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落不下来,压得城市胸闷气短。
画廊助理把咖啡和西装拿进来的时候,林从沚正在用白颜料勾高光。
林从沚拿着调色板站在画架前,这是一幅大尺寸油画,他站着画的,画板比他人还要高点儿。
他穿宽松的铅灰色帽衫,袖子挽到手肘,一样灰色的运动裤。有阵子没剪头发了,刘海太长,被他往后捋,用一根长发卡固定起来。头发有些天然卷,几缕头发散落垂在他眉眼间。一双眼睛灼灼看着画面,聚精会神。
他已经在这儿站着画了四个多小时,体能上已经很累了,正在靠精神力吊着。
“林老师你注意点时间。”助理将咖啡放在画师角落的茶几,西装挂在衣架,接着说,“快五点了,要不要提前点出发?免得路上堵。”
林从沚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眼睛看着自己画面上几个边缘线和阴影,处理得他不是很满意,眉心微蹙。
助理知道他根本没听,只能最后检查一下西装。西装是刚才干洗店送过来的,包着透明防尘袋,助理正反看了一遍后,又说:“对了,你还得冲个澡吧?头发也要弄一弄,不如先……”
“啊。”林从沚想到了,立刻放下手里这根细笔,弯腰去拿另一支笔。笔尖在抹布上蹭了几下后,用半干的笔去蘸调色板上一块偏灰的蓝,从背景向人物衣服的边缘线揉过去,增加暗部阴影的环境反射色。
“……”助理已经习惯了,她无声叹气,还是掏出手机先联系理发师过来。
这里是位于屿城南郊的画廊,名叫‘ocean’。画廊主人林从沚在此前的五年里绝大部分时间在邮轮上画画,去年年末回来屿城,开了这间画廊。
理发师到ocean的时候,林从沚咖啡里的冰块都快化了。助理看看时间,实在没办法,在林从沚‘哎哎’的声音里拿走他手里的调色板。
“林老师!”
“……”林从沚调色板被夺走,无辜地看着助理,“怎么了啊——”
“真的要走了!”助理厉声道,“五点多了,你还没收拾,去gleam拍卖公司开会啊!”
助理把林从沚推进画室的卫生间里叫他洗澡,然后将理发师带去另一个有等身镜的房间。二十分钟后林从沚顶着半干的头发,换好西装进来了。
眼神颓靡,脸色苍白,一看就是没怎么睡觉。助理拿来搭配的领带和腕表,理发师围上罩兜,开始帮他剪头发。
“你觉得哪条好?”助理拎着两条领带在旁边琢磨挑哪一条。
林从沚半睁着眼睛,和刚才画画的样子判若两人,这会儿像灵魂抽离。他懒着嗓子说:“右手那条。”
助理放下左手的领带,又问:“我中午没过来,忘记问你了,你午饭吃过了吧?”
林从沚:“好像吃了。”
助理:“……”
剪完头发看上去精神面貌好多了,理发师用散粉刷将他脸上的碎发扫干净。接着围兜一撤,从流浪画家成为画廊主人。
助理递给他领带和腕表,说:“走吧。”
屿城沿海,是个港口城市,地处长江下游。所以年年这个时候迎来黄梅天,昨天还暖洋洋的,春和景明,把花都骗开了,今天气象台立刻发布强降水预警。
林从沚在副驾驶半睡半醒,助理开着车,杯架上他的咖啡喝了一大半。高架桥因晚高峰而拥堵,车子走走停停。
终于,他们以蠕动的车速通过了拥堵路段,二十分钟后开到了gleam的地下停车场。拍卖公司提前为过来开会的人们预留了车位,助理停好车后先去后备箱换上高跟鞋,再去拉开副驾驶车门把她老板摇醒拽出来。
林从沚上一次睡觉是32小时前。
下车的时候有点懵圈,问助理:“这是哪?”
助理拎上电脑包,说:“这是我们画廊逆天改命之地。”
喔,想起来了。
gleam拍卖公司正在挑选夏季拍品。ocean画廊去年年末才创立,一不是古董,二名气不足,要是能在夏季跻身gleam拍卖会,那么这半温不火的画廊搞不好能来一波泼天的富贵。
林从沚呼出一口气,说:“等一下。”
他探身回车里,把杯架里的咖啡端出来,剩下的小半杯一饮而尽:“好了走吧。”
是了,他这个摇摇欲坠的画廊快倒闭了。现代ai绘画、ai喷涂墙绘对他们纯艺术工作者的冲击太强,画廊的房租学徒员工的工资都指望着他。
电梯一路上行,在15层开门。刚巧,对面电梯门和他们同步打开——
林从沚知道来这里会碰上他,但没想到碰见的这么快。
对面电梯里的人西装肃穆,两边站着助理和秘书,刀刻斧凿的面部轮廓,薄唇单眼皮,看上去凉薄的很。
双方视线随着电梯门开而在空中相撞,彼此都没有懵然或惊讶,平静如见旧友。其实也是因为彼此心中有数,几天前就知道今天会碰面。
迈出电梯轿厢,助理认得对方。想着既然先在这里遇见了,不如凑个近乎。
“萧总您好,我是ocean画廊的张渺,林从沚老师的助理。”张渺比手,引着萧经闻去看她身侧的林从沚,“这次竞选拍品里《高僧》的作者。”
萧经闻后面两个助理,其中有一个已经准备上前来,像从前很多次一样替老板把这些人挡下。结果萧经闻先一步向林从沚伸手,说:“我看过那幅画了。”
《高僧》是一幅肖像画,林从沚用具象派画法,耗时一个半月完成。
林从沚僵了片刻,握住他手。两人都是礼貌的力道,握了一下然后松开。张渺用眼神暗示他说点什么,但林从沚始终沉默着低垂眼眸。
就在她焦急到准备继续开口介绍一下那幅画,起码在萧经闻这里再加深些印象的时候,萧经闻又问他:“最近睡得不好吗?”
张渺愣住。不仅她愣住,萧经闻那边的几个助理秘书也同样迷茫住了。于是两拨人快速交换了一下视线,大家都是给老板当助理的,瞬息之间就得到对方的反馈——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这两个人很熟吗?
林从沚眼下两片很明显的暗青,萧经闻比他高半个头,他抬眸迎上萧经闻的目光,回答说:“还好。”
萧经闻点头,接着抬腕看表,说:“今天天气不好,可能很多人会堵在路上,你吃过饭了没?”
林从沚此人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迂回试探,于是耿直问道:“你问的,是哪一顿?”
“……”萧经闻先停顿了下,接着失笑。
坦白讲,萧经闻这么一笑,张渺的心算是放进肚子里了。她不在乎自己老板和这位萧总是何交情,但就她在拍卖行业的经验来讲,凶名在外的萧经闻这一番嘘寒问暖,他们的画稳了。
“这样。”萧经闻偏头对助理说,“先带林老师去吃点茶歇,让厨师煮个面,张小姐也吃一点吧。”
“好的,这边请。”萧经闻的助理准备带路。
张渺行政经验丰富,当即计上心头,微笑着问道:“萧总有时间一起吗?林老师最近在画一幅新画,古典主义学院派人物肖像,已经快画完了。”
萧经闻轻轻摇头:“还是不了,我一介俗人。”
张渺笑道:“雅俗共赏。”
林从沚上前半步,悄悄拽了两下张渺背后的上衣布料,被张渺不动声色打开手,遂放弃。
萧经闻继续微笑摇头拒绝,补了句‘眼下还有事’便向二人颔首先行离开。直到林从沚和张渺在茶歇那里坐下,张渺才扼腕叹道:“太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
“哪里好了。”林从沚不解。
“那可是萧经闻,要是我们画廊的画能从gleam出去,那以后在亚洲还愁没有买家吗?”张渺攥着叉子,直直捅进甜品盘里的蒙布朗,又问,“不过,你认得他?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林从沚点头,相当平静地说:“因为五年前就分手了。”
“……”张渺愕然,“你怎么不早说?我还在那跟他叭叭什么雅俗共赏。”
“我暗示你了。”林从沚说。
“你是指拽我衣服那两下?”张渺绝望地看着他,“你好歹给我拽个摩斯电码呢?”
“我不会。”林从沚真诚道。
另一边,会议厅里。
屿城最近天气不好,年年都这样,雨下得不讲道理。会议厅一道落地玻璃隔绝外面疾风骤雨,水痕将街景揉得扭曲,萧经闻手揣在西装裤口袋,沉默地看着下面。
助理叩门走进来,说:“陆续来了几位参加会议的,已经安排在南侧休息厅了,几位评委代理人说路况不好,可能还要再晚点才能到。”
萧经闻点头,他抬眼,浓厚的阴云压在城市上空。助理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上去,又说:“天气预报上看,未来一周都有强降水,气象台刚刚发布了雷雨大风预警。”
说话间,厚重的云层间骤亮。苍穹闪电如同在冰面刺入长剑,迅速裂开。接着狂风大作,树叶、垃圾、停车罚单全部被卷到半空。有疯狂的青年骑着摩托轰着油门欢呼而过,一整天憋闷的乌云终于落了雨。
萧经闻偏过头,问助理:“他在吃饭吗?”
“啊?”助理懵了下,旋即反应过来,“哦哦,林老师,吃了,按您的吩咐,番茄鸡蛋面。”
“没放糖吧?”
“没有。”助理说。做总裁助理的都有自觉,老板说什么就做什么,别多问别多想别八卦。
萧经闻看着布满雨痕的玻璃,没由来地笑了下。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五年没见,彼此都很体面,合该是件好事。
装糊涂是成年人的必修课,萧经闻自以为高分结课,没想到只是剜肉补疮,拆东墙补西墙。偿还什么亏欠什么,看他眼袋暗青面色苍白就全忘了,一心只想问他,怎么睡不好,怎么没吃饭——是不是太累了,是不是画廊效益不好。
成年人的防线崩塌起来实在太容易,因为当初仓促搭建的时候就是个豆腐渣工程。
五年前交颈缠绵,现如今两不相欠,大家公事公办坐在彼此对面,也是很好。
终于所有参会人员到齐,会议厅里,萧经闻立于桌前,身姿笔挺。
会前开场白寒暄了几句,照例是一些感谢大家抽空参加会议之类的话。很快步入主题,这次会议要从中挑选夏季拍品。
此时,坐在略微靠后位置的林从沚忽然抬手,起身询问:“不好意思,萧总。请问,现在还能更换拍品吗?”
张渺一时间瞪大了眼,他这是做什么。
萧经闻亦是讶然,但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他抿了下唇,说:“能问问原因吗?林老师。”
“就是……想换一个。”林从沚看着他眼睛,“可以吗?”
“可以。”萧经闻点头,“麻烦你现在上传一下。”
林从沚点头,坐下,在笔记本电脑上重新上传拍品。他将《高僧》换成了另一幅画。
这幅画的名字有点长:《六月五日凌晨03:30,照射范围为4%的海上残月》。
这是一幅几乎全黑的画,画面内容如名字所描述的一样,只有一点点月亮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