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舞阳公主的脚伤, 的确只是扭伤。但是她身份贵重,又是皇帝的心尖子,紫荆等人生怕她变成瘸子, 求着她将养了半个月,才肯放她下地行走。
此时高睦的婚假早已结束, 恢复了点卯上班的生活。舞阳公主在二门内转悠了半天,才等到高睦散衙回府。一见到高睦, 她就蹦蹦跳跳地蹿到了高睦面前。
“高睦!”
舞阳公主欢喜的呼喊,迅速勾出了高睦的笑容。她注意到了舞阳公主的脚步, 又低头打量着她的左脚,问道:“公主的脚伤,都养好了吗?”
“早就好了!就是紫荆他们不放心, 非要让我多养养。”
高睦有些好笑。若是其他姑娘,小小扭伤,自是无需休养半月。但是舞阳公主活泼好动,若不重视一些, 万一把小伤弄成了老疾,那就麻烦了。所以,高睦其实不觉得紫荆是小题大做。
“你笑什么?”
高睦不愿意打击舞阳公主的活泼心性,她摇了摇头, 举着手中的书册,笑道:“我在想, 公主既然能下地行走了, 这些话本, 许是用不上了。”
“话本看多了, 都是一个样。高睦,你以后不用帮我买话本了。” 舞阳公主不喜欢才子佳人的故事, 有趣的志怪传奇,也早就被她看完了。时下文艺不昌,新出的话本,都是些换汤不换药的老套路,她早就看腻了。
高睦从前没有接触过话本,最近跟着舞阳公主翻阅了一番,也发现了话本的大同小异。只是舞阳公主养伤无趣,也没有别的东西能打发时间,她这才坚持购买。
“好,不买了。”高睦点头答应了一声,又提议道,“我可以给公主写话本,公主想看吗?”
“你还会写话本?”舞阳公主满眼惊喜。
“我可以试着写。”高睦从前的时间都用去读书习武了,哪里有闲心写话本?不过,史册中新奇有趣的故事就不少,高睦觉得,舞阳公主应该会喜欢。前两天发现市面上的话本雷同时,高睦就在考虑,可以试着动笔。正好,她现在只是一个观政进士,时间富裕。
“你有空写吗?”
高睦每天天不亮就要去上朝,傍晚才会回府,在舞阳公主看来,不像是有闲暇的样子。
“我晚间无事,就当是练字了。”高睦笑着点了点头。观政期间,主要任务是熟悉治体,积累当官的经验,根本无需处理具体公务。对于高睦而言,这种“观政”生活,相当于仍在进学,只不过,学习的内容,从经史古籍变成了公文政务,还没有科举的压力。再加上高睦的驸马身份,在六部衙门里,哪怕遇到了尚书,人家也对她客气有加,她要是愿意,白天在官署里也大可写话本,着实算是“无事”。
“好呀!那我等着看!”
舞阳公主说好了要与高睦做家人,近半个月以来,已经与高睦极为亲善了。她也不和高睦客气,一确定她有空,就干脆地答应了下来。高睦话少,竟然还能写话本,也不知写出来是什么样子,舞阳公主其实也有点好奇。
“不过不着急,你慢慢写。”舞阳公主话风一转,摇着高睦的袖子说道,“你上回答应陪我练武的。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试试吧?”
高睦知道舞阳公主无聊,也不拂她兴致,应道:“好,我换掉官服,就陪公主切磋。”
“那走吧!”舞阳公主二话不说,拽着高睦就往房内走。她养伤闷了半个月,是真的很想活动活动,又碍于母妃严肃的告诫,不敢出门找乐子,只能眼巴巴地盼着高睦快回来。
天都没黑透,晚膳也没用,公主就拉着驸马去内室干什么?!
紫荆站在远处,没有听清舞阳公主与高睦的对话,她见人家“夫妻”举止亲昵地往房中走,自然而然地想歪了。有心提醒两人注意时间,又碍于未婚之身,不便直言,踌躇了半天,眼看舞阳公主要关门了,才强忍了脸热,问道:“公主与驸马,今日何时用晚膳?”
“对哦!高睦,你饿不饿?我们吃饭了再去吧?”舞阳公主在家闲了一天,她倒是不饿,但是她想起了高睦是才散衙的人,说不定已经饿了。
“我不饿。”舞阳公主府没有校场,天黑之后不便比武,高睦要是先吃饭,今晚只怕切磋不成了。好在她“观政”不费体力,确实还不饿。
“那就半个时辰后传晚膳。”舞阳公主估算着时间,扭头看向了紫荆,“对了,让浴房备水,我和高睦稍后要用。”
备水……稍后要用……紫荆脸都被堵红了,半响才嗫嚅着应了一声。
高睦注意到了紫荆的脸色,大约猜到了其中的误会。她有些哭笑不得,从舞阳公主手中抽出了袖子,说道:“我更衣很快,公主稍坐,等我片刻。”
“哦,好。”舞阳公主陪高睦来更衣,一是迫不及待,二是想替高睦守门,好方便高睦更衣。内室的侍女都已经被她喊出来了,她守在门外,也是一样的。
紫荆见舞阳公主留在门外,意识到自己误解了公主与驸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更觉得尴尬了。舞阳公主一回头就看到了紫荆的异样,还关心了她几句,紫荆只好推说身体不适。
“那你就去歇着吧。”舞阳公主大方地给紫荆放了假。
紫荆推拒不了舞阳公主的好意,只得谢恩告退。
说是告退,紫荆吩咐属下,将舞阳公主房内房外的事情全都安排妥当了,才安心离开。
高睦更衣出来时,紫荆刚走到院子门口。听到身后的动静后,紫荆回头,发现高睦换了一身窄袖袍,而不是平素的燕居服饰。
驸马穿成这样干什么?
紫荆突然想起,她忘了询问公主,既然不是白日宣淫,与驸马相约了何事?
舞阳公主与高睦分立院中,摆出了对垒的架势,让紫荆很快看懂了答案。
别的夫妻举案齐眉,咱们家的公主,要与驸马舞枪弄棒?这……这还不如白日宣淫吧……驸马也是,未免太顺从公主了。公主不是不听劝的人,以驸马和公主的恩爱,驸马但凡规劝几句,公主也不会非要胡闹吧。
舞阳公主的武艺是皇帝亲自教授的,陪舞阳公主“胡闹”的人又是她的驸马,紫荆虽觉不妥,又深感自己不宜多嘴。转念一想,公主今天脚好了,也没有出府玩耍,已经算是进步了。真要是一朝就变成娴雅的淑女,她反而该担心公主闷出病来了……紫荆眼一闭,只当看不见院中的情形,扭头走了。
除了紫荆这个行事周全的总管,舞阳公主身边的侍女,大多是与舞阳公主心性相仿的少女。紫荆在场时,她们不敢顽皮,紫荆一走,她们就期待地看起了热闹。
舞阳公主也不介意她们围观,对高睦招呼了一声,就兴冲冲地摆开了拳脚。
“高睦,我动手了哦!”
高睦不知道舞阳公主的深浅,接招之时,没敢使出全力。事实证明,高睦的谨慎不算多事。交手之后,她很快发现,舞阳公主的武艺,只是一些花拳绣腿——处处都是破绽,根本没有实战价值。
为免伤到舞阳公主,高睦只当没有看到那些破绽,改成了给舞阳公主喂招。
放在不通武艺的侍女眼中,舞阳公主与高睦打得有来有往,十分热闹,还激起了她们的叫好。舞阳公主却不满地喊道:“高睦,你别让我!”
高睦低声解释道:“侍女们都看着,若是伤着了,有伤公主颜面。”拳脚无眼,高睦放水,既是怕误伤舞阳公主,也是碍于围观的侍女,不愿损伤舞阳公主的面子。
“什么颜面不颜面,我不在意这些!”
舞阳公主都这么说了,高睦也不好再喂招。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她要真把舞阳公主击倒在地,就算舞阳公主不介意,传到宫中,也该不好听了。
斟酌之后,高睦接住了舞阳公主的粉拳,顺势将舞阳公主拉到了身前,禁锢于怀中,体面地终结了这场“切磋”。
舞阳公主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地被高睦制服。她挣扎了两下,没能摆脱高睦的钳制,意识到自己不是高睦的对手,索性靠着高睦喘起了粗气,还笑道:“是你的武艺太高强了?还是父皇教我的武艺太不中用了?”
高睦此时与舞阳公主胸背相贴,舞阳公主的笑声透过衣裳,传到了高睦身上,让高睦几乎感到了共振。她也跟着舞阳公主笑了,却没有回答舞阳公主的问题。
在王夫人的安排下,高睦从开蒙开始,就在习武。她习武的天资不错,不过,为了摆脱越国公府的束缚,她必须以文入仕,所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举业上。是以,高睦的武艺,放在文官中,或是数一数二,若与武将相比,则很难称得上“太高强”。
这句话若是说出来,等于承认皇帝教给舞阳公主的武艺不中用。毕竟,皇帝打天下之初,也曾亲自提刀上阵,他如果真心想教导舞阳公主武艺,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疏不间亲,哪怕高睦与舞阳公主是亲姐妹,她也不该挑拨舞阳公主与皇帝的父女关系,所以她闭口不言。
高睦不说,舞阳公主却自己想到了。她转身面向了高睦,凑到高睦耳边,抱怨道:“我小时候求了父皇很久,父皇才教我习武。这些年虽然无人敢陪我切磋,可我一直在勤加练习,没想到一下就被你擒住了。可见父皇就是在糊弄我!”
第32章
多年的努力都是白费, 这种难受的滋味,高睦太明白了。她有心安慰舞阳公主,绞尽了脑汁, 也无法为皇帝想出辩解,只能说道:“就当是强身健体了, 公主别难过。”
“我不难过呀,但是我是真的很想习武, 要不高睦你教我吧?”
“好。”高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舞阳公主为什么想习武,不过, 只要舞阳公主喜欢,就够了。
舞阳公主当初缠着皇帝撒娇了许久,皇帝才松口教她习武, 她还准备多求高睦几声,没想到高睦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舞阳公主大喜过望,兴奋地抱紧了高睦,赞道:“高睦你最好了!”
在舞阳公主口中, 高睦已经不是第一次“最好”了。高睦从小到大很少受到夸奖,原本十分不习惯,如今早已适应了舞阳公主嘴上抹蜜的风格。她只是笑着拍了拍舞阳公主的手臂,示意舞阳公主放手。
围观的侍女们, 以为驸马与公主借着比武的机会打情骂俏,早在高睦将舞阳公主锁在怀中时, 她们就害臊地压低了脑袋。舞阳公主要是再不松开高睦, 她那些侍女, 都该将脑门埋进地里了。
皇帝教给舞阳公主的武艺虽然只是些花架子, 倒也算是给舞阳公主打下了习武的基础。有了高睦的指导,再加上舞阳公主用心, 她的习武之路,总算步入了正轨。
高睦原本抱着陪玩的心态教导舞阳公主,见她刻苦,便也拿出了十分的认真。如此一来,舞阳公主白天自己训练,晚上就盼着高睦的指教,日子过得分外充实,竟将出游之心都抛到了脑后。还是高睦拿出了张弛有度的道理,休沐之日时,主动邀请舞阳公主去京外玩耍。
“真的没人拦我们?看来还是你说得对,父皇真的许我出京玩了。那我们上回出京,母妃怎么说父皇很生气呢?母妃不会骗我的。”
舞阳公主脚伤康复后也足不出户,除了一心练武,也是顾虑刘贤妃的告诫。顺利出京后,舞阳公主回望着身后的安泰门,联想起回门那日母妃郑重的告诫,又有些不解。
与舞阳公主同车而坐的高睦,自然听到了舞阳公主的嘀咕。
高睦曾亲耳听到皇帝说“女贵贞静”,她相信,既然刘贤妃说皇帝曾“生气”,那大约不是空穴来风。她大致能猜到皇帝生气的原因,又有些不忍心告诉舞阳公主。转念一想,如果不和舞阳公主说清楚,万一舞阳公主踩到皇帝的底线,挨骂挨罚,只会更难过。
斟酌一番后,高睦说道:“上回高睦陪公主出京前,公主曾自己骑马来安泰门。本朝士女无故不出中门,出门则须遮掩面庞,否则便视为失礼。皇上注重皇室颜面,贤妃娘娘既然说皇上生气,恐怕是为了此事。”
“是这样吗?”舞阳公主叹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女子就不能上街,上街也得把脸遮住。从前父皇明明许我在御道上跑马的。”
从前的舞阳公主,尚未成婚,在皇帝心里,可以享受“孩子”的待遇,所以能多出一点自由,如今,她却是“成妇”了。皇帝对公主的要求,是做天下妇人的表率。
这种微妙的差别,高睦心知肚明。她猜测,曾向皇帝哭诉“儿臣不想做大人!”的舞阳公主,也隐约感受到了“成婚”带来的变化。高睦不愿招出舞阳公主的眼泪,对她哄道:“远离京城后,谁都不认识公主,公主想怎么骑马就怎么骑马。京外宽敞,比在御道上骑马痛快多了。”
“这倒是。”舞阳公主相当好哄,她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京外骑马好玩多了!”
高睦看着舞阳公主灿烂的笑容,庆幸自己为她争取了出京游乐的机会。
“不过今天太冷了,不适合跑马。”舞阳公主话锋一转,兴致勃勃地问道,“高睦,我们今天去哪玩呀?”
越国公府的老家舞阳地处北方,冬日不乏大雪坚冰。高睦在舞阳度过了五年少年时光,曾经不无羡慕地看着高广宗他们呼朋引伴地玩雪玩冰。可惜京城位于江南,即便深冬,冰雪也属罕见,不然,若是带舞阳公主玩冰嬉,她一定欢喜。
没有冰雪的冬季郊野,对于一般的游人而言,没有多少娱乐价值。但是舞阳公主偏爱野趣,对城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高睦倒是不愁舞阳公主失望。她从北国冬景中抽回神思,应道:“公主喜欢登山吗?我听说东山风景优美,还可俯瞰琴湖。或去琴湖划船钓鱼,也……”
“东山?东山人不多吗?”舞阳公主虽然只是第二次出京,却对京外的著名景点耳熟能详。据她所知,东山上的寺庙香火鼎盛,就连京中的官眷也时常上山还愿,她要是去了,恐怕会被人认出来。
高睦离京多年,对京城内外的风物都比较陌生,为了陪舞阳公主尽兴,她特意打听了京城附近的名胜,自然知道东山的名气。被舞阳公主截断了话头,高睦也不生气,她笃定地笑道:“天寒地冻,并非登山的好时节,想必东山之上游人不多。况且冬至将近,官宦之家,都需筹备祭礼,公主不必担心遇见旧识。”
“那我们就去东山吧!”舞阳公主拍手道,“我早就想去爬山了!宫里的山都太矮了,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一直想去真正的高山上看看!”
高睦所料不错。东山之上,果然游客稀少,偶尔遇到行人,也不过是附近的山民。
忽略宫中的人造小山,舞阳公主算是第一次爬山,哪怕边走边玩,等到山顶时,也免不得气喘吁吁了。
“原来爬山这么累呀。”
嘴上喊累,舞阳公主脸上却全是笑容。注意到山下渺小的城镇,她不确定地问道:“高睦,那边是房屋吗?”
“嗯。”高睦顺着舞阳公主的手指,认出了城池的轮廓,笑道,“是京城的房屋。”
“京城竟然这么小!”舞阳公主啧啧称奇。那么大的京城,她骑马横穿都要跑半天,如今瞧着,一个巴掌就能遮住。
舞阳公主的感慨,与经书中那句“登泰山而小天下”有异曲同工之妙,触动了高睦的笑点。她见舞阳公主对京城感兴趣,还顺着方位,给舞阳公主指出了京城的各个地标建筑。
“高睦,你好厉害呀,你不是年初才回京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高睦看得出来,舞阳公主这一次的夸奖,不是习惯性的嘴甜,而是由衷的赞赏。她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是书上看到的。”
“什么书?书上还会写这些吗?”舞阳公主的启蒙课本是《女诫》、《列女传》之类的闺训,她自己喜欢的志怪话本,也不会涉及方舆地理,她还真不知道书中会介绍京城。
“我朝京城是前朝旧都,前朝国史地理志第一卷 中,就详细记录了京城规制。”高睦自己是以男子的身份接受教育的,她却知道,时下的女子,大多只能学一些女教之书,甚至,有些书香门第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糊涂话奉为圭臬,根本不教女儿认字。舞阳公主在书籍上孤陋寡闻,实在不值得奇怪。高睦停顿了一下,又问道:“公主想看吗?我书房就有前朝国史,公主若是想看,回府之后,我拿给公主。”
舞阳公主一听到妇德妇礼就头痛,偏偏这些东西就是她的蒙学课程,害得她从小就讨厌读书,差点沦为文盲。后来还是为了看话本,她才多学了几个字。
一听说看书,舞阳公主连忙摆手:“我不想看,我最怕读书了。”前朝的国史嘛,是父皇最喜欢看的一本书,她是知道的。前几年,她见父皇都快把前朝国史翻烂了,觉得那套书一定很好看,还想拿过来瞧瞧。结果父皇说,这不是姑娘家该看的书。后来,她背着父皇,偷偷翻了翻,都是些绕口的之乎者也,也没什么意思。
舞阳公主紧张的样子让高睦有些忍俊不禁,笑毕,她又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小时候也不喜欢读书,明理之后又觉得,学习之路就像脚下这座山峰,攀登之时固然辛苦,却能一路饱览胜景,登顶之后,更是耳目一新。
但是,高睦觉得读书好,是因为她拥有男子身份。高睦扪心自问,如果她没有女扮男装,如果她像普通姑娘一样,注定过相夫教子、老死后宅的生活,她还会觉得那些辛苦是值得的吗?怀才不遇的痛苦,恐怕会让人遗憾终身吧。
舞阳公主就算博古通今,也毫无用武之地,她何必喊她看史书?高睦定了定神,望向了简单而快乐的舞阳公主,温和地征询道:“公主饿了吗,我们下山用饭吧?”
“我还想在山顶上坐坐,天还早,我们晚点再下山吧。”舞阳公主果断地摇了摇头。
“那就先吃点点心吧。”高睦猜到了舞阳公主舍不得下山的可能,随行带了些糕点,一见舞阳公主不走,她就对护卫招了招手。
军队中出来的护卫,都是野外生存的好手,他们很快布置出了一处简易的营地。
第33章
山中风云多变, 不知不觉间,云雾遮盖了山脚,就连半山上的寺观, 也只剩隐约的轮廓。
舞阳公主俯瞰云雾缭绕的山峦,突然失笑, 嘴中的糕点都险些掉了。
高睦担心舞阳公主呛到气管,连忙给她递上了水壶。
舞阳公主确实有些噎着了, 她饮水吞掉了口中残存的点心,帮食道恢复通畅后, 人却是越笑越开心。
“公主笑什么?” 高睦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刚才一直坐在舞阳公主对面,两人正在用点心垫肚子,舞阳公主无缘无故就笑出了声来, 她实在不知道舞阳公主为何忽然如此开心。
舞阳公主笑意未褪,遥指山岚之后的缥缈庙宇,眉开眼笑地说道:“我方才在想,难怪话本中的神仙都住在山里, 你看那边的寺庙,像不像神仙居所。”
神仙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高睦不知道神仙是否居住在云山之中,她倒是觉得,与舞阳公主共处的时光, 像神仙一样的日子。
修山书院坐落于名山之中,高睦曾经目睹山花争艳的繁丽, 曾经领略层林尽染的壮美, 曾经体验踏雪寻梅的雅致……与那些多姿多彩的山景相比, 今日的东山, 谈不上惊艳。高睦却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 最快乐的登山之旅。
她陪舞阳公主出游,是想成全舞阳公主的开心,又何尝不是成全自己的开心呢。
与舞阳公主一起,仿佛世间只剩下欢乐。如果没有舞阳公主,没有亲友、也没有娱乐爱好的高睦,只能单调地度过休沐之日。
京城落锁之前,高睦与舞阳公主讨论着下一个假日的游玩计划,有说有笑地回到了公主府。
马车直接驶入了二门内,紫荆见高睦与舞阳公主一起下车,趁着高睦在场,回禀道:“今日越国公派人来给公主、驸马请安,说是过几日冬至,恭请公主驸马过府……”
一听到“越国公”,高睦眉眼间的笑意就凝固了。舞阳公主留心着高睦的脸色,不等紫荆说完,摆手打断道:“不去不去。”
紫荆冷眼瞧着,高睦成为驸马后,只去越国公府晨省了一次,就那一次,也是匆匆返回,神色反常,还连累公主扭伤了脚。紫荆深通人情,用脚指头也能猜到,高睦与越国公府不和。
越国公宠妾灭妻的事迹人尽皆知,紫荆也觉得越国公对高睦这个儿子过于狠心,可是不管怎么说,父子纲常,不容忤逆。冬至是大节,又是祭祖的日子,驸马要是连冬至都不回本家,几乎算是大逆不道了。就连公主,也会跟着背上骂名。
“公主,越国公府是驸马的父兄家,冬至家祭,公主身为越国公府的媳妇,该与驸马同去的。”紫荆看似是在劝说舞阳公主,其实是在提醒高睦。
舞阳公主不谙世事,没有听懂紫荆的言外之意。为了帮高睦躲开伤心之地,她搬出了父皇那座大佛,摇头道:“派个人告诉越国公,高睦冬至要陪我入宫拜节,去不了越国公府。”
国朝以孝治天下,就连皇帝都背不起不孝之罪。高睦知道,她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去越国公府。高睦轻轻拉了拉舞阳公主的衣袖,低声道:“公主,紫荆说得没错。劳烦公主冬至陪我回一趟越国公府。”
碍于外人在场,高睦提及越国公时,不得不用上了“回”字。
回越国公府?高睦还舍不得越国公府那个家吗?舞阳公主诧异地望向高睦,犹豫地点了点头。
点头之间,舞阳公主想到,有她一起,谅越国公府不敢再欺负高睦。她又坚定地说道:“以后你去越国公府,我都陪你同去!”
时隔二十余日,再次想起母亲的厌弃,高睦依然感觉痛心。幸好还有舞阳公主,愿意“陪”她。高睦凝望着舞阳公主的面颜,由衷地说了声:“多谢公主。”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谢她陪她去公主府,她早已习惯了高睦开口“劳烦”,闭口“多谢”的礼貌作风,也不怪高睦客套,只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冬至当日,入宫朝贺后,高睦与舞阳公主如约来到了越国公府。在舞阳公主面前,越国公高松寿完全不敢以尊长自居,他带着全府老少,隆重地迎接了舞阳公主。
祭祖之时,本应按照行辈长幼排序。高松寿这个主祭,不敢贸然站在舞阳公主前面,又将舞阳公主往首位上让,还是高睦替舞阳公主推辞了一番,高松寿这才上前。
礼毕之后,高松寿表示,越国公府中,已经为舞阳公主夫妇备好了房舍,恭请舞阳公主在越国公府过宿。
如果高睦与父母亲人感情深厚,舞阳公主为了高睦,不介意在越国公府住一晚,甚至长住也无妨。如今嘛,自然是不住的。
舞阳公主也不找借口婉拒,直接摇头道:“本宫累了,要回去歇息了。”
按照“三从”的规范,女子出嫁从夫,夫家才是女子真正的家。舞阳公主的“回去”二字,明摆着不把越国公府当自家人,紫荆侍立在舞阳公主身侧,有心替她找补一二,还没开口,高睦已经说道:“祭祖之际,诸事繁杂,公主与高睦,不便给兄嫂添乱。高睦陪公主先行一步,改日再过府问安。”
高松寿本就不指望舞阳公主留宿,只不过,他这个名义上的“二哥”,毕竟是舞阳公主的公爹,面对这个公主儿媳妇,要是连个挽留都没有,那就是对皇室失了礼敬。
不过,舞阳公主要走也就罢了,高睦话里话外,竟然也打算与舞阳公主一起离去,让高松寿深感吃惊。他这个儿子,一向处处守礼,从前他见高睦年幼,有心从高睦身上找茬,好借此打压王夫人,竟没能挑到毛病。如今倒好,高睦这个做儿子的,已经多日不来定省,好不容易来了,却不留下来拜节?莫非是做了驸马,腰杆子硬了……
高松寿心中对高睦不满至极,嘴上却笑道:“五弟言重了。公主光临,是我们阖府的荣幸,怎会是添乱。今日佳节,家宴均已备齐。公主既然累了,请五弟陪公主去上房稍歇,用饭之后再走,可好?”
高松寿身为风月老手,从高睦与舞阳公主的举止之间,早已看出了两人的亲密。他见舞阳公主不好说话,留饭之时,为免再次被拒,索性把高睦拉了进来。
高睦这个做子女的,确实不好拒绝高松寿的“家宴”。可是,今日来到越国公府后,王夫人除了喊了她一声“五弟”,就再未看过她一眼……面对母亲的决绝,高睦真的不愿应付这顿家宴。
正当高睦为难之时,王夫人已对高松寿说道:“祭礼劳累,改日家宴,也是一样的。公主与驸马想要回府歇息了,国公何必强留。”
高睦刚刚与舞阳公主一起拒绝了高松寿的留宿邀请,一时半会,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留饭,王夫人的帮腔,本该算是帮高睦解了围,高睦却感觉像是被砸了一闷棍。而且这根闷棍,砸在了心口。
母亲果然……巴不得我快点走吗……
一只玉手扶住了高睦的胳膊,帮高睦勉强维持着镇定。
是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知道,偌大一个越国公府,高睦唯一在意的亲人,只有王夫人。她来到越国公府后,亲眼看到了王夫人对高睦的冷漠,早已替高睦积攒了一肚子的委屈,此时哪里还能再忍?她握着高睦的胳膊,半扶半拽,立马就要离开。
“高睦,走,我们回家!”
回家?
高睦心潮渐平,感激地握了握舞阳公主的胳膊,脚跟却定在了原地。她转身告辞道:“二嫂说得是,公主累了,高睦侍奉公主回府,今日就不叨扰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高松寿生怕舞阳公主发怒,也不好再继续留人。他只得带着全家老少,毕恭毕敬地将舞阳公主送出了大门。
大门一关,高松寿就怒气冲冲地看向了王夫人。舞阳公主连顿饭都不赏脸,他还怎么沾光!都怪这个疯婆子!她这不是赶客吗!舞阳公主都被她气走了,她就不怕舞阳公主见怪吗!
“公主既然走了,我也回去了。”王夫人无视了高松寿的愤怒,敷衍地行了一礼,扭头就走。
“站住!”高松寿气得伸手就想把王夫人抓回来。
王夫人出自将门,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秀,她与高松寿婚后不久就打过一场架,结果高松寿惨败。高松寿手伸到一半时,记起自己不是王夫人的对手,怕闹起来更丢面子,已经想要收手了,没想到王夫人真的站住了,还淡定地反问道:“国公有事?”
高松寿当然有事。自从高睦成为舞阳公主的驸马后,这个贱人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要不是顾虑高睦的驸马身份,要不是皇上才训斥他治家无方,他一定让她知道什么叫夫为妻纲!
高睦成为驸马后,高三爷和高四爷也想和高睦修复亲情。他们看到高松寿与王夫人对峙,一左一右地围在了高松寿身边,圆场道:“二哥不是说家宴备好了吗?咱们去喝酒吧。”
高松寿投鼠忌器,不敢和王夫人翻脸,他强忍了怒气,点头道:“是该开席了。”
“开席?”王夫人指着高广宗说道,“你的爱妾才死,儿子们身上都带着孝,摆什么家宴。”
第34章
“朱氏没了?!”
高三爷和高四爷不可置信, 高三夫人、高四夫人以及两房的其他人丁,也纷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嗯。”高松寿没想到王夫人会提及朱姨娘的死讯,被三房和四房盯着, 他只得应了一声,心中恨透了王夫人。
朱姨娘为高松寿生了高广宗和高广业两个儿子, 又在高松寿的支持下把持着越国公府的内院。这样一个人死了,不该悄无声息。况且, 三房、四房虽然与越国公府分了家,到底是同根而生, 怎会如此消息闭塞?高三爷心机较深,直觉有异,他不好打听二哥的妾室, 便对夫人打了个眼色。
高三夫人心领神会,对王夫人问道:“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前几天不是还在吗?”
朱姨娘的死因背后连着皇帝的训斥,高松寿生怕王夫人拆台, 不等她张口,就自行说道:“被我惯坏了,前几天与我拌了两句嘴,吞金死了。”语罢, 高松寿又拽了两个弟弟一把,招呼道:“节庆喜日, 说一个死人做什么。走走走, 喝酒去。”
“毕竟是一条人命, 我无心宴饮, 失陪。”王夫人转身。
时下的富贵人家,即便是家宴, 也是男女分开,严别内外。王夫人要是不赴宴,女席这边,便缺了主人。高松寿正担心王夫人乱说话呢,见她走了,正中下怀,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四丫头,好生招待你婶母姊妹。”
“四丫头”高茜,是高松寿最年长的在室女。高茜生母不受宠,她在越国公府也一直是个小透明,高松寿连这个女儿的名字都记不住,冷不丁把招待两房女眷的任务扔给她,她如何敢答应?幸而高三爷与高四爷已经在推辞宴饮了。
“二哥,朱氏为咱们高家传宗接代,是有功之人。咱们一家子骨肉,宴饮的机会多了,既然她新丧,今日就罢了吧。”
高三爷和高四爷都认为,高广宗很可能是将来的第三任越国公。此前不知道朱姨娘的死讯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高广宗的生母死了,他们也不缺那一口酒菜,便不想平白开罪高广宗。
高广宗却道:“姨娘自尽而亡,已是辜负了爹的恩宠,不该再耽搁爹与三叔、四叔的酒兴。三叔、四叔不必挂怀,若是不嫌晦气,侄儿愿为三叔、四叔把盏。”
高三夫人与高四夫人暗自惊心。朱氏为了她这个大儿子,不惜冒死谋害高睦,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机,狠毒归狠毒,也终究是舐犊情深。可朱氏这个儿子,说的这是人话吗?这也未免太……丧良心了。依她们看来,朱姨娘生了这么个儿子,真真是十足的晦气。
高松寿不嫌晦气,还满意地看了高广宗一眼。
高三爷和高四爷也觉得高广宗很懂事。他们都是内宠无数的人,本来也不把朱姨娘一个妾室放在眼里,只是她原是高松寿的宠妾,又是高广宗的生母,才不得不另眼相待。既然高松寿和高广宗都不在意朱姨娘的丧期,在高三爷和高四爷心中,那就和死了一个奴才是一样的,确实是不该影响酒兴。
“大哥怎么能怎么说呢!姨娘就算有错,也是咱们的生母!爹、三叔、四叔,恕业儿孝期在身,不能侍宴!”高广宗的同母弟高广业,突然哭诉了起来。
高松寿本来正打算对两位弟弟再次发出家宴邀请,至此,他被彻底扰乱了兴致,烦躁地打发了三房、四房。这场冬至的家宴,终究是白准备了。
从前高松寿心烦时,还有朱姨娘那朵解语花,如今他只能自己喝起了闷酒。
闷酒喝到一半时,高松寿忽然眼神一凝。
宗儿和他娘买凶谋杀高睦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怎么高睦才成为驸马,皇上就知道了?莫非是高睦对舞阳公主吹了枕边风?还有王开宁那个贱人,今日的事,她明摆着得罪舞阳公主,也不见忧色,别是和高睦商量好了,母子两一唱一和,想撇开我吧?
*
高松寿猜测纷纷时,高睦和舞阳公主还在回府的马车上。
舞阳公主为高睦深感不平,一上马车就气呼呼地说道:“高睦,咱们以后再也不来越国公府了!”
“谢谢公主帮我。”舞阳公主的存在,让高睦好受了许多,她真心感激舞阳公主。见舞阳公主余怒未消,高睦停顿了一下,又致歉道:“今日都是高睦连累了公主,我母亲决计没有怠慢公主的意思,望公主海涵。”
舞阳公主听到高睦替王夫人道歉,更替她觉得委屈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道:“你还帮你母亲说话?她眼里根本就没有你!”
高睦眼神一黯。是的,母亲从来都不喜欢她。这么明显的事实,与母亲只有两面之缘的舞阳公主都看出来了,是她自欺欺人,才会认不清现实。
舞阳公主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看清高睦的神色后,更是深感懊恼。高睦已经很难过了,我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高睦,对不起,我不是想数落你,也不是想非议你母亲,我只是……我只是……”舞阳公主说不清自己的意图,忍不住拍了自己一嘴巴。
“我知道,公主只是关心我。”高睦拉过舞阳公主的手掌,制止了她的懊恼。
“唉!”舞阳公主松了一口气,又为高睦叹了一口气。她真的不明白,高睦这么好的人,怎么会不得父母欢心。她今天亲眼看到了,高睦在越国公府,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客人。要不是婚帖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高睦的家世,她都要怀疑进错门了。
高睦觉得,比起叹息,舞阳公主更适合欢笑。为了扭转舞阳公主的情绪,她征询道:“冬至放假三日,公主上次说,想在山中住一晚,还想去吗?或者明日我们去逛庙会?”
若无其事的高睦,让舞阳公主更感到难过了。她没有回答高睦的问题,而是提议道:“高睦,你要不要大哭一场?”
“大哭?”高睦不太明白。在高睦的人生中,“哭”这个字,实在是太陌生了,以至于她一时间根本想不起这个字眼。
舞阳公主揽着高睦的腰背,将额头枕在了高睦肩上,低声道:“难受的时候,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心里能松快很多。高睦,你别硬撑着,想哭就哭,我不看你,你就当车上没有我这个人。要不回府之后,你去书房静心,我保证这回无人打扰你,你想待多久就多久。”
舞阳公主不喜欢繁杂的装扮,家常闲居时,连首饰都不肯多插两根,时常素着头。今日来越国公府,虽然无需按照公主的品级大妆,到底是祭礼,好歹装扮了一番。
习惯了素面朝天的舞阳公主,显然忘了自己头饰,她将脑门埋在高睦肩上,本意是避开高睦的脸庞,好让高睦放弃“硬撑”,如此一来,倒像是将头饰扎在了高睦颈畔。
镶嵌着宝石的黄金头面,冰冷而坚硬,高睦却满心柔软。她知道舞阳公主不会责怪她的贪婪,所以放心而大胆地摄取着她的安慰。
相拥良久,就在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在默默垂泪时,高睦却说道:“谢谢公主。不过,我从小就不会哭,已经很多年不曾哭过了。”
舞阳公主迷惑地抬头,看到了高睦平静的微笑,更觉得迷惑了。舞阳公主也很少流泪,可是如果是她的母妃不要她了,她自忖,就算把自己哭晕了,只怕也很难放下伤心。高睦到现在都还肯帮她母亲请罪,可见她对她母亲的感情是极深的,真的不想哭吗?
高睦看出了舞阳公主的疑惑,解释道:“我母亲是一言九鼎的人,她说她不想要我,必然是真的。我今日,只是更确定了这一点。所以,并不十分难受,也真的不想哭。”
在王夫人眼中,哭泣不过是一种极致的软弱。高睦不肯让王夫人失望,早就不会流泪了。王夫人亲口表明的厌弃,对高睦来说,几乎是一场天崩地裂的剧变,高睦毫无准备地遇上了这场打击,也不过是独自躲入外书房,才算是暴露了些许软弱。就连这种软弱,都只是无声的枯坐——没有眼泪,更没有痛哭。
初次得知母亲的厌弃时,高睦尚且不曾流泪,如今又怎会哭泣呢?她是真的不想哭,也……不会哭。
“不难受就好。”舞阳公主这辈子最伤心的时刻,就是得知寿张郡主阿柔的死讯时。那时,她在母妃怀中痛哭失声,才算宣泄了悲情,及至现在,阿柔薨逝近三年,每每想起阿柔,舞阳公主还是免不得掉几滴眼泪。正因为经历了这场悲痛,舞阳公主才明白,无论多伤心的事情,总有放下的时候。所以,哭不哭都是次要的,只要高睦放得下就好。
“嗯。”高睦凝望着舞阳公主关切的眉眼,笃定地点了点头。就算她泪如泉涌,也无法冲刷母亲的厌恶,好在,不幸中的万幸,即便失去了母亲,她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所以,她真的不想哭。
第35章
为了帮高睦散心, 舞阳公主决定带着高睦往热闹的地方钻,冬至假日的第二天,她选中了京中最火热的庙会。
高睦早已默默将自己的假期时间许给了舞阳公主, 自然没有二话。不过,京中不比京郊, 又是人山人海的庙会,舞阳公主身为“有妇之夫”, 游玩起来,免不得需要戴上幂篱。高睦担心幂篱妨碍舞阳公主的游兴, 少不得提醒舞阳公主一嘴。
舞阳公主兴致不改,早早地要紫荆备好了幂篱,只等用完早饭就出发。
高松寿打乱了舞阳公主的计划。他派出了越国公府的管家, 说是昨日祭礼没顾得上细叙骨肉亲情,今日特意派来车马,接高睦夫妇过府再聚。
舞阳公主一听到越国公府的名号就晦气,她还是屏退了侍从, 问道:“高睦,你还想去越国公府吗?若是不想去,我就让人回绝,就说我不许你去。”
高睦本心里确实不想再去越国公府那个伤心地了, 但是她还需要再私下见王夫人一面。择日不如撞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高睦斟酌之后, 对舞阳公主露出了歉意的笑容:“公主, 我正好有事, 需要去越国公府处理, 明日再陪公主逛庙会,可好?”
“庙会不急。”京中的各大庙会, 舞阳公主通通去过,要不是想用热闹化解高睦残存的郁气,她更愿意去京外转悠。听说高睦还是要去越国公府,舞阳公主大方地摆了摆手,还说道:“那你等等我,我得重新梳妆换衣裳。”
舞阳公主一身轻便的家常衣裳,去民间游玩无妨,出门见客则过于简陋了。她有心帮高睦撑腰,本着人靠衣装马靠鞍的宗旨,自然要盛装打扮,拉出公主的架势。
高睦听出了舞阳公主的意图,问道:“公主要陪我一起去吗?”
“对呀。”舞阳公主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不是说过吗,以后你去越国公府,我都同去。”想起昨日的气愤,她又吐舌说道:“我昨天说‘再也不去越国公府了’,只是气话,你别当真。”
与舞阳公主不相干的事情,舞阳公主气什么呢?高睦知道,她是为她气愤。正是因为眼前这个人,高睦才有勇气去做决断。
高睦忍不住摸了摸舞阳公主的脸。
难得高睦动作如此亲昵,舞阳公主一愣之后,笑意更浓。
舞阳公主脸颊细腻,仿佛世间最精细的丝绸。高睦感受到指尖的触感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舞阳公主毫不介意的笑容,轻而易举地勾出了高睦的快乐。
高睦想,她应该真的把舞阳公主当做妹妹了。否则,在这个即将彻底失去母亲的日子里,如何还能感到快乐呢。
舞阳公主笑完之后,打算喊回侍女,好帮她重新装扮起来。高睦阻止道:“公主不必麻烦,我今日自己去越国公府就好。”
“你不想要我去?”
高睦不愿舞阳公主误解,犹豫了一瞬后,很快解释道:“我母亲从前将很多私产转到了我名下,我想,既然如今母亲不想认我这个孩子了,我也不该再占着母亲的私产,所以想私下将这些东西还给母亲。公主若是与我同去越国公府,女眷都会来陪公主,届时,我恐怕很难单独见到母亲。”
“那你去吧。”
昨日有舞阳公主一起,高睦都吃到了王夫人的逐客令,今日单独前去,舞阳公主真不知高睦还会受到什么委屈。哪怕高睦“并不十分难受”,那也总归是难受,不是吗?可是高睦有事要办,又顾虑得在理,舞阳公主只得让她独自去了。
高睦来到越国公府时,高松寿已经等在了酒桌前。高睦一进门,高松寿就热情地把住了高睦的臂膀,不由分说地把高睦按到了酒桌上。
在高睦还是个孩童时,高松寿这个做父亲的,都不曾如此亲密地牵拉高睦。四周都是眼睛,高睦不便挣扎,为了避免高松寿进一步的拉拉扯扯,她只好顺从地坐了下来。
酒桌上,只有高睦与高松寿两人。高睦一坐定,高松寿就开始斟酒,显然,这桌酒席,是特意为高睦准备的。
越国公要和我喝酒?
高睦不知道高松寿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她心中有事,只想尽快去见王夫人,无论高松寿想卖什么药,她都无心奉陪。
高松寿给高睦斟酒时,高睦直接站了起来,拱手道:“高睦没有与大人对饮的道理。”
高睦连“母亲”都喊不成了,哪怕是想用子女的身份摆脱高松寿的酒席,她也不愿再称“父亲大人”,所以,单单用了“大人”二字。
父子对饮确实有伤尊卑之道,但是皇上抬升了高睦的行辈,高睦已经是高松寿的“五弟”了。若非如此,高松寿凭着父亲的身份,根本不愁拿捏不住高睦,也就犯不着拉下面子摆这桌酒了。
高松寿强忍着心中的憋屈,笑着把酒杯塞到了高睦手里:“兄弟对饮,再应当不过了。”又低声道:“朱氏死了,这桌酒,是我给你赔罪的。”
朱氏死了?哪个朱氏?朱姨娘吗?高睦惊讶得忘了推拒酒杯。
高松寿料想高睦不会急着走了,这才挥手遣散了侍从。房中只剩他和高睦后,他与高睦手中的酒杯碰了个杯,一口饮尽了自己杯中的酒水,叹气道:“我前些日子才知道,你年初在京中遇刺的事情,竟然是朱氏干的。让你受惊了,这杯酒,我给你赔罪。”
“朱氏怎么死的?”高睦随舞阳公主回门时,在皇帝面前耍了一点小心机,透露了自己在京中遇刺的事情。只是后来宫内宫外一直没有动静,高睦还以为自己的手段没有奏效,没想到朱氏已经死了。是皇上派人处死了朱氏吗?难怪越国公对我越来越客气了。
高松寿倒是觉得,高睦对他越来越倨傲了。就算没了父子名分,我也是你爹,怎么,我给你敬酒赔罪,你竟然连个推辞都没有,而且不陪饮?
高睦越是“无礼”,高松寿越觉得皇帝的训斥是高睦的手笔。他将不满默默吞进了肚子里,继续示好道:“提起那个蛇蝎毒妇我就来气!你二嫂身子不好,后院缺人管事,我才抬举她协理内院,不想竟养大了她的心,胆敢买凶害你!我一得知此事,就逼令她自裁谢罪了!”
越国公逼令朱姨娘自裁谢罪?!
高睦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高松寿后院里还另有一位朱氏,可是“协理内院”的朱氏,只会是高广宗和高广业的生母朱姨娘。那位朱姨娘,不是越国公的心尖宠吗?当年爷爷逼令朱姨娘自裁,他都拼命阻拦了,他怎会让朱姨娘自裁?又怎会称她“蛇蝎毒妇”?
“哪个朱氏?”高睦不敢肯定“朱氏”的身份,需要再确认一次。
高松寿以为高睦明知故问,妄图深究。他叹道:“我知道,让朱氏自己了断,太便宜她了。但是咱们公侯人家,最忌讳私动刀兵。朱氏毕竟是我们府里的人,她在京城买凶的事,万一闹大了,被小人扣个造反的罪名,府中上下都要遭殃。为了图个清净,也只好便宜她自裁了。她那尸首扔去别庄了,你要是不解气,我即刻派人,将她挫骨扬灰。”
高睦毛骨悚然。
她已经听明白了,死的人就是朱姨娘。
依照本朝律法,凡是谋杀人命,无论是否成功,一律死罪。朱姨娘数次谋害高睦,死有余辜,高睦自然不会为她惋惜,但是她真的没想到,会是高松寿了断了朱姨娘的性命,还口口声声要将她挫骨扬灰。
从前,高松寿一心一意偏帮朱姨娘,高睦见了,除了放弃了对父亲的幻想,也勉强算是敬佩高松寿敢爱敢恨。如今又算什么呢?
别说皇上没有下旨问罪。就算皇上下旨问罪,高松寿也是手握丹书铁券的国公!朱姨娘又不是真的造反,只要高松寿铁了心想保朱姨娘,他未必保不住!他倒好,急着拿朱姨娘的性命换“清净”,还急着撇清自己,来对我卖好?不,应该说,是对舞阳公主的驸马卖好!
高睦突然发现,面前这个她喊了十七年“父亲大人”的人,是一个彻头彻尾、毫无情义的卑鄙小人。
她的体内,有一半的骨血,来自于这个小人!难怪母亲根本不想生她!难怪母亲见了她就厌烦!
别说母亲厌烦了,就连高睦自己,也厌烦!
“五弟?”高松寿看到高睦脸色难看,有些看不懂高睦的反应。
高睦如同醒神一般,往后退了三步,远远地避开了高松寿。
高松寿脸上的笑弧都要挂不住了。高睦这是什么意思?皇上只是私下训斥,我就让朱氏自尽谢罪了,这小子还不满意?
高睦心中厌恶,本能地远离了高松寿,定神之后,意识到了不妥,又实在不愿凑近高松寿,索性放下了酒杯,行礼道:“我忽然想起,有事要去禀告二嫂,先告辞了。”
高松寿不知道高睦是否真的有事找王夫人,也不关心,他见高睦不好亲近,借机点头道:“正好,我也有事找你二嫂,我们一起去。”
高松寿与王夫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十几年都没去过王夫人院中了,这一次当然也不是真心要去。他其实是在提醒高睦:就算你翅膀硬了,你母亲还在府内。哪怕他动不了王夫人这个正妻,妨碍高睦母子相聚,总是不难的。
第36章
在今天之前, 高睦面对高松寿时,虽称不上诚心诚意地敬重,到底不曾产生过对抗的念头。这一次, 听出高松寿的为难之意后,她却反制道:“朱氏毕竟是广宗和广业的生母, 她因罪自裁,不知可会影响广宗兄弟的前途。”
高睦还想报复宗儿、业儿?!
高松寿无法再维持假笑, 眉头都皱了起来。他不悦道:“那些糊涂事,都是朱氏做的, 与宗儿、业儿有何干系。”
在高松寿心中,女人就像是物件,随时都能再买;儿子呢, 他却只有三个了,尤其高广宗与高广业兄弟俩,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 他肯定是舍不得的。他之所以迅速处死朱姨娘,除了向皇帝表忠心外,也是想帮高广宗掩饰罪行。
高睦只当了一个月的驸马,高松寿就收到了皇上的训斥, 高松寿还真怕高睦对付高广宗兄弟。他很快又说道:“俗话说,兄弟至亲, 打断骨头都连着筋。林辅乾与他三弟早已断绝来往, 当年他三弟家也一起被判了满门抄斩, 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林辅乾是皇帝的开国宰相, 因为谋反罪而被灭族,唯有一子拖赖驸马身份, 逃过了死罪,却也被流放京外,彻底失去了前程。高松寿用林辅乾的三弟当例子,明显是暗示,高睦与越国公府休戚与共——就算与高广宗兄弟俩有旧怨,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不宜寻仇。
为了成全王夫人,除了逢年过节必要的露脸,高睦今后不会再轻易来越国公府了。王夫人身为越国公府的主母,注定终身生活在越国公府,高睦考虑王夫人的处境,也没打算与高松寿彻底闹僵,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应道:“广宗、广业无碍就好。”
高松寿偷偷松了口气。高睦越来越强硬,半点没有儿子的姿态,不愧是王开宁那个贱人的儿子,偏偏皇上是个护犊子的人,对女婿也优厚,他要是真把高睦惹急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早知道皇帝会给高睦抬辈分,他不仅沾不到光,还要被高睦反咬,他倒不如当初随便给高睦结个亲,掐断高睦当驸马的机会。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好在高睦不像是要与宗儿寻仇的样子,还是不要招惹他了。
想到此处,高松寿张口道:“你不是要去见你二嫂吗?去吧。
高睦看出了高松寿的让步,明知故问道:“二哥不是说一起去吗,二哥先请。”
“我还有事,你先去。”
从高松寿的退让里,高睦越发认清了他欺软怕硬的本质,也越发厌恶自己的半身骨血,面上却只是平静地行礼辞别了高松寿。
如果有可能,高睦想像辞别高松寿一样,辞掉半身源自小人的血脉,现实却是,她只能来到王夫人面前,与母亲做永远的告别。
母亲从来不想要高松寿的孩子。
她这个小人血脉,也的确不该再给母亲添堵。
唯有断绝纠缠,才是对母亲真正的爱戴。
“高睦拜见大人。”高睦闭目长揖,即便王夫人屏退了侍从,她也没有再称母亲,没有行四拜礼。
“你又来作甚?”王夫人皱眉道,“上回的话,没听懂吗?我说了,不要再来烦扰我。”
“高睦不敢再烦扰大人,今日是为了将大人的财物奉还。无功不受禄,高睦不该再享有大人的私产。”说话间,高睦从怀中掏出了一大摞地契、房契之类的财务文书,恭敬地放在了王夫人手边的桌案上。
王夫人扫了这摞文书一眼,又满脸讽刺地看向了高睦:“怎么?我不认你这个子嗣了,你就想给我添堵?你想把这些财物还给我,将来好让我留给高松寿?看来,我从前小瞧了你,竟不知你有睚眦必报的本事。”
尽管事先做足了心理准备,真看到王夫人厌恶的表情时,高睦还是心口一紧,王夫人“睚眦必报”四字,更是震得高睦身躯微颤。高睦咬牙定神,垂首道:“高睦绝无此意。”
“我给出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来。你若是真的不想要,就把它们散给穷苦小民,或者索性送给舞阳公主好了。”王夫人说完,人已经起身走入了内室,毫无留恋地消失在了高睦的视线之外。
在高睦成为驸马时,王夫人几乎将自己名下所有的资产都转给了高睦。高睦本以为,这些庞大的资产,都是王夫人未曾宣之于口的母爱,如今方知,王夫人纯粹是不愿便宜越国公府。所以,她宁愿把这些惊人的财富分给素不相识的小民,宁愿转赠给素无来往的舞阳公主,也不愿意收回来。高睦明白,她若是执意还回财物,那就真成了给王夫人添堵了。
意识到这点后,高睦苦笑着把那摞财物文书又收回了怀中,无声地退出了王夫人的院落。
今日虽然没能还回王夫人的私产,但是高睦知道,她与母亲的关联,已是彻底断绝了。
从此以后,她彻底没有母亲了。
认清了高松寿的卑劣面目,又断绝了对母亲的念想,跨出越国公府大门后,高睦一时间有些茫然。
“五爷还有吩咐吗?”门房见高睦半响不上马,以为高睦还有事,连忙殷勤相问。
还能有什么事呢?高睦心知,她与越国公府之间,永远都无事了。
“高睦——高睦——”
高睦正想摆手上马,忽然听到了热情的呼喊。她顺着喊声偏头,看到了一架精巧的马车,以及马车上挥手的少女。
是舞阳公主。
“公主。”高睦本能地奔到了舞阳公主车前。
在孤苦伶仃的时刻看到舞阳公主,高睦想通过肢体接触寻求宽慰,手都要伸出来了,她才想起人前不该过于亲密,又仓促地停在了车下。
“你还好吗?”舞阳公主才不管这么多,她直接跳下马车,关切地握住了高睦的胳膊。
“还好。”
“那就好。”
舞阳公主的马车就停在越国公府门口,明显在等待高睦。高睦犹豫了一下,问道:“公主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呀。”
舞阳公主理所当然的语气,像一股暖流,射中了高睦的心口。高睦每一寸肌骨都感到了惊喜,又不知该如何回馈舞阳公主理所当然的关切,隔了半响,她才说道:“多谢公主。”
“你要是真的想谢我,那就陪我去逛庙会吧。”舞阳公主想邀功是假,想带高睦散心才是真。她在越国公府门前等了许久,看到了高睦的落寞。
高睦以为舞阳公主急着玩耍,她见天色尚早,自然是点头应了。
在修山书院求学时,高睦也曾去过附近的庙会。但是她没有密友,走马观花地独行在热闹之中,根本体验不到多少趣味。与舞阳公主一起逛庙会,感受则完全不同。
舞阳公主拽着高睦,哪里人多就往哪钻。她见高睦对民间的游艺活动都十分陌生,还兴致勃勃地给她买了不少小物件。
第一个塞到高睦手中的小物件,是一个翠鸟造型的泥哨。高睦疑惑地看了看掌心的翠鸟,又不解地望向了舞阳公主:“公主……”
周围都是游人,舞阳公主不想被人发现身份,连忙伸手捂住了高睦的嘴唇。
男女授受不亲,即便是夫妻之间,也不宜在床榻之外举止过密。也就是庙会上游人如织,为免走散,夫妻间的牵手同行才不算出格。舞阳公主将手伸到高睦脸上,惊得周围的路人纷纷侧目。
高睦也立马意识到了不妥,她不想疏远舞阳公主的亲密,只好抬手抓住了舞阳公主的手掌,将它一起遮入了袖中。
舞阳公主注意到路人的目光,更担心身份暴露了。她生怕高睦又喊公主,想要凑到高睦耳边,低声提醒她换称呼。
第一次戴幂篱出行的舞阳公主,显然忽略了幂篱的宽度,她踮脚抬头时,幂篱的竹边,刚好撞到了高睦眉骨上。
“呀!”舞阳公主脑袋一震,把自己吓了一跳。
高睦顾不上路人的眼光,关心地扶住了舞阳公主:“没事吧?”
“我没事,你呢?我撞到你了,没受伤吧?”舞阳公主只是发髻有点歪了,她想起自己撞到了高睦,又碍于幂篱的轻纱模糊了视线,有些看不清高睦的伤处。
“我也没事。”高睦这才意识到眉骨的疼痛。幸亏舞阳公主的幂篱工艺精细,竹制的帽缘光滑平整,否则,高睦恐怕会见血。
“那就好。”舞阳公主不满地打了打幂篱的轻纱。都怪幂篱碍事,不然她也不会撞到高睦。
高睦看到舞阳公主孩子气的动作,好笑地弯了弯唇。
附近的路人,也有人善意地笑了。感情这么好,想必是新婚夫妇吧。
又有几个未出阁的少女,恰好看到了高睦与舞阳公主之间的小插曲,反而羞涩地压低了眼睛。这个公子,对妻室真好呀,险些被她撞伤眼睛了,也不生气,还急着担心对方。而且,他长得也……出众。我将来若是也能有这样的……就好了。
第37章
高睦不愿意停在路人的关注之中, 早已与舞阳公主重新启程。她将舞阳公主带到了避人的小巷中,主动低头,将耳朵送到了舞阳公主嘴边, 低声问道:“公主之前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别喊公主了, 喊我锦衣吧。”舞阳公主本来还纳闷高睦为什么走到了偏僻之处,听高睦发问, 她才想起此前没来得及出口的提醒。
高睦也知道,为了以防万一, 出游之时不宜喊出舞阳公主的身份,所以,她非必要不会喊“公主”, 非要喊时,也会将嗓音压得极低。如果能给舞阳公主换一个代称,能方便许多。可是,“锦衣”是舞阳公主的乳名, 她真的可以喊吗?就算不考虑舞阳公主的帝女之尊,同辈之间贸然称呼小字,也是不敬。
“你之前喊我又是想和我说什么呢?”舞阳公主想起了她捂断了高睦的话头。
“我想问……”高睦觉得自己不宜喊“锦衣”,索性含糊了称呼。她将掌心的翠鸟摊到了舞阳公主眼前, 问道:“为何给我此物?”
“这是泥哨。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很少有玩具吗?买给你玩的。”
高睦哭笑不得。她自幼苦读,除了书籍之外, 唯一能称得上玩具的东西, 也是刀剑弓马这类习武用具, 确实没有玩过这些儿童玩具。可是, 她都已经这么大了,哪里还能玩这些儿童的东西?
“你会不会玩?”舞阳公主见高睦连泥哨的名字都不知道, 觉得她可能不会玩,又热情地将哨嘴推到了高睦嘴边,教导道,“把尾巴放进嘴里吹气,翠鸟就会叫了。”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高睦以前在修山附近的庙会上看到过这种泥哨,也看到过儿童吹泥哨,自然知道鸟尾巴是哨嘴。
面对舞阳公主的期待,高睦不愿让她失望,顺从地将哨嘴含在了唇间,吹了数声。
“呜——”
“呜——”
“对对对,就是这样吹的。”舞阳公主拍掌笑道,“好玩吗?”
泥哨发出的,只是一种单调的单音。高睦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笑应道:“好玩。”
高睦年幼之时,曾经很羡慕高广宗的玩具,那次让她几乎丧命的落水,就是她被高广宗的风筝迷住了,才会被朱姨娘设计。如果童年的高睦能够得到这样一只翠鸟泥哨,一定会爱不释手,如今嘛……与其说高睦认为吹泥哨好玩,不如说,舞阳公主的笑容让她开心。
隔着幂篱的轻纱,高睦其实有些看不清舞阳公主的眉眼,但是她不难想象舞阳公主眉开眼笑的模样。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舞阳公主音色中全是笑意。
“公主为何认为我会喜欢泥哨?”高睦有些迷惑。要说小时候没玩过的玩具,庙会上的儿童玩具多了去了,高睦几乎都没玩过。
“你看了好几眼呀!”舞阳公主简单解释一句后,又强调道:“锦衣,记着喊我锦衣呀,高睦!”
京城中的泥哨,比高睦以前看到的泥哨,要精美许多。路过泥哨摊时,高睦不知道那些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是什么,多看了几眼,才确定是泥哨。
原来,我只是多看了两眼泥哨摊,舞阳公主就注意到了吗!高睦心潮难平。
舞阳公主见高睦静立不语,以为高睦不敢称呼她的小名,她又转口建议道:“你要是不想喊‘锦衣’,那就喊我‘妹妹’?”
眼前这个姑娘,自从许诺做她的家人后,是真的在用心给她当至亲。那么,以至亲的称谓相称呼,又有何妨呢?高睦摇头道:“没有不想喊,锦衣。”
“这就对了!”舞阳公主喜笑颜开。她本来还在想,要是高睦连“妹妹”都喊不出口,她就只能让高睦喊“小姐”了,现在好了,还是“锦衣”听着亲切!
“锦衣,我们继续逛庙会吧。”
“好呀!”
解决称呼问题后,挤在人堆里也不用担心暴露身份,舞阳公主兴高采烈地表示,要带高睦玩遍整个庙会。
京中庙会规模宏大,年关之际又正是庙会火热的时节,区区半日,自然不够玩遍庙会。舞阳公主与高睦说好了,第二天还要继续去庙会,临出门时,却被中使请入了宫中。
“父皇。”舞阳公主只是简单行了个家礼,就热情地奔到了皇帝身前,挽住了皇帝的胳膊。她“成婚”之后无法再留宿宫中,虽然白日经常回宫,还是觉得很想念父母,每每入宫,都像归巢的乳燕一样,热情十足。
“臣参见父皇。”高睦则是跪地叩首,毕恭毕敬。
皇帝这回没有乐呵呵地迎接舞阳公主的娇憨,而是问道:“锦衣,你昨日去了越国公府?”
“没有呀。”舞阳公主只是在越国公府门口等待高睦,在她心中,这根本不算去越国公府。她摇头之间,注意到高睦还跪在地上,又催促道:“父皇,你还没让高睦平身呢。”
“没有?”皇帝并未让高睦起身,而是对舞阳公主追问道,“那朕怎么听说,高睦昨日与一个女子在越国公府门前拉拉扯扯。”
舞阳公主看出来了,皇帝是故意让高睦罚跪。她以为父皇误会了高睦,连忙解释道:“那是儿臣。父皇,高睦没有与旁人拉拉扯扯,是儿臣拉高睦上车。”
“你不是说你没去越国公府吗?”
“儿臣是没去越国公府呀,只是在门口等高睦出来。父皇,高睦都跪了半天了,你让她起来吧。”
皇帝作色道:“胡闹!你已嫁为人妇,怎可抛头露面,还在青天白日之下与高睦拉拉扯扯,传出去岂不是叫人耻笑!还有,越国公府是你的夫家,怎可过门不入!”
面对皇帝的训斥,一般人早该惶恐请罪了。舞阳公主却摇着皇帝的胳膊,撒娇道:“儿臣知错了。”
“锦衣,你真的知错了吗?”
“儿臣……”舞阳公主从小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也不是第一次看到皇帝吹胡子瞪眼了,直到此时辨出皇帝的严肃,她才意识到皇帝的认真。她不知不觉松开了皇帝的胳膊,表情也露出了一丝迟疑。
高睦不熟悉皇帝与舞阳公主的相处模式,原本不敢贸然插嘴,此时见势不妙,立即请罪道:“父皇,昨日之事,皆是臣的罪过。公主并非有意过门不入,是臣愚钝,想着公主冬至当日已经与臣过府祭祖了,若是昨日又陪臣回本家,兄嫂迎候公主,难免再度劳累。千错万错,皆是臣的过错,与公主无关,臣甘愿领罚。”
“你是该罚。”皇帝对高睦数落道,“锦衣年幼无知,不知轻重也就罢了,你一个新科进士,难道不知道妇德?越国公府是你父兄家,锦衣不去也就罢了,既然到了门口,你为何不劝她礼见尊长?为夫之道,毋宠毋慢,大庭广众之下,尤其应当相敬如宾,为何不劝锦衣恪守礼法?”
高睦正准备再度认罪,舞阳公主却跪到了皇帝膝前,抢先说道:“父皇,高睦根本不知道儿臣会去越国公府门口,你别错怪她,要罚就罚儿臣吧!”
“罚你?你连女诫都背不下来,朕罚你有什么用。高睦是你的驸马,本就应当规劝你,你的错,就是高睦的错。他该罚!”皇帝扶了舞阳公主一把,示意她起身,一副铁了心要让高睦受罚的架势。
按照皇帝的说法,他的女儿犯了错,全找女婿算账,未免有些蛮不讲理。高睦看着身前娇小的背影,却心甘情愿地叩首道:“父皇说得是,臣知罪,听凭父皇处置。”
舞阳公主下跪之时,特意挡在了高睦身前,就是怕高睦受罚。听见高睦再度认罪,她着急起来,一边扭头打眼色,一边制止道:“高睦,你不要替我认罪!”又仰头乞求道:“父皇,儿臣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违背女诫了,父皇就宽恕儿臣一次吧。要罚也罚儿臣一个人,不要连累高睦。”
“连累?你与高睦是夫妻,本就应当同甘共苦,谈何连累。你自己问问高睦,他因你受罚,是无辜受累吗?”
舞阳公主才不问高睦呢。高睦一开始就在替她开脱,她要是问高睦,父皇的处罚就真的落在高睦头上了!
“高睦,你教妻无方,朕这个岳父,罚你在此跪上一日,小惩大诫,你可觉冤屈?”舞阳公主不问,皇帝却直接找上了高睦。
驸马与公主之间地位有别,根本不可能“教妻”。如果与高睦绑在一起的不是舞阳公主,高睦这个充数的女驸马,一定深感憋屈。此刻,她却诚心诚意地摇了摇头,叩首道:“谢父皇开恩,臣不冤屈。”
皇上既然要罚,锦衣脚伤才好,她替锦衣罚跪,总比皇上罚跪锦衣要好。
此外,皇上上次就强调了“女贵贞静”,高睦生怕皇帝借题发挥,将舞阳公主彻底禁足于内宅之中。那,锦衣恐怕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快活了……与舞阳公主的笑容相比,高睦觉得,她只是罚跪一日,真的不算什么。
第38章
“儿臣陪高睦一起跪!”
舞阳公主不觉得自己昨日犯了多大的错误, 不明白父皇为什么非要惩罚,更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罚高睦。为了迫使父皇收回成命,她膝行后退, 跪到了高睦身边。
她已经想好了,高睦跪多久, 她就跪多久,她就不信父皇舍得让她跪一天!
“公主……”高睦担心舞阳公主激怒皇帝, 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
皇帝眼底闪过了一抹笑意,嘴上却严肃地命令道:“锦衣, 起来。你要是不起来,朕就让高睦跪到殿外去了。”
冬至之后的京城,虽称不上滴水成冰, 也已经是严寒时节了。高睦真要是在室外跪一天,就算不跪出毛病,也该冻出病来了。舞阳公主没有办法,只得重新站了起来。她耐不住心中的不甘, 又跺脚道:“父皇,儿臣都说了,再也不违背女诫了,父皇就不能饶了高睦一回吗?”
“你连女诫都不记得, 如何做到不违背?”
舞阳公主从前不是在女德课上打瞌睡,就是在逃课, 她确实不记得女诫。
皇帝见舞阳公主语塞, 循循善诱地说道:“这样吧, 锦衣, 你将女诫背诵下来,朕就饶了高睦。”
“儿臣背完女诫, 父皇就不罚高睦了?”
“嗯,君无戏言。”
“好!儿臣背!”舞阳公主干脆地点了点头,还立马要来了一本女诫。
临川王孙文昺今日也在现场,他侍立在皇帝身侧,看着舞阳公主火急火燎地讨要女诫,偷偷抿紧了嘴唇。皇爷爷舍不得惩戒小姑姑,为了让小姑姑学会遵守妇礼,竟然拿高睦作筏子……小姑姑也是关心则乱,女师教了她那么多年,她都没记住几条闺范,短时间内,哪能把女诫背下来?再说了,高睦一个大男人,跪一天也死不了,何必着急。
连“书”字都听不得的舞阳公主,为了高睦,竟然愿意背书,高睦十分感动。
感动之余,高睦也看出来了,皇帝今日,惩戒她“教妻无方”是假,想要舞阳公主背诵女诫才是真。
高睦不希望“女诫”摧残舞阳公主的鲜活个性,也完全舍不得舞阳公主为难自己,可是,没有人能够违背皇帝的意志。眼看着舞阳公主落入皇帝的算计中,高睦却只能说道:“背书伤神,公主别着急,慢慢背。”
小姑姑这个驸马,从一开始就抢着替小姑姑认罪,明知道小姑姑背完女诫他就能免罚,他还劝小姑姑慢慢来,看来,果真对小姑姑上心……孙文昺赞赏地看了高睦一眼,斟酌片刻后,他拿出了疑问的语气,对舞阳公主问道:“小姑父昨日在越国公府?没去城隍庙?我昨日在会昌楼,看见一对夫妇同游庙会,还以为是小姑姑与姑父呢。”
会昌楼是城隍庙附近的一处酒楼,可以俯瞰城隍庙庙会,舞阳公主和高睦,昨日正是在城隍庙庙会上玩耍。
舞阳公主忙着背书,没空搭理孙文昺,敷衍地应了一句:“去了。”
“去了?小姑姑是说,小姑父昨天去了城隍庙?那我昨日看见的男子,想必就是小姑父。小姑父身边戴幂篱的女子是谁,不是小姑姑吗?”
“是我,我和高睦一起去的庙会。”
“真是小姑姑呀。我就说呢,看身形就像是小姑姑。不过,小姑姑竟然戴幂篱出门,真是难得!”
舞阳公主嫌孙文昺碍事,不耐烦地瞥了自己的大侄子一眼:“文昺,我在诵书,你别和我说话!”
高睦不宜直视临川王孙文昺,她跪在地上,将孙文昺与舞阳公主的对答收入耳中,心思却为之一动。皇上不满锦衣抛头露面,临川王却在此时提及锦衣戴幂篱出游的事,似乎是在……解围?
果然,皇帝注意到了“幂篱”这个字眼,笑问道:“锦衣,你昨日在庙会上,一直戴着幂篱吗?”
“嗯,一直戴着。”舞阳公主有些憋气,对皇帝都有点爱答不理。
“好!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知道戴幂外出了,锦衣真是长进了!”
舞阳公主听到皇帝的称赞,讶异地抬起了脑袋。她眼珠一转,又嚷嚷道:“父皇,是高睦要儿臣戴的!她说姑娘家出门必须把脸遮住,不然就不陪儿臣出去玩。戴上幂篱,连路都看不清,要不是高睦,儿臣才不戴呢!”
皇帝对自己的幼女格外心软,本来就舍不得把爱女逼得太紧。他想到,幼女成婚之后,改成了乘车出行,不像从前那样招摇过市了,偶尔一次失礼,没必要揪住不放,便遂了她的心思,附和道:“这么说来,高睦倒是有心引导你守礼?”
“是呀是呀,高睦天天提醒儿臣守礼。昨天是儿臣急着拉高睦去庙会,忘了高睦的话。”舞阳公主见皇帝面色缓和,试探道,“所以,父皇能不能先让高睦起来?儿臣一定把女诫背完。”
“那就起来吧。”皇帝对高睦抬了抬手。
“谢父皇。”
久跪的高睦,起身之时,动作难免迟缓。舞阳公主蹿到高睦身边,想搀扶高睦,皇帝见此,假意咳嗽了一声,提醒道:“才说会背好女诫,怎么又拉拉扯扯?朕和文昺都在呢。”
皇帝乐见爱女婚姻美满,但是在他心中,闺房私意只能出现在闺房之中。这也就是舞阳公主了,要是换成其他女子,胆敢当着长辈与晚辈的面与夫婿举止过密,一定会被皇帝斥责为“淫邪”。
舞阳公主怕皇帝又让高睦跪回去,老实地收回了双手,眼看高睦站稳了,她又挽住了皇帝的胳膊,赔笑道:“谢谢父皇,父皇最好了。”
“你能真这么想就好了。”皇帝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说道,“俗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锦衣,朕要你恪守妇礼,也是为了你和高睦好。”
“嗯嗯嗯。”
皇帝听出了舞阳公主的敷衍,有意让舞阳公主长点记性,遂道:“那就回去背书吧。女诫背完之前,不许再出府了。”
“父皇不留儿臣用饭吗?”饭点将至,皇帝却将舞阳公主往外赶,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皇帝好笑地点了点舞阳公主的脑门:“朕没有重罚你和高睦,已经是开恩了,还想要朕赐宴?”
“好吧,那儿臣和高睦就告退了。”舞阳公主担心高睦的膝盖,本来就没有多想在宫中吃饭。宫里规矩大,她每每进宫都是尽量单独前来,以免高睦受罪。
皇帝没想到舞阳公主如此好说话,他犹豫了一下,又借机说道:“成了亲的妇人,没有天天回娘家的道理。锦衣,你已经是高家的人了,份属外命妇,于公于私都不宜频频回宫,今后,除了年节,父皇不召你,你就不要入宫了。”
“儿臣知道了。”舞阳公主乖巧地点了点头。
“锦衣懂事了,不愧是成了家的人。”皇帝不动声色地打量舞阳公主的神色,确定她没有异样,笑着赞叹了一句,又对高睦笑道:“你如今是锦衣的夫主了,可得好生教导锦衣,她的女诫要是记不住,朕可还是要罚你的。”
皇帝语气和蔼,仿佛是在玩笑,高睦却心神一凛。她倒不是怕受罚,而是替舞阳公主感到了压力——从皇上的种种言行来看,他只怕是铁了心迫使舞阳公主谨守妇礼。
“夫主”这个词,更是让高睦感到了不适。舞阳公主贵为皇帝的爱女,只是成了个婚,就多出了一个主人吗?高睦突然觉得,她似乎知道锦衣为什么要找个假驸马了。
高睦心绪万端,面上却只能配合地应道:“公主冰雪聪明,臣不敢称‘教导’,一定用心襄助公主。”
皇帝满意高睦的谦卑,嘴上却训斥道:“不要推脱。夫为妻纲,你务必坚守夫道,用心教导锦衣。锦衣若再有失礼之举,朕唯你是问。”语罢,皇帝又换上了笑脸,殷切地与舞阳公主道了几句别语,还命临川王孙文昺相送。
临川王孙文昺秉持长幼之道,送舞阳公主出宫时,一直落后半步,保持着子侄应有的姿态。他张嘴说话时,语气却是显而易见的亲切。
“小姑姑,方才若不是我,小姑父还不知要罚跪多久,小姑姑如何谢我呀?”
面对孙文昺的邀功,舞阳公主也不客套,头也不偏地应道:“谢你,谢你,多谢你。”
事涉高睦,高睦不好装聋作哑,她对孙文昺作揖道:“多谢王爷解围。”
“小姑父,我与小姑姑年岁相当,从小最是要好,帮你都是应当的,不必多礼。”
“对!高睦,你不用和文昺客气!”舞阳公主认可地点了点头,还抬手按下了高睦拱手的动作。
皇帝才强调了“相敬如宾”,高睦深知,她与舞阳公主,人前不宜肢体接触。舞阳公主手都伸过来了,高睦也不好躲避,她只能顺着舞阳公主的姿势压低手掌,不动声色地收回双手,力求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
孙文昺眼尖,还是留意到了舞阳公主对高睦下意识的亲密。他遣散了周围的随从,对舞阳公主苦口婆心地提醒道:“小姑姑,皇爷爷让小姑姑学女诫,也是为了小姑姑好。今时不同往日,小姑姑成婚了,已然不是孩提之时,切记规范言行,不能让皇爷爷蒙羞呀……”
“我知道了,文昺!这些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别唠叨了!”舞阳公主不耐烦地打断道。
第39章
“我也不想唠叨, 还不是小姑姑太不长教训了。你看看,大庭广众之下,又对小姑父动手动脚, 成何体统?皇爷爷已经罚你禁足了,再这样下去, 万一皇爷爷动了大怒,小姑姑你就麻烦了。”
舞阳公主的注意力明显长偏了, 她诧异道:“父皇何时罚我禁足了?”
孙文昺喉头一噎。感情小姑姑没听出自己受罚了?难怪还在鲁莽!
“皇爷爷刚才说,小姑姑背完女诫之前, 不许再出府了。小姑姑忘了?”在孙文昺看来,舞阳公主十几年都没能学会的女诫,如今要她背完才能出府, 可不就是变相的禁足吗。
“你说这个呀,这算什么禁足?我把女诫背完,不就能出府了吗。”舞阳公主不以为意地收回了视线。
“小姑姑如此自信?”孙文昺揶揄道,“可别过年都出不了门, 到时候,我可是不帮你求情的。”
“才不会呢!你才过年都出不了门!”
临川王孙文昺身为太子的嫡次子,在他的胞兄早夭后,已然成了皇帝的嫡皇孙。他自幼就学业繁忙, 如今年岁渐长,又开始跟着父祖接触政务了, 更是日无暇晷。年关之际, 万国来朝, 朝中多事, 他还真没时间出宫。
“说起来,我上一次出宫, 还是小姑姑成婚那日。”
舞阳公主小时候就同情孙文昺课业繁重,听出孙文昺的感慨后,她安慰道:“父皇过年都要歇两天呢,你肯定能出宫的。大不了来我府上呀,来给我拜年嘛。”
“是呢,小姑姑成了一府主母了,第一次独自操持年节,侄儿定是要亲自登门,给小姑姑和小姑父拜年。就怕小姑姑一直禁足在家,侄儿想进门拜年都进不去。所以,小姑姑你这回可得把女诫记牢了,时时遵守,免得再受罚。”孙文昺不想和舞阳公主谈及政务,很快把话题拉了回来。
舞阳公主急着给高睦的验伤,要不是宫里人多眼杂,一走出乾清宫,她就会查看高睦的膝盖。听到孙文昺的车轱辘话,她索性不再搭理,只管迈步出宫。
孙文昺看着舞阳公主毫无淑女气度的走路姿势,更觉得操心了。
在孙文昺看来,皇帝禁足舞阳公主,又命舞阳公主非召不得入宫,明显是危险的信号。如果舞阳公主不能引以为戒,下一次的敲打,只怕就不会这么温和了。
舞阳公主与孙文昺一起长大,是孙文昺心中最重要的亲人之一,在他的胞姐寿张郡主阿柔薨逝后,他更将同胞之情寄托在了舞阳公主身上。以皇爷爷的刚健作风,小姑姑要是一直违逆圣意,天长地久,哪怕小姑姑是皇爷爷最宠爱的女儿,也是会失宠的……孙文昺真的不想看到这一天。
在舞阳公主登车之前,孙文昺趁着近处无人,再次叮嘱道:“安守女教,是妇人立身的根本。小姑姑,这回你一定得听我的,万万不能再违背女诫行事了。就算你自己不怕名声不好听,也为小姑父想想,为贤妃娘娘想想。”
孙文昺的郑重,让舞阳公主想起了母妃上回严肃的告诫。她眉眼微沉,却没有再出言打断,而是耐心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得到正面回应后,孙文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就知道,小姑姑看似顽劣,却不是不分轻重人,也不枉他不厌其烦地啰嗦了这么久。
“公主——”
“高睦——”
孙文昺心满意足地将舞阳公主夫妇送上了马车。高睦当着孙文昺的面不好说话,车门合拢后,她立马张嘴,打算关心舞阳公主,没想到舞阳公主也同时看向了她。
两人相顾讶然,还是高睦先反应了过来,询问道:“公主想说什么?”
“我是想问你,膝盖痛不痛?”舞阳公主也不和高睦客套,她不仅率先抛出了嘴边的语句,还伸手触向了高睦的膝盖。
高睦与舞阳公主交心以来,与舞阳公主日渐亲密,为了迁就舞阳公主的偏好,就连睡觉都是一个被窝。她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舞阳公主的亲密举止,在车厢这种私密的场合里,完全生不起回避的心思。
舞阳公主的掌心覆盖高睦的膝头时,高睦不仅没有缩腿躲避,反而眉眼一软。面前这个姑娘,明明比她年幼,也不是擅长嘘寒问暖的玲珑心肠,她却在她身上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拥有家人的滋味。
说一句不孝的话,有舞阳公主这个“妹妹”相伴,高睦甚至觉得,面对彻底断绝的母女之情,也并不十分痛苦。
“不痛。” 高睦真心诚意。
“让我看看。”舞阳公主扒拉着高睦的衣摆,试图亲眼瞧瞧高睦的膝盖。
“公主,真的没事。”高睦哭笑不得地抓住了舞阳公主的双手。就算是亲姐妹,也没有扒人裤子的道理吧?
“让我看看嘛。父皇让你跪了那么久,地砖又那么硬,看看是不是青了。”舞阳公主还是想捋开高睦的裤腿。
“冬衣厚重,我跪得也不算久,真的不痛。”高睦膝盖上有旧伤,不想让舞阳公主看见。此外,要是把衣裳弄乱了,下车时该惹人误会了。为了证明自己,她握着舞阳公主的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道:“你看,真的没事。”
“没事就好。”舞阳公主见高睦拍击膝盖也面不改色,这才彻底安心,嘴上却反驳道,“见到父皇后,父皇一直没让你平身,少说都跪了半个时辰了,哪里不算久?”她想起高睦帮忙领罪的情形,又交代道:“高睦,你以后别替我认罚了。父皇心疼我,无论何事,都不会重罚我的。下回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千万别说话。”
皇帝心疼舞阳公主,无论何事,都不会重罚舞阳公主吗?陪舞阳公主回门时,高睦一眼看到了舞阳公主与皇帝之间的父女情深,那时的高睦,也许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与皇帝接触多次后,高睦却产生了质疑。
就说今日,皇帝软硬兼施,逼迫舞阳公主牢记女诫……女诫这种训诲女子贞顺敬专的所谓女教之书,每一个字句里都透露着卑微。舞阳公主真要是学会了这种卑微,她就再也不是那个策马扬鞭的鲜活姑娘了。如此一来,虽生犹死。
一个试图在精神上杀死女儿的父亲,会是一个舍不得重罚爱女的慈父吗?
高睦没有否认舞阳公主的笃定,只是摇头说道:“如果不是我,公主不会去越国公府,皇上今日也不会问罪于公主。公主,我没有替你受罚,要罚本就该罚我。”
“怎么能这么算呢。你明明要我留在府里,是我自己擅自去越国公府寻你的,又跳下车拉了你的手。父皇是怪我抛头露面,拉拉扯扯,才会害你受罚呀。”
“公主去寻我,是关心我,下车拉我,也是因我神色有异。今日皇上问罪之事,总归皆是因我而起,公主只是受我牵连。”
舞阳公主低声反驳道:“才不是。要这么说的话,那全怪我逼你给我当驸马,不然的话,你我只是外人,父皇今天也就不会罚你久跪了。”
尽管舞阳公主的声音极低,高睦还是警惕地指了指车窗,又对舞阳公主摆了摆手。
“好啦,高睦,我们不说这些了。” 舞阳公主点了点头,不再吐露假驸马相关的语句,只是再次强调道,“总之你听我的,以后父皇要是对我问罪,就算与你有关,你也别替我认罚。”
高睦摇头道:“皇上责罚公主时,我若无动于衷,皇上必会怪我对公主过于无情。届时,皇上只会罚我更重。”
舞阳公主表情一愣。她想起父皇那句“你的错,就是高睦的错”,意识到高睦说得在理,苦恼道:“那我岂不是只能一直连累你了?”
为了安慰舞阳公主,高睦暂时放下了隔墙有耳的防备,低声说道:“公主不是说视高睦为家人吗?兄姊替弟妹受罚,是分内之事,谈不上连累,公主不必介怀。”
舞阳公主转忧为喜,笑嘻嘻地勾住了高睦的脖子。
“公主……”高睦满头雾水,她不明白舞阳公主为何突然如此高兴。正值马车颠簸,高睦担心舞阳公主摔倒,脑子还在疑惑,双手已经本能地扶住了舞阳公主的腰身。
舞阳公主为了稳住身体,索性顺势趴在了高睦肩上。她凑到高睦耳边,满含笑色地耳语道:“高睦,你这是承认我这个妹妹了吗?”
一个“是”字徘徊在嘴边,高睦就是羞于启齿。
好在舞阳公主并不需要高睦回应,她倚在高睦颈畔,自顾乐了半响。
笑声带来的鼻息扑打在高睦颈边,高睦也跟着笑了。
锦衣。
高睦默念舞阳公主的小字,无声地拥紧了舞阳公主的身躯。
少女的芬芳充盈胸腔,又似乎是填满了空虚的脏腑,高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当初被舞阳公主撞破女儿身时,高睦曾经无比懊悔。
如今的她,只觉得庆幸。
她甚至觉得,有幸认识眼前这个姑娘,是她此生最大的福分。
第40章
感受到高睦无声的亲近后, 舞阳公主笑得更欢了。笑完之后,她又拍着胸脯说道:“不过,我舍不得你替我受罚。你放心, 高睦,我一定好生记住女诫, 再不让你受罚了。”
简简单单的“舍不得”三个字,几乎让高睦产生了泪意。连母亲都舍下她了, 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得到这三个字。
高睦定了定神, 摇头道:“我不怕受罚,公主不必为我拘束自己。”
“如今也就只有你会对我说这句话了。”舞阳公主有些感慨。从小到大,她喜欢爬树, 喜欢骑马,喜欢习武,喜欢出宫游逛……可是宫里的娘娘们、皇长兄、皇长嫂、甚至陪她一起长大的阿柔、文昺,都和她说, 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情,唯有父皇和母妃,愿意成全她的兴趣。及笄之后,就连母妃都对她说, “成婚了不能再任性”,父皇也开始用《女诫》约束她了, 她就算想不“拘束”自己, 又如何做得到呢?
皇帝明摆着打算强迫舞阳公主驯服于女诫, 高睦深知, 没有人能够违逆皇上的圣意——无论舞阳公主是否甘愿,她都必须背诵女诫, 甚至需要将之牢记。但是,牢记是一回事,打心眼里的信奉,又是另一回事。
事涉圣意,阳奉阴违的计划过于敏感,高睦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舞阳公主已经伸手揉开了高睦的眉头。
“好了,高睦,你别替我发愁了。”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在为她忧心,打起精神拉出了笑脸,开解道,“文昺刚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母妃,为了我自己。我也怕父皇罚我呢。”
“我不是发愁……”高睦摇了摇头,打算细说自己的策略,马车却刚好抵达了舞阳公主府。
“没发愁就好。走呀,我们去吃饭吧。”舞阳公主不愿为无解之事烦心,一见马车停下来,她就打算下车。在宫中折腾了半天,又是下跪,又是求情,她还真有些饿了。
高睦听到了车门外的恭候之声,知道人多眼杂,顺从地收回了嘴边的语句,也跟着走下了马车。
午饭之后,舞阳公抱着一鼓作气的心思,立马重新捧起了《女诫》。
紫荆见此,大喜过望。她生怕舞阳公主反悔,将舞阳公主好一顿夸赞,还吩咐房中伺候的侍女轻手轻脚,力求给舞阳公主营造一个安静的背书环境。
当着外人的面,高睦不好阻止舞阳公主背书。贸然屏退侍女,又怕引出“白日宣淫”的误会。为了找到与舞阳公主单独说话的机会,高睦只好违心地说道:“公主,明了书意,背书才能事半功倍。高睦愿为公主讲解《女诫》。”
紫荆有些好笑。驸马挨了罚,总算不敢陪公主胡闹了吧。就是嘛,驸马一个读书人,早该好好给公主讲讲女诫了。
“不用,不用,从前女师教过我,我能看懂,我自己背就行。”舞阳公主被迫背诵女诫已经很痛苦了,她宁愿死记硬背,也不想再上一遍女德课。她担心高睦无聊,又提议道:“高睦,你不用陪着我。父皇只是不让我出府,你可以出去的。你自己去庙会上玩吧,遇到好玩的东西,给我带一份就行。”
昨日与舞阳公主同游庙会,是高睦第一次在庙会上体验到乐趣。对高睦而言,没有舞阳公主同行,无论多繁华的庙会,都只是他人的热闹。她,无心独行。
按照内外之别,男子日间不该逗留于内院。舞阳公主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高睦不便再留在私室中,只好去了外书房。
等高睦有机会与舞阳公主私下独处时,已是就寝时分。
舞阳公主背了一下午的女诫,整个人都犯恶心,她梳洗之后,蔫头耷脑地躺在床上,还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公主为何叹气?”高睦坐在床沿上,没有灭灯,也没有急着躺下。
“我叹气了吗?”舞阳公主意外地反问了一句,又很快笑道,“应该是背书累了。”
高睦深深地看了舞阳公主一眼,低声道:“我给公主讲一个故事吧。”
“你又给我写了新话本吗?好呀,好呀,你讲吧。”舞阳公主惊喜地坐直了身体。自从高睦决定给舞阳公主写话本后,她就从史书中精心挑选了一些有趣的故事,前几天已经写完了一卷。舞阳公主读后,大呼精彩,她今晚满脑子都是女诫中的鬼话,正愁睡不着呢,正好用新话本洗洗脑子。
“不是新话本,是我幼时的旧事。”高睦说话间挽起了亵裤的裤腿,露出了双膝的淤青。
“呀!怎么这么青!上午跪伤的吗?你不是说没事吗?”
高睦没想到舞阳公主的反应这么大,有心提醒舞阳公主噤声,已然晚了。
门外守夜的侍女,听见房中的动静,以为主人有所差遣,在房外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这些是旧伤,公主,让侍女退下吧。”
“是旧伤吗?我还是先让她们拿点伤药来吧……”
“真的是旧伤。”高睦牵着舞阳公主的手,按压双膝的淤青,证明道,“你看,只是看着唬人,真的不痛。”
舞阳公主半信半疑地打发走了门外的守夜侍女,又追问道:“何时的旧伤?怎么会这么严重呢?”
“是我六岁那年的事。公主上回问我,我庶母谋害于我,险些令我早夭,我父亲却维护庶母,是不是真的?是真的。”高睦将自己幼时落水遇险之事细细讲述了一遍,指着膝上的淤青说道,“我那时年纪还小,得知我父亲死保庶母,心中十分气愤。伤愈后,再次见到我父亲时,也因心中不平,而不愿行礼问安。他以不恭之罪,罚我去祠堂思过。我大病初愈,只在祠堂跪了一日,就晕了过去,这些淤痕,也是那时留下的。”
“你父亲怎么可以这样!”舞阳公主小时候,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皇帝都关切不已,还会以伺候不周之罪责罚舞阳公主身边当值的侍从。高睦的父亲倒好,高睦都要被她庶母淹死了,他不仅不帮高睦报仇,还惩罚高睦!高睦才六岁,又刚从鬼门关回来,越国公却罚她跪祠堂,就不怕高睦丢命吗!
高睦担心舞阳公主反应过大,早已预先有了提防,一见舞阳公主动怒,她就伸手捂住了舞阳公主的嘴唇。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还在愚孝,越发觉得愤懑,她拉掉了高睦的手掌,脱口而出地骂道:“越国公太可恶了,他根本不配当你的父亲!”
高睦见舞阳公主的音量还算可控,没有急着再提醒她噤声,反而笑了。
“你笑什么?”舞阳公主满头雾水。高睦被她母亲抛弃了,都会帮她母亲说话,可见她是极孝顺的人,莫非她听不得我指责越国公?那也不该笑吧……
“公主说得对,我也认为,越国公根本不配当我的父亲。”高睦握紧了舞阳公主的手掌,就像是握紧了对抗世道的勇气。
世人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亲就算把子女打死了,子女也不能心存怨恨,更别说否认亲子关系了。高睦这句“越国公根本不配当我的父亲”一旦泄露出去,她必会被盖上大逆不道的罪名,永无翻身之日。所以,哪怕在母亲面前,高睦也从来没有说出这句话;今天,在舞阳公主面前,高睦却毫无顾忌地暴露了自己的“不孝”之心。
“我要是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舞阳公主心疼地轻抚高睦的淤青。她真希望自己能认识六岁那年的高睦,这样,她就能用公主的身份维护高睦,不让任何人欺负高睦。哪怕这些人是高睦的亲爹,是高睦的庶母,她也能让他们付出代价。而如今,她名义上已是越国公府的儿媳妇,只是在越国公府门前过门不入,父皇都怪她失礼,还为此罚高睦长跪……如今的她,面子上不能对越国公有任何不敬,已经没办法替高睦出头了。
高睦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与公主成婚后,我行辈抬升,无需再喊越国公‘父亲’,对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高睦没有说出口的是,面前这个满眼疼惜的人,是她更大的意外之喜。
“那个谋害你的庶母是谁?可以告诉我吗?我拿越国公没办法了,却可以让越国公处置你那个心狠手辣的庶母。”舞阳公主突然想起,她上次去越国公府时,越国公对她极其恭敬。她虽然无法直接对越国公府出手,却可以施压给越国公,迫使越国公惩戒那个谋害高睦的毒妇,也算是给高睦报仇了。
“是高广宗和高广业的生母,朱姨娘。她已经死了。都是一些过去的小事,公主不必在意。”就算朱姨娘没死,高睦也不愿让舞阳公主脏手。她简单解释了一句,就想带过话题,舞阳公主却瞪眼道:“她差点害死你了,怎么能算小事呢!”
舞阳公主理所当然的不满,毫不掩饰地撞入高睦眼中,撞得高睦微微一怔。
回过神后,她一颗心已是又甜又酸。
她的性命,在母亲嘴中,都只是可惜没能如愿的“堕胎”,也就只有锦衣,会认为不算小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