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因上前服侍男子脱去湿透的外袍,急忙挑帘吩咐仆妇去烧好热水提进湢室,刚要转身回屋舍,又恍然记起什么事情来,懊恼的扶额,然后仔细叮嘱人再去燃一盆核桃炭端来。
林业绥抬眼,看着女子忙前忙后的模样,静默不言。
没几刻,侍女便来正屋。
谢宝因这才走到男子身边:“郎君,水烧好了,先去热热身子吧。”
林业绥点头,然后起身去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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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仆刚把炭火放在坐床前,低头喊了声“郎君”就赶紧出去了,在抄写经文的谢宝因侧头去看,林业绥已经坐在坐床上,拿火钳拨弄还未燃好的炭木。
林业绥瞥见方几上早已准备好的巾帕,朝女子望去:“怎么还要抄写经文?”
谢宝因翻过一页经书,继续在纸上落笔,诚心道:“祈福的经文既抄了,便不能轻易断掉,否则会伤福寿。”
林业绥便也没再说话,抬手擦湿发。
两人对彼此都有些冷淡。
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再是院门打开的声音,福梅院的侍女走到正屋外,高声传话:“女君,郎君已经没事了,听童官说还入朝为官了,夫人让我来告诉您一声。”
睡在就近屋舍的玉藻起身应道:“郎君刚回来了,女君正在里头服侍呢,有劳姐姐还特地来说。”
听到人离开后,谢宝因却疑惑起来,按理林业绥应当先去福梅院的,她生怕是忘了,又不敢直接说,只好委婉开口:“郎君没有去母亲那儿吗?”
“深夜归家又衣裳不净,便没敢打扰,只让童官提前过去报了个平安,鸡鸣再去省视。”擦好头发的林业绥将巾帕扔在一旁,外头还在动风下雨,伏案的女子只披了件单薄外衣,瞧着何止可怜,“过来我这,暖和些。”
谢宝因浅浅一笑,没有丝毫犹豫推脱,动手收拾好纸墨,走到男子身侧坐下,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张几案,想起那侍女说的,或许是最终清白被证明,天子才给了官职弥补,官品虽大不了哪里去,能有个五六品已是恩赐,可即便八.九品,那也是朝廷命官。
“不知陛下恩赐给郎君何官职。”
林业绥微阖眼,将金殿上那场生死赌局的结果,说的云淡风轻:“内史。”
谢宝因却心头一惊。
内史是正四品,能上朝听政,京畿道的所有事务大多都能单独处理,只要证据确凿甚至不需上报大理寺,可当堂判处犯人死刑,在三大世族把握的朝堂中占据份量如此重的位置...谢贤怎么可能答应,就算谢贤能动恻隐之心点头同意,王宣和郑彧也不会。
更何况谢贤是不会动恻隐之心的。
这一天在宫中,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
“我去年在怀安观。”
谢宝因本想问天子为何会给此官职的,谁知他以为是问谢贤为何要参奏他,又或许当真是因五公主而给的。
林业绥随手捡起一页经文来看,认出女子所抄写的是前朝名士所书的道教《灵飞经》,被誉为小楷之绝,而她所书写的蝇头小楷亦不逊色半分。
他瞥了眼女子的小腹,缓声道:“我们说会儿话吧。”
谢宝因能察觉到前面男子对自己的疏远,毕竟是谢贤亲自参奏的,她心口处不由得揪紧:“郎君跟我想说什么?”
被休弃或是找处屋舍让她老终。
林业绥摩挲着经文,这上面的每一字皆是请命延算、长生久视的,但他自知承担不起如此恩重:“我今日步入朝堂,来日就可能人头落地,你......”
谢宝因知道这番话的含义,以后三大世族必会联合对付他,就像当年对付昭德太子和林勉一样,可她既然嫁过来了,往后无论是去青云之上还是哪里,她都只能紧紧攀住眼前这个男子。
只是不知他何时回来的,在外面站了多久,自己和玉藻的对话又被他听去多少。
她抬眸莞尔,泪光闪烁,向男子言明自己的心迹:“你我是同喝过合卺酒要共担荣辱的夫妻,虽有‘飞鸟同止共宿,伺明早起,各自飞去’,亦也有《雁丘词》传世,福寿本就难料,我有日也终是要老去的,郎君难道要现在弃我吗?”
说至最后一字,右边的那颗泪珠已经摇摇欲坠。
“我为何要弃你,你是我行过周礼的妻子。”林业绥放下经文,用指腹抹去长睫下的晶莹,有些慌神,“怎么哭了。”
谢宝因得此话,展颜道:“郎君回来,我高兴。”
林业绥拭泪的手微顿,眼底荡开笑意,喉中那句“若遇到中意的,记得要改嫁”再也说不出口。
谢宝因适时将眼泪收回,揭过这页:“爷今日进宫时,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林业绥摇头,本是要留的,但突然不知要留些什么,让她不必担心,他其实没有把握能回来,与其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不如让她去留不必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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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两道诏令先后到达长极巷和长乐巷,一道诏令是加任尚书右仆射谢贤为司徒,另一道诏令则是任命林业绥为内史,掌管京畿二十二郡事务。
这一事迅速传遍各坊,只是其中细枝末节并未流出宫中,外人只知昨日谢贤、林业绥和大理寺卿一同进宫,再加之今日朝会快散时,天子将从岭南道千里运来的百颗荔枝赏赐给谢贤,并笑着嘱咐让他在明日归宁宴时,拿与林业绥和谢宝因一起尝尝。
天子还亲自下殿阶,走到谢贤面前,如故友般拍了拍他手背:“谢司徒,往后朝中有你和林内史...以及王侍中、郑仆射,天下还能有何事让我烦忧。”
更重要的是询问谢晋渠进学情况,而谢晋渠已十七,快到入仕的年纪,内里含义不言而喻。
不少人猜测是谢贤在嫁女第二日就进宫,为的就是趁天子还记得谢氏五娘相助五公主登仙的事,前去讨一个恩德,郑彧下朝回府后,直接向郑氏子弟取笑起谢贤来,说他往日瞧不起郑氏,而如今还敢瞧不起吗。
言里言外都是谢贤没有资格再清高,他也不过是一人得道,全家升仙。
王宣近几日都因病告假,得知时,正在学先人垂钓静心,听完后,伸手捋了把蓄的胡须,他比谢贤、林勉和郑彧都要大,忆起初二的黄土铺道,谢贤之心从来都是如此。
因昭德太子曾担任过尚书令,所以自他逝后,尚书令如同虚设,以左右仆射分掌其职,共同担任尚书省长官,在这之上虽还有司空、司徒以及太尉,但这三公并不掌实权,只有尚书省长官加任时才真正掌握职权,为实际宰相。
开国以来,就没有过加任的先例。
人人都没有的东西,争了有什么用,反还会引起敌视。
可如今平衡被打破,各家必会虎视眈眈。
前来传达消息的王大郎也不禁开口:“大人,宫里如今并无皇后,宫妃也只有几个...”
王宣怒瞪这个而立之年的儿子,王氏以清谈治家,对朝中权势远没有他族看重,唯独到了大郎这一代有些偏移:“回去将孝公的家训抄写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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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贤下值后,从西门进府,随行的奴仆小心翼翼的提着天子赏赐的荔枝,只是里面填了冰以此来保鲜,说不上多重却抱的吃力,紧跟着谢贤走进二门,弯弯绕绕一路到西棠院时,两只手早已不是自己的,匆匆行礼就告退了。
范氏亲眼盯着侍女把荔枝一颗颗的挪到准备好的冰鉴里,哪个手稍微重了都会立即呼斥,最后瞧不过去,呵退侍女,忍着冰气亲自动手。
谢贤想起天子的话:“明日五姐归宁,拿出六十颗给她。”
初二黄昏,天子下了一道诏令前往长乐巷,由东台侍郎陈侯亲自去的,陈侯是天子少年时亲自挑选的侍从,忠心不二,自天子十五年前继位以来,陈侯只亲自宣过三次旨,一次是哀献皇后册封,一次是谢贤初任朝廷职位,还有一次是册封哀献皇后的独子为太子。
谢贤得知后,整宿未睡,担心那是授任林业绥官职的旨意,初三鸡鸣就匆匆进宫,范氏劝了几句未果。
“五姐到底是谢氏出去的,哪怕做了林家的新妇,不还是姓谢?”范氏知道今日朝会天子问起了六哥,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再次劝解,“林业绥与我们那也是有姻亲的,新婿在朝中有所任职,好好相待,未必就不是助力。”
虽说不知是不是五姐代嫁之功,可如今谢氏接连的喜事都是由五姐出嫁始的。
谢贤不再说话,他这一脉今日能入仕的只有谢晋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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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林业绥回来太迟,谢宝因要抄写经文,故两人一夜未眠,熬了半个时辰,到鸡鸣去给郗氏请完安后,回来本是要去睡的,只是...
林业绥晒笑道:“幼福的经文好像还未抄完,折损福寿可如何是好。”
谢宝因又走到案前跪坐,抄写经文只需一笔一划的诚心诚意,哪有什么不可中断,林业绥在怀安观三载,未必不知,她只能咽下自己酿的苦果,继续伏案两刻抄完,止不住要打哈欠时,生怕被人瞧见不雅,赶紧捂嘴。
林业绥早将床褥铺好。
谢宝因睡醒时,已是未时,玉藻在外头喊,她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急忙下榻穿衣出去询问。
玉藻气愤填膺的同时,又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逾矩:“谢府那边刚传来消息,说是青州房的曾祖母归天,女君的归宁宴怕是办不了了。”
将军房与青州房虽同出渭城谢氏,可两百年前就出了五服之亲,不用服丧。
谢宝因垂眸想应对之策时,早已睡醒的林业绥睁开眼,靠着卧床隐囊朝外冷声道。
“明日照常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