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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江从鱼听人说楼远钧喊自己回去, 才发现自己和韩恕他们聊了挺久。

    “我们休沐一起聚聚,免得何子言又哭鼻子。”

    江从鱼笑着调侃。

    “他都快当爹的人了,得维持点脸面了。”

    何子言去年也成婚了, 娶的是兵部侍郎的女儿, 出身算不得显赫,但她姐姐跟何子言三姐是妯娌,觉得这个女孩儿与自家弟弟挺相配的, 就让何子言去相看相看。

    两边一下子看对眼了。

    江从鱼还去帮忙迎亲,好生热闹了一番。

    袁骞道:“你能腾出空来自然能聚,现在我们几个人里头最忙的就是你了。”

    江从鱼也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忽略了朋友,爽快地承诺:“我最近确实有事,还得你们帮忙给何子言他们传个信, 就说我请客祝贺他们成举人了!”

    哪怕没空与友人们见面,江从鱼也看过了京师秋闱的举人名单,知晓何子言他们今年考得不错。

    想来是有了即将当爹的责任感, 更能沉淀下来温习了!

    转眼间当初那群少年友人, 如今都已各自成家。

    江从鱼在心里感慨着岁月如梭, 脚步也没有慢下来。

    他大步跑回勤政殿前, 到了门外才猛地停下来整理好衣冠,迈步走入殿内。

    江从鱼抬眼看向正认真批阅奏折的楼远钧, 一瞬间有些恍惚。

    只觉楼远钧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楼远钧。

    江从鱼走过去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转头问楼远钧:“这是通政司那边新送来的奏折吗?”

    楼远钧写完最后一行朱批,才“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江从鱼敏锐地感觉出楼远钧在生气。

    他估摸着楼远钧是觉得他擅离职守,凑过去解释道:“我是去拜托韩统领帮忙把曲云奚召回来,正好碰上韩恕他们, 就一起吃个饭。”

    楼远钧感受到江从鱼的靠近,背脊不自觉地绷紧。

    他本以为自己会抗拒与人亲近, 可江从鱼的气息充斥于他鼻端,他却连呵斥江从鱼退开的想法都生不出来。

    反而还想与江从鱼挨得更近一些。

    等反应过来江从鱼说了什么,楼远钧才从心中那丝荡人心魂的绮念里抽离出来。

    他只是提了那么一句,江从鱼就立刻去把事情办妥了,可见江从鱼一点都不在乎。

    楼远钧伸手抵在江从鱼脸颊上。

    他们明明只隔了两天没相互触碰过,江从鱼却被楼远钧突如其来的动作弄了浑身一颤,只觉这样的肌肤相触竟像是恍如隔世,无尽的眷恋霎时间倾泻而出。

    楼远钧的心同样不平静,只是他不愿意表露出来,手仍是抵在江从鱼颊边没有挪开,还稍微用力示意江从鱼仰头与他对视。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就不怕朕把曲伴读召回来,你如今的恩荣就没有了?”

    楼远钧想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江从鱼为什么笃定他即使不记得他了,还能继续给他从前的待遇。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这么问,他甚至都没想到待遇问题。

    对他而言,权势地位其实不怎么重要。

    若是楼远钧当真不喜欢他了,就算没有旁人他也不会再待在京师。

    楼远钧也是知道他的心意的,要不然也不会提前给他写好那道外放的诏书。

    江从鱼道:“陛下你的意思是,你会让一个在你势弱时明明能帮助你、却选择与你的敌人站在一起的人取代我现在的位置?”

    他用“你没毛病吧”的眼神看向楼远钧。

    不会解了那个奇毒,楼远钧脑袋就坏掉了吧?

    他以为楼远钧就算想起用曲云奚,也只是念及旧情想给对方安排个无关痛痒的差使,没想到楼远钧还有着这么荒谬的想法。

    还说什么人不如故!

    真就是自己没真正经历过就不可能感同身受。

    他都替遭受过那一切的楼远钧感到委屈。

    江从鱼躲开楼远钧的手退回原位,由衷建议道:“要不我喊陵游进宫来给你再诊看一次?”

    楼远钧手中一空,只觉连身体里每一个骨节都开始渴望重温刚才那短暂的触碰。

    他对上江从鱼那疑心他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的眼神,竟也不觉得江从鱼过分放肆,反倒打心里觉得理应如此。

    江从鱼就该这样。

    江从鱼在他面前本就应该无所顾忌。

    “不必了,朕本就没打算重用他。”楼远钧和江从鱼说了实话,“事实上朕根本不会把任何人放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上。”

    他不相信有人能不被权势所惑,所以他习惯于自己把控一切,底下的人只需要执行自己的想法就好了。

    他不会吝啬于给他们奖赏,但绝不会把手中的权柄分给任何人。

    江从鱼微怔,没料到楼远钧会突然这么坦诚。

    事实上他代批奏折那么顺手全是楼远钧自己哄他上钩的,倒也不在意楼远钧想收回这过分越界的权限。

    江从鱼闷声说:“陛下没有被旧情冲昏头脑就好。”

    提到“旧情”二字,江从鱼语气还有点酸溜溜的。

    他不在意楼远钧起用曲云奚,毕竟要培养个人才也不容易,朝廷用人的地方又多,那曲云奚经历了这几年的磨炼后若是能沉淀下来好好为朝廷办事,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又何妨?

    江从鱼在意的是楼远钧居然敢说“人不如故”。

    楼远钧听出了江从鱼语气里的那点儿酸味,积攒了半天的愠怒一下子消散无踪。他按住食指上的玉戒,控制着想要再次触碰江从鱼的念头。

    要知道他昨天早上才对江从鱼说“以后我们只是君臣关系”。

    即便他如今是皇帝,也不能说出尔反尔就出尔反尔。

    楼远钧说道:“算不得什么旧情,只是从前东宫人本来就少,朕才想起了他而已。”

    江从鱼“嗯”了一声,没和楼远钧继续聊这个话题,只在旁边时不时解答一下楼远钧提出的疑问。

    楼远钧上手得比预想中还要快,到傍晚时江从鱼忍不住和他商量:“我觉得我明天就可以回翰林院当值去了。”

    江从鱼是坐不住的性格,现在楼远钧这边用不上他了,他觉得自己该回去干回本职工作。

    要不然每天干坐在旁边看楼远钧批奏折多尴尬?

    他平时是挺喜欢盯着认真干活的楼远钧看没错,但也不能天天这么光看着啊!

    楼远钧本来走在江从鱼前头,听到江从鱼的话后顿住了脚步。

    江从鱼问:“你……陛下觉得怎么样?”

    楼远钧紧捏着玉戒。

    他们之间所谓的情谊,就只够江从鱼陪他两天吗?

    不来就算了,他又不是非要他陪着不可。

    “好,你明儿不用来了。”

    楼远钧听到自己这么答应。

    他不会被任何人左右,更不会在意任何人是否离开。

    江从鱼得了楼远钧点头便没在多留,转身出宫去了。

    回到家后江从鱼心里闷闷的,饭后散步过去校场准备溜溜马。

    不想才踏入校场就瞧见阿麟光着膀子在那里练武。

    江从鱼见他身上汗涔涔的,不由关心地问了一句:“你吃过饭了吗?”

    阿麟没想到这个点江从鱼会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衣服给穿好,回道:“吃过了。”

    江从鱼接过仆从递来的弓,邀请道:“我们上马较量较量?”

    阿麟点头,在江从鱼的示意下挑了把趁手的弓。

    江从鱼道:“你不用让着我,使出全力就好。”他见过阿麟在角斗场里的表现,知道阿麟绝对能拉开这里最重的弓。

    阿麟道:“没有让着,这就是最适合的。”

    江从鱼一怔。

    是这样的没错,弓又不是越重越好,只有自己用着趁手的弓才最适合。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也一样。

    他总想着此前他和楼远钧有多如胶似漆,整日为楼远钧如今的疏离感到难过,却不知对现在的楼远钧而言他只是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对他冷淡和不信任才是正常的。

    他不能要求楼远钧像以前那样处处哄着他。

    他得尽快找到适合他们的相处方式,慢慢和楼远钧熟悉起来。

    光在这里难过有什么用?

    只有彼此有了足够的了解,才有可能更进一步,自然而然地发展出更为亲密的关系。

    既然有机会接触到少年时期的楼远钧,他难道不该趁机多了解楼远钧一点吗?

    江从鱼豁然开朗,笑着对阿麟说道:“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阿麟压根不知道自己的话到是底怎么个惊醒梦中人法。

    不过见江从鱼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轻松自在的笑容,阿麟也莫名高兴起来。

    两人在校场中比试了几轮,又骑着马绕着校场溜了几圈,江从鱼才回主院洗去一身汗早早歇下。

    月牙儿高悬在天穹之上,微弱的月光照入窗棂,根本照不亮一室昏暗。江从鱼翻了个身,呼吸均匀而平缓,显然睡得正熟。

    一道黑影借着夜色掩映潜入屋内,走到榻前看着江从鱼熟睡的面庞。过了一会,他坐到床塌边摩挲江从鱼温热的脸,屋里光线太暗,伸手不见五指,触感便愈发鲜明。

    来的人自然是楼远钧。

    这天夜里楼远钧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召唤出暗卫让人来看看江从鱼在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此前他时常让他们这么做的缘故,暗卫备报得十分详尽。

    一听就知道他本来就派暗卫监视着江从鱼的一举一动。

    他果然不会放心任何人。

    即便是枕边人也没什么不同,他依然想牢牢地把人控制在手中。

    随着暗卫过分详实的汇报,楼远钧脑海中几乎能描绘出江从鱼先与同僚一路谈笑归家、后来又跟那个曾经沦为北狄奴隶的青年骑马射箭的画面。

    楼远钧轻轻捏住江从鱼的耳朵,只觉一股难言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从白天触碰到江从鱼脸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仅不反感与江从鱼亲近,心中那种隐秘的欲念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疯狂滋长。

    一发不可收拾。

    江从鱼是属于他的。

    楼远钧把江从鱼的耳朵捏玩了好一会,遗憾地发现江从鱼的双耳并不敏感,即便他这样放肆玩弄也不能叫江从鱼生出别的反应来。

    他得先去学些手段,不能让江从鱼觉得他不如从前。

    在那之前,他们就先当着君臣吧。

    楼远钧拿定了主意,颇有些不舍地用指腹抚过江从鱼的脸颊,收回手时只觉掌心还留有能填平他心底空缺的余温。

    他又忍不住俯身捏住了江从鱼另一只耳朵,并告诉自己这只是不想厚此薄彼而已。

    只光顾左耳的话,岂不是叫右耳伤心?

    直至江从鱼被扰得想翻个身把自己的右耳藏起来,楼远钧才猛地收回自己在江从鱼耳朵上流连太久的手。

    他悄无声息地从江从鱼榻边退离,消失在愈发幽沉的夜色之中。

    第92章

    江从鱼早上醒来的时候, 莫名感觉耳朵痒痒的。

    他伸手往上面捏了捏,没捏出什么不对,不知怎地就想到楼远钧耳朵格外敏感的事来。即便他们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 每回不小心刺激到楼远钧, 这人的反应还是会叫他吃不消。

    当初才刚认识时楼远钧就爱摸他耳朵,难道是这家伙以己度人,觉得他的耳朵也会格外敏感吗?关键是, 楼远钧觉得这地方会很敏感还动手摸它。

    看来陵游说得对,楼远钧确实是从一开始就对他怀有别样的想法。

    当然了,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若是他自己没那个心思,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楼远钧哄迷糊了!

    江从鱼没再胡思乱想, 用了早饭出门回翰林院当值去。

    阮遥出使北狄回来后便不当起居郎了,如今又回到翰林院修书。他见到江从鱼迈步入内,笑着打趣道:“我们的大忙人终于得空回来看看同僚了?”

    江从鱼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坐到阮遥旁边的空位上, 与他一起整理典籍内容。

    翰林院诸官没被宣召去御前当值时基本都是在整理各类书籍。

    最近翰林院正在采集各地风俗礼仪、历代典故以及奇闻趣事, 以供皇帝以及天下学子开拓眼界。

    这活无非是考验你的耐心以及编整能力, 江从鱼干起来轻松得很, 时不时还能和同僚们分享在自己读到的趣闻,供大家停下来笑一笑算作休息。

    翰林掌院远远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笑声, 就知晓是江从鱼回来了。

    这小子一个月有一半的时间被召到御前待着, 与翰林同僚们却丝毫没生疏,个个都喜欢他喜欢得紧。

    江从鱼认认真真忙活了大半日,午后便积极揽下个给楼远钧送文章字画的跑腿差使,堂而皇之地溜达进宫。

    楼远钧刚午歇起来, 就看到江从鱼抱着一堆字画和文稿过来了。

    他想说“你不是说你今天不来了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怕自己说了江从鱼就真的照做。

    毕竟江从鱼前两天就是这么干的。

    楼远钧换了个问法:“怎么过来了?”

    江从鱼一点都没有假公济私的心虚,理直气壮地道:“给陛下送新一卷的《岁时记》,陛下现在有空看看吗?”

    这套《岁时记》本来就是他与楼远钧商量着弄的。

    当初江从鱼才刚高中状元,楼远钧就下令让翰林院修纂此书并指定江从鱼每个月来给他送书稿。

    大魏疆土辽阔,各地的风俗差异甚大,且时刻都会发生各种新鲜事,这套《岁时记》编个十年八年都编不完。

    为此,楼远钧堂而皇之地给了江从鱼自由出入皇宫的令牌,说是方便江从鱼送书稿供他闲暇时评阅。

    明眼人都知道这位陛下就是故意给江从鱼特权,但人家当皇帝的自己愿意放江从鱼进宫,他们有什么好说的?

    谁叫人家小小年纪就深得帝心?

    根本羡慕不来!

    还是省省力气把精力放在正经事上吧!

    楼远钧想起寝殿里就摆着一整排《岁时记》,只不过不是这样的手抄稿,而是内府刻本。

    很明显,他们此前通过这种方式光明正大见面的次数多不胜数,要不怎么连刻印成书的《岁时记》都已经这么多了?

    越是了解,楼远钧就越觉得以前的自己莫不是昏了头,要不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就连处理政务的时候都想让江从鱼在旁边陪着,甚至还允许江从鱼代批奏折。

    这实在不像他会做的事。

    楼远钧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江从鱼的耳朵上。

    昨晚那种趁夜潜入别人房中的下作行径,也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

    偏偏他就是做了。

    江从鱼没等到楼远钧的回答,抬头望去,冷不丁对上了楼远钧有些灼人的视线。

    楼远钧正在看他的……耳朵?

    江从鱼一下子想起了解毒前的那一晚,楼远钧在他耳边厮磨许久,问他能不能咬。

    若是平时江从鱼肯定是不愿意的,谁没事想被人咬上一口,可楼远钧当时的语气太令他难以拒绝,他便乖乖由着楼远钧咬去。

    那时楼远钧鼻端的热息萦绕在他耳侧,仿佛在挑拣着该从哪里下口。

    叫他觉得煎熬极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从鱼感觉楼远钧的视线竟也像是隔空灼烧着他的耳根。

    江从鱼耳尖不由自主地红了。

    楼远钧眸色转深,伸手捏住他那极易显露情绪的耳朵,语气微冷地质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江从鱼对上楼远钧愠怒的双眼,耳上热意霎时散去。

    楼远钧食指上那冰凉的玉戒碾过江从鱼温热的耳背。

    他虽没与任何人相恋过,更没与任何人有过情事,不知怎地却看得出江从鱼因何失神。

    江从鱼肯定又在想着他们从前的事。

    江从鱼只会喜欢那个把阴暗残忍那一面隐藏得极好、什么好东西都愿意送到他面前的自己,不会喜欢现在的他。

    楼远钧很想把江从鱼关起来,在江从鱼身上每一处都留下独属于自己的痕迹,用更多的日日夜夜让江从鱼记住他,而且只能记住他。

    楼远钧用指腹摩挲江从鱼耳后那一小片白皙肌肤。

    那上面的咬痕比昨天更浅了,马上就会消失不见。

    该由他来补上。

    江从鱼被楼远钧过分灼烈的视线看得背脊发凉,他猛地退开了一些,不让楼远钧再肆意捏/弄他的耳朵。

    他终于清楚地意识到,前几次那种心里毛毛的感觉并非他过于敏感。

    江从鱼没忘记楼远钧此前警告般的话语,提醒道:“陛下你说过的,我们以后只是君臣关系。”

    他还没做好就这么糊里糊涂和楼远钧更进一步的准备,弄得好像他们之间只有情/欲似的。

    楼远钧收回了自己的手,神色也恢复了平时的清明淡漠。

    仿佛刚才泄露出来的欲/望并不属于他似的。

    楼远钧说道:“朕当然记得,难道你以为朕会对你做什么?”

    他绝不承认自己与那荒淫无道、以胁迫他人为乐的先皇是一路人。

    楼远钧岿然端坐,当场来个倒打一耙:“朕只是想确定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对朕没有非分之想而已,以后你在朕面前别动不动就想那些不该想的事。”

    江从鱼听得直磨牙。

    偏偏他刚还真想了,连理直气壮反驳回去都做不到。

    既然楼远钧都这么说了,江从鱼当即顺势保证道:“臣一定谨记陛下的话,绝不越界半步。”

    楼远钧觉得这句保证相当刺耳,可话是他自己先说出去的,江从鱼只是按照他的意思做而已,他连想问江从鱼罪都找不到由头。

    他随手拿起江从鱼送来的《岁时记》新篇看了起来,只是唇角始终微微下垂。

    见楼远钧明显怏怏不乐,江从鱼又有些心软了。

    换成是他分明只有是十四五岁的记忆,却突然被告知这已经是十年后,最为倚重的几个人都已经从身边调离,恐怕也很难信任任何人。

    江从鱼见楼远钧对《岁时记》还算感兴趣,试着询问:“陛下喜欢谁的诗文?”

    楼远钧道:“朕没有机会品鉴诗文。”

    他牢记着江清泓教导他的话,抓住一切机会活着,抓住一切机会学那些经世济民之学,至于文人的雅叙闲咏,他始终没有空闲去赏玩。

    且不说当时大魏江山风雨飘摇,即便天下太平无事,于帝王而言字画诗文也是用以悦目娱心即可,不必涉猎太深。

    江从鱼好奇地追问:“听说当初曲伴读可是‘京师第一才子’,他平时不与你谈论诗文吗?”

    楼远钧语气淡淡地回道:“朕也听说你到京师后与接替曲伴读的‘京师第一才子’秦溯齐名,这几年你俩并称国子双璧,时常以诗文相和,坊间还有人把你们的诗文合在一起刊印成书。这一点,朕倒是不如你。”

    江从鱼:?

    是谁?是谁给楼远钧讲的这些事?

    楼远钧明明才醒来三天,怎么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解得这么清楚!

    瞧见江从鱼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楼远钧微微笑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朕当然不可能全听你一个人的说法。”

    不能怪他不信任江从鱼,是江从鱼只字不提关于他自己的事,他才会命人把江从鱼与其他人的交游情况给他理出来。

    现在他已经清楚地知道……江从鱼这家伙跟谁都像有点什么。

    他每天都有着用不完的热情,连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都要跟人家唠嗑几句。

    就是因为江从鱼跟谁都这么要好,这几年才没有往他们君臣二人早已暗度陈仓的方向猜测。

    就像那个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咬痕,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楼远钧心里涌出一种难言的失落,看向江从鱼的目光更为幽深。

    江从鱼哪里想得到在这种事上还能讲什么偏听兼听?

    他难道还要把别人给自己取的别号全讲给楼远钧听?

    这样的话,他五城兵马司编外成员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常年于街头巷尾代抓大小嫌犯的热心群众,正是在下!

    江湖人称神捕状元郎!

    说不出口,根本说不出口。

    江从鱼和楼远钧分辨道:“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我跟你说做什么?正经大事我可什么都没瞒你。”

    楼远钧知道江从鱼说的是真话。

    可正是因为江从鱼当真是这么做的,他才觉得心里的空缺越来越大。

    如果江从鱼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才爱他,对他给予权势地位并不在意,那将来是不是会有那么一天,江从鱼转过身毫不留恋地挂冠而去。

    明明他没有与江从鱼相遇相恋的记忆,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却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攫住了心脏。

    仿佛随时会爆裂开。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

    他会把江从鱼关起来。

    他母亲说得没错,他果然是个怪物。

    楼远钧道:“是朕不对。”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突然用这种语气说话,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没办法,他对楼远钧太熟悉了,总觉得前头有个能叫他吃大亏的陷阱在等着他。

    楼远钧道:“等会你留下一起用膳,就当朕给你赔礼了。”他朝江从鱼露出个好看得有些过分的笑容,冷淡的眉眼仿佛都染上了几分柔色,“你想吃什么?现在命人开始做还来得及。”

    江从鱼被楼远钧笑得晃了下神,心脏又不争气地怦怦直跳起来。

    本来他都快习惯楼远钧的冷淡疏离了,这一笑又勾起了他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想念。

    江从鱼有些结巴地道:“我、臣吃什么都可以。”

    楼远钧闻言看向江从鱼的嘴巴。

    红润而诱人。

    看起来软得很。

    更像是被吃的。

    第93章

    时隔三天, 江从鱼又见到了李内侍。李内侍主要负责内廷诸事,前朝他是没机会插手的,是以江从鱼不到禁中去便见不到他。

    见江从鱼与楼远钧一起回来, 李内侍一点都没觉得意外, 只笑着喊了声“侯爷”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入冬后天气有些冷,李内侍命人把饭摆到暖阁,其他人一退下去, 暖烘烘的屋内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江从鱼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透气,结果转过头来一看,楼远钧已在以前坐惯了的位置上落座。

    这样两人又挨在一起吃了。

    江从鱼本来选个离得远点的座位,转念想到一会有人上来送菜送茶,见到他们不坐在一起说不准要多想。

    楼远钧都知晓他们此前的关系了, 倒也不用在这种小事上避嫌。

    江从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与楼远钧共进晚膳,不时给楼远钧推荐自己觉得今天御膳房那边做得好吃的菜色,趁机看看楼远钧的味觉是不是真的恢复了。

    楼远钧注意到了江从鱼频频望过来的目光, 但没有立刻指出他的逾越。

    等到吃饱喝足, 两人各自用茶水漱了口, 江从鱼才想到宫门恐怕要落锁了。

    江从鱼起身说道:“臣得出宫去了。”

    楼远钧道:“不着急, 朕有件事要交给你办。”

    江从鱼奇怪地道:“什么事?”

    楼远钧道:“朕有些书想看看,又不好叫别人帮我拿, 不如你替我去禁中藏书楼里替我找找。”

    江从鱼纳闷:“可以是可以, 但是什么书不能叫别人拿?”

    楼远钧正襟危坐,一脸自己正在谈国事的正经模样:“就是避火图那一类的,你应该知道的吧?在旁人眼里朕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不可能不懂这些, 可朕是真的没有了解过。”

    “思来想去,还是由你去给朕找最适合。”

    江从鱼:。

    这种事确实不适合让别人知道。

    熟手哪有突然变成雏儿的道理!

    江从鱼试着追问:“陛下什么时候想看?”

    楼远钧泰然自若:“朕今晚就想看, 你能现在就去帮朕找几本过来吗?”

    江从鱼道:“宫门都要落锁了……”

    楼远钧道:“那你就在宫里歇一晚,李伴伴他们不都见怪不怪了吗?”

    江从鱼起身说:“那臣这就去帮你找。”

    楼远钧点点头,语气随意地说道:“朕先去看会儿书。”他看了眼天色,“你就……亥时前过来吧,多挑几卷你觉得好的,朕相信你的眼光。”

    江从鱼暗自嘀咕,我平时光是应付你一个就吃不消了,哪有空闲看这些书?只不过楼远钧有这方面的需要,他也只能去帮他找找了。

    趁着天还没黑透,江从鱼踱步去藏书处给楼远钧找“教材”去。

    所谓的避火图,就是一卷卷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图,绘制的大多都是男女之事,也有一部分是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之间的,大多都是长辈买了传给晚辈,以免他们新婚之夜不得其法。

    宫中的藏书处自也藏着大量这样的避火图,毕竟历代帝王后宫都不少,他们的实践机会比寻常人家更多,自然会追求更快活的体验。

    相比那些沉迷酒色到频繁嗑药的家伙,楼远钧这都算是克制的了。

    江从鱼本来没觉得这差使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挑画得好的避火图拿给楼远钧“学习”吗?可等摊开第一份避火图一看,江从鱼耳根就红了。

    比起民间那些粗制滥造的避火图,宫中这些“珍藏”画得可真细致,那走笔、那风韵,横看竖看都是出自名家之手,不会叫人生出下流之感来。

    唯一的问题是,每一卷中都绘有七八种花样,且没一个是重复的。

    若非很确定楼远钧确实忘了他们之间的事,江从鱼都疑心楼远钧是故意的。

    ……故意让他来看这些让他面红耳赤的东西,还让他挑自己喜欢的去供他“学习”。

    一想到楼远钧过去的种种行径,江从鱼顿觉手中这卷避火图十分烫手了。即使现在的楼远钧不会对他做什么,以后万一楼远钧想起来了呢?

    江从鱼当即放下手里的“名家之作”,开始在满满一架子的避火图里翻找,尝试着找出最基础的、最中规中矩的几卷去交差。

    没错,学习的话,就得摒除那些花里胡哨的花样。

    什么水榭高阁、亭前林间、花前月下,还有什么几上、椅上、窗上、车上、马上,那都是不应该的,正经人做这种事就该好好地待在床上。

    江从鱼有了挑选方向,很快就挑拣出几卷最平平无奇的避火图。

    这时已经有人在外头点上了灯,他有点不太放心,走到灯下又打开自己挑出来的避火图再三确定没有什么过分的内容,才逐一卷起来准备拿去交差。

    楼远钧已沐浴过了,正坐在灯下看书。他见江从鱼这么快过来,笑着夸道:“看来我们的江修撰不愧是状元之资,连避火图都这般了解。”

    这人语气太诚挚,江从鱼都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嘲讽自己。他解释道:“我也是现看现挑的,以前都没看过。”

    虽然过去友人们聚在一起难免分享点“流行书”,但那都是些寻常话本,哪怕有绣像也绘制得极为简略,哪会像宫中秘藏的避火图这么有冲击性。

    楼远钧让江从鱼坐到坐塌另一端,说这样是有不懂的能直接问他。

    “你应该不会怕羞不给朕解答吧?”

    楼远钧边拿起一卷避火图边悠然询问。

    “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种事不好问旁人。”

    江从鱼忍不住腹诽,不好问别人你就好问我了?只是看着楼远钧映着灯光的眉眼,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只是给楼远钧答疑解惑而已,他有什么可怕羞的?一来他们都是男的,二来他们啥都做过了,就这么几卷避火图在他这里实在再寻常不过!

    江从鱼正儿八经地回答:“陛下只管问,臣一定知而不言言而不尽。”

    楼远钧目光落到手中的避火图上,整个过程非常清楚明白,只是绘制得相当一板一眼,瞧着叫人兴致全无。

    何况楼远钧本来就不甚喜欢情爱之事,看来眼里只觉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厌恶。

    他又打开第二卷,发现是差不多的流程、差不多的姿势,不由看了江从鱼一眼。

    江从鱼有些心虚地转开眼。

    楼远钧笑着发问:“你很喜欢这个花样?”

    江从鱼道:“关我什么事!”

    楼远钧道:“朕让你挑你喜欢的,你这是随意挑几卷来糊弄朕?”他把手里的避火图扔到江从鱼面前,“再去挑几卷过来,得不重样的。”

    江从鱼不敢置信。

    楼远钧笑道:“抗旨不遵可是要挨罚的。”他支在两人之间隔着的桌案上,俯首赏玩江从鱼那不甘不愿的脸色,“朕不想罚你,所以才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

    若是以前江从鱼是不怕楼远钧这样说的,可他不太确定眼前的楼远钧说的罚是怎么个罚法,只得忍气起身去给楼远钧拿新的避火图。

    一路走还一路磨牙。

    这人怎么这么恶劣!

    知晓这次不能应付了事,江从鱼只能尽量挑了几卷看起来没那么过分的回去……至少,至少不能在屋子外头吧。

    江从鱼一脸郁闷地带着几卷全新的避火图回去。

    楼远钧仍旧坐在那里看书,瞧着相当正人君子。

    听到江从鱼回来的动静,楼远钧放下手里的书笑道:“坐吧。”

    江从鱼坐得尽可能离楼远钧远一点。

    楼远钧笑了笑,展开刚才最初那幅避火图虚心提问:“这第八幅图朕看不太明白,你给我讲讲为什么最后还要垫高小半个时辰?”

    江从鱼:?

    江从鱼不得不挪过去细看楼远钧指着的那张图。

    只见那画上的小人还真在臀下垫着高高的玉枕,旁边还简略地介绍说要这样维持小半个时辰。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仔细看过的那几卷避火图,很快想到另一卷上有相应的介绍。

    江从鱼道:“据说这样抬高不容易……流出来。”

    楼远钧相当好学地追问:“什么不容易流出来?”

    江从鱼耳朵都红了,却只能咬牙回答:“就,你那个龙、龙精,许多人认为这么做更容易受孕。”

    楼远钧恍然了悟:“是这样吗?”他语气颇为失望,“朕还以为这样别有意趣。”

    江从鱼道:“你想多了!”

    楼远钧看着江从鱼涨红的耳朵,心想以后江从鱼若是不听话,就可以这样罚他。

    虽说男子不能怀孕,但也可以看看这样是不是真的……流不出来。

    可惜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

    得慢慢来。

    楼远钧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戒,压下了心头涌动的欲念,朝江从鱼吩咐道:“时辰不早了,你先去偏殿歇息吧,以后朕有疑问再问你。”

    江从鱼听后一愣。

    他都做好楼远钧继续拿这种问题为难他的准备了,没想到楼远钧就这么让他去歇着。

    楼远钧慢悠悠问:“怎么?你盼着朕对你做什么?”

    江从鱼:“……”

    他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江从鱼才不想留下和楼远钧讨论避火图,赶紧说道:“臣告退了!”

    他生怕楼远钧反悔,麻溜起身跑了。

    可等躺到床上,江从鱼又翻来覆去没睡着,忍不住在心里想,他们这样相处也算比前两天好了那么一点吧?

    虽然这样的楼远钧实在有点气人,不过想想楼远钧现在只有十四五岁的记忆,会这样也很正常。

    江从鱼在床上来回滚了两圈,才终于有了困意沉沉睡去。

    翌日,江从鱼还是一大早醒来,准备吃点东西赶早回翰林院去。

    要是他这一进宫又没了影,阮遥肯定又要调侃他了,这家伙总说什么“君臣相得”“如鱼有水”,听起来都是好词,但从阮遥嘴里说出来不知怎地就是感觉怪怪的。

    大抵是他自己心里真的有鬼。

    楼远钧没有多留江从鱼,由着他回翰林院撒欢去。

    李内侍倒是在心里犯嘀咕,永宁侯都睡了两次偏殿了,这是怎么回事?可要说陛下已经不喜欢永宁侯,那肯定不可能的,陛下半夜还摸黑去偏殿那边待了很久……

    应当就是两个人闹了点小别扭吧?

    这种事此前也不是没有过,比如有次永宁侯约好和人聚会,结果陛下不小心让永宁侯去不了,永宁侯便好些天都没和陛下睡一块!

    这日傍晚,江从鱼顺利回到家,陵游也刚好从外头回来。

    见他在家,陵游道:“哟,不是又和你们陛下睡一起了吗?应该乐不思蜀才对啊,你居然记得家里有个朋友在?”

    江从鱼道:“你别这么说话,我正好想问你点事。”

    陵游挑眉:“什么事?”

    江从鱼纳闷地道:“我这两天早上醒来都感觉耳朵麻痒麻痒的,是不是出了啥毛病?”

    陵游瞧了瞧他的耳朵,笑着说道:“你过来一点,我给你检查检查。”

    江从鱼依言挪了过去。

    离得远的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两人凑得极近。

    陵游还伸手捏上了江从鱼的耳朵。

    忌惮着陵游会武而不敢靠太近的暗卫:!!!!!

    这……是不是要禀报给陛下?

    第94章

    陵游没在乎有人窥探, 这事儿他早跟江从鱼说过了,江从鱼非说楼远钧早就告诉过他。

    人家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呢,这厮还觉得这些人是派来保护他的。

    真是没救了!

    陵游一本正经地捏了江从鱼耳朵好一会, 才问道:“你耳朵现在感觉怎么样?”

    江从鱼道:“没错, 就是这种感觉,有点热乎,还麻痒麻痒的。”

    陵游冷笑说道:“那你今晚可以试试装睡, 看有没有人半夜潜入你房间这么做。要是有的话,事情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江从鱼不信:“不可能,他现在又不喜欢我,怎么会半夜跑来捏我耳朵?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陵游道:“你不信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你自己忍忍就好。”

    江从鱼心里打了个突,想到这两天楼远钧的不对劲。自从前天楼远钧摸过他的脸,他们之间仿佛就越了界, 难道楼远钧夜里真的会偷偷摸摸潜入他房间?

    虽然嘴上还在替楼远钧辩驳, 江从鱼心里却是越想越不踏实, 连带楼远钧昨天让他去找避火图的事都感觉不太对味了!

    怎么看这家伙都像是故意的。

    偏偏这家伙还总说是他有非分之想。

    江从鱼在心里哼了一声, 决定这次绝对不会那么轻易被楼远钧哄了去。楼远钧说他们要当君臣,那他们就当君臣, 下次楼远钧再摸他耳朵, 他一定得给楼远钧来一句“陛下自重”!

    至于陵游说的装睡,江从鱼觉得没有必要,楼远钧爱来就来好了。

    让楼远钧摸摸又不会怎么样。

    只不过夜里独自躺到床上,江从鱼又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耳朵, 暗自咕哝:“这有什么好摸的?”

    这夜江从鱼还是睡得很熟,但楼远钧没有出宫。

    他听暗卫禀报完江从鱼与陵游的事, 神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等到暗卫退下以后,楼远钧才继续研究寝殿中暗藏的机关。

    若非只差那么一点便能解开,他今晚确实会出宫去夜探江家,只是眼下还是打开这个明显暗藏机密的暗室比较重要。

    关于暗卫说的那些事……且先记在账上。

    正好叫人寻个高矮适宜的玉枕过来备用。

    楼远钧拿定主意,屏退所有人继续探究那快要被他解开的机关。

    只差一点,怎么就打不开?

    有这么个“只差一点”的事情吊着,楼远钧好几天没腾出空来再去寻江从鱼。

    江从鱼知晓楼远钧对自己有那个想法,也不急着往楼远钧面前凑。

    他在立冬那场宫宴开始前,先腾出空去看了阿宝。

    阿宝许久没见江从鱼了,高兴得很。

    在江从鱼考校完他功课后,阿宝才暗中把楼远钧此前的叮嘱讲给江从鱼听,一脸纳闷地说道:“叔父他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们吵架了?”

    江从鱼心里百味杂陈。

    这就是他时常裹足不前的原因,因为楼远钧爱着他,他也爱着楼远钧,即便没了这五年的牵绊,他也总想从楼远钧身上找到他们相爱过的痕迹。

    江从鱼见阿宝满脸关切,不想让他一个小孩儿为自己和楼远钧担心,宽慰道:“我们没有吵架,只是最近我们各自有事要办,平时见面的机会少了些。”

    阿宝正要给江从鱼分享自己喜欢吃的茶点,就瞥见了楼远钧派来的人。他撇撇唇,算是信了江从鱼说的没吵架,江从鱼在他这里连茶都没喝完一盏,楼远钧就派人过来了。

    “叔父真小气,每次都不让你在东宫多留。”阿宝忍不住埋怨。

    江从鱼道:“可能他找我有事。”

    阿宝知道楼远钧是什么样的人,只能依依不舍地送江从鱼出东宫。

    他现在有许多老师,但江从鱼始终是他最惦记的,江从鱼会给他讲许多宫外的趣事,给他带许多能开拓眼界的书,而不是一味地教他那些治国大道理。

    江从鱼出了东宫,与来传话的小内侍聊了起来,说道:“宫宴还有挺久才开始,陛下喊我回去做什么?”

    小内侍道:“小的也不知道,兴许陛下就是不想您离开太久。”

    外人不知晓,他们这些在禁中伺候的人可都知道江从鱼与陛下之间的关系有多密不可分。

    李伴伴都说了,要把永宁侯的吩咐跟陛下的吩咐一样对待!

    谁都喜欢听好听话,江从鱼也不例外。哪怕知道现在的楼远钧不一定是这样想的,他心里还是有些高兴。

    江从鱼一路与小内侍说说笑笑,走过长长的宫道倒也不觉无聊,就是走入楼远钧所在的章华宫后身旁的小内侍忽地噤声不语了。

    江从鱼抬头看去,只见楼远钧正立在玉墀之上,风吹得他袍袖微微摆动,更给他添了几分卓然出尘之感。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那么重情又重欲。

    江从鱼很少有患得患失的时候,见到楼远钧这副凛然不可犯的模样也不觉得有什么,径直跑过去说道:“陛下怎么站在这儿?”

    楼远钧瞧向江从鱼还带着笑意的眉眼。

    江从鱼似乎和谁都处得来,连跟他身边那些不知名的小内侍都相谈甚欢。

    这么多天没单独在一起,江从鱼看起来并没有多想他。若是他当真想和江从鱼做一辈子的君臣,江从鱼是不是也会欣然接受?

    楼远钧道:“等你。”

    江从鱼听着这短短两个字,只觉一颗心又不争气地跳了起来。

    偏偏楼远钧说完就转身入内,江从鱼没法再继续这个话题,唯有和楼远钧提起一会开宫宴的事。

    这次宫宴主要是要让楼远钧把京中的勋贵外戚都认一遍,江从鱼提前命人按照座次把名册编好了,只需要在必要时给楼远钧提个醒就好。

    “这次镇南侯也来了。”江从鱼说道,“此前他一直镇守南方,最近才刚回京,我也没见过他。”

    楼远钧顿了顿。

    江从鱼敏锐地察觉了他的异样,好奇地问道:“陛下以前见过镇南侯?”

    楼远钧道:“远远见过几次,只是没说上话。”

    与镇南侯相比,前镇南侯夫人留给他的印象更深,那是……先皇逼迫过的女人,也是永远被拘禁在后宫之中的冤魂之一。

    江从鱼道:“那你应当还能认出来。”

    两人凑一起聊了会,有人送上茶点。

    毕竟参加宫宴没几个冲着吃饭来的,要是需要喝酒的话还是得自己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以免空腹一不小心喝出问题,落了个御前失仪的罪名。

    江从鱼尝到好吃的,还是会热情地介绍给楼远钧吃。

    楼远钧不重口腹之欲,但见江从鱼吃得挺欢,也跟着多用了几块点心。

    转眼已是宫宴开始的点,所有人都早早入席等着楼远钧到来。见到江从鱼跟在楼远钧一同出现,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感受:见怪不怪。

    要不是楼远钧长了张冷情寡欲的脸,还整天说这是他恩师留给他的唯一的师弟,他们都要疑心两人是不是早就有一腿了。

    在京师待了五年,座中不少都是江从鱼的熟人,相比之下那几个脸生的就显得比较突出了。

    江从鱼凑近和楼远钧讨论:“左前方那个就是镇南侯吗?他看起来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楼远钧本来暗自打量着以镇南侯为首的勋贵,闻言转头问:“你想他做什么?”

    江从鱼:。

    这人提问的角度怎么这么刁钻?

    江从鱼小声反问:“对没见过的人,你就不好奇他们长什么样吗?”

    楼远钧道:“朕不好奇。”

    江从鱼觉得这话题没法聊了!

    他麻溜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不再往楼远钧身边凑。

    这次宫宴也有为镇南侯接风洗尘的意思在里头,楼远钧在镇南侯起身敬酒时很给面子地满饮了一杯。

    镇南侯看向坐在旁边陪饮的江从鱼,笑了笑,说道:“久闻永宁侯之名,今儿总算见到了,我们也来喝一杯?”

    镇南侯今年不过五十多岁,与杨连山一般年纪,举手投足很有儒将风度。

    江从鱼对军中将士向来敬重得很,此时听镇南侯这么喊自己,面上顿时有点不太好意思。

    相比于镇南侯他们这些靠着战功堆出来的武勋,他这个靠父荫得来的爵位到底不那么名副其实。

    江从鱼一口把自己杯中的酒喝完。

    他酒量不错,一晚喝下来眼睛还是清明的。

    到快散席的时候,江从鱼准备跟着何子言他们一起出宫去。夜里虽然宵禁,但这种特殊日子他们是可以自由归家去的,沿途还会有人点灯照亮他们回家的路。

    江从鱼提前向楼远钧说了此事。

    楼远钧借着衣袖掩映攫住了江从鱼手腕。

    江从鱼抬眼看他。

    楼远钧问:“这么晚了,你还出宫去做什么?”

    江从鱼解释道:“明儿休沐,我和何子言他们约好要聚一聚。”

    楼远钧道:“你能约的人倒是挺多。”怪不得刚才他那表弟频频看向江从鱼,原来是两人想等会一起走。

    江从鱼见楼远钧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继续说道:“都是国子监的同窗,何子言考中了举人,我还没祝贺他呢。我约了人到家里玩,总不能自己不在家。”

    楼远钧道:“你想走就走,朕又没打算留你过夜。”

    江从鱼莫名从他这话里听点赌气的味道来。

    ……以前他怎么没发现楼远钧是这么口是心非的人?

    江从鱼道:“这是早前就约好的,若是下次休沐陛下有用得上臣的地方只管与臣说,臣一定随叫随到。”

    楼远钧在心里冷笑一声,他是那么容易被这种话哄到的吗?

    不过他还是松开了江从鱼的手,默许江从鱼与其他人一起出宫去。

    第95章

    江从鱼与何子言他们一同出宫, 何子言这个快当爹的人现在倒是稳重多了,还劝江从鱼考虑考虑终身大事。

    他自己成婚后挺开心的,所以想让孤家寡人的江从鱼也尝尝其中妙处。

    江从鱼也不说话, 只笑盈盈地瞅着何子言。

    何子言恼道:“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江从鱼朗笑起来:“就是感慨日子过得真快, 也不知你家娃和秦溯家娃谁先出生,若是一儿一女的话不如当个儿女亲家好了。”

    何子言酸道:“他们那样的人家,哪里看得上我们何家?”

    他家几个姐姐大多都是嫁给武将或者低品文官, 那些文官品阶上去了便瞧不上他们了。

    要不何子言卯足劲想考个进士出身?他们家爵位传到他这里得削一级,再加上在旁人眼里他始终是个外戚,走出去就更没人看得上眼。

    像秦溯这样家里不仅出了个首辅,本人还二十出头就考上进士的,自是都清高至极, 估计宁愿娶个贫家女都不可能与他们家议亲。

    即便这几年秦溯在他们面前没表露什么,但终归还是隔着一重,大多时候都是看在江从鱼的面子上才搭理他们。

    交好这么久, 江从鱼也知晓何子言是什么性情。这家伙整日都要说几句酸话, 许多人都不太受得了他。

    两边都是自己的朋友, 江从鱼不好多说什么, 只能转开了话题。回到自己府上,江从鱼才察觉酒劲有些上头。

    没等他吩咐人去给自己弄点解酒的汤药, 陵游就端着碗醒酒汤过来了。

    江从鱼一屁股坐下, 仰头咕噜咕噜地把醒酒汤一饮而尽。

    陵游道:“你就不怕我把你毒死?”

    江从鱼道:“你把我毒死可就没朋友了。”

    陵游道:“谁稀罕要你这样的朋友,随随便便就见色起意跟着别人跑了。”

    江从鱼伸手抓住陵游脸蛋认真看了好一会,客观评价起来:“我才不是见色起意,你长得也很好看, 我不是没和你好吗?”他眨巴一下眼,才继续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你这脸有点眼熟。”

    陵游扒拉开他乱抓的手,试着否认他的说法:“你喝醉了,我和你认识那么多年,你能不眼熟吗?”

    江从鱼醉意上来了,遇事较真得很。他不信陵游的说法,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思索起来,像是非要想出个结果不可。

    陵游打断他的思考:“你不去洗个澡吗?身上酒气那么重,明天起来一准臭死你。”

    江从鱼自从拜了杨连山为师,一直都是个讲究人,闻言抬手嗅了嗅,还真能从洒过酒的衣袖闻到点味道。他当即命人去烧热水,乖乖洗了个澡。

    意外地听话。

    回来见到陵游还坐在屋里,他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躺到床上把被子拉到脖子底下,对陵游说道:“我睡啦。”

    陵游看了他一眼,“嗯”地应了一声,没有离开的意思,仍坐在灯下远远看着江从鱼合上眼进入梦乡。等到江从鱼的呼吸变得均匀,他才走过去凝视着江从鱼的睡颜。

    就在陵游伸出手要触碰上去的时候,一道人影在窗外显现。他没有停下来,依然我行我素地往那张脸上掐了一把,掐得江从鱼皱起眉头含糊不清嘟囔了两声,翻了个身把被掐的那边脸蛋藏起来。

    眼看窗外那人的眼神离透着杀意,陵游哂然一笑,走出去直接与来人对峙。

    来人自然是楼远钧。

    楼远钧冷眼看着陵游。今天晚上他本来不想来的,偏偏有人说陵游一直待在江从鱼房里没出来,他就忍不住亲自过来看一眼。

    这人果然对江从鱼有不该有的想法。

    陵游道:“半夜潜入别人家,不是一国之君该做的事吧?”

    楼远钧道:“半夜潜入别人房里,也不是一个朋友该做的事。”

    陵游笑了:“我可不是潜入,小鱼睡前还在跟我说话,没有要赶我走的意思。”

    楼远钧眼神更冷。

    陵游走到楼远钧面前:“他在意的人不止你一个,他还有我们。你若是敢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我就把他带走,让你再也找不到他。”

    这段时间江从鱼的状态他都看在眼里,那傻子还盼着楼远钧像以前那样喜欢他呢。恐怕只要人家招招手,他就乐颠颠地把自己送到人家嘴里去。

    楼远钧到底还没有做到后来那么喜怒不形于色,闻言冷声道:“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那样的本事了!”

    陵游笑了笑,没与楼远钧分辨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引楼远钧出来就是想和他表明这个态度而已。

    陵游道:“你若是想与小鱼重修旧好,那就堂堂正正讨他欢心,别整日做这种偷鸡摸狗的无耻行径。”

    楼远钧端详他半晌,突然问道:“你与镇南侯是什么关系?”

    陵游本来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闻言才正眼看向楼远钧。他说道:“没有关系。”

    楼远钧淡淡道:“你们长得有点像。”

    陵游道:“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我和镇南侯长得相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还有闲心调侃,“你将来要是想找由头诛他九族可别带上我,我长什么样也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楼远钧道:“镇南侯于国有功,朕岂是那种诛杀功臣的昏君?”

    陵游道:“那就最好了,我去睡觉了。”他随意地朝楼远钧挥了挥手,还真转身走了。

    楼远钧想到陵游刚才说的“偷鸡摸狗”“无耻行径”,本来也想就这么回宫去。可是人分明就在眼前,他实在不想白来一趟,于是又翻窗入内坐到床边。

    喝过酒的江从鱼睡得更香沉了。

    思及刚才陵游捏了江从鱼脸颊,楼远钧伸手想托起江从鱼藏起来的那半边脸蛋看看红了没有,结果江从鱼感觉到那熟悉的触碰,迷迷糊糊地用自己的脸在楼远钧手掌上蹭来蹭去。

    楼远钧一想到陵游那句“他在意的不止你一个”,又忍不住加重了拇指抚捏的力道。只尝试了那么一下,江从鱼的脸蛋就红了,眉头也不高兴地皱起。

    “弄疼你了?”楼远钧凑近哄道,“你把脸转过来,朕帮你亲亲就不疼了。”

    江从鱼还迷糊着,听到这话将信将疑地将脸蛋转过来给楼远钧亲。

    楼远钧离得很近,可以清楚地看到江从鱼脸上极细的绒毛,分明睡醒时灿若骄阳,睡熟后却出奇地乖,看起来谁都能肆意摆弄他。

    这个念头一涌上来,楼远钧心里又生出几分压抑不住的凶戾。

    只是他到底没有与旁人亲热过,即便再想在江从鱼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凑近安抚般亲了亲江从鱼被他捏到发红的脸颊。

    江从鱼感受到熟悉的灼热气息近在咫尺,那深埋在心底的渴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主动挨了过去,于醉梦中找到楼远钧的唇径直亲了上去。

    楼远钧先是一僵,接着便认真品尝起江从鱼送上门来的还带着点酒味的舌。

    他没亲过别人,不知旁人亲吻起来是不是也这样难舍难分,只觉自己被折磨得遍身是火。

    等到这一吻结束,楼远钧当机立断地用锦被把作乱的人囫囵着封印进去,恶人先告状般警告道:“好好睡觉,不许再勾引朕。”

    江从鱼本就醉得脑子不清不楚,没了凑到自己鼻端来的熟悉气息,他也没有再缠上去。

    当真又安安分分地睡过去了。

    楼远钧收回按在被角上的手,后知后觉地感到耳根发热,只觉那柔软润泽的唇吻上来的滋味久久不散。

    他意识到自己趁江从鱼喝醉做这种事确实有些下作,当即起身替江从鱼放下床幔,独自踏着夜色回宫去。

    翌日一早,江从鱼醒来感觉自己做了个美梦,可惜不太记得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嘴巴还有点麻。

    这次江从鱼学乖了,没再傻乎乎跑去问陵游这是怎么回事。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陵游肯定会说是楼远钧半夜跑来亲他亲麻的……

    江从鱼对此还是持怀疑态度,不太信楼远钧能干出这样的事。

    他与陵游一起用过早饭,何子言等人就过来了,一行人跟念书那会儿那样先是去校场溜溜马,累了便围坐在一起吃吃喝喝。

    可惜秦溯他们到底是有家室的人了,没法就这么快快活活地凑在一起消磨一整天,欢聚过后便各自散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都相安无事。

    就是楼远钧时不时给他赐东西,比如镇南侯带回来的南方珍玩全都送了一份到他府上。

    陵游把两颗核桃那么大的珍珠拿在手里玩儿。

    江从鱼库房里早堆了许多这样的东西,大方地对陵游说道:“这么多东西我看都看不过来,你看有什么喜欢的只管挑去。”

    陵游想到宫中那位醋劲大到极点的存在,若是被对方知道自己送来的东西被江从鱼这样转送给他,不知又该如何生气。

    也就江从鱼才觉得对方哪哪都好。

    陵游忍不住摇着头说道:“真是傻人有傻福。”

    江从鱼不知道自己傻在哪里,不过楼远钧看他的眼神确实越来越不对劲,时不时像是在生闷气。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江从鱼思来想去,决定先哄了再说,这个他熟练。

    京师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陵游说楼远钧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他也该走了。

    江从鱼这才想起陵游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久居,很是不舍地送他出城。

    陵游嘴上说“送什么送”,心里还是挺受用的。两人一起说说笑笑地往城外走去,路上正好遇到镇南侯父子二人从郊外回来。

    江从鱼见到认出了身着素白衣袍的镇南侯,停下来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镇南侯原本要笑着回应他,见到停在不远处等江从鱼的陵游后却怔了一下。

    陵游笑了笑,朝镇南侯喊了声“侯爷”,便招呼江从鱼:“你还送不送我?”

    江从鱼忙挥别镇南侯追了上去,嘴里说道:“说好要送你到长亭那儿的,那肯定要送到!”

    陵游嗤了一声,打马踏雪前行,没再回头看半眼。

    镇南侯仍立马在原处。

    “父亲?”

    镇南侯长子忍不住开口。

    镇南侯握紧了缰绳,说道:“走吧,回去了。”

    那个孩子……早就死了,他亲自扔到乱葬岗的。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哪有可能活下来?如果早知道她得知孩子死讯后会在宫中投井自尽,他不会那么决然地扔掉他。

    哪怕那孩子极有可能是那昏君的血脉,他也会把他抚养成人。

    可惜没有如果。

    他那时候太年轻,既保护不了她,也忍受不了那样的屈辱。

    第96章

    江从鱼送陵游到城外长亭处, 正要掏出瓶酒与陵游喝两口践行酒,忽见不远处有两匹快马疾驰而来。

    马上是两个驿夫打扮的人,看起来有相当要紧的急报要送入京师。

    江从鱼面色有些担忧, 陵游瞧出来了, 说道:“你又不是皇帝,你担心什么?”

    每是看着江从鱼每日操心这、操心那,他都觉得心怀天下真是累人, 大魏江山那般辽阔,几乎时刻都有天灾人祸发生,朝廷一个没顾及,地方上就有可能发生起义。

    起义的全是寻常百姓,你们能拿他怎么办?今日杀光, 明日也杀光,朝廷册簿上的人口数只会越来越少。

    偏江从鱼不觉得辛苦,每次都跟着楼远钧一起烦恼, 仿佛那天下也有他的一份似的。现在人家不让他掺和了, 他还上赶着跟人家一起忧国忧民, 没出息!

    江从鱼道:“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知道不远处就有个驿站, 对陵游提议,“我们去山背那个驿站看看。”

    陵游无所谓, 跟着江从鱼一起骑马绕着山麓往后走, 不一会儿便见到驿站。

    驿站主事的正好在,见江从鱼虽穿着常服,气度却很是不凡,不由赔着笑脸迎上来。

    江从鱼亮出身份问起对方刚才送进京的是什么急报。

    那主事的忙答道:“也不是什么特别的, 就是河东遭灾了,不少灾民正在往京师跑。底下的人觉得不妙, 赶紧上报。”

    这主事的说着说着就有点官场老油条的腔调。

    “哪年没点灾祸,一窝蜂往京师跑有什么用?大伙饿几天冻几天,忍忍就过去了。”

    江从鱼皱了皱眉,不太喜欢这样的话。

    当真遇到各种突发灾情,朝廷能为百姓做的事确实少得很,唯有选拔更出色的官员去做好地方工作。

    只不过此人升到了驿站主事,怎么都算拿了二三十年朝廷俸禄了,竟能说出让受灾百姓“忍忍就过去了”这种话。

    难怪以前有些人总爱发表些满怀怨愤的诗文,大骂朝廷上下全是蠹虫了。

    基层官吏算得上是直接接触当地百姓的人了,他们对待百姓的态度尚且如此,那些真正身居高位的达官贵人如何能体恤百姓的艰苦、怎么做到他们口中的为国为民?

    不过都是些挂在他们嘴边博取名利的空话而已。

    江从鱼心中不乐,记下了对方的姓名,与陵游一起离开了驿站。

    陵游漫不经心地掏出酒葫芦喝了口酒。

    江从鱼道:“小心喝醉了堕马。”

    京官堕马的事故并不少见,不少人负伤在家休息还要跟人和诗纪念自己这难忘的体验,是以江从鱼在翰林院读了不少这种“堕马诗”,对于这类事故还是相当警惕的。

    陵游道:“你以为谁的酒量都和你这么差?”

    江从鱼道:“胡说八道,我酒量好得很,我连和草原人喝酒都没输过。”

    陵游也觉得挺稀奇,江从鱼这酒劲不是当场上来的,还能让他清醒着回到自己的住处才倒下。倒下后他也不闹腾,就是比较好哄,人家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乖得要命。

    倒是能给外人一种他酒量很好的错觉。

    陵游道:“我走了。”

    江从鱼不舍地道:“你在地方上若是看到什么情况,记得写信告诉我。”

    陵游点头,往前骑了一段路,才发现江从鱼没回城,而是往另一条岔路走。

    “你去哪儿?”

    陵游调转马头追了上去。

    江从鱼道:“听说已经有些灾民去了附近的义庄,我去看看他们的情况。”他在周围有个庄子,要是有需要的话可以先让他们在里头过个冬,熬过了这个冬天再考虑别的。

    陵游一语不发地跟着他往义庄方向走。

    江从鱼奇道:“你不走了?”

    陵游道:“大灾之后常有大疫,这些人不知有没有带病的,我怕我一走你人就没了。”

    江从鱼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忙说道:“那你要看清楚点,京师人口稠密,若是出现时疫可不是开玩笑的。”

    陵游看了眼灰沉沉的天色,叹着气道:“放心吧,这个我熟,我从小就跟着师父治时疫。”

    少年时跟着师父走遍大江南北的记忆涌上心头,陵游觉得自己幸运至极。比起陷入皇家纷争或者面对相看两厌的家人,倒不如这样逍遥自在地长大。

    两人骑马来到义庄,只见里头停着不少棺木。

    这是周围许多没来得及下葬之人寄放棺木的地方,有些是因为家贫,有些是因为路远,许是棺柩多了,整座义庄便给人一种阴沉幽冷之感。

    若是有得选,谁都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落脚。

    可惜逃难到此的人能有什么选择?

    进城是不可能的,他们没有路引,形容狼狈,一旦遇到官差就会被驱逐。

    原路返还也不行,最近是雨雪天气,且他们衣物单薄,又没有衣物,哪里还能活着走回家?他们只能在愿意收容他们的义庄落脚,讨几口稀到不能再稀的稀饭吃。

    虽说夜里瘆人了点,但一口热米下肚至少能活下来。

    江从鱼才刚迈步踏入义庄,就听到有人的哀嚎声。他心中一紧,循声找了过去,只见有人正在替另一个人剜腿上的腐肉,应当是伤口拖太久了,创口处的肉已经全都腐坏,再拖下去估计整条腿都要不得了!

    江从鱼见此惨况,忍不住转头看向慢悠悠走进来的陵游。

    陵游道:“真是欠了你的。”他直接用酒洗净手,对那颤抖着下刀的流民少年开口,“让开,我来处理。”

    那少年才十一二岁,眼眶中噙满热泪,却不敢哭出来,怕泪水模糊了视线。

    江从鱼心中恻然,宽慰道:“我朋友是很厉害的医家,你让开换他处理创口,这位大哥的腿肯定会没事的。”

    陵游否认道:“我可没这么说,你别替我说大话。”

    江从鱼一滞,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安慰人可能会给陵游带来麻烦。

    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外行医的,哪里能给人打包票说一定会治好?若是遇上不讲理的人,说不准会翻脸找医家麻烦。

    只不过他扫视一圈,周围俱是瘦到脱形的流民,连能好好坐起来的都没几个,哪里像是能伤到陵游的?

    江从鱼说道:“放心吧,他就是说话不好听,给人治病一向尽心尽力。”

    瘦弱少年重重点头,用力擦掉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看向陵游处理创口的动作。与他生涩的剜肉手法比起来,锋利的小刀在陵游手里看起来灵活至极,没一会创口处的腐肉就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最初其实只是表面上有个不大不小的伤口,挖开才知道里头已经坏了拳头那么大的一块肉,硬生生给伤者的大腿剜出个窟窿来。

    这么大的创面,须得维持洁净的环境才能保住这条腿。

    陵游转头对江从鱼道:“不是说你在附近有个庄子吗?把人抬过去养着。”

    他看了一圈地上那些奄奄一息的流民,知晓江从鱼肯定不可能撇下他们不管,又补充道:“能走的搀着走不动的跟着一起过去,等会我给你们都看看。”

    “我身边这位是永宁侯,前两年考出来的状元郎,他说的话能直接传到当今圣上的耳朵里去,你们有什么要上报的情况可以给他讲。”

    众流民脸上都迸出希冀的光芒,其中一位乡老起身郑重朝江从鱼拜谢。他潸然泪下,哽咽着说道:“大人明鉴,我们不是想作乱,只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往京师逃。”

    他们的想法都很简单,天子脚下总不至于也饿死人,只要来了京师总有他们的一口饭吃。

    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对的,他们待在这义庄虽然要与棺柩作伴,却也能得到好心人施舍的稀粥。

    他们这些种了一辈子地的人,如今竟连这种与白水无异的粥都得靠别人的善心才能吃上,如何不叫他们老泪纵横?

    江从鱼哪能让这比自己老师还要年长许多的老人家朝自己行大礼,忙上前把人搀扶起来说道:“我先去庄子那边安排好,一会再让人过来接你们。”

    说完他也没耽搁,风风火火地朝自己在附近的庄子走去。

    没有主家的命令,这些庄子都是不可能接纳流民的。

    接纳了一个就可能来一百个,且不说小小的庄子是不是安置得下,便是安置得下也没人敢擅自收留那么多来历不明的人啊!

    江从鱼虽来得不多,但庄上的管事还是认得他的,诚惶诚恐地跑出来迎接。

    一到了江从鱼面前,管事便笑着问道:“侯爷是要过来小住吗?”

    江从鱼三言两语把流民的事告诉管事。

    考虑到陵游说的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江从鱼让管事腾出些空屋来供他们单独住一边,尽量先不要让庄户中的老弱妇孺接触流民。

    江从鱼与陵游认识久了,对如何防范时疫也有了一定概念,很快便把事情交待好了。

    至于随后要怎么安置这些流民,江从鱼让管事一切听从陵游安排。

    得知流民之中有行动不便的,管事马上喊了些青壮过去帮忙抬人。

    没一会,陵游就与众流民一起到了庄子上。

    陵游见这边条件挺好,对江从鱼说道:“你先回城去吧。”

    江从鱼问:“这里头没有染了时疫的人吧?”

    陵游道:“我诊看过也追问过了,染上时疫的都已经死路上,活着的目前看来应该没事。就是有的人吃了太多草根和白土,得给他们治治。”

    陵游见多了生死,提及这些事时语气轻描淡写。

    江从鱼却听得触目惊心,他知道自己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说道:“你有什么需要的记得派人递个消息,我马上给你送来。”

    陵游道:“知道了,我还会跟你客气不成?”

    江从鱼惭愧不已。

    一方面是惭愧天底下还有这么多人活不下去,他却一天到晚只纠结楼远钧还爱不爱他。

    另一方面是惭愧陵游明明都打算要离开了,却得为他留下来管这些事。

    他此前还说要让大魏强盛起来应对那些狼子野心的草原人呢,结果他最近都在做什么?

    江从鱼吩咐管事派人向另外几个庄子传达自己的命令,知晓附近有流民都先收留到庄子上,争取了解清楚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流亡情况。

    管事凛然应道:“侯爷放心,小的立刻就去办。”

    江从鱼把事情都安排下去,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看了眼灰云密布的天穹,又去与流民挨个交谈了一圈,才挥别已经开始忙碌的陵游回城去。

    回到城里,江从鱼也没立刻归家,而是转道去了负责接收各地奏报的衙署。

    他轻而易举地拿到几份还压着没上报的急报飞快看完,揣着颗沉甸甸的心回了家。他到了屋中提笔写了几行字,又把它揉掉扔入废纸篓中,换了张新纸重新写。

    第97章

    江从鱼没有添油加醋地陈述完自己的所见所闻, 写了份奏疏入宫求见楼远钧。

    今儿是休沐日,楼远钧正倚坐在那儿看书,听人说江从鱼来了, 他搁下手里的书命人把江从鱼宣进来。

    自从上次与陵游对峙过后, 楼远钧便没再口是心非过,还时常赐些好东西到江从鱼府上。

    算是尝试着讨好江从鱼。

    可惜江从鱼对这样的待遇习以为常,不仅没发现他的讨好, 有时候收到赏赐还会让那姓陵的挑。

    楼远钧暗恼在心,又怕那姓陵的当真把江从鱼哄走,只能当做不知晓这件事,一个人憋着生闷气。

    好在江从鱼虽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却每次都能及时察觉他的情绪, 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顿哄。

    楼远钧本身很吃这一套,且又不想让江从鱼知晓那姓陵的想拐他离开,便也对江从鱼转赠自己礼物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你来我往那么久, 楼远钧也瞧出来了, 江从鱼该享受的时候从不含糊, 但更喜欢礼物背后的心意。

    哪怕命人送一大车的奇珍异宝到他家, 也不及自己亲自与他分享一碗觉得好吃的红豆汤。

    世上怎么会有江从鱼这样的人?

    楼远钧觉得自己过去十几二十年的人生中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和江从鱼不一样——或者说江从鱼与他们都不一样。

    这让他有些贪恋与江从鱼相处的温存。

    即便两人还没有发展到更亲密的那一步, 光是偶尔坐在一起吃个饭也足以抚慰他忙碌一整天的疲惫, 叫他入睡前开始期待新一天的到来。

    这便是母亲到死都想让他学会的“爱”吗?

    楼远钧不知道学会了是不是好事。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软肋。

    作为帝王应该更加冷静自持,不可以对某个人怀有过分浓烈的感情,那无异于给旁人可乘之机。

    难得他解了那奇毒后从昏了头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应当狠狠心结束这段不该有的感情才是。

    只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 楼远钧又忍不住辗转反侧,总感觉自己身边应该躺着另一个人。

    他现在已经是一国之君, 再也没有过去那挡不完的明枪暗箭,他想要那么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想要他。

    楼远钧知道江从鱼今天要去送陵游,一大早起来拿着本江从鱼批注过的书坐在那儿看,心里想的却是两人在城外不知会如何依依惜别。

    这会儿见到江从鱼入宫来,楼远钧也没有多高兴,因为他算了算时辰,这都快用午膳了。说明江从鱼送了那姓陵的一早上!

    出于心里那点儿不高兴,楼远钧坐在原位没起身,只等着江从鱼来见自己。

    江从鱼见楼远钧这般态度,不由思忖起来:怎么又生气了?这人怎么天天生气?他有没有不生气的时候?

    即便在心里大逆不道地腹诽着当朝皇帝,江从鱼还是上前试着喊道:“陛下?”

    楼远钧见江从鱼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他伸手没法够到人,更加气闷起来。

    他怕自己说一句“你来做什么”,江从鱼就真的跑了,只能说道:“坐下说话。”

    江从鱼笑了笑,坐到楼远钧对面去。若是平时他都已经哄上了,这次他却不是为了私事来的,而是与楼远钧说起河东各府的惨况。

    楼远钧也知晓河东的灾情,不过此前这件事已经朝议过了,也派了人过去赈灾。

    江从鱼把自己整理出来的流民口述内容拿给楼远钧看。

    他收留的这批流民主要来自太溪县,他们县今年灾害连连,先是从去年就开始的干旱,后是霜雹,秋末还来了次地震。

    这还只是天灾,还有人祸。

    此前借他们粮食的“好人”见他们常年颗粒无收,便趁机占了他们的屋宅和田地,说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不是他们穷得叮当响,就这受灾的田地和破屋,他们才不稀罕哩!

    想活下去的人只能卖儿鬻女以求度过荒年。

    马上就是冬天了,孩子跟着他们也是死,去给人为奴为婢说不准还能多活几年。

    他们的祖辈父辈也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只不过许多人心里都忍不住浮现一个疑问:不是说换了个皇帝吗?为什么他们还是要过这样的日子?看来由谁来当皇帝,与他们这样的人毫不相关,他们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

    认了吧,这就是他们的命。

    楼远钧的目光落到太溪县上,皱起眉说道:“这是秦首辅的老家,他总不至于连自己的乡里都不顾及。”

    天下那么大,楼远钧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都抓在自己手里,平日里他会关注各类奏报,但主要还是靠比较倚重的那部分朝臣去掌控整个朝局。

    对于这种具体到某一个县的事务,楼远钧还真没太关注。

    河东的旱灾底下的人并没有瞒报,还宵衣旰食地安排赈灾事宜,中间还病倒了一次,众人还劝他该休息时得好好休息来着。

    那些极善逢迎的下属还就着此事写了不少诗,直夸秦首辅为朝廷鞠躬尽瘁。

    大半年过去,河东虽还是陆续有大灾小灾,但都属于赈灾到位就不会出问题的范围,不至于闹出这次急报所写的情况。

    不仅有人沦为流民逃亡外地,还有不少人落草为寇为祸一方。

    最严重的地方居然还是秦首辅的故里太溪县。

    江从鱼也皱起眉。他本意不是想告秦首辅的状,可楼远钧一开口便提到了秦首辅,他也不能避而不谈。

    既然没旁人在,江从鱼便说起自己的看法:“秦首辅他……好名。”

    人活在世,总有自己格外执着的东西,有人为权、有人为利,秦首辅则是为名。

    大抵是因为他靠着好名声坐上首辅之位,所以现在他愈发看重自己的名声,这一点从他对秦溯的苛刻要求就看得出来。

    如今秦首辅身边聚集着的人也都是些爱溜须拍马的。

    江从鱼自己也挺爱与秦溯他们写诗互吹互捧,但也没有像那些人那样,秦首辅打个喷嚏都要夸他是为国为民而打!

    楼远钧道:“难道他家乡出事,他名声能好?”

    江从鱼也跟着沉吟起来,斟酌着说道:“他肯定不是故意想让家乡出事,说不定其中有什么内/情,恐怕还得陛下派人去彻查。”

    楼远钧道:“你什么都不清楚就来与朕说这些,难道不怕秦首辅怀恨在心?”

    江从鱼一怔,回道:“臣没想那么多。”

    他到京师后遇事都是直接莽的,有什么事上头永远有人顶着,在国子监时有沈祭酒,在朝堂上有楼远钧,就算他行事冲动一些也无妨,谁都不会与他计较。

    只是事情他都看到了,怎么可能当作没瞧见?何况他都命底下的庄子收容流民了,旁人肯定知晓他会奏告到楼远钧面前。

    楼远钧本想说“以后要多想想”,又觉得有自己在江从鱼何必瞻前顾后?

    江从鱼合该看到什么都直接与他说,而不是每句话说出口前都要反复衡量利弊。

    这种念头对于楼远钧而言是陌生的,偏偏又盘踞在他脑海里不愿走。

    难道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没有道理的吗?

    楼远钧道:“朕会派人去彻查清楚,不过你收留了那么多流民,得提防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件事做文章,还是让京兆府接手为好,至少得让京兆尹把人记录在案。”

    江从鱼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他只是见天气越来越冷,怕有这批流民撑不下去而已。

    若是好不容易来到天子脚下,却仍旧冻死于道旁,岂不是叫天下百姓寒心?

    江从鱼点头:“我也是事急从权,若是能由朝廷来安置那当然最好。”

    楼远钧命人去传话,自己则留江从鱼用午膳。

    江从鱼又和楼远钧说起自己的想法,朝廷这边进一步赈灾当然是必须的,但除此之外还可以组织国子监的监生去走一遭。还有羽林卫那些小年轻也长大了,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这些人以后都是要独当一面的,理当早些了解这些事才是,总不能等将来碰上事了才去琢磨该怎么应对吧?到那时候要付出的代价可就难以估量了。

    楼远钧耐心听完江从鱼的话,才淡淡发问:“你是想当领队的?”

    江从鱼一听楼远钧这语气,暗道不好,这人又生气了。他坦白说道:“臣想去看看,亲自看过了才知道该怎么做。”

    楼远钧道:“若是有人得了消息弹劾秦首辅,秦首辅说不准会提出请辞。这节骨眼上但凡有人浑水摸鱼,而你又远在河东,便是朕也腾不出手来护你。”他攫住江从鱼的手腕,“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江从鱼感受到腕上传来的力道,知晓楼远钧是真的气狠了。他忙说道:“臣不去就是了。”

    楼远钧越听越觉江从鱼一口一个“臣”字特别刺耳,偏偏这还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想怪罪江从鱼都找不到理由。

    “你若敢私自跑出去,朕就把你关起来,”楼远钧没松开手,还欺身逼近说道,“以后谁都不让你见。”

    江从鱼不是第一次听楼远钧说这种话,以前他只觉楼远钧再开玩笑,这次却莫名听出了楼远钧语气里的认真。

    “臣有官职在身,没陛下允许哪可能跑出去?”江从鱼安抚道,“上回臣能出使北狄,都是陛下点了头的。”

    楼远钧觉得就是上次放江从鱼跑出去,才叫他把心都跑野了,没几个月又想到外头去。他说道:“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大可拟个章程出来让秦溯领队去。那是他老家,他才该走一趟。”

    江从鱼道:“那怎么行,他媳妇才刚生娃没多久,哪能走开?”

    楼远钧道:“别人有家小不能走开,你倒是走得自由自在,跑了一次还想跑。”

    江从鱼:。

    这一茬揭不过去了是吧?

    “臣知错了。”

    江从鱼只能诚心认错。

    楼远钧这才松开他的手腕,目光落到那被自己抓出来的红痕上。只是抓着那么一小会,瞧着就像是遭了什么残酷的凌虐似的,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几个指痕。

    手腕这样,别处应当也这样。

    楼远钧本要再说点什么,就听人说秦首辅前来求见。

    江从鱼正愁没机会脱身,闻言麻溜说道:“臣去东宫看看,眼看又要下雪了,中午正好在东宫吃锅子。”

    楼远钧道:“午膳陪阿宝吃了,晚膳便该陪朕了对吧?”

    江从鱼:“……”

    怎么感觉这话听起来很耳熟?

    江从鱼道:“你就不能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锅子吗?”

    楼远钧道:“朕不喜欢去东宫。”

    江从鱼不劝了,起身告退。

    到了外头恰好迎面碰上被领入禁中的秦首辅。

    秦首辅看起来十分憔悴。

    江从鱼很理解。

    换作自己发现前头下属吹捧了半天的赈灾居然没赈到自己老家,那肯定也是睡不着吃不香。

    江从鱼主动向秦首辅问好。

    秦首辅深深地看了江从鱼一眼,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径直入内去见楼远钧。

    江从鱼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会真被记恨了吧?

    第98章

    江从鱼在东宫吃着锅子, 外面果然下起了雪。

    阿宝赖在他身边读了许久的书,见外头积雪已经深了,便拉着江从鱼到外面玩雪去。

    江从鱼本身就是玩心重的, 自是不会放过这严冬才会有的玩雪机会。他边蹲下团雪球边笑着给阿宝介绍道:“以前我住的地方不怎么下雪, 得跨过几个县才能看到雪花,我老师还不让我去,说是等我走到了雪早就化完了。”

    阿宝道:“怪不得你这么喜欢玩雪!”

    江从鱼坚决不承认自己都快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贪玩, 反驳道:“你从小能看到雪,还不是一样喜欢。这是人之常情!”

    眼看外头刚堆积起来的新雪软乎乎的,两人便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快快活活地在雪地里互扔雪球,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楼远钧寻过来的时候, 江从鱼这人正立在假山上,噗噗噗地朝阿宝连发雪弹,一点都没有不能欺负小孩的自觉。

    ……往昔冷清寂寞的东宫, 看起来热闹得不像话。

    阿宝注意到楼远钧的到来, 一下子噤声不动了, 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挨雪球。

    江从鱼察觉气氛不对, 转头一看,就瞧见楼远钧正朝假山走过来。他差点脚下一滑, 好在及时扶着假山稳住身形。

    楼远钧看了阿宝一眼, 打发阿宝先进屋去。

    阿宝给江从鱼一个“你多保重”的眼神,撒丫子跑了。

    留江从鱼独自面对已经来到假山下的楼远钧。

    说好这人只有十五岁的记忆,怎么感觉他这眼神比以前的楼远钧还能唬人。

    愣是让他生出点莫名其妙的心虚来。

    江从鱼试着解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上来的,玩着玩着就突然在这里了。”

    楼远钧相信江从鱼的说辞, 因为这家伙也就办正事的时候靠谱一点,别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莽到不行。

    楼远钧道:“快下来。”

    江从鱼看了眼楼远钧站的位置, 楼远钧离假山很近,他一伸脚就能踩到楼远钧的肩膀,要下去肯定越不过这人。

    “你在这里站着我不好下去。”

    江从鱼忍不住说。

    楼远钧淡淡道:“上去的时候没见你犹豫过。”

    江从鱼本来直接一跳就到地上了,现在只能背过身去慢吞吞往下爬。他才下到一半,便感觉被人环住了腰。

    很快被那手臂带入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怀抱之中。

    熟悉是因为他们过去几年的耳鬓厮磨。

    陌生是因为他们这一整个月几乎都没怎么亲近过。

    天又飘起了雪。

    冰冰凉凉的细碎雪花唤回了江从鱼的思绪,他意识到自己靠在楼远钧怀里太久了,试探着喊道:“……陛下?”

    无人知晓他心底深处此时奔涌而出的渴望,渴望听到熟悉的声音,渴望那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包围,渴望抱着自己的是那个……熟悉的人。

    楼远钧收紧环在江从鱼腰上的手臂,似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嵌入自己怀里。他能感受到江从鱼身体微微发颤,能感受到江从鱼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一股难言的失落与渴求也涌上他心头。

    “你不喜欢朕。”

    楼远钧开口。

    “你不爱朕。”

    江从鱼听着楼远钧低哑的声音,一瞬间想到过去许多次楼远钧哑声说出的“没有人爱我”。

    他明知那是楼远钧说来让他心疼的,却还是没法当做没听到,每次都恨不得回到过去抱住少年时的楼远钧,告诉他这世上爱他的人很多,自己就是其中一个。

    江从鱼转过身用力抱住楼远钧高大的身躯,把脑袋抵在楼远钧温热的胸膛上,认真说道:“我喜欢你,什么时候的你我都喜欢。”

    楼远钧把江从鱼抵在假山之上,俯首看着江从鱼微微濡湿的眼睫。

    他已经摸索出来了,江从鱼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情,对他示弱他便没办法招架。

    “你若是喜欢朕,”楼远钧哄道,“为什么不主动亲朕?说不定你一亲朕,朕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江从鱼明知楼远钧说的纯属鬼话,却还是受不住楼远钧这么勾诱,仰头亲上楼远钧近在咫尺的唇。

    他本来准备一贴上去就退开,不料楼远钧几乎是在他吻过去那一瞬就钳住了他的腰,将他牢牢抵在假山上亲了个彻底。

    江从鱼没忘记这是在东宫,紧攥着楼远钧的手臂想提醒他别在这里亲得太过分,却只清晰地感受到那强而有力的臂肌在自己手中越绷越紧 ,大有把他囚困到天荒地老的势头。

    他想结束这一吻别无他法,唯有乖乖用唇舌满足楼远钧的所有索求。

    这到底是楼远钧天生就这样,还是他这些时日暗自研读那些避火图的结果?

    江从鱼根本腾不出脑子来思索这件事。

    好不容易等楼远钧亲够了,这人竟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怎么还不如朕熟练?”他心情颇好地伸手捏玩江从鱼的耳朵,“我们当真在一起好几年了吗?莫不是你骗了朕?”

    江从鱼气得磨牙:“对,我骗陛下的,陛下可千万别信。”

    楼远钧轻笑一声,手在江从鱼耳朵上用力一捏,说道:“那你这欺君之罪该怎么罚?”

    江从鱼咬牙提醒:“这里是东宫!”

    楼远钧道:“说得也是,不能在东宫。”

    他本以为回到这个地方会回想起许多糟糕的记忆,现在看着江从鱼气呼呼的模样,那些记忆里的明枪暗箭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人。

    “那你跟朕回去吧。”

    楼远钧说道。

    江从鱼警惕。

    楼远钧哄道:“你不是关心河东的灾情吗?不想知道秦首辅为什么求见朕?”

    江从鱼确实挺关心的。

    见楼远钧转眼间就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仿佛刚才把他抵在假山上亲的是另一个人,江从鱼觉得跟楼远钧回去也没什么。

    秦首辅到底当了这么些年的文官一把手,真要换掉他的话朝中随之而来的人事变动可不小,他怕楼远钧少了近十年的记忆应对不来。

    江从鱼让人去跟阿宝说一声,自己跟着楼远钧走了。回去的路上,他就跟楼远钧问起秦首辅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楼远钧道:“你既然不是朕的恋人,一个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哪来的资格过问朕与首辅的谈话?”

    江从鱼道:“我那是气话……”

    楼远钧道:“是吗?那你承认你是朕的恋人?”

    江从鱼一时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后只能闷声说道:“是你自己不承认的。”

    是这人非要跟他划清界限,张口就是“我们之间以后只是君臣关系”,这让他怎么承认。

    楼远钧坦然认错:“是朕不对。”

    江从鱼微微讶异。

    楼远钧道:“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

    江从鱼忙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怪你。”楼远钧比他更不想忘记这些年的事,如果不是没有别的选择,谁愿意抹去自己十年记忆?

    楼远钧驻足注视着他,饶有兴致地说道:“朕现在才十五六岁,说起来你应当算是我师兄。”他似乎很喜欢这个新称呼,俯首问江从鱼,“师兄,朕能不能亲你一下?”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居然能直接按自己的记忆算年龄,先是被他的无耻惊了一下,接着才提醒道:“这里随时都有禁卫来巡查!”

    他们正走在宫道上,两面都是覆着白雪的红墙,远处依稀能见到一队巡逻的禁军由远而近。

    楼远钧见江从鱼看起来随时都想跑,打开手中的伞往两人身前一挡,在伞面的遮掩下亲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亲吻当真能唤起记忆,他越亲越觉舍不得把人放开,恨不能把江从鱼囫囵着吞进肚子里。

    直至听到巡逻禁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楼远钧才放过江从鱼,支起手里的伞笑着说道:“走吧,回去了。”他带着江从鱼转了个弯,并没有正面迎上已经走到不远处的那队禁军侍卫。

    主要是他看到那里头好像有江从鱼的一个朋友,不想让刚被自己亲过的江从鱼在自己面前与对方热络地打招呼。

    江从鱼反倒没瞧见,任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亲了那么久都没心思看别的。他不得不再度和楼远钧约法三章:“以后不能在外面这么亲!”

    楼远钧爽快答应:“好。”他语气愉悦,“都听师兄的。”

    江从鱼:“……”

    江从鱼想和他理论,又觉得理论着理论着又会被亲,只能把话题转回河东的灾情上。

    楼远钧没再卖关子,与他说起秦首辅的来意。灾民都走到京师来了,秦首辅想瞒也瞒不住,所以他主动来请罪,也提出自己将会主动请辞,与楼远钧提出几个适合的接任人选让他挑选。

    江从鱼道:“那太溪县是怎么回事?”

    楼远钧道:“是他小儿子伙同舅家侵吞民田,其他乡绅也跟着效仿,先遭天灾又遭人祸,太溪县才乱到捂不住的地步。”他顿了顿,“他认为是有人暗中挑唆才会闹成这样,不求从轻发落,只求朕能彻查此事。”

    江从鱼想到自己在秦家见过的那个恶毒少年,感觉他自己就做得出这种事。

    他把自己当年去秦家捞秦溯时碰上的事儿讲给楼远钧听。

    江从鱼本意是想说秦首辅这个儿子可能天生就坏,楼远钧听在耳里却变了样,语气幽幽地说道:“真羡慕你们同窗之间的深厚情谊。”

    他都不知道江从鱼和秦溯还有这样的过往。

    江从鱼:。

    这脑回路是楼远钧本人没错了,由始至终都没变过。

    楼远钧道:“确实有可能是你说的那样,但也不能排除有人暗中作乱的可能性。朕已经派了人去河东,也让韩统领这段时间加强巡防力度,你这段时间别到处乱跑了,就在宫里住下吧。”

    明明楼远钧讲的每句话都很在理,江从鱼却感觉最后一句才是他的目的。

    第99章

    江从鱼还是留在了宫里。

    主要是这点小事, 他没必要和楼远钧起争执,在宫里他一样能拟写章程。

    这些东西他在家里已经写了七七八八,现在只需要增补一二而已。楼远钧不让他亲自去, 江从鱼就想到了戴洋, 戴洋脑子灵活,遇事知道变通,由他去负责最适合。

    到时候他伙同戴洋把国子监那堆朝臣们的心肝宝贝忽悠走, 就不信他们还敢不用心。知晓自己家娃要去,他们恐怕恨不得提前把所有障碍都给扫清吧?

    江从鱼写着写着就乐了,转头和楼远钧说起自己这个损到家的打算。

    像秦首辅那样凡事先苦一苦自己孩子以及自己家乡的人绝对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遇事都是先紧着自己人的。

    只要他回国子监动员一番,忽悠他们跟着戴洋前去义务赈灾, 朝中上下绝对比自己家乡受灾还要紧张。

    毕竟国子监大部分生源可都是来自文臣武将家里的啊!

    只是他们的安危是必须要保障好的,这个得考虑周全,要不然他这个牵头人就真成靶子了。

    江从鱼嘀咕道:“这么说的话, 戴洋还真比我适合, 我遇事容易直接莽上去。”

    楼远钧见江从鱼凑到自己旁边说话, 嘴里却是夸着别人的好, 心中不免有些酸。他伸手环住江从鱼的腰,直接把他往自己怀里带, 问道:“你怎么跟谁都这么要好?”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突然这么做, 冷不丁撞进了楼远钧胸膛。两人许久没这么抱着说话,他差点都有些不习惯了。

    对楼远钧这时不时来上一句的酸话,江从鱼忍不住说道:“我们是同窗啊!何况他们都娶妻了,又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喜欢男子。”

    楼远钧问:“那你呢?”

    江从鱼纳闷:“我什么?”

    楼远钧问:“你喜欢男子还是女子?若是没与朕在一起, 你会不会想要娶妻生子?”

    江从鱼认真思考了一会,摇着头说道:“我没有想过。”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什么样的人, 只知道自己最开始一见到楼远钧就很喜欢。若是没有楼远钧,他会考虑娶妻生子吗?

    “应该会的吧。”

    江从鱼在楼远钧面前没有说谎的习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如果没有遇到楼远钧,那么当同龄人相继娶妻的氛围之中,他应当也会在老师他们的催促之下与人相看,寻一个相互看着顺眼的人成亲。

    毕竟身边所有人都那么做、且身边所有人都希望你也那么做,而你又没有非拒绝不可的理由,那肯定没什么必要去做个特立独行的人。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他甫一入京便遇见了楼远钧,两人见了几面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纠缠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密不可分。

    江从鱼说道:“我们这不是在一起了吗?”

    楼远钧道:“是吗?”他钳住江从鱼的腰,眉目带着几分温柔,极好地掩盖住了潜藏在眼底的暗涌,“那在朕忘记我们之间的关系后,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朕?”

    饶是江从鱼心再怎么大,也知道这会儿不是说什么“想过”的时候。他说道:“我难过都还来不及,哪里有空想这些?”

    难过吗?楼远钧收紧了环在江从鱼腰上的手臂,说道:“是朕不好,不该让师兄难过。”他的五指隔着衣物陷入江从鱼腰间的软肉里,“朕该诚心诚意向师兄赔礼道歉。”

    江从鱼终于发觉他们两人已经紧贴在一起,彼此间几乎毫无空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楼远钧胸腔中那颗心脏正如何有力地跳动着,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楼远钧的……另一处跳动。他背脊微微发僵,确认般喊道:“陛下?”

    楼远钧牢牢按住江从鱼的腰,让江从鱼贴得更紧一些。

    他每日除了匀点时间去研究密室机关之外,就是在研读禁中秘藏的那些避火图,那些只勾画了寥寥几笔的不清不楚的脸,在他眼里都换成了江从鱼。

    楼远钧觉得自己就算称不上是身经百战,却也绝非什么都不懂的新手,给江从鱼“赔礼道歉”是很足够的。他抱起江从鱼说道:“差点忘了,师兄更喜欢在床上,那我们今天都不下床好不好?”

    江从鱼道:“你别这么喊。”

    听起来好怪。

    楼远钧把江从鱼带到床上,抵着江从鱼质问:“你不喜欢朕这么喊,是因为朕以前不喊你师兄吗?”他把江从鱼困在枕上,用委曲求全的语气说道,“若是你喜欢跟以前一样,那你仔细跟朕说说我们以前在床上都是怎么样的,朕尽可能学得像一些。”

    江从鱼瞠目结舌。

    这人明明比他大三岁,怎么可能喊他师兄!

    偏偏这家伙故意歪曲他的意思,弄得好像是他非要他学成以前那样……

    楼远钧轻笑一声,亲上了红软的唇。他勾着江从鱼与他唇舌交缠好一会,还要问:“是这样亲吗?师兄?我们以前是这样亲的吗?”

    江从鱼只觉不管楼远钧记不记得,到了床上都是这么无耻。他开始胡扯:“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亲的,以前都是我不说能动,你就连舌头都不能动,只能由我来亲你。”

    楼远钧眸色微深,相当好学地追问:“亲够了以后也是只许你动,不许我动吗?”

    江从鱼想到自己过去几次不太成功的尝试,莫名有些心虚。但俗话说得好,输人不输阵!他大言不惭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楼远钧笑道:“那你亲吧。”

    江从鱼本来想说“亲不亲由我说了算”,可美色当前又可耻地心动了。

    尤其楼远钧还笑得那么好看。

    江从鱼没抵住楼远钧的蛊惑亲了上去,这回楼远钧还真没乱动,由着他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他没试过在楼远钧完全不回应的情况下接吻,好奇地把软舌伸了出去,在楼远钧嘴巴里试着去碰他那平时最爱缠着自己不放的舌头。

    就在舌尖相触的那一瞬间,楼远钧就像是终于等到了送上门的猎物,毫不犹豫地来了个出尔反尔。

    只那么短短的一小会,江从鱼就察觉自己身上到处都被楼远钧点了火,烧得他措手不及。

    江从鱼脑中有一瞬的迷茫:楼远钧不该是新手吗?他一个有五年恋爱(床事)经验的人,在这么个新手面前为什么毫无招架之力?这家伙……这家伙怎么知道碰哪里会让他浑身发软?

    等江从鱼的嘴巴好不容易重获自由,说出的话不知不觉透出几分委屈:“……你说好不动的。”

    楼远钧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跟另一个人这样亲近,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能放心地把一切交付给另一个人。

    可相处多了就知道了,哪怕再怎么委屈难过,江从鱼也从来没防备过他,仿佛笃定他永远都不会真正伤害他似的。

    却不知他本性恶劣,心中早就有过千百个把他欺负哭的念头。

    “是朕情难自禁,”楼远钧诚恳认错,但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师兄你再原谅朕一次好不好?”他知晓他们此前用的不是这样的称呼,偏要故意在江从鱼耳边一次次地喊,偏要让江从鱼认清楚是谁在与他做这种事。

    江从鱼鼻子有些发酸。

    楼远钧笑着亲了亲他泛红的眼角,继续哄他:“师兄你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进去多少就吃进去多少,朕保证不动了,怎么样?”

    “我不要。”

    江从鱼已经识破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这人无论记不记得过去几年的事,到了床上都是一个德性,半句话都不能信。

    楼远钧见已经骗不到江从鱼,也就不再忍着。

    两人已许久没亲近过,便是楼远钧反复哄诱江从鱼配合,最初仍是有些艰难。

    楼远钧亲着他微微汗湿的鬓角,一如既往地得了便宜还卖乖:“师兄,你别咬我了,再多吃进去一些。”

    他知道滋味可能会很好,却不知道真尝到以后会这么煎熬,只能试着少些刺激江从鱼,免得江从鱼吃得更紧。

    江从鱼也煎熬得很,只觉身上到处都在烧。

    楼远钧心道这种事果然不能光靠图纸来学,得考虑会不会过犹不及。他更耐心地试着哄江从鱼接纳他,得逞后又咬着江从鱼耳朵喊了一声又一声地师兄,仿佛非要江从鱼记住这个称呼不可。

    即便中间出了些差错,楼远钧还是实现了最开始的诺言,这天当真没有让江从鱼从床上下去。

    翌日一早,江从鱼在龙床上醒来,没见到楼远钧人。他起身想去洗漱,就听到帷幕外传来一阵异响。

    江从鱼披起外衫走出去一看,就瞧见楼远钧正站在一个刚刚开启的密室前。他好奇地走过去问:“你一大早在做什么?”

    这个机关已经困扰了楼远钧许久,每次都是只差那么一点解不开。

    楼远钧也是今天醒来后忽然有了灵感,换了个思路再试着开启机关,眼前果然出现了这么个密室。他对江从鱼说道:“这是朕发现的机关,你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吗?”

    江从鱼很诚实:“我不知道。”他都不知道他们时常朝夕相处的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一处密室。

    楼远钧饶有兴致地说道:“那朕此前恐怕藏了一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师兄想进去看看吗?”

    江从鱼:。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挑拨离间?

    真要有什么我看不得东西,你以为你忘记了就不关你的事了吗?!

    江从鱼哼道:“那我倒是要好好瞧瞧了。”他拿过盏灯率先走了进去。

    第100章

    江从鱼是真的好奇, 楼远钧怎么在自己睡觉的地方弄这么个密室。他举着灯走进去,很快就看到满满一架子的……书?

    不太像,更像是皇室那些存档文书, 江从鱼陪阮遥这个起居郎去整理过, 一摞摞地垒在那里。翰林院要修实录的时候,便得从这些故纸堆中翻阅该皇帝在位期间的各类记录,从中择选出需要编整进去内容。

    比如阮遥他们写的起居注就是参考资料之一。

    江从鱼更疑惑了, 楼远钧在密室里放这些东西做什么?还特意整个别人都不知晓的机关!

    难道他每天晚上睡不着,喜欢躲在这里偷偷努力?

    好哇!

    被他逮到了吧!

    不好好睡觉的证据!

    江从鱼把灯稳稳当当地放到空位上,拿起一份记录翻看起来。

    楼远钧也过去拿起了一份。

    才看了几行,楼远钧的脸色就变了。

    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这是他让人监视江从鱼的证据。

    果然,他完全不信任江从鱼, 要命人这样时刻记录江从鱼的一言一行。

    明知道这样的做法可能会让江从鱼不高兴,楼远钧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翻了一页,想看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江从鱼都在做什么。

    都跟谁在做什么。

    这轻微的翻页声让同样被记录中的内容震慑住的江从鱼回过神来, 他不敢置信地抽出其他记录一翻, 字字句句都是永宁侯如何如何, 上头还有挺明显的翻阅痕迹。

    这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这里看这些玩意?

    江从鱼复杂的目光落在明显被记录内容吸引住的楼远钧。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为啥连他跟谁一起去上厕所都要写出来?他不要面子的吗?

    上学的时候与同窗一起去上厕所有什么稀奇的!

    难怪楼远钧时不时就像是要把他吃进肚子里似的, 原来他们没见面的时候这人都在看这些玩意。

    就楼远钧那没事都爱酸一酸的醋坛子性格,江从鱼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人看着这样的记录会是怎么个想法!

    眼看楼远钧很有要认真研读下去的劲头, 江从鱼赶忙抢走楼远钧手里那份详细写着“某年某月某天永宁侯如何与某人携手同游”的酿醋文学放了回去, 说道:“这没什么好看的,你别看了!”

    楼远钧把江从鱼抵在堆满文稿的木架前,低眉问:“你不生朕的气吗?”哪怕他不知道普通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也知道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旁人盯着。

    江从鱼有点郁闷地说道:“你早就跟我说过暗里派人跟着我的。”

    这件事楼远钧在向他袒露身份之前就已经告诉过他, 所以看到这堆记录时他虽然震惊于楼远钧天天背着他看这玩意,却也不至于太生气。

    毕竟楼远钧也是为了保护他。

    那时候楼远钧才刚亲政不久, 朝野上下还潜藏着不少危险。即便是到了现在,不也有人想借着天灾酿出人祸来吗?

    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天子近臣,眼红他的人不知其数,想利用他的人想必也不少,江从鱼不觉得楼远钧派暗卫跟着他只是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即便真的是监视,只要这样能叫楼远钧心里更踏实些,江从鱼也不甚在意。他本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是不能叫楼远钧知道的!

    楼远钧与江从鱼那澄澈而坚定的双眼对视片刻,环在江从鱼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得更紧。

    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天比一天沦陷得更深。

    大抵是在阴暗冷寂之处待太久了,所以在看到这么个明亮温暖的存在便喜欢得不得了,万般渴望将他永永远远留在自己身边。

    算起来他才是年长的那个,理当照顾好江从鱼才是,他却总想从江从鱼身上索求更多,恨不得把江从鱼吞进肚子里不让任何人再看他半眼。

    他这样过分,江从鱼依然愿意喜欢他,连他冷言冷语说出“以后我们只是君臣关系”之类的话,江从鱼也没有因为伤心难过就从此远离他。

    他放下面子哄一哄,江从鱼就立刻原谅他了。

    只可惜江从鱼不知道他这人是何等的贪得无厌,江从鱼给得再多他都不知满足,依然贪婪地想要更多。

    “师兄你一直都是这么惯着朕的吗?这样可不行,”楼远钧道,“你这样会让朕……想变本加厉地欺负你。”

    江从鱼瞠目:“你还想怎么欺负我?”

    楼远钧俯身吻上他的唇,趁着他说“欺负我”的时候把舌头探了进去,诱着江从鱼与他唇舌厮缠。

    密室之中空间比外面狭窄得多,空气也有些凝滞,江从鱼鼻端是楼远钧熟悉的气息以及书架上的纸墨香气。

    旁边的油灯也不知是不是灯油燃尽,突然灭了。

    整个密室倏地暗了下去,楼远钧的手攫住他的腰,像是要把他困在这小小的密室之内,叫他永不见天日。江从鱼被亲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求饶般攥紧楼远钧的衣裳。

    楼远钧稍稍离开他的唇片刻,又重新吻了上去。直至江从鱼只能靠着背后的书架才能站稳,他才把唇凑到江从鱼耳后那一小片肌肤上:“朕能在这里咬一口吗?”

    这个念头已经盘踞在楼远钧心头已经一个多月了,从睁开眼看到江从鱼的第一天起,他就想……那个咬痕应该由他来留才对。

    再不愿意承认都好,早在第一眼看到江从鱼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把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连他耳后那旁人很难注意到痕迹都一下子瞧清楚了。

    并且嫉妒得要命。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提这么个要求,他感觉到一阵热息喷在自己耳后那薄薄的体肤上,仿佛回到了楼远钧失去记忆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楼远钧也是这么缠着他一整夜,最后说想要咬他一口。那一口疼得他眼泪直冒,留下的咬痕却在两三天后就消失了,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现在楼远钧却说要在同一个地方咬他。

    江从鱼心里生出个荒谬的念头——

    这人不会一醒来就盯着他那咬痕看吧?

    江从鱼:。

    这就说得通楼远钧那几天为什么总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了,敢情是觉得他“不知检点”。

    这家伙以前看到他身上哪里有旧伤痕就爱在上面多咬几口,他大腿内侧被他咬得最多,有时弄得他走路都有点疼。

    原来楼远钧这毛病是天生的!

    “不能,不许咬。”江从鱼断然拒绝,“被咬很疼,不然换我咬你试试看。”

    楼远钧说:“好。”他抓着江从鱼的手往上拉,主动给江从鱼指示该咬的地方,“朕不该让你疼的,还是你来咬朕吧。”

    江从鱼道:“我又不喜欢咬人!”

    楼远钧道:“你就不想在朕身上留些痕迹吗?”

    江从鱼道:“我哪用在你身上留什么痕迹?满京师都知道你有多喜欢我。”

    他说完后察觉楼远钧还是紧抵着自己不动弹,知道这人有时候偏执得要命,只能依着他意思凑了上去,张嘴往楼远钧耳后咬了一口。

    楼远钧耳朵本就敏感,此时在黑暗中感受到江从鱼的鼻息,更是浑身上下都燥热起来。他并没有因为江从鱼听话就放过他,反而把江从鱼攫得更紧。

    两人在暗室中折腾到差点误了早朝。

    还是难得的大朝会。

    江从鱼收拾整齐混进了翰林院同僚的队列里,本来按照他的爵位可以排到殿内去,但他觉得和同僚站在外面更舒坦,平时碰上自己要来凑人头的大朝会就与阮遥他们待一块了。

    阮遥与他私交甚笃,瞥见江从鱼是从禁中出来的,凑过去问:“你昨夜又和陛下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了?”

    江从鱼不是第一次被阮遥这么调侃,倒也练就了脸不红心不跳的好本事。他说道:“就是有事入宫与陛下商谈。”

    阮遥想到这两日听到的风声,小声与江从鱼嘀咕起来:“这次怕是得来真的……”

    秦首辅这几年没少请辞,只要有点什么天灾人祸,他就要写封言辞恳切的奏疏说要乞骸骨归家。一开始大伙还觉得秦首辅当真毫不恋栈权位,后来听多了这样的话就觉得不新鲜了。

    这回秦首辅自己家乡赈灾没赈好,弄得太溪县到处贼寇横生,失地百姓流离失所,当真归家去的话怕不是会被人活活撕了?

    江从鱼听到阮遥压低声音的话,也敛起了对楼远钧一大早胡来的那点埋怨。

    今天秦首辅进宫表态说会请辞,今天这次大朝会也不知会如何。

    江从鱼正想着,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他转头看去,看见了作武将打扮的镇南侯。

    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那张颇具儒将风度的脸庞给江从鱼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没等江从鱼细想,镇南侯已经迈步入殿。

    阮遥用手肘撞了撞江从鱼:“你怎么了?”

    江从鱼道:“没什么,就是不知为啥总感觉镇南侯有点眼熟。”

    阮遥思量了好一会,提醒道:“这你都没想起来?他长得和陵游有点像啊!”

    他们和陵游曾一起出使北狄,阮遥也是认得陵游的,对他那身医术颇为佩服,还送过陵游几次酒,想着以后家里人要是需要救命说不定陵游会看在酒的面子上伸手救一救。

    江从鱼经阮遥这么一提醒也发现自己这是灯下黑了,竟没想起陵游来。

    他越想越觉得奇妙,不由感慨道:“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就是气质一个天一个地,我都没把他们想到一块去。”

    阮遥不愧是看话本多(甚至自己也写)的人,接口道:“陵游不是孤儿吗?说不定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父子呢?可惜陵游刚好走了,不然可以让他跟镇南侯见个面。”

    江从鱼道:“陵游没走成,他现在待在庄子上给我收留的流民治病呢。不过见了面也……”

    江从鱼还没说完,旁边就有人插话:“你说什么?!”不知为何,这人的声音都有点变调,似是十分着急。

    江从鱼疑惑地转过头,只见那是说话的是镇南侯之子,他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惊慌。

    他们这是瞎猜陵游身世被人家本人听了去?

    镇南侯长子追问道:“你们说的陵游是不是昨日与你一同出城那人?”

    江从鱼点头,正要再问,却见镇南侯长子已经转身往宫门处跑。

    他心中一凛,觉得事情必然有异。

    江从鱼与阮遥说了一声,过去寻了个相熟的禁卫,命他带人跟上镇南侯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