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耳利的傅母听见里面动静,赶紧去喊来同在院里伺候的人,看见窗户人影晃动,几个全部都齐刷刷的跪了下来。
谢宝因施施然走出来,扫视一圈石阶下,眼眸微垂,似是在心里思量着什么事情,转瞬又抬起,走到长廊上,移了几步后再也不动。
谢珍果有三位傅母,都是当初范夫人千挑万选出来照顾女儿的,现全都在这里跪着。
带头跪下的张傅母也不敢抬头瞧,只觉得日头下有一道纤细的人影罩着自己,像是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身上,便连呼气都困难,额角的汗慢慢渗出头发,撑在地上的手掌也开始酸痛发胀起来。
已不知道过去多少时刻,头顶才传来如往常那般清爽的声音,依旧带着浸蜜的笑:“怎么都跪在这里?”
张傅母这才敢抬头瞧上面站着的女郎,或是远山芙蓉才更显风姿绰约,又是生的山眉水眼,半分怒色也不见,其实哪有那么吓人。
她在心里直骂自己越老越胆小,待缓过劲来,又立马做小伏低:“十女郎今日之过,皆是我们几个没劝住的错,故特来向女郎领罚的。”
毕竟这位五女郎是出名的好性子,若此刻不老老实实的认错领罚,待她走出这院子拿去范夫人那里说,这才是真的没命活了。
去年范夫人那支贤淑妃亲赐的凤钗莫名丢了,查来查去最后查到刘老媪那里去,硬是连句话都不让人申辩,直接差人把她打了出去,再送去官府以偷窃罪论处,奴仆偷主子的东西是大罪,量刑也比寻常百姓要重些,最后被徒刑三年,连着她那几个儿女亲戚都没落下个好,以同谋为名一起移交了府衙。
“夫人今日为小妹动了气,心中觉得是你们唆使女郎行不孝之事,要我仔细管管,说是绝不轻饶,可是非过错都要找到主才能定。”谢宝因字字道来,走下台阶,张傅母以为是来扶她,刚动了动手脚,女子却是径直走过,只带动一缕微风给她,“你们若真劝了,我自会去夫人那里说你们的好话,既已尽到自己的本分,那女郎的过错何必要你们来担?”
张傅母和其他两人心中一喜,吊在心头的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又一口气提了上来。
“只是你们也知道,我的话夫人未必能全信,到时亲自来查,查到些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不了我与几位傅母一起领罚,但我到底是谢府的正经女郎,身上还担着一门陛下亲赐的婚事,夫人纵使骂我怨我,我听着捱着就是。至于几位傅母,夫人便是要打要杀,那时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谢宝因鞋履轻移,转身慢悠悠走上台阶,沿着长廊,欲要出庭院去,已是全然无情的模样。
张傅母急忙抓住这最后的一根稻草,膝盖和掌心就着地转向站在长廊上的女子:“十女郎是有问过我,我想着已经出了丧期,十女郎此时又是喜欢嬉戏的年纪,应该也是无妨的。”
昨日立了夏,天气愈发热起来,谢宝因从腰间扯出块绢帕,擦着脖颈的汗,语气十分冷淡:“本朝以孝治国,哪位先帝的谥号前没有个孝字的,小妹虽然已经脱孝,可夫人还在为孙太夫人服丧,夫人就不值得她孝顺?不说今日,听说还在孝期时也做过不少这样的事,你们做傅母的算是她半个阿娘,她有什么不该做的,理应规劝,规劝不行,再去告诉夫人就是,难道你们自己家中的孩子也是如此管教的?”
几人大气也不敢喘,互相扭头瞧瞧对方,最后推了个人出来回:“女郎教训的是,日后我们定会好好规劝十女郎,断不能再让她出这等事,若再出...我们也不敢再求女郎饶过。”
谢宝因不接这茬,转而状似无意的问道:“小妹的开蒙先生是谁?”
不知过去几瞬,三人豆大的汗垂直落在地上,推来推去也没人应答,因为十女郎压根就没有开蒙先生。
“小妹是夫人所生,你们竟也敢如此欺上瞒下。”谢宝因冷眼睥睨着,一双杏眼在开阖间没了温度,“我心中就是再想保住你们也难以做到。”
“前年十女郎到了开蒙的年纪,我也曾跟夫人说过请位先生的事,可夫人说...不必请。”张傅母叹息一声,犹豫几许才说后面的话,“说以后又不做博士诸生,让我们于平日教育其认以常用的字即可,未来适人也能为正室夫人。”
也正是如此,谢珍果平日不读书,也只有玩闹的可以解闷,至于女红这些士族贵女的乐趣她也不爱,只是当着范夫人面时做做样子。
谢宝因不知怎么又想起那年范夫人讥笑自己的话语,不禁哑笑,让她们几个起来后,自己也转身回所居之处。
*
刚至中庭,玉藻就端来碗酥山,盯着女郎跪坐在席上悉数进口。
谢宝因也倚在隐囊上看起竹简,这三载范夫人多发小病,便也放了些权让她帮忙管理府内事务,多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极为繁杂。
玉藻为此不少发牢骚,谢宝因却不觉得有何大碍,不管是什么,多瞧瞧总是好的,繁杂小事多管管也益善,待她日后嫁去林氏,也能少被拿捏欺瞒。
“女郎。”玉藻从小厨房回来,瞧见女子眉头还有忧思,叹出口气,“日后府中这些事能丢便丢开吧,左右都要嫁出去了。”
谢宝因会心一笑,她心中自然明白玉藻的意思,这已经成为玉藻的心病,总觉得她这个女郎十几载来都是谨言慎行的,何苦去扫别人门前雪把脚踩湿,何况还是夫人亲生女郎的门前雪。
她放下竹简,望向轩窗外的睡莲:“小妹现今还能听进我说的话,便是还能往回拉,只要这些日子加以矫正,日后必有所成。况且儿郎再如何不成器也有整个家底给他耗,可女郎不同,一旦嫁出去就再也没有依仗,除非夫家于父族有益处,否则能靠的只有自己,倘若没有半点本事手段,往后去夫家又要如何应对那些妾侍和舅姑。
”
“事关她往后一生,要我怎么狠心撒手。”
玉藻只觉得还是她家女郎心太善,不满的弱弱道:“但十女郎今日确实有些过。”
已经不是顽劣,八岁的孩童早该明这些事理,但在五岁时还能拿糖水胡闹就足以窥见今日的事情。
谢宝因重新拿起竹简看:“夫人不是打过了?”
玉藻先是不解,然后恍然大悟,女郎那时是故意犹豫不进去的,范夫人一开始气是真气,可要想打那是假的,怒火一过就心疼起来了,毕竟是自己拼着性命生的,只是闹到这么大若轻易收场,她孝顺的名声岂不像是笑话一场,便干脆继续下去,等着她家女郎去请安。
但才打一下,女郎就进去了。
*
翌日去侍奉范夫人时,妇人在室内为谢贤更衣束冠,谢宝因只好在中庭伫立顷刻,见阿翁出来,恭敬抬手行礼才进去。
随侍对此已习惯,阿郎谢贤很少会管束家中事务,皆是夫人来治理。
谢宝因陪着范夫人进食以后,被询问到昨日紫薇院的事,她将只盛了寡水的油滴盏递过去,温顺答复:“三位傅母都认下是自己规劝不力,我本想借此严惩一番,可念及阿娘还在守孝,怕伤了阿娘福寿,于是便罚掉她们一年月钱,待寻好新的傅母再遣离小妹身边,若有下次,那时打杀也不迟。”
范夫人听后点头,也没多说什么,许是觉得近年自己身子不爽也有性格过于强硬的原因在,再加上阿娘去世,心里头总担心病再也好不起来,积些善也好。
“还有一事得跟你说声。”范夫人拿水漱了漱口,偏头吐在痰盂里后才缓缓开口,“博陵林是遣人来告之,他于前几日已经服丧从怀安观归家,待问卜宗庙后会将卜出的吉日送来。”
谢宝因应下一声,情绪浅淡,喜乐哀愁皆无。
三载前林业绥刚回建邺时,两家就互相交换过女郎与郎君的丹青,他们应该于三载前完婚,婚事之所以会延期如此久,也是因为他突然提出要在怀安观为五公主服丧三年,所以他们六礼所行缓慢。
范夫人和谢贤是相爱相知的少年夫妻,从未遇过别的女人,连李夫人都是由她提出纳为侧室,产下女郎以后,从此再未有过,因此在得知这件事后,倒怜惜的安慰谢宝因:“公主已逝,你去到博陵林氏即是正室夫人,不必为此介怀。”
对范夫人而言,没有爱的女人不足为惧,即使有爱,只要用心将正室夫人做好就不用畏惧。
那时谢宝因垂眼,视线落在随手拿来打发时间的一卷竹简之上,竹片上书有“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谢宝因在范夫人身边生活十二年,这位嫡母又岂能对她毫无影响。
她笑答:“怎会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