的人,认为人出身在哪里,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在那个位置上待着,好好行自己的责任,不负先祖,所以他才看不惯五姐李月的所作所为,自然也最痛恨凌驾中宫之上的贤淑妃母子几人。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是高位那人,是他容忍的贤淑妃,惯的五公主。
“三郎说得极是,只是前面我突然头疼,所以才喊贤淑妃为我肉肉。”李璋揉着头侧,遣走贤淑妃,“坐回去吧。”
哪有什么头疼,但这已经是在给她台阶下,贤淑妃端庄离开。
“洛阳太远,我也老了,想要你们几个都在身边待着。”李璋又叹了口气,看起来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孤寡老人,“三哥日后就留在建邺吧。”
天子这么一句话,便牵动了好几人的心。
郑彧和李毓面面相觑,向来都坐在上位的贤淑妃被遣走,紧接着三大王就被天子留在建邺,而且还破天荒的诏了三大王亲舅父入宫赴家宴。
郑洵善也察觉出了贤淑妃的圣眷衰落,动起自己的心思。
郑贵妃出身昭国郑氏小淮房,而贤淑妃出身大淮房,两支以大小区分,皆因有共同的先祖,先祖两个儿子先后建功立业,使其显贵,渐渐分出不同支系。
长者为大淮房,幼者为小淮房,所掌权势也以大淮房最盛,小淮房说不上没落,却也不再显贵。
不上不下,才最不甘心。
因此才拼命送了郑贵妃入四大王邸,本都已经封了贵妃,谁知还是被压一头。
李风懒得管这些人的弯弯肠子,无论怎么折腾,如今东宫之位仍是中宫所出,这就够了。
他在宴席散后,便归家去与家人守岁。
其余人也都散了。
*
除夕家宴散了后,家中奴仆在前面提着行灯,王氏、林妙意与林却意姊妹二人走在后面,几个人一起去往西边屋舍。
来到庭院里面,继续朝东面的居室走的时候,林却意望着一地白玉似的积雪,心里面瞬间起了玩心,不再跟着尊长继续走,而是自顾自的停在原地,弯腰抓了把雪,团成球朝远处的玉兰树砸去。
转瞬片刻就被砸得抖落满树的雪,林却意立即就变得得意忘形起来,大笑抚掌。
王氏走到居室外面,听见身后的声音,转过身去,皱起眉头看向这个侄女:“六娘,还不赶紧过来。”
林妙意站在王氏旁边,抬手把发髻上的步摇插正,看见这个玩心不灭的妹妹,只是抿嘴笑着。
已经痛快玩过的林却意立即低头做出认错的样子,一边拍净手上余雪,一边走过去,然后跟着王氏两个人进居室。
室内灯架上面的灯全部点亮,除此之外,中央几案上也摆着豆形灯盏,旁边摞着几卷竹简,还有装了木筹的算子筒,跽坐在北面坐席的女子身体挺得笔直,脑袋微微垂下,在治理家中的事情。
乳媪在稍远处的席上跪坐着,抱着孩子在哄。
王氏没有过去坐床,而是走去女子那里,在东面跽坐下来:“生下孩子才半个月,谢娘现在应该多休息,况且今日还是除夕夜。”
谢宝因从算子筒里面拿出几根木筹放在案上,指尖拨弄了几下,然后提起笔毫往竹简看去,在上面圈出几处,听到妇人的话,抬头看她:“叔母怎么不去守岁。”
跟着来的两位娘子走到长嫂面前,恭敬地抬起双臂,双手交叠悬在空中,低头行完肃拜礼就去了跪坐在坐床旁边的乳媪那里,看刚被哺乳完的孩子。
旁边就是炭盆,王氏伸手去烤火:“我担心谢娘在这里觉得烦闷,所以才带着她们来的。”
谢宝因笑着抬头去看临近窗牗的坐床,两个娘子已经在逗孩子。
王氏也慢悠悠的说起西堂发生的事:“从安已经在跟你叔父他们几个说四郎明年入仕的事情。”
谢宝因搁下毫笔在旁边,又把木筹一根根的拾起,放进算子筒,不让半点声音响起:“卫罹的年纪已经不小,确实该认真想想他的入仕。”
“我在旁边听了几句。”王氏道,“谢娘也知道博陵林氏从开国以来,族中就很少再出过军中建功的子弟,当年二郎也是从著作局入仕的,现在他擢升著作郎,刚好空出著作佐郎,你叔父的意思让四郎也跟二郎一样以此职入仕,但是他好像不太愿意。”
太.祖没有北渡之前,博陵林氏的子弟在军中都是有能力的将帅,只是后来来到建邺,世代子弟都是文武皆全的渭城谢氏自然就接过了兵权。
不过现在,随着世族轴心人物谢太公那辈人的凋零,又没有像王孝公那样的人才出世,兵权其实早就已经丧失,只剩一副空壳留在军中。
谢宝因想起那篇策论:“卫罹想要去哪里。”
“河源郡。”王氏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里是不满,“听说是想要去做什么司马幕僚,要去领兵打仗,你说他长兄当年是身为长子与家主去的,身上肩负的是博陵林氏,现在林氏已经开始慢慢好起来,他不好好留在建邺和长兄、二兄一起,竟然还要去会死人的地方,林氏子弟本就单薄。”
现在西北好像是有外患,林卫罹也还是因为踏春宴的事情生出从军的决心。
谢宝因暗叹一声:“他长兄是怎么说的?”
王氏摇头:“从安一句话都没说。”
说到这里的时候,侍女端来热汤,她们也至此止住话头。
饮完汤,王氏主动说起了林勤带回来的妇人,她虽然很想要子嗣,但是脑袋还清醒,跟林勤说可以留下她们母子,做侧室也可以,不过她原来看中的那个侍女也已经说好,必须要留下来为妾,而且过继之事她不能做主,毕竟要入家谱,就算是她同意,林氏其他人也不会同意。
林勤听完她的话,同意点头。
黄昏时分刚到,王氏家中的奴仆就找来这里:“夫人,阿郎要归家去了。”
王氏连忙起身离开。
快夜半时分的时候,只听见建邺城各家的爆竹声都开始响起,宫城最盛,击鼓驱疫的傩仪队伍也正在穿行建邺各坊市。
虽然是大雪,但是也十分欢乐。
林却意跽坐在室内,已经变得心烦虑乱,视线不断的看向居室外面,但是又谨守礼数,挺直的身体丝毫不动。
谢宝因抬眼瞧去,会心一笑:“再不去,四郎、五郎就要先走了。”
得到长嫂的准允,两位跽坐的娘子先后从席上站起,再行肃拜礼后,走出居室,在庭院里又停下再行礼。
谢宝因卷起竹简,听见睡在卧榻上面的孩子在哭,有些不知所措的喊来乳媪:“前面不是刚哺乳完。”
乳媪过去抱起孩子:“娘子应该是被外面的声音给吵醒的。”
但是怎么都哄不好。
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谢宝因把竹简摞好,扶着几案起身后,缓了缓被坐麻的双腿,然后亲自去哄,片刻就被哄好,只是离开她怀中又要哭,小手紧攥着她衣襟不放手。
乳媪解释:“娘子应该是认人。”
没有办法的谢宝因虽然无奈,但也是开心的,于是只好继续抱在怀中。
在外面微弱的灯盏下,依旧还可以看见鹅雪洋洋洒洒的落下来,堆在地上。
幽深的夜色中,有人手执罗伞走来。
居室外面的侍女纷纷行礼,乳媪听到声音,下意识看过去,发现一个男子脱下大氅,走了进来。
她连忙从席上爬起来:“家主。”
林业绥轻轻颔首,然后命乳媪先出去候着
谢宝因踞坐在卧榻旁,刚刚本来想要试试把孩子放下去,但还是不行,此时看到男子回来,问道:“刚到夜半,郎君怎么就回来了。”
林业绥在炭盆前跽坐着烤火,骨血里面的阴寒也开始渐渐散去:“没有我,四郎、五郎他们几个会更欢乐。”
谢宝因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抓住自己手指的女儿,心里竟然会因为男子的这句话觉得酸涩,明明是一家人,怎么说出没有他会更欢乐的话来,不过想起这一年多来,又好像的确是这样。
那些郎君娘子都只他当成家主和如父严厉的长兄。
她哽着笑道:“郎君能回来陪我和孩子也很好。”
拿着长箸弄炭火的林业绥闻言抬头,与女子相视一笑,看见女子开始吃力,半条腿从席上撑起:“我来。”
“她不让旁人抱。”谢宝因心里还记得前面乳媪跟自己说的话,所以才下意识开口,然后立即后悔,“不过郎君怎么会是旁人。”
林业绥嘴角噙着笑,又重新跽坐着,只说让她累了就放下,等孩子在女子怀中彻底熟睡后,他又命来乳媪来抱走。
谢宝因起身去到男子对面的坐席上跽坐着,想到这半个月来,他都很少抱孩子,抱的那几次也是她哺乳完后,他来抱走去交给乳媪。
她问:“郎君是不是不喜欢孩子。”
林业绥看向女子,他们中间隔着一盆炭火,内心所有的欲望都被止住,有些涩嗓道:“她是幼福生的,我怎么会不喜欢。”
他低头苦笑,只是嫉妒而已。
谢宝因愣住,因为是她生的,所以喜欢她心里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开口继续顺着问,但最后还是那个只想要做好世家夫人的谢宝因胜利了。
她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林业绥也只是安安静静的跽坐着。
两人围着炭盆,一起守岁,后来谢宝因实在撑不住,脑袋不停往下点去,林业绥轻轻喊了几声,然后从席上站起,刚走到她身边蹲下,女子便不受控制的倒过来。
他垂眸看着,笑了笑。
最后林业绥独自一人守了整夜的岁,日出时分,就带着家中的几个郎君一起去往家庙祭祀先人。
【📢作者有话说】
[1]垂头弄儿:女儿也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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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诞生三月
三月初十, 瑟瑟寒风自北而来,这场雪虽然已经停了,但是堆在地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长乐巷道中, 道人和女冠接踵而至, 因为得道不同,所以穿得也各不相同,有初入道门的平冠黄铍,有正一的芙蓉玄冠,黄裙绛褐。玄冠青褐为洞神, 黄褐玄冠为洞玄,莲冠紫褐为洞真。
林家奴仆看见穿紫褐的, 立马就知道这一位是得道真人,赶紧上前先请进去,随后又折回来邀请剩下的道人、女冠,丝毫不敢怠慢礼数。
刚把道人请进去安置好, 长乐巷突然有一个胡僧不召而至,奴仆不敢越樽俎而代,立马去找来家中老媪。
老媪认真看了好久, 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办, 今天是娘子的满月礼,她们女君特地请来天台、玄都和其他各观的道人前来赐福。
因为建邺世家都是崇尚道教的, 所以没有请僧尼,但是有僧人来了, 也不好赶走, 想来想去, 老妪请胡僧暂留, 然后转身进去, 直接往西边屋舍走去。
两只手相握着仅仅贴着腹部,去到居室门口后,只看见上襦为绿,外罩纱衣的女君跽坐在北面的席上,高髻上戴着顶鸟雀金冠,左右斜插白玉钗,怀中抱着孩子,面前的食案上摆有漆木盘,平盘上面有酒樽和箸。
老妪放慢脚步,走到堂上,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拿起箸,伸进酒樽里面沾了沾,然后放进孩子嘴中含着:“道人都来了吗。”
老妪始终低着头回禀:“全部都已经来了,但是还有一个胡僧也来了,形貌丑陋,两只眼睛也有些怪异,不太像建邺人士,所以特来问女君。”
谢宝因看着孩子使劲吮吸沾有浊酒的箸头,命道:“请进来,把他另做安置。”
佛教本来就是从外域传进来的,刚开始是胡人先在沙洲郡开坛说法,虽然在西北那些郡县已经很常见,但因为建邺是国都,天子、世家都明着拜谒道门,所以那些胡僧不怎么会来这里,大家也就少见,上个到建邺的胡僧还是三十年前来的,在建邺城待了有十年才离开。
今天是孩子的满月礼,既然他来了,自然不能往外赶。
老妪点头,行礼离开:“是,女君。”
谢宝因把箸从孩子嘴中拿出,搁置在漆木平盘上,跪坐侍奉一旁的乳媪立马伸手去抱过,侍女也上前端走漆木盘,然后她撑着面前的几案从坐席上起身,姚黄暗纹的多折裥裙曳地,下摆宽松,腰间左侧长至足腕的白玉杂佩也得以舒展,重新压在裙上。
足上穿好翘头履,就去了家中用以宴客的西堂,乳媪抱着襁褓一起前去。
堂上早已经铺好坐席与食案,左右各置一顶燎炉,焚着兴大光明、珠如甘露的大象藏香,道人与女冠分坐两侧,刚进食完的他们看见林家女君出来,全部从席上起身,低头行礼,称“福生无量天尊”。
谢宝因走去北面朝南的主位的坐席上跽坐下来:“今天小女已经诞生三月,还烦劳诸位法师和道人为她施福,好让她在这尘寰尽兴一活。”
站在一旁的乳媪赶紧弯腰把孩子递给女君。
道人也逐一离席,去到北面坐席,为博陵林氏家主新得的这位女郎祈福,基本都是一些神仙保佑的祝祷。
所有道人祝祷完,已经是隅中时分,等他们都离开后,谢宝因看向老妪:“去把僧人请来堂上。”
老妪双手立即紧贴腹部,领命前去。
等那名胡僧走到堂上,侍奉在这里的奴仆全部好奇看过去。
谢宝因在家中的时候就读过几卷佛家的经典,上面有描写过他们的相貌,所以心里已经大约知道胡僧长什么样,现在看见也能够从容以对,不失庄重:“禅师能够前来,我心中赞喜,不知道斋食可用得好。”
胡僧双手合十,口称一声“随喜赞叹”:“很好,听闻今天是林夫人家中小女诞生三月的日子,我也想为女郎祈福。”
谢宝因笑着把孩子交给乳媪,让她抱过去。
胡僧端详了很久,然后胡须丛中的嘴弯起:“她能够降生为林家主和林夫人的女郎已经是福,我便祝她智慧无量,身心自在。”
乳媪和侍女听见,相觑而笑,虽然说这僧人不是本国人士,但是竟然知道怎么说话让主家高兴,一句话同时把家主、女君还有娘子都给称赞。
谢宝因依旧淡然。
胡僧看见堂上的侍女笑了,找准时机,说出自己的来意:“林夫人可知道一名玄度法师,他同我一样是胡僧,三十年前从沙洲郡来建邺开坛说法。”
谢宝因帮他仔细回想着,然后摇头,带了几分歉意:“我只知道三十年前有一位僧人曾经来过建邺说法,待了十年才离开。”
略显失落的胡僧答谢过后,便离开去了自己在建邺落脚的寺庙。
*
僧人刚走,家中奴仆便来禀高平郗家的三夫人已在长乐巷。
高平郗家谢宝因愕然,郗氏就是出身高平郡的郗家,这位三夫人是郗氏同胞幼弟的妻子,她记得应该是出身吴郡陆氏,和孙氏的郡望相同。
正在想的时候,妇人已经来到堂外。
跽坐着的谢宝因不急不慢的扶凭几起身,看着堂上的人,双臂高举,手掌交叠,上襦的两只大袖连成一片,稍低头,行肃拜礼:“舅母。”
陆氏这次来建邺本来是要去天台观做法会的,刚好知道林氏刚得的这位女郎已经诞生三个月,所以特地前来贺喜。
两家其实已经多年没有过来往,林氏郎君、娘子她基本都没有见过,而且又是在建邺的世家,愿不愿意认郗家都不好说,现在听到这一声舅母,眼睛一热:“谢娘有礼。”
谢宝因垂下双手,请妇人入席。
陆氏颔首应礼,走去西面坐席跽坐,乳媪也抱着孩子过去给她看,她偏头看着,从宽袖中拿出一副活扣竹节金手镯放在襁褓中:“你和从安成婚的时候,因为高平郡离建邺路途遥远,没有亲自来观礼,现在刚好碰到你们孩子诞生满三月,所以略备薄礼,祝她福寿绵长。”
谢宝因缓缓屈膝落在坐席上:“我替她谢过舅母”
陆氏看向主席上的女子:“不知道她小字叫什么。”
谢宝因往后坐去,压着双腿:“昨天刚取得‘阿兕’二字,训名圆韫。”
孩子诞生三个月,没有了夭折之忧,家中父亲就要给她取小字供尊长称呼,取训名入家谱,等取好后,还要在把名告知族中诸妇和同姓父兄子弟。
“这个小字不错,兕是上古瑞兽,又十分强壮,有这个小字压着,她也能够一直壮实。”陆氏抬臂挡脸,端起酒樽饮了一口,然后叹了口气,“不知道你姑氏哪里去了。”
尊长饮酒,谢宝因不敢不从,伸手拿着面前食案上的铜樽,宽袖遮住眉目以下的地方,只是浅饮,听到妇人的话,一边垂下手臂,一边朝妇人看去,看着这位舅母的神情确实是丝毫不知情,心中不禁疑惑,高平郗氏那边怎么会对建邺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
放下酒樽,她不露辞色的答道:“母亲诚心向佛,现在正在宝华寺中修行,等过几天二郎行亲迎礼的时候,应该会回来,舅母要是不急着回去,可以多留几日观礼。”
陆氏有些犹豫,最后略显沉重的点头。
话音刚落,家中奴仆前来禀告:“女君,谢夫人的车驾停到外面,因为她们夫人病了,不方便进来,所以请女君前去说话。”
谢宝因看了眼堂上的妇人,正在宴客,不好擅自离去。
陆氏知道是渭城谢氏的夫人前来,眼前这位女子更是出身这里,渭城谢氏是天下士族都向往的世家,她不敢僭越,主动开口让女子前去相迎,
谢宝因不再推辞,面向妇人愧懺颔首,随后撑案起身,从食案后面走出,在堂上又再朝东面坐席行揖礼才离开。
在堂前阶下,又遇到家中三娘。
林妙意停下行礼:“我从奴仆口中知道高平郡郗家的舅母来了家里,今天又宴请了那么多道人,所以前来为长嫂分忧。”
虽然心里还有疑虑,但现在确实有些顾不上,谢宝因让她进去会客。
*
长乐巷里,范氏被家中仆妇从牛车搀扶下来,病容实在过重,不管林家的奴仆怎么相邀,也不肯进去。
谢宝因出来看到妇人现在的相貌,心里暗暗惊异:“听说母亲病了,为何不进家中去。”
范氏再次推拒:“只是一些往年旧疾,还是不进去了,因为想着五娘初次妊娠,为人母,所以才来看看,十娘本来也想要来的,但是她今年二月就已经十岁了,趁着我现在身体还好,就让她留在家中学习治理家务,以后嫁去世家夫人也不会让渭城谢氏蒙羞。”
这一场突然的大病,家中事务她交给谁都不放心,十娘又小,还不能独自治理谢家事务,需要她在旁边引导,现在竟然有些想念五娘还在家中的时候。
谢宝因浅笑迎合:“我这里母亲随时都可以来,母亲应当保重身体。”
范氏欣慰的拍着女子手背。
谢宝因心里也忍不住的叹息,妇人的举止间竟然开始呈现出老态,刚才拍她手背的相貌就十分像已经离世的范老夫人。
片刻后,两人登车闲话,乳媪也抱着林圆韫出来给这位外祖母看。
牛车里面,范氏欢乐的一下说鼻子像谢宝因这个母亲,一下又说眼睛像,总之就是哪里都像,言语间已经不是渭城谢氏的夫人,更像是寻常百姓家的母亲,后来又问了小字,送了小孩子戴的步摇冠。
欢乐过后就是悲哀,大约是身体出了问题,所以心神也跟着一起出问题,范氏这种最忌讳生死的人,也破天荒的叹道:“你外祖母看不到你为人妇、为人母,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我们阿兕为人妇。”
谢宝因命乳媪把孩子抱回家中,然后宽慰妇人:“母亲何故有这样的哀叹,只是气候阴寒,所以身体才有微恙,等风变得和暖就好了。”
范氏笑着颔首:“希望如此。”
快到日正时分的时候,久病的妇人开始疲困起来,驭夫驾车往长极巷去。
谢宝因看着车驾离去,继续回到堂上去宴客。
陆氏坐在西面,林妙意坐在东面,两人面对而坐,不知道都说了什么,妇人看起来很满意这位娘子会客,但是林妙意看着怪异。
见到女子回来,妇人从席上起身,行揖礼:“时日不早,我不就再搅扰。”
谢宝因不敢受尊长的礼,回以肃拜礼,然后命奴仆送陆氏离去。
林妙意也从坐席站起,对妇人行礼。
*
黄昏时分,夜色开始昏暗,灯盏全部点起,寒风也更加肆意。
侍女在庭院里面把炭火燃到鲜红,赶紧端进居室。
谢宝因跽坐在席上,面前书案上摆着摊开的竹简,头顶所戴的鸟雀步摇金冠已经被拆卸下来,挽着居家[1]的堕马髻,只有云头篦斜插两侧髻中,髻中还留出一缕头发垂在外面,。
随后玉藻也领着两个侍女从外面进来侍奉女子盥洗,走到几案旁边的时候,铜盆与漆木盘一起放下,侍女也先后跪坐下来,奉水奉巾。
玉藻递帕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女子冰冷刺骨的手指,惊愕失色,转身把巾帕交给侍女的时候,劝道:“女君刚生下娘子,现在要是感染风寒,身体一定会受不住,旁边就有炭火,怎么不伸手烤烤。”
侍奉女君盥洗完,跪坐的两名侍女沉稳安静的端起铜盆、漆木盘,低头后退,然后离开居室。
谢宝因把案上竹简往旁边拉了拉,又觉得眼前开始黯淡,随手把豆形铜灯给拿近了一些,淡淡道:“不怎么冷。”
玉藻走去拿来鹤氅裘披在继续阅看竹简的女子身上,把炭盆稍微挪过去,放置在女子伸手就可以取暖的位置,然后跪坐在旁边侍奉着,小声说起来:“要是家主回来,看到女君这样,我们这些人又会被惩诫的,女君都已经当了母亲,怎么还不知道珍惜自己。”
在谢家的时候,这位娘子就常常会看这些竹简看到忘我,所以才会被称为诸生[2],现在竟然还没有改过来。
听着侍女的喃喃细语,看起来像是不敢让自己听见,但就是说给她听的,谢宝因笑了笑,由侍女扶着侧过身子而跽坐,双手落在面前的炭盆上:“看来我也得给你找个郎婿了。”
玉藻立马抗议:“我不要。”
谢宝因冁然而笑。
片刻后,侍奉在外面的侍女喊了一声“家主”,玉藻看向门口,然后撑着地起身,双手紧握着放在腹部,低下头对着男子行礼,随即离开。
林业绥走进居室,顾及着外衣有寒气,先走去东壁,抬手解衣袍。
看着正在脱发冠的男子,谢宝因开口喊他:“从安。”
林业绥饶有兴趣的看过去,他很少能够听见这位妻子换自己的表字,即便是唤,也是在帷帐中恩好的时候。
谢宝因本来踌躇着要把心里想了很久的话跟他说,发现男子没有任何反应,她开始方寸自乱,连忙改口,轻喊一声:“郎君?”
林业绥剑眉微挑,调笑道:“改口还真快。”
或许是前面刚跟玉藻谈笑完,现在谢宝因的声音里还含着笑意:“郎君不喜欢?”
林业绥撇开眼,答与不答,他在女子那里都已经处于下风的位置。
谢宝因也不再烤火,跽坐的身体就在原地往左边转去,她面对着东壁,微微仰首,看着男子:“我想把夫人接回家中。”
【📢作者有话说】
嘿嘿小棉袄有名字啦!
乳名:阿兕(si,第四声)
训名[大名]:林圆韫。
[1]居家(在家的日常生活):《孝经·广扬名》:“居家理,故治可移於官。” 《后汉书·李通传》:“父守 ,身长九尺,容貌絶异,为人严毅,居家如官廷。”
[2]诸生(众有知识学问之士;众儒生。)《汉书·叔孙通传》:“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徵鲁 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
[3]兕:出现在《山海经》中的“海内南经”。原文是:“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听说老子的那个青牛就是兕。
[4]文中出现描写道士服饰的地方,参考自唐代道士张万福的《三洞法服科戒文》。
[5]关于满月请道人祝其寿的记载出自宋代的《太平广记》,不过里面是唐朝满月请僧人,我改成了道人。
[6]三月取乳名参考自《礼记.内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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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女郎咬我
林业绥听后一言不发, 他脱下发冠,墨发散开,伸手拿下横杆上面的黑金云纹鹤氅裘披好, 然后一步一步的径直朝着女子走去, 在她面前止住,不蹲不坐,只是低头,半垂着眼皮看着这位妻子。
男子的靠近,让谢宝因不再寒战, 她努力昂首,细颈被抻长, 于是看到了他那双黑眸变得格外冷。
居室外面只听见庭院的风声,还有细不可闻的哭声。
林圆韫又在哭夜奶了,乳媪抱着走进居室,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不再和男子对视, 缓缓垂下脑袋:“抱过来。”
乳媪看到家主就在跽坐着的女君面前站立,犹豫了一下,听着怀中孩子的哭声, 还是屏息走过去, 弯腰把孩子交给女君后,低头离开。
谢宝因穿着白绢中衣, 比起襦裙更为好解,半露右.乳后, 林圆韫张着小嘴, 自己就已经吮吸起来。
沉默许久的林业绥也缓缓屈膝蹲跪在女子面前, 手指把她身上的鹤氅裘拢好, 嗓音依旧清冽:“听说今天高平郗家来了人。”
看见林圆韫吃得香甜, 谢宝因变得安心:“郗家三夫人说她有事来建邺,刚好遇到阿兕满月,所以前来贺喜。”
这样的距离,使得孩子的吮吸声格外清晰,林业绥长臂一伸,绕过女子从几案上拿了个朱橘,放在炭盘边沿,眼眸始终半阖着:“要去接夫人回家是她与你说的?”
谢宝因抬头,倏地撞入男子掀起眼帘来的黑眸中,那里面是质问,也是属于一个家主的不悦,他以为是高平郗氏来建邺给自己施压了。
她哄着不肯再吃奶的林圆韫,把自己心里面思索的说出来:“舅母今天只是偶然提到一句母亲,应该是很久没有见到,所以想要见面许久,知道母亲不在家中,前去宝华寺修行了,也没有说什么,把母亲接回家中这件事情是我自己想的,二郎很快就要行亲迎礼,母亲应该回来。”
元日祭祀家庙的时候,就同时问卜出林卫铆的亲迎的日期,最后卜到三月十八,当日也已经送去袁家。
郗氏身为林勉的正室夫人,按礼应该在,要是亲迎礼那日,堂上没有父母,袁慈航的父兄会怎么想,那些世家夫人又要更加指摘郗氏,家中郎君成婚,竟然留念寺庙,郗氏又是林家夫人,博陵林氏也会被建邺世家说是傲慢无礼。
只是当初郗氏是被男子做主送去宝华寺修行的,回来也要他点头才行。
闻着面前的馨香,林业绥视线落在女子胸前,难得有兴致去逗弄林圆韫:“依照母亲的性情,回家她不会悠然,我们也不会清闲,现在我们又有孩子,家中还要忙卫铆的亲迎礼,我在大理寺还有时日需要忙,接回家里跟从前不会有区别。”
谢宝因看着林圆韫抓着男子食指不放,哑然失笑:“夫人十月怀胎生下郎君,总不能让夫人一生都在宝华寺修行,家中事务也还有两位娘子在。”
怀中的林圆晕吮吸的逐渐吃力,咬不住那颗能饱腹的红果,急得哭了两声,小手松开,不再抓男子的手指,睁开眼睛,紧紧抓着母亲中衣襟边,圆溜溜的眼珠一直在看父母。
林业绥收回手,从炭盆边沿取回烤热的朱橘,垂下眼,漫不经心的剥着,淡淡说道:“明天我会派遣奴仆去宝华寺一趟,还是要看夫人自己愿不愿意回来,不然我们操心也没用。”
谢宝因明白男子的意思,颔了颔首,那时候是郗氏自己提出要去寺庙修行,与他无关,自然是要先去问。
看见林圆韫不肯再吃,她腾出手去拿侍女放在这里的巾帕,把还在继续泌出的奶水擦拭干净,想要去系衣的时候,突然有些力不从心。
林业绥把手中剥到一半的朱橘放在几案上,伸手把她中衣拢好。
只是转瞬间,怀里又传出哭声,林圆韫张着嘴,哭到眼泪汪汪的,这是还要再吃的意思。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办法,只能让她再吃。
看着吸吮着就不再哭的林圆韫,谢宝因想起白天陆氏的反应,问他:“母亲和高平郗氏那边是不是有什么隔阂,我看舅母好像不知道母亲去宝华寺修行的事情。”
虽然说高平郡和建邺相距数百里,但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只要那边对建邺留意过,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郗氏已经去修行了。
她记得三姊夫被贬谪外郡的时候,三姊是跟着一起去的,因为路途颠簸,不适应外郡,很快就生恶疾,虽然没有告诉谢家,但还是被范氏知道,送去许多药物才病愈。
而且郗氏去修行的事情,建邺的世家基本都知道,如果不是郗家对建邺这位女郎不在意,那就是因为知道男子处置了郗氏身边从高平郡带到建邺的老妪,怕殃及池鱼,所以充耳不闻。
依旧还蹲跪在女子面前的林业绥递了瓣烤好的橘肉到她嘴边,言语间尽是淡然:“这些事情我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在我五岁的时候,高平郗氏那边的人就已经不再和母亲来往,母亲这么多年也没有再回过高平郡,只是那位舅母每次回来建邺,都会来家里看母亲。”
橘子的香甜味弥漫在鼻尖,谢宝因张嘴咬住,随后由舌尖卷入口中,齿间咬破,温热的汁水爆裂开,只觉得满口沁甜。
听到男子的话,把心里的叹息声连同橘肉一起咽下。
郗氏的母亲是后来再娶的,家中还有两个异母兄长在,这些年又只跟同胞幼弟还有往来,大约不离其宗。
男子把余下的橘子搁在几案上,蹲跪的双腿已经开始变麻,站起身来后,便去了旁边的湢室。
*
林圆韫安安静静没多久,开始又咬又扯。
谢宝因痛到实在受不了,赶紧唤来乳媪,居室外面的乳媪听到室内女君的声音好像不对,双手收在腹前,低着头走进去,走到跽坐着的女君身边后,双膝跪下去,要抱走孩子。
但是女君神色又变了。
原来林圆韫又是狠狠咬住。
乳媪吓得立马想办法。
直到谢宝因唇齿间止不住的嘶出一声后,林圆韫才终于松嘴,但是嘴里没有玩的,同时也大声哭喊起来。
乳媪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背部,哄了几句,要出去的时候,看着女子胸脯:“女君要尽快用热帕敷。”
刚说完,她就感觉托着孩子屁股的手掌心一片湿热,又看着愁闷的女子,笑道:“娘子怎么尿了,看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怕女君生她气。”
谢宝因低头去看,眉眼慢慢不悦的蹙了起来,原来是被弄破了皮,可是抬头看见做了坏事的林圆韫,不仅自己先大哭着,还不管不顾的拉尿,心里郁结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散去了一些,只剩下无奈,笑着让乳媪带去沐浴。
乳媪发现女君脸色转好,赶紧低头退出去,又命侍女进去侍奉。
谢宝因这边才拿帕子热敷完,林业绥也正好沐浴出来,他们对看一眼后,女子匆匆收回视线,低头拢好中衣。
看到女子眼眸里覆的那层晶莹,原本要走去东壁的林业绥脚下微转,缓步到她跟前,蹲下身,低声询问:“怎么了?”
任谢宝因再怎么能够忍痛,前面也还是被痛出了眼泪,本来情绪已经好了,但是男子这么一问,又重新牵动起她妊娠完就难控的情绪,抬眼控诉:“你那女郎咬我。”
林业绥眉眼带了笑,温声顺应:“都怪我管教无方,日后我一定会好好管教她,绝不会再让她做出这样任性恣意的事情。”
“幼福要是还不能够消气,女债父偿也可以。”他轻轻抚过女子的鬓发,嗓音低沉,顺着这条藤,一步一步的煽惑道,“她能做的事,我也能为幼福做。”
前面侍女进来的时候,将干帕子一同送了来,谢宝因右手稍微伸出去就能拿到,跽坐的她在坐席上跪着,抬手去擦男子滴水的发梢,听到他后面半句话,不仅动作滞住,连呼吸和所思所想都停止转动。
林圆韫能做的事他也能做?
她夜里还会哺乳,是因为涨感难受想到这里,谢宝因瞬间赧红了脸颊,先前被他喂橘子吃的时候,本来就已经是在忍耐,现在又来这么撩拨。
林业绥做君子的问道:“幼福可想要?”
他又忍不住算计起来。
谢宝因赤诚的点头,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生完林圆韫的三个月来,男子因为顾及着她,所以也只是浅尝辄止过一两次。
林业绥温润笑着,成功了。
想起女子前面吃的那瓣橘肉,他从几案上重新拿了瓣橘肉给她,谢宝因像只温顺的猫儿,听话的只咬住一半,然后牙齿轻轻合起,包裹橘肉的那层皮便破裂开,汁水顺着嘴唇往下流。
男子俯身,认真把那些水渍吻去。
随后谢宝因的后腰抵在几案边沿,铜灯被放在地上,竹简散落,整个人也坐在比锦席稍高的案面。
男子埋首。
最后,变得泥泞滋积。
*
翌日日出时分,家中奴仆领命在巷道里备好车驾。
童官久等不来家主,赶去西边屋舍,站在庭院里问侍女:“家主和女君醒了吗。”
刚进去侍奉的侍女,停下点头:“家主已经醒了,只是女君还没有,家主命我们小声点。”
走去居室外面后,童官压低声音:“家主,车驾已好。”
林业绥盥洗完,不冷不淡的应了声后,去到东壁穿好平绣白泽的圆领袍,抬脚往外面走的时候,忽然顿住,往几案北面的坐席看去,上面恩好的痕迹过于多,出去命侍女进去把坐席换掉后,登车往建邺城外去。
*
车驾在梵净山停下,林业绥披了件黑色鹤氅裘,循着山阶,独自前往位于山腰处的宝华寺。
寺里僧人大约也是没有想到会有贵人突然来访,赶紧去喊来主事的师父。
身穿淄衣的禅师赶来的时候,男子正负手站在大雄宝殿前,抬眼看着里头的释迦牟尼金像,没有敬畏,没有所求,没有鄙夷。
深黑的眼眸里不起任何波澜,像是一滩死水。
世家不信佛,天子也不信佛,没有哪个贵人会信,以前有个极贵的人信,佛教差点就因此起来了,可惜那位死了,神牌现在还挂在他们寺庙里。
他叹了声,双手合十:“贵人突然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林业绥收回目光,只说了句:“林家大夫人。”
禅师立马便明白,引人前往。
*
寮房内,窗户四开,外面雾气波涌。
林业绥抬脚进去,拱手作揖,尽到孝道二字:“母亲一切可还好?”
刚做完早课的郗氏手上木鱼槌还未放下,听见母亲二字,面上露出一丝欣喜,缓缓偏过头,看了眼这个儿子,又往他身后看去,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的刻薄:“她没跟着你来?”
说完就后悔,只能干硬的敲了几下木鱼。
“幼福刚生完孩子,身体不适合受凉奔波。”林业绥早就已经习惯,只淡淡乜去一眼,“母亲同为女子,应当可以体谅。”
就这一句话,郗氏便无话可说了,她放下木鱼槌,闭上眼睛,拨弄了几下手上拿着的佛珠串,口里念了几句经文:“让她好好养身体,怎么也为你生了个孩子。”
林业绥忽然忍不住想笑,世上已经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母亲,幼福在她那里的价值原来只是生了孩子。
每逢年节,女子费尽心思命家中奴仆送来的那些节礼通宝,衣物炭木都不算什么。
要还是这样,回去又做什么。
听不到后话,郗氏想着自己哪里说错,可怎么也想不到,只好开口问:“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二郎要行亲迎礼,夫人身为母亲,应该回去观礼。”林业绥声音冷了几分,“幼福也心疼母亲独自在这里修行,昨夜跟我商量着接你回家,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
离家一年多,郗氏怎么会不想回去,但她知道谢宝因不能做主,当初是自己这个亲儿子送她来的:“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不重要,母亲怎么想才重要。”林业绥望向远处山峦,这里常年被云雾所笼,要是梁槐死在这里,比缈山更适合。
郗氏捏着佛珠:“我该怎么想。”
“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我们,现在博陵林氏已经开始起势。”林业绥踱步至窗边,拾起案桌上的经书,翻开瞧着,出口的话都是孝顺,“母亲从前也总是念着想要孙辈,现在也有了阿兕,要是回家了,也应该要把放手家中事务,念念佛经,百事不管,含饴弄孙就是最好的。”
他抬眼,笑问:“母亲觉得呢?”
郗氏觉得自己糊涂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那么轻易就听懂了男子这句话的意思。
这不是商量,这是要求她去做到的事,只有这么做,她才能归家。
林勉在世的时候,还是总说从安最像他,但是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像了,尤其是这城府深沉。
郗氏叹出口气,露出个欣慰的笑:“好,我都听你的。”
68☪ 有了嫌隙
去年十月开始下的雪, 到了今年二月才止住,五个月的雪,一旦有了消融之意, 两三日就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曾经侵袭天地间的白色, 再也看不见。
瓦檐缝隙间,也有雪水连绵不断的顺着滴落下来,打在廊外的芭蕉叶上,或是地砖泥土中,沉闷响脆的声音间错开来。
谢宝因在坐席旁边, 脱下高齿木屐,踩在席上, 先是单膝跪下,然后撑着书案,双膝并拢落在柔软的锦席上,足背着席, 两股紧紧贴着足跟,高耸的乌黑发髻间正插一柄云头篦,斜插两根白玉簪, 虽然还在养病, 但是没有憔悴下去,只是气色显得寡淡。
玉藻端着漆木平盘亲自进室内侍奉, 在案旁跪坐下来。
谢宝因伸手去拿放在最上面的竹简时,动作突然顿住, 眼里的思念缓缓流淌出来:“你让乳媪把阿兕抱来这里。”
玉藻把平盘上面的纹饰漆碗放在书案上:“只是两三日没见, 而且娘子有乳媪、保母照顾, 她们每天都来居室把娘子的情况禀给女君听, 不必过多忧虑, 女君先喝完药汤,等病愈就能见到娘子。”
最近化雪,刚开始有点回暖的天气又急转直下的变冷起来,今天还是三月十五,虽然说初十已经把娘子的满月礼办完,但是直到今天娘子才是真正诞生满三月,女君也刚生完三个月,身体看着康健,其实还是需要好好调养,才不会伤到根本。
再加上家中已经开始准备林二郎的亲迎礼,连着劳累几日,一时不注意就感染风寒。
谢宝因放下手里的竹简,端起手边的漆碗,用短箸搅着黢黑发黄的汤药,等把碗底那些沉底的药末翻起来后,直接一口饮尽。
玉藻双手捧过女子递来的碗,立马又从漆木平盘上拿出一张鼓鼓的干荷叶,她小心打开,里面是表面被撒着白色糖粉的干梅果。
苦水入喉,谢宝因抬手抵在鼻下,慢慢缓着,然后才伸手从散着芳香的荷叶中摸了一颗梅果,放进嘴里,用牙齿一点一点的嚼着,把前面的汤药盖了过去。
侍奉完女君喝药,玉藻把荷叶包起拿到平盘上,同时抬起膝盖,蹲在地上,再端起漆木盘起身要出去,看到炭盆里面已经只剩下灰:“我去命侍女进来添炭。”
谢宝因把竹简在书案上面摊开,突然想起了什么,出声喊住人:“你命人去问问家中老妪,瑞炭还有多少。”
元日的时候,天子赏赐内外朝官,其中除却有各种保暖的动物皮毛,其中三省九卿以及东宫、大王还另外赐下外藩进贡而来的瑞炭。
林业绥身为九卿之一,林家也得到一条,瑞炭长三尺,呈现炭青色,而且坚硬如铁,热气逼人,能烧十日不灭。
她记得冬日里面,自己和男子所居住的西边屋舍只用了一尺,东边屋舍那边当时也送了半尺过去,应该还有剩余。
玉藻端着漆木盘,低头领命,从居室出去就喊来侍女去问,然后又命人重新端炭火进去。
听见耳畔炭火发出的哔啵声,谢宝因偏头看去。
侍女低头端着炭火鲜红的炭盆放在离坐席五指远的地上,再把只剩微弱星火和炭火的铜盆端走。
身旁热意逐渐攀升,谢宝因也觉得温暖起来,收回视线,继续落在泛旧的竹片上面,逐字看着。
隅中时分的时候,家中老妪从居室外面进来,站在门口,先手贴着腹部,行礼唤人:“女君”
谢宝因轻轻颔首,然后说:“有什么事。”
老妪走上前,因为女君跽坐在席上,为尊敬和不僭越,脑袋始终都微微低着回话:“女君问瑞炭的事情,我特来禀告。”
谢宝因右手落在竹简上,笑道:“最近家中事忙,怎么还亲自来。”
老妪依旧站得笔直,两只腿并拢,掌心紧贴着腹部,不敢乱半点礼数:“女君问事,不敢怠慢,瑞炭剩有一尺多,不知道女君有何用处,我这就去取来。”
谢宝因伸出右手,置于炭盆上取暖,眼睛却盯着竹简:“夫人在宝华寺已经修行完,今天就要归家,虽然已经是三春之季,但是这两天的阴寒实在过重,我都已经病倒,更何况是夫人。”
林业绥前几天去完宝华寺回来后,便说郗氏愿意回到家中,只是想要等三月十五在寺庙中烧完香再回。
她淡淡命道:“你现在就拿着瑞炭去夫人的屋舍那边,命家中奴仆赶紧烧红,放进夫人居室里面,顺便再看看屋舍收拾得怎么样,还有今天室内燎炉中的焚香不准再用前几天的那味重香,选淡雅清香。”
老妪再低头,领命离开。
等老妪走后,谢宝因继续看阅起面前的经典,中途想了下三天后林卫铆行亲迎礼的事情,等抬起头,身旁的炭火又变成一堆灰,浅浅的寒意开始聚拢。
玉藻进来奉汤,看到炭盆,边把白陶碗放在女君左手边,边说:“我这就去命人来换。”
谢宝因看着漏刻,已经日正时分,她卷起竹简:“不必换了,你先去看看阿兕有没有醒,要是醒来,让乳媪给她穿好衣服,准备跟我去见见她祖母。”
玉藻听到女子要亲自去,当即劝阻:“女君还没有病愈,室外又那么阴寒,要是再受冷,身体就不止是药石能医治的。”
室内炭火一直不断,谢宝因觉得喉咙干涩,把竹简束带捆好后,左手端起白陶碗,抬臂饮汤,随后言道:“疾医说用完今天的汤药就不用再喝,明天就病愈,今天出去也无碍,而且夫人去宝华寺修行一年多,终于归家,我身为儿妇与家中女君,要是不去,夫人心里会不好受。”
郗氏在做郗家女郎的时候,已经看够其他世家娘子的白眼,一直被疏远,所以最不能看到别人不尊敬她,然后又待她冷漠,自己身为儿妇,还是博陵林氏的宗妇,治理家中与宗族的事务,博陵林氏的子弟与家中奴仆、郎君、娘子都要尊她,今天不管自己有什么缘由,哪怕是病重到不能起来,郗氏只要没有看到自己在,心里都会认为是她不敬姑氏。
玉藻明白事情严重,退出居室后,马上去林圆韫所住的居室。
等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女子从室内走出,腰间佩戴着白玉杂佩,身前曳地裙摆落在重云履上。
乳媪知道女君这几天想女儿,也赶紧抱着林圆韫去到女君面前。
谢宝因伸手轻轻触碰着孩子白软的脸颊,眼睛里终于有了笑意,像是日光被揉碎撒进了她眼里,明亮又温暖。
抚摩几下,她又命令乳媪先带着林圆韫去郗氏的屋舍中,然后自己携着奴仆去了家门口。
走到临近巷道的门口,碰到林妙意、林却意、林卫罹、林卫隺几个在家里的郎君娘子一起前来,王侧室和周侧室也不敢怠慢郗氏这个正室夫人,全部都在这里。
几个郎君娘子抬臂向长嫂行肃拜礼,王侧室与周侧室也行揖礼。
尽到礼数,林却意迫不及待地走上前:“长嫂,阿兕呢。”
谢宝因笑了笑:“已经在母亲的居室里等着。”
林却意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家中奴仆跑到女子跟前,禀道:“女君,夫人的车驾已经来到巷口。”
谢宝因点头,等听到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后,半刻不到,淄车已经缓缓驶到门前。
家中奴仆已经跑下台阶,走去车凳前面,搀扶着妇人下车。
林却意看见很久没有见到的母亲,高兴得跑上前去:“母亲终于舍得回来了。”
郗氏慈爱的点点头,看着这个自小体弱的小女郎,不仅长高,而且还丰腴不少,她又扫了眼门前的女子:“你长嫂接你回来家中是对的,相貌比之前还好。”
然后走上台阶。
妇人一身庄重的上襦下裙,还有浓重的佛香。
谢宝因微微低眉垂眼,温顺的喊了声:“母亲。”
林妙意、林卫罹几人也立马跟在长嫂后面喊妇人。
等女君、郎君和娘子行完礼,王侧室和周侧室才低头行礼喊夫人。
看到家中的郎君娘子还有夫君的侧室都在,郗氏满意点头,随即应了一声“嗯”,再走过女子,径直走到自己生的四郎林卫罹面前:“四郎也壮实不少。”
随后是林妙意,妇人也和善笑道:“三姐的相貌也越来越雅致,你长嫂应该也开始你议婚了。”
郗氏以正室夫人和母亲的身份,存问了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除了林妙意担忧的看向自己长嫂。
谢宝因露出个从容的笑,泰然处之:“门口寒冷,母亲还是先回居室去,侍女已经在那里燃好炭火。”
郗氏不冷不淡的应了声,说了句“我都听你的”,然后一手拉着林却意,一手拉着林妙意进去了。
王侧室和周侧室最怕面对这个正室夫人,更加没有什么话能跟郗氏叙,所以先行离开回自己的住处了。
林卫罹和林卫隺是儿郎,说不上夫人女郎间的话,加上还要进学,拱手行礼离开。
等郗氏走后,谢宝因站在门口命令了几句家中奴仆,随后转身去郗氏的屋舍。
走到郗氏居室外面的时候,便听见妇人在笑道:“你长嫂的能力谁也比不上,她嫁给你长兄后,家中一应事务都被她治理得很好,连我都要敬仰起来,渭城谢氏的女郎名不虚传。”
转瞬又说起其他的:“我们六娘以后可要心存善念,不要乱杀生,三娘也要记得我说的,要为家中子弟祈福。”
谢宝因止住脚步,站在兰庭阶前,缓缓转过身,仰首看瓦檐间滴落下来的雪水,默默听着的同时,唇角勾起一抹笑,垂落在身侧的掌心伸出去,接住那水滴。
一下一下,砸得生疼,砸得掌心发了红。
当年发生的事情,没有人比林妙意更清楚是为什么,所以听到妇人后面的话,立即明白妇人是在暗着指摘长嫂,赶紧转移注意。
等室内开始聊起其他的事情,谢宝因弯起个灿烂的笑,进去居室,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听见过前面郗氏说的话,双手放在腹前,面色如常的与跽坐在席上的妇人说道:“母亲归家路远,不知道要不要命疱屋去做些饭食端来。”
林妙意朝女子看去,唇角的笑和往常一样,但愿是没有听见前面的话,她虽然不知道这个从来都不喜欢自己性情的嫡母为什么一回来就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但是知道妇人心中肯定和长嫂之间有了嫌隙。
“还真觉得腹中有些恐。”郗氏笑着点头,“有些想念你刚嫁来林氏时,给我做的那道雪霞羹,不知道疱屋会不会做。”
这是想要她亲自去做。
谢宝因眉眼笑开,从端着漆木盘的侍女那里双手端过漆碗,然后在妇人旁边跽坐,亲自奉汤:“疱屋那些人会,母亲要是爱吃,我命疱屋天天做。”
郗氏一句话都没有应,视线没有任何偏移,一眼也不看旁边的女子,直到过了很久,才伸手去接漆碗,对女子说的话,有些提不起兴致的应了声,片晌又道:“圆韫在哪里,抱来让我看看。”
妇人接了汤,谢宝因双膝离地,缓缓起身,走去居室门口,命侍女去疱屋,又命另外的奴仆让乳媪来这里。
乳媪就在旁边居室,很快就来了。
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孙辈,还是盼了好几年的,郗氏就算是再不喜欢女子,也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悦,欢乐的一直看着,好像还不知足,又从乳媪那里小心的抱过。
林却意也跑过去看。
“大郎说是你主动提到要接我归家,你确实有孝心,我也老了,现在又做了祖母,不想再管家中事务。”抱着孙女的郗氏开口感叹,“在回建邺的路上,我还遇到袁二夫人就是二郎新妇的母亲,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现在有了孙女,我也不去修行了,在家中含饴弄孙。”
妇人亲口跟别人说不会再去修行,为的就是防止日后林业绥再送她离家。
谢宝因浅浅笑着:“母亲一年前就不应该去修行,在家中也是一样的,去宝华寺那么远的地方,反而让我和家主担心,庆幸已经归家。”
看见女子不管怎么样都是波澜不惊的相貌,郗氏收起笑:“家中事情多,你就先去治理,圆韫我帮你照顾。”
谢宝因看了眼乳媪,要她好好照顾林圆韫。
乳母也看懂女君的眼神,赶紧低头,表示会尽心尽职。
“那我不再烦劳母亲。”
离开妇人所住的屋舍,一直屏息谨慎的谢宝因吐出一口气,垂眸看着被水滴砸过的掌心,嫣然一笑,然后朝西边屋舍走。
*
日昳时分刚到半刻,林业绥就登车归家。
裴敬搏有些奇怪的看着男子离开,自从开始处理积压的案宗,林廷尉就很少会在天黑之前归家。
而童官知道今天是夫人回府的日子,他们家主一定会提前归家的,所以早就已经把车驾停在大理寺官署外。
见到家主阔步走来,他赶紧放好车凳。
林业绥踩上凳阶,几步上车,弯腰入了车舆。
回到长乐巷的时候,童官看了男子,马上问家中的奴仆:“夫人归家了吗。”
奴仆看见家主归来,赶紧行礼:“夫人在日正时分就回来了,女君、郎君和娘子都出来相迎,随后女君和两位娘子就跟着去了夫人所住的屋舍。”
林业绥乜去一眼,静默着迈步。
童官赶紧跟上:“家主!”
“去夫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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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相依看书
谢宝因独自走回所住的屋舍外, 她脚下走得极其缓慢,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心不在焉,明眸也黯淡。
听见庭院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 微微抬头朝翠竹遮挡的屋舍里面望去,嘴角泛起笑意,自嘲的叹出口气,径直入内。
只是走了这么久的路,还没有彻底病愈的她只觉得脑袋一时有些昏痛发涨。
谢宝因站在原地, 缓了缓,随后抬脚继续走。
玉藻从疱屋出来, 看到女君回来,往屋舍门口看了好几眼:“娘子和乳媪怎么没有跟着女君一起回来。”
谢宝因站在居室门口,垂下虚扶额头的手:“还在夫人的屋舍里。”
玉藻察觉到女君身体不舒服,赶紧走过去:“夫人有没有为难女君。”
谢宝因目光滞泄半刻, 然后不着痕迹的瞥向别处,言笑道:“夫人是吃斋念佛的人。”
玉藻叹出一口气,虽然是吃斋念佛的人, 但是就怕心里面还记恨着前年李秀姑、妇的事情, 她东张西望的往四周看着,看见庭院里面没有侍女在, 小声问道:“夫人那时候既然是自愿去宝华寺修行的,也不想看见女君, 为什么还要再请回来。”
“袁二娘子就快要嫁进博陵林氏, 按照礼数, 堂上要有父母在, 舅氏虽然已逝, 但是姑氏还在,如果姑氏连亲迎礼不愿意回来,袁二娘一生都不能释怀,我既然是家中女君,林氏宗妇,也是她未来的长嫂,更加不能让她刚成新妇就觉得姑氏不喜欢自己。”谢宝因低声说道,“而且更加要顾及礼数,不能让其他世家夫人说我治理家中事务,操办叔弟的亲迎礼,却连最简单的礼数都不明白,见笑于大方之家。”
亲迎当日,新婿登车去女家迎回新妇,舅姑要在家门前相迎,亲迎礼过后,新妇还要夙兴舅姑,就算舅姑已逝,也要三月后亲祭家庙,不然这门婚事就是不作数的。
请期那日,袁家二夫人就已经在暗地里询问过礼部宾者关于郗氏去宝华寺修行的事情,想知道能不能赶在三月十八前归家。
袁家怎么会舍得自己女郎受委屈。
谢宝因走进居室,脱下重云履,裙摆重新垂地,然后穿上木屐走去室中央的几案旁,疲倦的单膝跪下,再用双手扶着案面,慢慢把双腿折叠起来:“这一年半载来,你性情不是已经变好,怎么现在又犯起从前的弊病。”
跟着进到室内的玉藻知道自己说错,两只手紧紧交握在腹前,脑袋整颗垂下,言明自己的心迹:“我看女君病还痊愈就出去,前面回来看着身体也不舒服,日后又要战战兢兢,担忧女君会成心疾。”
谢宝因看见案上的博山炉里没有青烟飘出,伸手拎起炉盖,用香箸拨出一个浅坑,又伸手从锦盒中取出一粒香丸,夹着放进去,再用滚烫的香灰半埋好,看着渐渐升起燎烟的博山炉,她笑道:“那天胡僧送给阿兕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他说智慧无量,身心自在。智慧无量只要自己勤勉努力,开智就不是什么登天的难事,所谓至诚则金石为开。但是身心自在又谈何容易,只要在这人间一日,就没有人能够身心都变得逍遥自在,不止是我,谢家的母亲以及所有世家夫人都有自己不能说出口的心事。除却宗妇,士族的子弟也不能逍遥自在,你看六郎他逍遥了吗?身为博陵林氏家主的郎君又逍遥了?你也有自己的苦楚。”
郗氏一归家就对林妙意几个娘子郎君显露出自己的慈爱,不过就是为了故意冷淡她,要让自己这个林氏的宗妇知道身为姑氏的她心里有怨愤,并且对她这个儿妇不满。
其实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就是一些冷言冷语的话,或者刻意疏远,她如履薄冰十九年,如果连这个都不能听,又怎么能够治理家中事务。
在她下定决心要出手解决掉李秀姑妇的时候,已经不再想着自己能够让郗氏喜爱,现在郗氏回来,她尊敬侍奉着就行,既是为了礼数,也是为了全孝道二字。
谢宝因合好炉盖,接过玉藻递来的巾帕,轻轻擦去不小心沾染到香灰:“做女郎、做宗妇,现在这些事情都无法避免,你以为我是从小在家中是听着好话长大的吗,遇到有人不喜欢自己就要大哭一场,怨天恨地。活这么久,总有自己让不得如意的事情和人,我只知道做自己应该做的,身为女郎,我侍奉父母,身为宗妇,我治理家中事务,身为儿妇,我侍奉舅姑。我只想做到孟轲所说的那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至于其余的,随我的意去活。”
阅看经典竹简就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件随她意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是她努力去做好谢氏女郎才能遂愿的。
谢宝因声音变得极轻:“要是就因为这些事情变成心疾,那我早就已经死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玉藻被惊吓到,赶紧跪地伏下:“女君千万不要这么说。”
谢宝因视线落在这个侍女身上,静默很久以后才不冷不淡的开口:“你是跟着我从谢氏来的,我今天也把心里话都跟你说了。”
她什么都不怕,只怕郗氏想要把林圆韫从她身边带走。
玉藻知道女子的意思,自己要是再这样下去,在女子那里就再也没有退路留给她,虽然只有额头抵在手背上,但是她却觉得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落在了上面,压得手疼,她开口标志[1]:“我要是再不知轻重,女君尽管处置我。”
谢宝因称心点头:“不必伏跪我。”
玉藻这才敢从地上起来,站好后,两只手按着腹部,低头出去。
*
位处北面的屋舍中,母子二人相处还算是融洽。
跽坐在堂上西面坐席的林业绥起身要离开的时候,看了眼抱着林圆韫的乳媪。
郗氏察觉到男子的眼神,虽然心里瞬间就变得不满,但是想到他去宝华寺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又谈笑道:“她母亲日正时分把孩子抱到我这里来的,而且我这做祖母的第一次看到自己亲孙女,你还不让我们祖孙俩多待待了?”
林业绥沉默着打量了妇人几眼,凛然开口道:“阿兕夜里会哭奶,只认她母亲。”
“日入时分我就让乳媪抱回你们那里去。”郗氏一幅不堪其扰的样子,像是不愿给帮忙带孩子的姑氏,“归家第一夜,我还想睡个好觉。”
随后去逗弄兕姐儿,只听咯咯的笑声。
“母亲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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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屋舍的居室中,中央几案前,谢宝因在这里跽坐已经很久,中间侍女担心这位女君会觉得劳累,进来把凭几放在其身后,半圆的木头把她整个腰身圈住,炭火也已经换了两次。
但女子浑然不知,竹简看得入迷,被压着的双腿一次也没有动过,应该早就麻到没有知觉了。
侍女端着炭火成灰的铜盆要再次退出去的时候,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女君稍微动一动,不然腿脚血液不通会出大事的,她正要开口的时候,看到居室门口进来的人,赶紧行礼,低着头从这人身边走过,离开室内。
忽然感觉被黑影所笼罩。
谢宝因仰头往身后去看,唇角渐渐弯起。
男子只穿着白绢中衣,外面披着黑金纹样的鹤氅裘,发梢还有湿意的黑发散开来,他立在女子坐席凭几的后面,微微垂头注视着妻子。
谢宝因问了句:“郎君怎么归家这么早。”
林业绥绕过她,走去旁边的坐席踞坐着,用木棍把豆形铜灯里面被油浸润着的芯绒挑在边沿:“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被他这么一提醒,谢宝因扶着凭几往身后的窗牗和居室门口看过去,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已经变得黯淡下来,侍女也不知道什么进来把灯盏也给点好。
林业绥长臂伸过去,掌心覆在女子垂着不知道有多久的脖颈上,温和开口:“疱屋已经把晚食送来,先用食。”
谢宝因点头,想要直起上半身,但是很快臀骨又重新压了下去,她看向男子。
林业绥看见妻子无助的眼神,拧眉不解:“怎么了。”
谢宝因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腿麻了,郎君能不能出去叫个侍女进来。”
以前在谢家的时候也因为看书痴迷,久坐导致被压的双腿血液不通,侍女揉了很久才好,最严重的一次还请了疾医来治。
林业绥轻笑一声,从席上起身,重新走到她身后,弯腰把凭几拿开后,屈膝直接箕踞下去,把人圈入怀中,横在腰间的手用力,稍稍抬起她后,同时用手穿过膝弯,把弯曲的双足伸直,温厚的手掌轻重缓急的揉捏着:“可要去请疾医?”
被按压的小腿逐渐开始有知觉,谢宝因摇了摇头,整个身体也都放心的靠在男子胸膛里。
*
用过食,谢宝因便去沐浴了。
林业绥踞坐在居室坐席上,有些感到无趣的拿起女子摊开的竹简阅看着,发现里面竟然是以往历代皇后的生平。
谢宝因从湢室出来,回到居室后,拿着干巾走到东面席地而坐,看见自己前面看的竹简在男子那里,笑道:“郎君也喜欢看这个?”
这卷竹简类似于《春秋》《左传》之类的史书文学,在遵循史实的前提之下,又详细刻画其中人物性情,比如在本朝的史书中,关于太.祖皇后只用短短百余字便记载了一个女子帮助寒门丈夫四处周旋拉拢人才,最后被俘虏七年,直至统一才得以与丈夫儿女团圆的故事,但是在这里却用了极大笔墨来描写太.祖皇后所遭受的侮辱和身心上的痛苦。
林业绥从容自若的放下竹简,手肘落在凭几上,撑颔,好整以暇的瞧着女子:“我爱看的书,多的是幼福不知道以及”
他玩味道:“不能知道的。”
谢宝因笑睨一眼,不再跟他说话,正要抬手擦头发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但是顾及着男子在,想了想后,还是站起身,去居室门口询问侍女:“阿兕回来了吗。”
林业绥在室内听到女子的声音,处之泰然的看起竹简来。
侍女低头回禀:“乳媪在日入时分就带着娘子回来了,只是女君看书入迷,娘子也睡了,所以才没有来女君和家主的居室,现在要不要去叫乳媪抱来?”
谢宝因回头看了眼室内放置的漏刻,已经快要黄昏:“不用。”
然后放心回去。
看见女子重新跽坐下来,林业绥放下竹简,顺手握住她手,夺走干巾,抬手擦着她柔软的发丝,问道:“阿兕今天去了哪里,让你这么着急问她有没有回来。”
谢宝因愣住:“郎君听清了?”
她明明还特地去居室门口问的。
林业绥敛眸,他当然没有听清楚,只是想到白天,稍微动脑就能猜到,但是面对妻子所问,还是笑着嗯了声。
谢宝因也只好笑着跟他说道:“母亲看见她很欢乐,又是第一次见,所以留在母亲的居室,因为怕阿兕夜半会哭闹,让夫人不能好好歇息,所以才着急问。”
她说完,抬头去看男子:“郎君归家后,还没去见过母亲?”
林业绥低头笑起来,把今日行程老实交代:“归家后到坐了半刻,然后就去了书斋,回来看你那么认真,便先去沐浴了,再是喊你用食。”
那就是知道林圆韫在郗氏那里,怎么还来问她。
谢宝因不免嗔目:“那你还问我。”
林业绥把女子发丝慢慢擦到半干,明明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对自己说真话,却连理由都懒得编,只说:“忘了。”
他当时是想要把林圆韫带回来,但是自己不能时时都在家中,何必叫女子日后难做。
刚说完,侍女来到门口:“女君,汤药已好。”
林业绥开口令道:“进来。”
侍女端着漆木盘,低头走到几案旁,跪坐下去,把木盘上面的漆碗放下后,又低头立马离开。
擦完女子头发的林业绥也起身去横杆处归置干巾。
谢宝因则捧着漆碗,一口饮尽温热的汤药,要自己嘴角药痕的时候,男子走过来,先一步弯腰为她揩去。
林业绥收回手,在北面坐下后,忽然问了句:“苦吗?”
谢宝因稍怔,直直向男子看去,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她只当是问汤药苦不苦,随即轻笑摇头:“吃多就不觉得苦。”
她这么聪慧,怎会不知道。
林业绥拿书的间隙,抬眼看过去,笑着吐出二字:“过来。”
谢宝因把药碗放下,从席上膝行几步到男子面前,先发制人的说起别的话:“听说陛下想要让三大王乘步撵上朝,三大王拒绝了?”
前些日子,三大王李风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走在路上竟然被路面上冻成冰的积雪滑倒,摔断了腿,缠绵病榻很久,一能起来,便开始上朝。
只是现在走路依旧有些跛,恐难好全。
要是认真一想,三大王断腿的前面两天,刚得到天子命其统领三千屯兵的恩泽,就这一样,便可抵消七大王过半的圣眷。
三大王的这场灾难,怕是被人有意为之。
如此看来,天子要效仿陇南赵氏,即使三大王没有要争位的心思,无法配合他,但是只要天子对第三子表露出稍微的宠爱,郑氏自己就会慌乱起来。
可是这一出,也会让三大王处于利刃之下,招来各方注意,而且天子虽然宠爱三大王,却并不眷爱郑贵妃,宫中还是以贤淑妃最得圣眷。
天子究竟是想要两虎相斗保住东宫,还是要借此招保住七大王?毕竟七大王唯一不能让天子满意的点就是他出身昭国郑氏。
大约是三大王与七大王过于显眼,太子就好像已经销声匿迹,没有人再去在意。
唯一能够值得说的消息就是东宫那边在去年九月新诏封了几个世家女郎为良娣、良媛和昭训,虽然都是末等世家的女郎,但是其中良娣和昭训都先后有了身孕。
林业绥低头看着案上的《坐忘论》,又牵过女子的手,手指轻轻挠着她掌心:“步撵是帝王所用,而且百官车驾都不能进阙门,要是不拒绝,就是真的有了僭越之心。”
虽然这是天子给的恩泽,但是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要易储的信号,就连统领三千屯兵也是,各处宫门共有三万屯兵,屯兵又关乎宫城安危,从来都不轻易交权出去。
在太子之前最先焦急的必定会是郑氏大淮房。
天子的这盘局,已经开始了。
手心被他挠着,却是心间在搔痒。
谢宝因视线放长,去看男子在看的竹简,只隐隐看到句“抱元守一,至度神仙,子未能守,但坐荣官”,这好像是论成道之法的。
林业绥见女子想看,嘴角噙着笑,长臂环住她的纤腰,直接把人带到怀中,指腹不经心的握着她手,揉捏着软软的指腹。
两人就这么相依在一起。
谢宝因看了几句,心也跟着静下来。
*
李风从长生殿出来,又被天子遣去了郑贵妃殿中,说什么他摔断腿后,贵妃日夜担忧,身为人子,应该去报一声平安。
要是真的担忧,又何必去给天子吹耳旁风,嘴上说他身为大王,理应为帝王分忧,不该赋闲在家,心里却是打得别的算盘。
迈入殿内,跛着脚的李风还没有开口,郑贵妃看见自己儿子现在的情况,先哭起来:“我是郑氏的女儿,三郎恨我吧。”
她和郑洵善都没有想到郑彧和李毓竟然敢这么快就下手。
“我不恨阿姨,只是阿姨也不要再指望我们之间能有母子温情,说到底你我也算不得是母子,不过借你肚皮来这世上一遭。”李风淡漠非常,这腿虽好不全,可只要慢些走路,与寻常无异,他没有什么怨怼,“改日我就会上书回洛阳去。”
郑贵妃抹去眼泪,只说:“陛下这么不喜东宫,贤淑妃又记恨太子咬她之仇,要是真的让七大王来日即位,怎么可能会放过太子?”
其他人不知,但是她知道,三哥和太子情同至亲手足。
太子愿意为这个弟弟放血治病。
三哥曾经也是天子所爱的儿子,只是不顾劝阻的为太子说话才被贬斥去了洛阳,很多时候她都怀疑这个儿子怕真是从哀献皇后腹中出来的。
李风摩挲着指腹,忽然笑道:“你们要争便去争,扯大哥做什么?”
*
日出时分,在林业绥离家后,侍女才端水进居室去侍奉。
谢宝因踞坐在临窗的坐床上面,斜侧着什么,趴在凭几上,透过大开的窗牗看着庭院的景色醒神,自从平旦时分被男子弄醒就睡不着了,还说什么让她睡她的。
侍女把铜盆、平盘放在矮床上,浸湿巾帕后,双手奉巾,恭敬喊道:“女君。”
谢宝因回过神来,坐正身体,盥洗过后,出声命道:“让李媪到东堂等我,我去完夫人屋舍就过去。”
侍女端起矮床上的东西,低头应下,退出去。
转眼间,乳媪也抱着林圆韫来到她这里。
谢宝因本来想要先去更衣再抱,但是林圆韫已经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在看她,难以抵挡的她只好先伸手去抱,随后便有一只小手来扯她胸前中衣。
她皱起眉来,抬头问乳媪:“今天还没喂过羊奶?”
乳媪立即反应过来,笑道:“喂过了,只是娘子吃得少,可能是娘子想女君了。”
话音刚落地,林圆韫就因为吃不到奶,直接张嘴哭起来,小手还攥扯着衣物。
谢宝因只好解开中衣哺乳,看到她马上就偃旗息鼓,还吮吸得香甜,无奈的用指腹轻轻摸过孩子鼻头,哑然一笑:“你哪里是想我了?”
被摸鼻头的林圆韫咧嘴笑起来,乳媪和室内等着侍奉女君更衣的侍女也不禁跟着一笑。
等喂完林圆韫,谢宝因撑着凭几起身,更好衣,穿好平履,发髻上斜插与正插好宽玉钗和玉篦后,不放心的和乳媪说道:“要是有人来这里要带走娘子,你先命人去找我,不要越俎代庖。”
乳媪略显为难的问道:“要是夫人”
走到庭院里面的谢宝因回头冷冷看着:“家中女君是我,林氏宗妇是我,女郎的母亲也是我。你要明白,在这家中我能够保住你,但是旁人却未必能够从我手里保下你。”
乳母想起前年的事情,赶紧低头应是。
*
来到北面的屋舍,谢宝因远远就看见有个侍女从居室那边跑来,两交叠腹部,低头行礼后,立马就双膝跪下,伏地请罪:“禀女君,夫人现在还在念经,命令不准任何人去烦扰。”
郗氏归家后,所住屋舍侍奉的奴仆还是之前那些。
谢宝因垂下视线,不冷不淡的看着这个上半身已经快与地齐平的侍女,很快也就认出她是近身侍奉妇人的侍女桃寿,心里知道什么是好坏,人也善良,当年吴媪那件事也已经竭力规劝妇人。
她无意去为难一个侍女,弯起个浅笑:“起来吧,母亲既然在念佛,我在外面等等。”
知道妇人是有意要为难这个女君的桃寿瞬间松了口气,把额头从手背上离开后,慢慢直起上半身,再从地上站起,行礼离开。
谢宝因站在兰庭的台阶前,默默听着室内的经声。
快两刻过去,郗氏终于念完经,随后又喊人侍奉用食,等用完后,慢吞吞的盥洗荡口才愿意见儿妇。
谢宝因从庭院进去居室,看见妇人端坐在北面坐席上,她端过侍女手里的热汤,走过去奉上:“不知道母亲昨夜睡得好不好。”
“自己家中,睡得自然是比那寺庙里面好。”郗氏故意磨蹭半瞬,然后才去接过汤盏,低头慢悠悠的饮起来,始终没有开口说让女子坐下之类的话,随后似笑非笑的说道,“家中事务繁多,又有二郎的亲迎礼在即,真是辛苦你还记得来我这里省视,虽然本来是应该体谅你,不要再前来,但是想着有你能每天都来陪我说话也挺好。”
谢宝因垂眼,自顾自的在坐席上跽坐着,从容笑道:“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2],都是我应尽的礼数。”
只是礼数。
郗氏把汤碗放在几案上,弄出不小的动静:“圆韫可来了?”
谢宝因抬头,坦然与妇人对视,说得进退有度:“我来母亲这里的时候,她刚吃完睡下,母亲要是想见,等日正时分过去,我就命乳媪抱来母亲这里,只是没多久恐怕又要哭奶喝。”
郗氏静默许久都没说话,脸上算不得好看,之后断断续续说上没几句就称自己累了。
*
谢宝因从郗氏那里离开,又去往东堂。
李媪看见女君前来,低头迎上去:“二郎亲迎礼所需要用的东西,我都按照女君所说,不同器皿祭食都分出类别,再命不同的人来负责,确实比平时要快。”
谢宝因慢下脚步,从西面上阶:“我以前在家中的时候,母亲治理这些事务就是这样做的,我只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3]’。”
这几天她都在居室养病,对于家中事务只引导两句,具体的都让这些奴仆去办。
跟在女子旁边走的李媪尴尬笑笑,苍白的补了句:“那也是女君聪慧。”
谢宝因神色浅淡,上阶后,径直步入堂上,这里面放置的都是些后日亲迎礼上所要用的礼器,必须慎重,在粗略扫视一眼后,她肃然问道:“东西都周备了吗。”
李媪马上认真起来,但是不敢把话说死,给自己留下余地:“我都是按照女君所给的礼账准备的,还需要女君亲自看过,要是有缺失,我再补上。”
谢宝因颔首,然后走过去把堂上的器皿都看过一遍。
当日在林卫铆的居室门外,鼎中要盛放的一只去蹄豚,各一对的肺脊、祭肺,十四尾鱼,除去尾骨的一对腊兔,还有用来煮汤的肉,醯酱、肉酱、黎稷,以及酒樽、酒爵以及酒勺等礼器器皿。
看完后,她往旁边伸过手去。
李媪立即把帛书交到女子手中。
谢宝因看着礼账,核实无错后,叠起帛书,又问:“二郎去袁家亲迎时,要带着送去袁家的布帛和鹿皮可都周备了。”
见到器皿祭食无误,李媪松下口气,然后更加谨慎:“因为那些都是后日要由二郎亲自带去袁家的,我忧虑放在别处找不到,又忧虑和祭食放在一起会有味道,所以命人放在旁边。”
随后亲自引女君去看,只见几案上面摆着三四个漆木平盘,上面盖着巾帕遮尘。
李媪亲自掀开,平盘里放置着黑、红两色的布帛各五匹以及两张鹿皮。
谢宝因垂眸看了几眼,但是心里忧思越来越重,不放心的弯下腰,把布帛与鹿皮都谨慎的把每一寸都摸过,发现没有勾丝破损才安心。
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站在堂前被外面日光给晃到,她抬手遮眼,脑中也忽然闪过什么,遮挡的手缓缓垂下,往回走了几步,立在漆盘前,思忖着拿起一张鹿皮,严谨的去摸白色的梅点处。
李媪不由得紧张起来,侍立旁边:“女君,可是鹿皮有问题?”
谢宝因闻言,只是浅浅一笑,不置一言,随后拿着鹿皮徐步去到门口,放在日光下看,终于看到有一处梅点的颜色不同其他,因为她双手常年养护,指腹无茧,所以一摸就能感觉到上面有着不太明显的针脚,刚好绕成一小圈。
她五指渐渐收拢,眸中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面有愠怒。
“鹿皮都经过哪些人的手?”
【📢作者有话说】
[1]标志(立志。)《南齐书·高逸传·明僧绍》:“ 齐郡明僧绍标志高栖,躭情坟素,幽贞之操,宜加賁饰。”
[2]《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3]《庄子·田子方》:“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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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鹿皮被烧
李媪被这话问得愣住, 有些不明其因。
谢宝因轻吐出口气,神色很快就恢复如常,卸掉一些手上的力气, 松开这鹿皮, 垂眸看着被自己抓皱的地方,指腹不急不缓的抚平,唇瓣隐隐带着几缕笑意。
转瞬。
她抬头,扫过去,顺手将鹿皮递给站在一旁的侍女玉藻, 在揉碎的日光下面,女子的明眸却渐渐冷了下来, 再也看不见往日的仁爱:“送张被烧过的鹿皮给袁家,难道你是要博陵林氏被人耻笑?”
这话刚说出,最先有反应的是双手从女子那里接过鹿皮的玉藻,她以前在谢家的时候, 女功就很好,闻言就立即低头仔细观察起来。
女子忽如其来的冷声质问,李媪心里突然慌神, 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谢宝因以上位者的姿态看了她一眼, 里面是不悦和愤恨,她转身走回堂上, 徐步到北面朝向门口的坐席上,屈膝缓缓跽坐着, 望向前方的眸光依旧让人寒战。
玉藻捧着鹿皮很久, 还是看不出这鹿皮究竟是哪里被烧过了, 最后她学着女君那样, 举到日光下面去, 半刻不到就马上惊呼出声。
她知道李媪因为自己小女的事情,对待女君十分忠诚,所以这突然起来的冷声诘问,一定会让这个老妪心里多想,但是家中事务繁多,在女君的心里,每个人每件事都要她这个老媪重要。
玉藻不想女君失去这位忠诚的奴仆,主动跟老妪说道:“鹿皮梅点这里的地方是被人用极细的鱼线另外缝补上去的,所补的皮也是其他与鹿皮相似的动物皮毛,看着很像,但是在光下面仔细看,就可以看出颜色比纯正的鹿皮要淡。”
李媪听到侍女的话,脑袋里面嗡嗡的直响,赶紧回想着最近几天的事情,想要纠举出究竟是哪里出现的问题,但是不管她怎么想都想不到,并没有哪里是有问题的。
两家姻亲一直都是最重要的礼事,尤其是这纳币,挣得是家族在建邺的声誉,曾经有世家亲迎,因为当时鹿皮极其难得,所以就用其他的动物皮毛东拼西凑,再找到技艺高超的工匠缝制起来,伪装成鹿皮送去女家,在事情败露以后,很快就成为士族讥笑的对象。
听说最后不仅两家的婚事不再作数,就连那世家子弟的父亲也彻底失去颜面,自己上书请求调离建邺,一家人都跟着离开了,所以自己治理事务的这些时日,她半点都不敢松懈,生怕被家主和女君降罪,到底是哪里被给乘人之危了。
很久都没有听见老妪的声音,谢宝因也只是耐心的坐着,静静的看着前面低着头的老妪,双眸因为半阖着,所以变得细长,就好像是神龛上那庄严的神佛,即使看不出情绪,但是自有威严:“命人去把那些要送去袁家的东西全部都重新拿出来,再次详察,要是后日二郎带去袁家的纳币中还有损坏的,我只能好好治理治理家中这些奴仆。”
玉藻低头领命,赶紧和几个侍女一起开始详察漆木盘中其他的器皿皮毛。
堂上悉窣的翻动声,吓得李媪心里更加惊恐,一直低着脑袋,紧贴腹部的两只手也开始出汗,在女君的沉默之下,她终于再也扛不过去,惶迫的膝盖跪下,双手马上分开,交叉在一起,置于额头上,然后马上整个身体都趴在地上,屏息禀道:“鹿皮绢帛都是由家中其他奴仆从外郡购来的,拿回来后,先是和其他器皿一起搁在东堂,因为怕出事,所以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都有奴仆在守着,昨夜还是我亲自来守的,请女君明察。”
看着老妪恭敬的五体投地,谢宝因嘴角捻着一抹笑,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她出生在渭城谢氏,从小跟着范氏开始学习如何治理家里事务,家中这些奴仆有身为奴隶的,从西北等各郡被俘擒后送来,他们不敢僭越主人,但也有从建邺周边各郡赎为世家奴仆的。
因为与奴隶终身都归于主人不同,所以总会有心计。
她不着痕迹的把语气给缓下来,轻声笑着,如山间潺潺溪水抚慰人心:“你何必伏地,我心里当然知道不是你的错,也知道你对博陵林氏的忠心,这些日子以来,家中的事务多亏有你辅佐我治理,所以我才能安心养病,要是我现在还来怀疑你,那我就是人面兽心的夷狄之人了。”
范氏把这些奴仆当成玩物对待,高兴就看他们用心计,看他们困兽犹斗,增添兴趣,不高兴就直接要他们性命,但是谢宝因与用猛厉的范氏不同,她读遍经史,治家更像一个国家君主,除了赏善罚恶,恩威并行,更明白“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的道理。[1]
她收起脸上的笑,掩藏起所有的喜怒:“你先起来,我还有话要问。”
李媪依旧是不敢动,哪怕已经得到家中这位女君的宽言温语,身体反而还更加伏下去,胸脯也彻底紧贴着地:“女君把二郎亲迎礼的事务交给我治理,就是信任我,我却不能够把事情治理好,我失职有罪,等女君把事情查清,不管要怎么惩诫都至死无怨言。”
详察好后,玉藻从旁边低头走过来,回禀道:“女君,其他都是好的。”
跽坐在几案后面的谢宝因在心里思索着,落在双膝上的手指慢慢摩挲着交窬裙上面的暗纹,眼睛凝视着伏拜自己的老妪,像是已经有了决断,缓缓出声:“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当然要查,你先去把经手过鹿皮的奴仆列出来,不管是做什么的,只要进过东堂的都要列上去,日正时分之前送去我那里,鹿皮也要尽快去外郡再找。”
李媪的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地,只要一呼吸,细微的尘土就会被吸入鼻孔,她屏气不息,连连应声:“我立马就去,绝对不敢再溺职。”
谢宝因抬手撑着几案,直起身体,由跽坐变为双膝跪地,然后被近身侍奉的侍女双手托住右臂,扶着站起,她从案后走出,:“今日堂上所发生的事情要是传出去,你们的性命也就该结束了。”
堂上奴仆想到夫人已经归家,夫人对女君又有嫌隙,以为女君是怕她们去告状,一瞬间全部伏跪在地,表示自己对女君的忠诚。
谢宝因冷漠的扫视脚下,直接出去。
玉藻也跟着恭敬侍奉在旁边,有所顾忌的提醒一句:“夫人那边的奴仆要不要也去说一下。”
谢宝因从西面下阶,宽博曳地的裙摆被风拂动,语气不冷不热:“不用去说,我不怕夫人那边知道,只是不想惊惊动瓮中的东西,你要是去说,既然把鸟惊飞,又会让夫人心里觉得不舒适,自己身边的奴仆都不能信任。”
玉藻惊叹道:“女君知道是谁。”
谢宝因眉眼淡淡的:“我非神非仙,怎么可能看几眼就知道所有的事情,既然祸端出在家中,也只能是这些奴仆引起的。”
要是存心想害博陵林氏就不会只毁一件,而且烧毁又何必再费尽心思去补好。
家中是需要好好治理一番,这些奴仆也该知道现在博陵林氏的女君是谁。
*
直到听不到脚步声后,伏跪在地上的李媪才敢喘气,原本紧绷起来的身体瞬间塌陷起来,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手背上的额头也发着冷,就这么趴着缓了好久,她才从前面的惶恐里找到方寸,在深吸几口气后,撑着地的两只手掌用了气力,支撑着上半身慢慢从地上直起,方额已经全部是汗,前面掌心放的地方也是湿的。
她看着前方女君坐过的席位,想起女君说的,艰难撑着膝盖起身,出去命人找来笔墨和粗藤碾碎压成的纸,坐在草席上面开始列家中奴仆的人名。
经过前面被女君责问,鹿皮的事情,她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等墨迹干了,她叠起来拿在手中,命另外一个老妪带着奴仆去外郡跑一趟。
已经快要日正时分,李媪马上走去西边的屋舍。
同时,长乐巷道里也有有奴仆神色急切的进入家门,疾步跑去西边,站在居室外面的庭院里,拱手行礼喊“女君”。
侍女听到,走上前告知:“夫人在厅堂议事,屋舍那边的侍女在这里。”
奴仆听到这话,低头静立。
*
宴客议事的厅堂内,北面坐席面前的几案上面摆着博山炉,香粉化作清幽的馨香从炉内弯弯绕绕的飘出,旁边还摆着盛有热汤的漆碗与竹片开始泛黄暗沉的连缀竹简。
谢宝因跽坐在锦席上,身骨笔直,专心事书,炉中澄澈的青烟飘过她波澜不惊、没有喜怒的眉眼,衬得身为世家夫人的她格外平易近民。
侍女的双手恭敬交叉在腹部,手臂伸的笔直,双脚并拢的站在堂上,自从她前面行过揖礼,女君只是颔了颔首,然后就再也没有开口。
谢宝因看完竹片上面的最后一个字,手指缓缓从左边开始卷起,声音里面听不出任何情绪:“夫人让你来是有什么事情。”
屏住呼吸的侍女偷偷换了口气:“夫人说女君要治理家中事务,现在家里又有二郎的亲迎礼需要女君劳神,夫人忧虑乳媪难以照顾大娘子,再加上夫人刚归家,心里想念想大娘子这个孙女,以前天天盼着要做祖母,现在终于成为祖母,只想时时都放在身边看着。”
谢宝因用束带捆着竹简,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等把竹简捆束好,她才轻笑颔首,和善开口:“你先回夫人那里去,娘子现在还没醒,等她醒来,我就命乳媪抱去夫人那里。”
侍女看见这位女君没有动怒,心里忍不住的发笑庆幸,当即更加敬爱的行礼,脚步轻快的低头离开。
郗氏那边的奴仆刚走,谢宝因敛起笑,命人让乳媪把林圆韫抱来这里,她继续拾来另一卷竹简,拆开束带,指尖落在上面,轻轻滚向右边,继续看起来。
半刻过去,乳媪抱着怀中哭闹的孩子来到堂上,因为没有哄好娘子,所以声音变得虚心:“女君。”
林圆韫的哭声十分洪亮,谢宝因正视过去,微蹙眉:“怎么回事?”
乳媪手掌还一直在拍着孩子,赶紧解释:“可能是还没睡够就被我给抱来见女君。”
谢宝因只觉得心被揪着,看乳媪一直哄不好,已经顾不上责备,只想赶紧止住孩子的哭声,立即命道:“给我。”
乳媪弯着胸脯,马上走去坐席旁,谨慎把襁褓递过去。
把林圆韫抱在怀里后,谢宝因拍着孩子背部,双臂轻轻左右晃动,等听不见哭声,她也冷声道:“日昳十分就要回来,要是迟了半刻,建邺城里想要进世家做乳媪保母的妇人多的是。”
乳母立马就像蚊虫扑腾的翅膀一样,频频点头。
笑着摸了摸林圆韫软软呼呼像凝脂的脸颊后,谢宝因才把孩子交给乳媪,看见乳媪抱着襁褓离开,眉眼落下来,刚要继续阅看竹简,突然又记起另外一件事情。
她抬头问侍奉在堂上的侍女:“前面是谁来这里找我。”
“家主身边的奴仆童官。”侍女低头禀道,“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找女君,现在应该还在庭院里站着。”
谢宝因听到是林业绥身边的奴仆,暂时搁下别的事情:“让他进来。”
侍女朝女君行完礼,才慢慢倒退出去。
很快就看见厅堂外面进来个人影,童官来到堂上作揖叉手:“女君。”
谢宝因没有应礼,直接问道:“你们家主遣你回来有什么事情。”
女君在上,身为奴仆的童官不敢站直身体,微躬答道:“家主日正时分从大理寺归家,但是在经过望仙门的时候,车驾忽然被宫卫拦停,长生殿的内侍走了出来,那名内侍说是陛下也急诏了家主入宫,家主特意命我回来跟女君禀告。”
林业绥以前每次晚归都会派遣身边奴仆回来跟她说,但是自从安福公主的事情结束以后,男子就很少再晚归。
谢宝因颔首,稍稍安心,很快又蹙眉,何为“也”?
她诘问:“还有谁入宫了。”
童官想起那内侍在车驾旁边跟家主说的话,逐一回禀:“谢司徒、郑仆射都已经在家主前面被宣召入宫,说是只等着家主去。”
只有谢贤、郑彧,王宣并没有入宫。
谢宝因记得王宣现在比从前要更加沉溺于名士隐居高山的生活,已经搬到距离建邺城不远不近的外郡别墅里面去居住,或许是他也已经察觉到天子的意图,明白今日世家已经不是昨日那个辉煌到能蔑视皇权天子的世家,所以才开始选择急流勇退,保住郁夷王氏的根基。
要是这样,她心里反倒没有忧虑,冷静命令堂上的侍女:“去我和家主的居室里面把那件黑金鹤氅裘拿来。”
侍女拿来后,又命童官送去给男子。
*
李媪来到西边屋舍的时候,径直去到厅堂外面,听见里面的谈话声,停在外面等着,直到侍女从居室捧来黑金鹤氅裘,又看着家住身边的奴仆带着离开,才上阶去到堂上:“女君。”
跽坐许久的谢宝因已经逐渐感到双腿开始变麻,她刚准备动身松松,看到堂外有老妪进来,身体又重新不动声色的坐回去,掌心顺势落在腿上:“都列好了?”
女君的坐席是家中主人所住,正对着门口,李媪走进去,在离几案不远处的地方止住,直接就屈膝跪下,双手奉上:“禀女君,所有经手过鹿皮的奴仆都在这里。”
站在西面的侍女走到伏低身体的老妪面前,伸手去接。
谢宝因还没看,厉声问道:“确定没有遗漏的。”
李媪被反问,被吓得在心里又想了一遍,然后郑重点头,身体再次伏到地上:“绝无遗漏。”
侍女也恭敬的走回到北面坐席,把已经打开的粗糙藤纸,放在女君面前的案上,再退回西面继续侍立。
家中奴仆最喜欢糊弄,不管有什么错漏都留着给主人来纠举,所以谢宝因才会先诘问一遍,见老妪战战兢兢,才垂头去看面前的藤纸,随即视线便在其中一个奴仆的人名上短暂停留,在心里沉思过后,命侍女去把玉藻喊来,再冷声令她:“你去东堂把那张鹿皮拿来这里,不要让别人看见。”
玉藻领命离开。
*
玉藻带着鹿皮回到厅堂的时候,看到那个老妪还伏跪在地上,女君跽坐案前,静静看着前面的竹简,堂上十分寂静。
她往地上瞟了一眼,然后赶紧径直走去北面坐席前,把鹿皮置于漆木平盘,连着平盘一起放在女君案前。
接着堂外又进来两个侍女,先后走到女君身边,前面一个侍女跪坐下去,将两只手端着的铜灯奉上,另外一个拿着凭几,小心放置在坐席后面。
谢宝因刚一抬头,跪坐的侍女马上就伸手过去,把她面前摊开的竹简收起。
玉藻也把边沿的漆木平盘轻轻推过去,再弯腰把几案上面的铜灯举到女君眼前。
谢宝因用手托起鹿皮,在油灯下,她才发现这些走针竟然能够隐藏得这么好,思索过后,抬头问堂上的老妪:“你在林氏最久,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女功。”
林氏开始忙林卫铆的亲迎礼,几个郎君娘子都在家中,奴仆出去需要跟着主人才可,建邺城里也不会有人敢补世家用来纳币的东西,因为当年那个替世家以其他动物皮毛缝补成鹿皮的已经死了,被士族所杀,罪名是扰乱士族清风。
李媪听到“最久”两个字,额头从手背上离开,但是伏地的身体还是不敢起来,就这么抬头看着,确定是在跟自己说话后,战战栗栗起来。
侍女也从女君手里捧过鹿皮去给老妪。
李媪拿着鹿皮,膝行着把身体调转了个方向,面向门口,然后在照进来的日光中,用手指强硬的掰开有针线走过的地方,最后把鹿皮还给侍女,面向女君再次伏下,禀道:“南北所穿的衣服不一样,女功针法也不一样,像这种的针法多半都是南方郡县的娘子从小跟着母亲学的,我记得东边屋舍周侧夫人身边有个侍女,女功很好,她也是从南方来的。”
谢宝因视线落在老妪身上,心里在算计着这件事情,随后命令了句侍奉在旁边的侍女:“女郎诞生才三月,现在还是肤如凝脂,我一直都想要遣人在建邺找个女功好的,专门给女郎缝制贴身衣服,既然家中有擅女功的,你去东边屋舍找来。”
突然叫人来这里,瓮中的东西会受惊。
跪坐着的侍女马上把双手放在腹前,低头领命,起身离开。
身体贴着地上的李媪听到女君没有喜怒的声音,冷淡到像是融化的雪水,变得更加敬小慎微,侍女路过身边的脚步声咚咚作响,都能让绷紧身体。
事情已经初现端倪,谢宝因扫向堂上:“起来吧。”
李媪慢慢直起身体:“不知道女君是怎么看出鹿皮被烧损了。”
谢宝因抚过案上的鹿皮,两指轻扯了个焦黑的小球:“面上有被烧过的绒粒。”
李媪看着自己的手,顿时明白过来,这绒粒放在掌心都难以看见,侍奉主人的手,根本就不能摸不出来。
谢宝因笑道:“这里已经没事。”
上半身刚从地上离开的李媪又立即撑着地站起,行礼退出去。
转瞬谢宝因便厉声命令身边的侍女:“遣人去盯着那个老妪。”
【📢作者有话说】
[1]《国语·晋语八》:“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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