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平旦时分,天光还未出现,秋风已经略微挟带着冷意,一名仆妇提着灯笼进入长乐巷,走到林府小门,似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快步走上台阶,腾出右手敲了敲上着绿漆的门。
周遭一片寂静,没有人来开门,她以为是里头的奴仆没听见,所有又使劲敲了几下,最后实在是失去耐心,手掌握拳直接大力砸起来。
今夜在门房里当值的奴仆终于听见,赶紧手脚并用爬起来,捧着油灯来开门,看见来人瞬间放下心来,幸好是熟人:“李娘子。”
“怎么这么迟才来开门,若是有贵人夜里来访,你自己小命难保不说,还要害的主家也被连累。”李秀进去门内,离去前朝地上啐了口,“我要是再狠些,拿去郎君面前说,看你这懈怠职守的罪名能不能落个好。”
奴仆被骂也不恼,早就练就一身皮笑肉不笑的本事,只见他笑呵呵的问:“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夫人怕还没起呢。”
李秀停住,故意回头笑道:“我去微明院。”
奴仆立即就慌了神,微明院正是他们郎君住的院子,急忙小跑上前,更加低声下气的哀求:“好娘子,你不能真拿去郎君跟前说吧,我就只误了这一次,还是因为昨夜郎君娶妻赏赐酒菜,大家高兴多喝了几杯。”
他家郎君十岁被陛下赐婚公主,原以为是好事,谁知摊上那样一心修道的公主,又给指了个谢家的女郎来,直到如今才娶上妻子,这也是林氏十几载来办的第一件喜事,加上少有可以整宿喝酒的时候,自然就喝晕乎。
李秀嫌弃的撇开他手,嗔笑怒骂道:“去去去,家主和女君昨日才刚成亲呢,谁愿意拿你这破事去打搅他们,我是要去服侍女君的。”
小厮这才放心的撒开手,看着仆妇离开。
李秀常年服侍郗氏,对府内已经不能再熟悉,径直沿着石子路穿过庭院,没多久就在一处门前停下。
两扇涂红的大门之上有一副匾额,上面所提的字苍劲有力,门前台阶两侧的绿竹窜到比墙还高,她往后退去,踮脚见庭院里有微弱的光亮才去敲门。
“童官。”她冲里面喊了声熟悉的奴仆名字。
没多久就听见门闩被打开的声音,她正在心里编排郎君身边的奴仆就是要靠谱些,谁知吱呀一声,里面站着的是个清秀女子,梳了个简单发髻。
李秀认得这是女君从谢氏带来的随身侍女玉藻。
玉藻自也认得门外的人,所以立马就识趣的喊了声“李娘子”,昨日黄昏观完礼去外头用食时,两人有过照面,也知道那位侍奉郎君母亲的老媪是这位仆妇的姑氏,这十几载来都是她协助郗氏管理着林氏,仆妇侍女都将她当成半个娘子来看,少有人敢去得罪她。
李秀边往里走,边朝屋舍瞧去:“女君可醒了?”
玉藻关好大门,怕给娘子惹麻烦,事先在心里打了个草稿才开口:“这我不怎么知道,郎君前面吩咐我先去烧好热水,说是等女君醒来好直接用,我刚忙完回来,正准备去女君屋舍叫她,婶子就来了。”
她生怕这李秀来者不善,是娘子那位新姑氏谴来找麻烦的,又试探的问道:“娘子怎么来如此早?”
“郎君昨日特地嘱咐我,让我来给女君挽髻。”李秀提起行灯,吹灭里面的蜡烛才向这个侍女交代,若是换作府里其他人,她是懒得说的,只是女君带来的,还是得先敬着几分,“我担心迟了误事,所以早早先过来候着。”
玉藻心中的敌意消去一半,她家娘子已经成了林氏女君,再挽往日那样的发髻不合适,而她又不会梳那些夫人女君的发髻。
这可是大事,她转身就往正屋走:“我这就进屋去叫醒女君。”
“欸等等。”已是人妇的李秀赶忙把这个还没嫁过人的侍女给拉住,脸上露出几分调笑,“离去夫人那边省视问安还早,夜里想是也累了,让女君多睡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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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因在朦朦胧胧之中听见庭院里有说话声,只是太乏困,昨晚又初涉人事,现在便是稍稍动动手脚都觉得酸痛难耐,缓了缓心神后,探手掀开帷幔,借着彻夜长明的铜灯看了眼漏刻,已是寅时两刻。
今早还有成妇礼要行,怕吵醒榻上的人,她轻手轻脚的起身,刚拢好木屐,脚下却无力的难以走动,好在为方便夜里喊人,轩窗离得不算是远,即使声音不大,庭院里的人也能听见:“玉藻。”
脚步声渐近,黑影笼罩在头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眼前,只是...谢宝因迟疑的抬头,待真正看清人,还是难免诧异,毕竟他是不用像新妇一样去奉茶的。
这时再扭捏便成了矫揉造作,容易让人生厌,她露出个得体的笑,将手交给男子:“郎君什么时候醒的?”
身为妻子应当要比丈夫早醒,提前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和衣裳,还要吩咐早食。
“只比你早半刻。”林业绥扶女子去坐席那边,而后重新拿起刚才所看的竹简,像是知道自己这位妻子后面要问什么,又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温言道,“昨夜我睡的外边。”
谢宝因便也不多想,只是在心里头提醒自己这样的过失绝不能再有下次,昨夜在行完那事之后,她本来是要睡外边的,方便早晨先起来准备服侍。
睡里边这事也不能再有下次。
玉藻听见娘子喊自己,跟李秀说了声就赶紧进屋舍去,但只敢在外面站着,刚才有李秀先喊女君提醒她,现在没了,不自觉就习惯性的喊了声:“娘子。”
这两个字一出口,谢宝因立即去瞧坐对面的男子,见神色无异,她也不会自找麻烦再去训斥人:“命人准备热水去湢室。”
玉藻也立马反应过来前面的疏漏,立马找补:“是,女君。”
谢宝因本想抬头问问要不要喝茶,不知是不是晃神,林业绥唇畔好似有笑意,大约是瞧到有趣的地方,她也不再开口打扰,起身去将床榻的帷幔挂起,又走到燃了整夜的灯架面前,端起最亮的放到林业绥所倚靠着瞧书的几案上。
一刻后,玉藻再次进来,只是她这次学精了些,开口闭口便是女君,似乎是要使劲弥补刚才的过错。
谢宝因又觉得难为情又忍俊不禁。
林业绥却笑道:“告诉她,不必喊这么多次,让她去领赏吧。”
没一会儿,热水也备好。
“郎君。”谢宝因轻声询问,“要不要先去沐浴。”
林业绥下意识想拒绝,察觉到女子的敬终慎始后,顿了顿,颔首点头道了声“好”,随后放下书,起身进了湢室。
谢宝因规行矩步的服侍完男子穿衣,自己才去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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湢室内,女子从杅盆出来,站在竹席上,玉藻拿着细丝织成的长巾上前去擦拭:“对了娘...女君,昨夜我起来如厕,正好瞧见一个老媪在您和郎君屋舍外鬼鬼祟祟,奇怪的是刚来一会儿就走了,因为还没认全府里的人,所以我也不敢上前去拦。”
谢宝因微垂着眉眼思索,只怕是她姑氏那边的人,专门来看他们有没有遵守敦伦之道,毕竟林业绥虚岁已经二十又一,早就该有儿女的,连她将近十八岁才成婚都算是迟了。
拖至今日,做母亲的自然也就更急切。
幸好玉藻没再犯那急急躁躁的毛病,若昨夜真上去拦,怕会闹到难堪,偷听墙角到底不是光彩事,几年前曾有农妇为儿娶妻,那夜不知怎么被魇住竟趴在轩窗下偷听,新妇发现后,第二日便回了娘家,没多久竟疯癫,农妇一家子都被新妇娘家告进府衙,至今都还未理清,堆积在京兆府的卷宗里。
此事在高门夫人间传开后,稍有些脸面和涵养的贵妇都是瞧不起的。
她边穿寝衣,边嘱咐道:“若日后再遇到诸如此事,先拿回来与我说过。”
玉藻听话点头,又紧着说起李秀来。
沐浴好,谢宝因选了红缎金绣花鸟纹的袒领服和间色裙去与林业绥所穿的灰绿色圆领袍子相配。
林业绥瞧去,起身将女子忘记的一处衣带系好,随即沉声吩咐外头:“进来吧。”
谢宝因佯装无事的去妆奁前坐下,正准备梳妆,闻声不解的扭头看向外头,一阵紧密的脚步声后,穿着打扮比主子都差不到哪里去的妇人走了进来,她先去朝男子俯首帖耳的问安:“郎君。”
林业绥眼皮子也未抬,只极浅的点了点头。
李秀这才转身面向女子,往妆奁那边走了几步,倒也算毕恭毕敬:“见过女君,我是李秀,郎君特地吩咐我来给您挽髻的。”
正在敷粉的谢宝因不动声色的将一切纳入眼底,然后笑着点头:“有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