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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喜宴是不是要开始了?”

    时间逐渐推移, 天色渐晚,白色被昏黄逐渐覆盖,暮色四合。

    按照从古流传至今的习俗, 傍晚正是婚礼的吉时,婚同“昏”,有幸福美满的寓意。

    坐落墙角的时钟敲响十八下, 正是时辰已至的标志。然而奇怪的是, 喜宴的两位主角却迟迟未能出现。大厅内, 宾客们交头接耳, 窃窃私语。

    “该不会出现什么变故了吧?”

    “谁知道呢。就前两天那个情况, 随便来个人都能看出何小姐心慕薛大少。”

    “现在薛大少都已经被拘禁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可要嫁给薛二少那个脚跛脸歪的废人,何大小姐能甘心?指不定就悔婚了。”

    ……

    正在各种猜测满天飞时,上边忽而响起清脆的掌声。

    端着酒杯交谈的客人们纷纷抬头, 终于看到旋转楼梯上方的小阳台处出现一对身影。

    薛二少一身新郎官服, 胸口挂着挽花, 笑容满面。他并非一个人, 除了撑拐杖的手外,身旁还牵了位穿着大红喜服的女子,后者头上戴着绣金线凤凰的盖头, 流苏同编好的长发垂在胸口, 一派温柔娴静的模样。

    一时间, 空气中出现无数溢美之词。

    “才子佳人,郎才女貌, 天作之合!”

    “可不嘛, 能来薛府一睹薛何两家联姻,真是在下的荣幸。”

    “今夜过后, 可就是二少您司掌薛家大权了,还请多多担待。”

    “好说好说,往后薛家还要仰仗诸位。”

    薛无雁游刃有余地应付每一个人,脸上虚伪的笑容不曾深入眼底。

    聊着聊着,几位宾客拿着扇子走到披着盖头的新娘面前恭贺新禧:“何小姐,新婚快乐。说起来,您身上这件喜服应当是何家的私藏吧,竟然是满金的纹绣,当真贵气逼人。”

    “是啊,据说是从庆朝就流传下来的?何家家学渊源,属实要人羡慕……”

    奇怪的是,她们停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听见何白露的回音。

    就在客人脸上露出好奇之前,薛无雁率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立马停下面前的寒暄,转身自然地举杯:“抱歉,白露可能有些害羞,一路上连和我说句话都不肯。这样吧,这杯酒我替她喝了,当我给您赔罪。”

    “原来如此。”客人立马换上一副“我懂”的暧昧表情:“毕竟是新娘子,到底脸皮薄。”

    薛无雁笑了笑,抬手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他吩咐身后的老管家:“这些繁琐且没有必要的流程可以尽量加快一些。”

    听到这话,周围宾客纷纷打趣。

    “果然薛二少是迫不及待要把何小姐娶进门了!”

    “可不嘛,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要再耽误新人们时间了,加紧成亲吧。”

    在众人的起哄和簇拥下,人们纷纷朝着地下室走去。

    薛宅的地下室几乎从未开放给外人,因为喜宴的缘故,还是头一回开放。

    和上次原晴之带着虞梦惊来不同,天花板和墙壁四周贴着的黄符全部被三尺红绸覆盖,遮得严严实实,除了缝隙中偶尔还会漏出的一角黄符以外,已然完全看不出端倪。

    等面容被地下室的黑暗覆盖后,薛无雁的表情才终于显现出一种森冷的阴郁来。

    他无视了那只挽着的一直在不自觉地颤抖的手,警告似地拢了拢。

    ‘听话点。’

    或许是察觉到袖口抵过去冰冷的尖锐刀口,披着盖头的新娘一下子不敢动了,她肢体僵硬地顺着力道朝前走去,像一只木偶。

    “这里竟然就是薛家的宗祠啊。”

    “毕竟是数百年历史的地方……”

    不知何时起,那些在大厅里还不断窃窃私语的宾客们忽然不说话了。

    就仿佛走下那截楼梯,正式踏入地下室后,他们便被下了什么封口的禁令一般,睁着漆黑的瞳孔,沉默地环绕在四周。

    一时间,空气中只余下吹响的唢呐和铿锵喜乐。

    深红色的神龛仍旧沉寂在圣泉中央,幽幽蓝光为燃烧的红喜烛增添一抹亮色。

    “大人。”

    望见面无表情坐在神龛一角上方的红衣青年,方才还警惕望着四周的薛无雁面容抖了一下,努力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薛何喜宴,大人能赏脸大驾光临,实在是我等荣幸。”

    虞梦惊没说话。

    他的视线扫过神龛前摆放的供桌,上方供着的天地君亲师排位,放着的寿桃供果,辗转片刻,终于落到站在面前的这对新人身上。

    薛何两家婚约早在上一辈就定下,所以早早准备好了喜服。那时正是两家家力鼎盛时期,用料设计自然都是最好。

    远远看去,两人相当登对。

    ——也相当碍眼。

    “庆神大人……”

    说到一半,虞梦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听说你想要本座的神血?”

    直截了当的话语,当即要薛无雁面容扭曲。

    虞梦惊冷眼看着。

    像这样肮脏丑陋的人他见过太多,直接说出他们的目的无异于不留情面地剥下最后那层遮羞布。而他,最擅长的就是给人找不痛快。

    “果然,果然是雷柔告诉你的,那个贱人……”薛无雁喃喃自语,他的脸上交替出现愤怒和被背叛的阴鸷。可最终还是抵挡不住永生不死的诱惑,硬生生压下自己外露的情绪,恭敬地垂下了头:“当然,大人,能得到您的神血,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

    “好啊。”出乎意料的,红衣青年甚至笑了一下。

    这回他丝毫没有要遮掩自己笑容里讥讽的意思,而是伸出手,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听说过等价交换的条件吧?既然想要得到神血,就得先取悦本座才行。”

    “可大人……当初那些唤醒您的祭品还不够吗?”

    “不够,当然不够。”

    说这话时,虞梦惊这才终于挪动视线,漫不经心地瞥了站在薛二少身旁的新娘一眼。

    后者沉默乖顺地站在原地,身上大红色的嫁衣鲜艳夺目,仿佛一位事事顺从丈夫的大家主母。

    好笑。在他面前可以胆大包天到故意惹他生气,各种呛声,现在倒是装起来了。

    “她。”

    “什么?”

    生怕薛无雁没听懂,虞梦惊懒洋洋地指向他身旁的新娘:“本座要她。”

    “……”

    “怎么?不是为了永生可以付出一切吗,连一个女人都舍不得,如何成就大业?”

    薛无雁阴沉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

    他几乎没有犹豫,直接伸手:“您误会了,大人。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代为效劳。”

    仿佛应和般,他终于抬起那只一直看似虚虚搂在新娘身后的手,露出背后寒芒乍现的刀尖,顶端还泅着几点几近干涸的血迹。

    “大人,需要我将这贱女人直接推下圣泉吗?”

    虞梦惊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滚。本座问你了吗?少做多余的事。”

    被接连呛声,薛无雁的面色愈发难看。

    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松开了桎梏的手,将身旁的新娘猛地朝前推去。

    后者被挟持了一路,终于得以逃脱生天,脚下不免踉跄。

    这幅古怪的神态倒是要虞梦惊多看了两眼。

    然而在他察觉到不对之前,薛无雁迫不及待地开口:“大人,您的血……”

    青年收回目光。他看向薛无雁,扬起唇角,语调似是戏谑,似是轻慢,可话却像是在对在场另一个人说:“瞧啊,本座早就好心提醒过你,人类的情爱不过满口谎言,虚伪至极。废物就是废物,能有什么真心。这种肮脏的蝼蚁,也就只有你会不计前嫌地喜欢。”

    “就好比眼下,本座只是略微提个小小的要求,他便迫不及待将你当做祭品献上。”

    虞梦惊阴阳怪气:“真心被辜负的感觉,不大好受吧?”

    “大人……”见对方完全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薛无雁急了。

    只是他刚说两个字,就被猛然打断:“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可是大人,您答应过我——”

    接二连三的纠缠不休要红衣青年沉了脸色。

    “好啊,竟然敢打断本座,胆子很大嘛。”

    他从神龛顶端站了起来,唇角危险地拉直。

    “所以,你以为凭这些,就可以取悦本座了吗,丑八怪?”

    “您刚才明明答应过我!”

    “哦,那又如何?”虞梦惊居高临下地反问:“和你这种学了些肮脏邪术皮毛,不惜将自己心脏挖出来风干的丑陋老鼠说话,每一秒都是对本座眼睛的折磨。所以在你身上收取的代价,要比其他人多,有意见吗?”

    “不,不敢。”薛无雁攥紧双拳,深吸一口气:“大人,还需要什么祭品。”

    “哦……让我想想,譬如你这条贱命就不错。”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若是薛无雁再听不出虞梦惊从头到尾都是在耍他玩,那这些年也算白活了。

    “什么意思?”他勃然大怒。

    “哈哈哈哈哈哈,难道你这个丑八怪还真的以为本座会赐予你永生不死的神血?也是够痴心妄想的,像你这种肮脏的货色,连给本座舔鞋都不配欸。”

    “你……!”

    在他们说话时,一旁摸黑行走的新娘终于撑不住了,走了几步后,轰然跌倒在地。

    虞梦惊骤然收敛了笑容。

    他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于是下一秒,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无形的风便将那金线纹绣的盖头轰然掀起,露出底下一张布满泪痕,口中塞着布条,已然惨白失色的脸。

    ——新娘是何白露。

    “她人呢?”青年意识到什么,昳丽的脸霍然转冷,隐约覆盖雷霆。

    “人?”

    这下,终于换薛无雁笑了。

    他嗬嗬喘气,布满疤痕的脸上绽放出充满复仇快意的神情。

    “当然是死了啊。”

    第42章

    “当然是死了啊。”

    听到这话, 被反剪双手的戴茜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

    不久前,她同原晴之两个人正在房间内, 等待着喜宴到来。

    结果薛无雁忽然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而后二话不说直接拎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等戴茜反应过来, 她刚刚相认的亲妹妹便已经躺倒在了血泊中。

    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压根没有给人任何的反应余地。

    等戴茜后退两步, 口中发出尖叫, 薛无雁已然狠狠甩上房门, 跨过地上生死不明的雷柔,面目阴鸷地朝她走来。

    再然后,戴茜便被他拿刀劫持,强行前往喜宴。

    雷柔穿过的喜服自然是不能再用了, 于是薛无雁便吩咐下人拿来一件袖口更加宽大的古制。穿上这身后, 便没人能看出她身上还绑着绳子, 加上盖头的遮掩, 可谓天衣无缝。若非方才这点变故,恐怕拜完堂都不会有人发现异常。

    在极度悲伤下,戴茜蜷起身子, 硬生生咬碎了口中的布条。

    她双眼通红, 恨恨发问:“薛二少!柔儿对你一往情深, 她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竟要你如此痛下杀手?!”

    “她, 对我一往情深?”薛无雁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她若是对我一往情深, 怎会故意搞砸我对她的两次吩咐,不仅没给你下成功药, 也没拿到神血?!”

    “更何况那个贱人早已被庆神蛊惑。背着我几度同他勾搭,在楼梯间暗通款曲。呵,我早该想到的,女人都是这种爱看脸的货色,即便反复提醒,她也抵挡不住诱惑,轻而易举就能转身爱上他人。”

    他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口:“我从小养她长大,让她陪我伴读,供她吃穿,甚至不惜许给她侧室的位置,没想到竟然养出来个白眼狼。”

    虞梦惊面色彻彻底底冷了下来。

    青年墨发飘扬,红袍鼓动,因为震怒,周身翻涌出可怖的威压。

    ——“你怎么敢?”

    伴随着这句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周围那些瞳孔漆黑的宾客们也终于不再做沉默地背景板,而是缓缓开始移动。他们的表情僵硬,麻木,如出一辙,逐渐朝着中央缩小包围。

    见状,薛无雁不仅不害怕,反而哈哈大笑:“哈哈哈哈,你急了。”

    阴森沉寂的地下室内,回荡着他歇斯底里的怒吼。

    “难道传说中冷漠无情,只知玩弄人心的庆神,也有一颗弃如敝屣的真心?”

    很显然,挑衅的话并没有要他好过半分,反而让他离死亡更近。

    第一批客人已经冲了上来。其中一位被薛无雁楸准时机用手中的匕首砍断了手指,可那人却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那般,愣是顶着满身的血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将其踢倒在地。其他人立马跟上,往死里打。

    人群间隙之外,红衣青年面如寒霜:“闭嘴,丑八怪。”

    他一字一句,冷如寒冰彻骨。

    “敢动本座的东西,你该死。”

    三个字,宣判了薛无雁接下来的命运。

    很快,刀刃脱手而出。

    惨遭围殴的薛无雁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时不时抽搐两下。

    在拳打脚踢的空隙中,他吐出几口血沫,咧开黄牙:“还好我早有准备……庆神,其他人不知道你惧怕什么,可不代表我不知道。”

    “总是将丑八怪三个字挂在嘴边,高高在上点评着他人的丑陋,不就是因为自己有一副蛊惑人心的美艳皮囊吗?”薛无雁这么说着,狠狠地捏碎了手上的红符。

    地下室周围忽然亮了。

    那些掩盖在无边红绸里层层叠叠的黄符忽然无火自燃,继而无数火星飞窜闪烁,倏尔连成一片,仅仅几息功夫便将漫天垂下的绫罗绸缎卷了进去,扬起金红色烈焰。

    诡异的是,这些火并非循序渐进,而是来势汹汹。

    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的角落起始,连成一条条线般飞窜到中央夜红神龛和圣泉的区域,掀起数米高的火墙,轻而易举覆盖了发光泉水的幽幽蓝光。

    瞳孔漆黑的宾客们接受到虞梦惊的命令,第一时间想要扑上去踩灭,但更多的人却是不小心沾染到火,躯体无声地化为焦炭。尸体无疑也是可燃物的一种,在各方助力下,熊熊燃烧的焰火很快开始蔓延,将周围燃成一片火海。

    薛无雁阴恻恻地笑了:“嗬嗬……别费劲了,我早就在宅子里泼了助燃的油。除非烧完这栋宅子,否则火不可能被扑灭。”

    薛无雁一向是个谨慎,喜欢埋后手的人。按照原先的计划,若能顺利得到庆神的神血,成功永生不死,他便不打算在这片土地继续生活下去,而是借着这场精心谋划的走水一举多得,那些失踪的人口死无对证,毁尸灭迹,他本人也可以远走高飞。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眼看着走到末路,再也脱身不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一出釜底抽薪。

    又被一拳打到鼻子,薛无雁眼冒金星,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庆神,你这幅美艳的皮囊,是由你的第一位巫女赐予的吧。”

    他仰头看着满室大火,瞳孔里泛着濒死的惨白,布满疤痕的面容挂着快意微笑:“像你这样自负的邪魔,不过是仰仗他人,好运讨封到一副漂亮蛊惑的皮囊,又怎会知道拥有颠倒众生的美丽是件多么惹人妒忌的事……”

    虞梦惊嗤笑一声,对他这番自我剖白不屑至极。

    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住脖子,薛无雁被硬生生从原地提起。

    他浑然不觉,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句,都从口中吐出鲜血混杂的内脏碎片。

    “我很好奇。失去了这张脸,那些被你皮囊引诱的人,他们还会听从你的话吗?哈哈哈……你说我没有心,可自己还不是一个不通情爱,只知道掠夺他人爱意的怪物。”

    “没有人会爱上你,你才是真正丑陋的怪物……怪物!”

    在邪魔久违的震怒中,笑声戛然而止。

    下一秒,空气中传来清脆的,颈骨被折断的脆响。

    一片混乱里,戴茜努力从地上爬起,一点一点想要挪到地下室入口。

    她忽然听到了几声不该出现的惨叫。

    “啊——”

    “怎么回事,我着火了?!”

    “到处都是火,救命,救命啊!我还不想死!”

    不知从何时起,方才那些瞳孔漆黑,只一味听从虞梦惊命令的宾客们已然纷纷苏醒。等找回自我意识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身处何处,发出尖锐的爆鸣。一部分人吓得屁滚尿流,当即跌坐在地;但更多人则是慌得手忙脚乱,你推我搡,想从火场中逃出。

    可四面八方都是火,又能逃到哪里去?!

    根据薛无雁的说法,这些人都被虞梦惊控制。

    而现在,他们却因为某种不可控因素,脱离了这种控制。

    戴茜意识到什么,她猛地回头,骇然看着这片大火。

    仅仅只是小半柱香的时间,地下室便已经沦陷。在接天连地的大火中,唯有被圣泉幽幽包裹的夜红神龛矗立依旧,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不说,甚至上方翘脚的红漆还在凝结的水雾下愈发鲜艳,近似淌血。

    热浪铺面席卷,将她散落的头发掀起,在高温下如同柏油般分解融化,发出难闻气味。

    可戴茜却浑然不觉,她望着火场中央,瞳孔骤缩。

    红衣青年站在火焰与浓烟中央。

    五角方位的红绸吸满了火,齐齐朝着他的方向坠落,顷刻将他整个人包裹在火球中。

    因为薛无雁的设计,虞梦惊成了首当其冲被针对的那个。

    做好玉石俱焚准备的蝼蚁,偶尔也会要傲慢的神明吃到教训。

    青年的长袍曳地,下摆从烈焰中扫过,墨发飞扬。

    与此同时燃尽的,还有从苏醒伊始便被薛无雁念咒,强行附加在虞梦惊眼部的束缚。那些由符纸和朱砂绞在一起的字符同样腾空自燃,在苍白美丽的皮肤上留下焦黑,仿佛完美瓷器上骤然敲碎的裂痕。

    自他身后,蔓延的火舌舔过轰然倒塌的薛家宗祠,下方的石碑淹没在焰色里。

    其上第一条,用最古朴的文书书写的正是——

    【庆神的弱点是火】

    “那,那是什么?!”

    终于,第一位疲于逃命的宾客发现了异样。

    “怎么了?”

    被声音吸引,越来越多找回神智的人朝着那边看去。

    可看到的人无一例外,脸上残余的痴迷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恐惶然的神色。

    去除掉束缚后,虞梦惊本身的姿容无可置喙,是仅要一眼,就能摄人心魄,神魂颠倒的美貌。特别是露出猩红双眼后,拼图缺失的一角终于被补全,昳丽不可方物,整个人像是一副自烈火中豁然绽放,难以描摹的画。

    然而在这完美到无以复加的另外半张脸上,却是受到大火熏烤,逐渐剥落的皮。

    修长的五指搭在半张脸上,也遮掩不住指间缝隙下浮现骇人的森森白骨。

    那是从未被人知晓的,掩盖在华美外边下的空洞腐朽。

    “啊!!!”客人们终于从亘古的梦魇中脱身,发出惊惧的尖叫:“怪物!”

    “鬼啊!救命,有鬼!”

    “怪物啊!怪物!”

    人们不敢相信,那竟是不久前被他们奉以狂热追寻,赤忱爱意的神明。

    ——原来,勾魂夺魄的外表,一眼荡魂的蛊惑,只因他是一副画皮。

    戴茜再不敢看。

    她匆忙收回视线,努力朝前挪动,忽而不慎绊倒。

    千钧一发之时,一双沾满血迹的手扶住了她。

    “姐姐……拿着这个东西,快走。”

    那双手将两样东西塞到她的怀里,而后道:“去五楼会客室,将薛大少救出来,快!”

    “妹妹?!”戴茜猛然拔高了声音,她不敢置信,哆嗦着伸出手去,又惊又喜:“妹妹,你没事?!等等,你要去哪?!”

    “不用担心我,我会没事的。”手的主人这么说着,跌跌撞撞,捂着自己的伤口,转瞬消失在了火焰里。

    第43章

    当初薛无雁那一刀过来, 原晴之先是惊愕,但好在她反应速度足够迅速,赶在疼痛席卷身体之前, 便捏着袖子里的玲珑骰子出了戏。

    等回过神站在戏台上,看着下方乌泱泱的人时,她还颇有些惊魂未定, 面色煞白。

    薛无雁猝不及防当众杀人这幕, 一直留守在周围的专家学者以及司天监众人都看在眼里, 联想到戏内情况和凶险程度, 众人不禁为她捏了把冷汗。

    “原小姐!”正因如此, 看她成功出戏,不少人围了过来,神情紧张。看到的确如同先前一般,戏内的伤口未能影响到现实后, 这才终于放心。

    “我没事, 有没有水, 让我缓缓先。”

    原晴之接过他们递过来的热水, 蹲在戏台旁,小口小口啜饮,以平复情绪。

    刚缓过口气, 她就忍不住破口大骂:“不是, 什么玩意?这薛无雁怎么二话不说拿着刀就把我给捅了, 完全不给我任何狡辩的机会?明明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说什么许诺薛家主母之位,看着也挺和颜悦色的, 怎么忽然一下说发癫就发癫了, 有谁刺激了他不成?”

    “可能是原小姐您同虞梦惊在楼梯间走剧情时,刚好被薛无雁看见了吧。”

    “哈?还有这回事?”

    “有的, 只是当时虞梦惊警告了一下,薛无雁吓得屁滚尿流直接跑了。”

    “好在原小姐及时出戏,否则情况不堪设想。”

    程月华长吁短叹:“剧情又出现这么大幅度的偏差,第三折戏恐怕凶多吉少啊!”

    “是啊,现在薛二少已经劫持了戴茜老师,真不知道后续是个什么发展。”

    “元项明老师还困在五楼的会客室,这剧情真是牵一发动全身。”

    “实在不行,或许只能像《邪祟》一样重演了。”

    “不,不能重演。”这回,第一个提出反驳意见的是原晴之自己。

    她将喝完的纸水杯放下,冷静分析:“师哥那边没有了出戏道具,所以这次并没有跟着我一同离开。现在他们还在戏内,若是贸然重演第三折戏,反而可能和戏内人一样失去这段记忆,届时很可能引发不可预估的后果。”

    “可……若是不能重演,那您岂不是还得——”

    贾文宇弄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得面露惊骇。

    “没错。”原晴之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既然不能重演,想要改变接下来的剧情,我只能入到已经受伤的雷柔身上。”

    “不行。”晏孤尘率先持反对意见:“这太危险了。”

    “对啊,原小姐。万一在戏内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你们怎么都只往坏处想?”

    看着神情凝重的众人,原晴之哭笑不得:“虽然薛二少那一刀捅得很深,但其实我还是下意识闪了一下,避开了要害,大概在肚子这边的位置,如果包扎及时,应该短时间内不剧烈活动没有问题。”

    原晴之比划了一下,展示给他们看:“再说了,往好处想想,第三折戏本身就短,再次入戏后我只需要坚持一个多小时就能成功走到落幕,也没有很难熬。”

    虽说在场大多数人都不大赞同,但现如今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见他们还在犹豫,原晴之直接拍板:“好了好了,这个世界上哪有好赚的五千万。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况且……对于出戏的方式,我有一个略微还算大胆的想法。”

    入戏前,司天监就答应过她,凡事以她为首,由她做主。如今她心意已决,其他人自然没法再说什么。于是简单休息过后,原晴之再度回到了戏台中。

    很快,周围景色迅速模糊褪去,更替成阴森沉闷的薛家老宅。

    甫一入戏,原晴之就感觉腹部传来的剧痛。

    她咬咬牙,勉强从地上爬起,根据方才出戏时随队医生教给她的急救办法,用嘴咬下几根布条,勉强缠绕在受伤部位,而后跌跌撞撞爬起。

    好在薛无雁看着精神就不大稳定,她又在受到刀伤后第一时间出戏没有挣扎,所以前者倒也没有再给雷柔补刀。再加上距离受袭过去一段时间,人又是仰躺没有挪动,伤势被控制在一个没有扩大的范围。

    等包扎完伤口,原晴之头上已然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她撑着一旁的柜子勉强起身,因为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发黑。

    简单适应过后,她开始往外挪动,朝着书房走去。那里不仅有五楼会客室的钥匙,还有薛无雁之前残杀贫民窟流民时放在那里的小型医疗箱。幸运的是,原晴之成功在老式医疗箱里找到了一些磨成粉末的止疼药,覆在伤口。

    拿到这两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后,她这才跌跌撞撞地朝楼下走去。

    一边走,原晴之一边在心里疯狂怒骂薛二少这个翻脸如同翻书的狗贼。

    若非是薛无雁这神来一笔,这会儿她恐怕都已经开香槟了。

    越往下走,空气中什么东西被烧灼的气味愈发明显。

    薛无雁这是来了招玉石俱焚,准备将整个薛家老宅都烧毁掉吗?!

    原晴之心里一个咯噔,加快脚步。终于,在地下室入口的不远处,发现了踉踉跄跄,差点跌倒的戴茜。

    她连忙上前去将人扶起,二话不说,将手里的玲珑骰子和会客室钥匙塞到对方手中,语调迅速地进行嘱咐。

    戴茜一愣,朝着背影大喊:“可是,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你快去!把我给你的东西交给薛大少看,他知道怎么办!”

    虽说时间和交代都很匆忙,但原晴之却迷之放心。

    或许连戴茜自己都没发现,方才从火场逃生时,她脸上不自觉出现的坚毅和忍耐,那绝非是何白露这个只知道逆来顺受大小姐该有的东西,而是原原本本就属于“戴茜”的。

    原晴之相信戴茜可以带着这些东西,成功去到五楼,同元项明汇合,顺利出戏。

    至于她——

    身上沾满血污的少女抬头,望向面前熊熊燃烧的火场。

    厚厚的镜片背后,万千情绪沉淀,最终化为孤注一掷的坚定。

    ……

    虞梦惊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在他周身,万千烈焰旋转着升起,将地下室所有可燃的东西卷入其中,照亮神龛两侧镌刻的神秘古朴金色符文的同时,也封死了最后一丝可能后退的路。

    陡转直下的局势要他在短短几息内完全弄清楚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比起最初被蝼蚁口出狂言时滋生的震怒。在眼部的束缚自燃,确定自己已经烧毁半张脸且因为火焰持续燃烧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后,现在的他无疑达到了怒意的巅峰。

    此时此刻,虞梦惊反倒不再显露怒容,而是怒极反笑。

    “已经多少年没有过了……”

    过于久违的,这般狼狈的时刻。

    “啊啊啊啊啊,怪物!”

    他的沉思并未持续太久,便被骤然打断。

    火焰困死了地下室深处的出口,四面八方都是宛如天倾般的末日景象。好不容易找回神智的宾客们当场破防了,开始用最恶毒粗鄙的言语对罪魁祸首进行谩骂攻击。

    “到处都是火,我不想死……”

    “都怪你将我们害得如此境地!”

    “没错,你这蛊惑人心的邪祟,你怎么不去死啊!”

    虞梦惊讥讽地望着那些在火焰中尖叫嘶吼,发出痛呼的人群,语气轻慢。

    “可笑。世人自己鱼目混珠,偏爱一张脸,到头来还怪到本座头上,真是愚蠢至极。”

    “你胡说!”死到临头,总能激发起人类最丑陋的一面,更何况心底恶意面早已被放到最大,所以他们歇斯底里,状若疯魔:“若非不是喝下你这个怪物的血,我们也不会变成这样!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哦,本座逼你们喝了?”虞梦惊似笑非笑。

    人们一时语塞。

    “既然如此,你也别想活!”

    “没错!要死一起死!”

    望着那些一个接一个朝他逼近的人影,红衣青年已然懒得再回话。

    他只不过是放下手,闲闲散散地抱臂,露出半张脸下的森森白骨,就能轻而易举从他们强作镇定的冷静中窥见下方色厉内荏的惶恐,对死亡的无边恐惧,对他人的憎恨。

    如此肮脏,如此肤浅。

    一副骨架撑起的画皮能够要他们魂牵梦绕,褪去画皮后的真容又能要他们闻风丧胆。

    蝼蚁们还在这里不知死活地挑衅,殊不知早已自身难保。

    红衣青年冷眼看着,已然意兴阑珊。

    说到底,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也有些厌倦了。

    那日虞梦惊同雷柔在地下室里说的那些话,看似轻浮不着调,可其实并非作伪。

    事实上,当年庆国为了更好吸取他的气运和反制他,的确在石碑上留下了一些真实的内容,例如将他弱点是火这点大书特书,恨不得昭告天下。

    火是世间少有的能量具现化产物,巫师们开坛做法时都需要用其沟通天地,是至阳至纯之物,对阴邪的一切有着天然的克制效果。这点在虞梦惊这种邪神身上体现得愈发明显。虽说远远无法达到祛除的目的,但可以抑制他的再生能力。

    若是夜红神龛八道封印全部解除,那他甚至可以做到随意操纵火焰。可现在封印只解除了一道,不仅无法反抗,恐怕还得元气大伤。

    以如今地下室这场大火的猛烈程度,离开显然已经来不及。

    ……倒不如化作灰烬,届时重新在夜红神龛里复生。

    他是天生的神祇,永生不死不灭,即使化作灰烬,也能在时间的休养下再度重生。

    只是有一点点痛罢了。

    但那些痛楚,相比于虞梦惊漫长的神生来说,过于不值一提。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刻,可在更久远之前,刚刚诞生之时,他也曾被满腹心机的人类算计。若非如此,夜红神龛也不会给庆国白白镇了多年气运,成全王朝千年盛世。甚至非要追根溯源,抵达庆神的诞生本身,同样逃不开一场彻头彻尾的盛大悲剧。

    所以,早就习惯了。一切都不过是循环往复。

    虞梦惊无视那些朝他扑来的人,盯着不远处摇曳的火焰,罕见地有些走神。

    片刻前,薛无雁弥留之际发出的嘶吼仿佛仍在回荡。

    ‘我很好奇,除去这张脸,你剩些什么呢?没有它,你谁也蛊惑不了吧!说到底,大名鼎鼎的庆神,也不过是只一味掠夺他人爱意,实则内里空荡荡的可怜虫罢了。’

    他可怜吗?

    不,相反,他高高在上,愚弄终生。冷眼看着世人挣扎于浮沉泥淖,为垂怜他那点根本不存在的爱意争相暴露丑陋的内里,而后获取愉悦。

    人类会死,他不会;人类会追逐于皮相外貌,他不会;人类有七情六欲,爱别离怨憎会,他还是不会。他张狂肆意,自由,乖张恣睢。凡夫俗子为他奉上无数追捧和狂烈热爱,供他享乐,供他游戏人间。

    所以,这样的人类,凭什么说他可怜呢?虞梦惊嘲弄地想。

    “杀了你!杀了你!”

    “你理应同我们一样,堕入烈火,永世不得超生!”

    就在红衣青年抽离了一切情绪,漠然打量着四周时,火焰中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刚开始,虞梦惊并未留意,直到那些拦在他身前,妄想加害于他的人影一个接一个倒下,他才诧异地看过去。

    “说过多少次了,好歹你也算个神吧?不要每次被人欺负的时候都像只猫一样,呆呆傻傻蹲在原地。只知道望着啊!”

    气喘吁吁的声音从滚滚浓烟中传来。

    当那些费尽全力也要爬到他身旁,拖着他同归于尽的人类已然全军覆没时,虞梦惊终于看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拎着刀的少女穿着一身大红嫁衣,从衣领到裙摆到处遍布着斑驳血迹,就连平日挽起整整齐齐的盘发也散落开,尾端沾染着半干不干的血痂,触目惊心。

    她就这么从火光跳跃的深隙中走来,明明外边狼狈不堪,胸膛气喘吁吁地起伏,却又仿佛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闪闪发光。

    虞梦惊瞳孔中闪过错愕,旋即侧过身去:“雷柔?!你不是死了……?”

    或许此时此刻,就连善于掌控人心,剖析阴暗的庆神都开始弄不清自己的内心,只是下意识不想让覆满白骨的,不堪又丑陋的半张脸被她看见。

    原晴之浑然不觉。

    “没看我现在好端端的,活蹦乱跳着吗,不要乱诅咒人。”

    她低声埋怨着,自然而然地上前,攥住那截苍白的手腕。

    和那天被所有人追杀的晚上一样。

    温热的手覆在冰冷的手上,然后牵着他,自然而然地迈动了脚步。

    “四面八方都是火,你不走就算了,还站在原地……算了,现在情况紧急,先不说这个了,圣泉和夜红神龛那边应该不受影响吧?我们得想办法在火烧过来之前到那里去。”

    虞梦惊压根没听她说什么。

    或者说,听见了,但是不以为意。

    眼下没有比解答他满腔疑惑更重要的东西。

    “一切的给予都有代价,一切的因都有果。”

    青年望着自己逐渐被火舌舔舐的红衣下摆,红眸里是万物归一的平静:“所以,为什么还要来救我呢?”

    如果说之前救他,是为了得到那副华美的皮囊的爱意,为了得到他的垂怜。

    那么现在呢?

    即使是这样一副怪物般难堪,要所有人感到恐惧的外表,她也愿意救吗?

    正辛辛苦苦找路的原晴之:“……”

    她克制住想回头给这个家伙一拳的冲动,没好气地道:“我发现你真的很喜欢问为什么,上次你也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但事实上,很多理由本身就不需要为什么啊。”她自暴自弃地作下结论。

    譬如原晴之自己。

    虽然早已在心底暗自发誓不再同情他,结果等真的看到这一幕,到底还是于心不忍。

    红衣青年孑然一人站在火场中央,无视逼近的大火,反倒沉默着,冷漠地抬眸,仍由火光倒映在冰冷红眸,好像要走到那绚烂的焰色中去。

    有的人,披着漠然的表皮,实则满身写着被众生遗弃的孤单。

    明明并未言说,可原晴之却知道,她该去了。去把他从狭间里拽出来。

    于是她也这么做了。

    本身就是容易心软的人,无需给善良提供证词。

    “再说了,你这个样子根本不丑好嘛……”

    只有半张完好脸的虞梦惊其实很乖。比她熟悉的,戏谑恶劣的,掩盖真心的,永远只游戏人间的虞梦惊要听话得多。她上一次拉他走,后者虽然顺从,但显然骨子里的傲慢还是让他不大情愿。可这一回,他是真的没说什么,很听话地就跟着她走了。

    就像一只调皮捣蛋的拆家猫忽然消停,怪让人不习惯的。

    听她这么说,虞梦惊不置可否。

    青年眨了眨眼,鸦羽似的睫毛敛下了他猩红瞳孔中的思绪。

    原晴之只当自己已经把人哄好了。

    “好了,走吧。”

    面前的路实在不大好走。

    原先在没有着火时,虞梦惊站立的位置到夜红神龛不过几十米。

    但现在,这几十米却成了天堑,到处都是灼热的火墙,腐朽木材燃烧发出的噼啪,骨头点燃的咯吱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味,每呼吸一次肺部都隐约作痛。

    方才那些斗胆想要上前的宾客们畏惧于原晴之手里的刀,不敢上前。正是这点犹豫,要他们错失了最佳的逃跑良机,一个接一个被火舌吞没,变成一道道焦影。

    凄厉的尖叫充斥耳膜。

    原晴之越看,面色越凝重。

    她低声道:“现在哪里都没有退路了。干脆我们一鼓作气跑向圣泉吧,在大火彻底烧毁地下室之前进到神龛里,应当还有一线生机。”

    距离第三折戏结尾还有一点点时间。只要能在火场中活下来,就能借助虞梦惊身上的玉佩成功出戏。

    没错,这就是她的大胆计划。

    原晴之其实有点子疯性在身上的,只不过绝大多数时候都被社畜生活磨灭,表现出咸鱼的一面。可但凡有一线生机,她便愿意去做命运大胆的赌徒。

    “你害怕火吧。没事,你只要跟在我后面,顺着我走过的地方走就好,不会有火伤害到你。”

    头也不回地安抚完虞梦惊,原晴之率先朝前跑去。

    火和风和惨叫声都被她远远甩飞在背后。

    见状,安静跟在她背后的红衣青年蜷了蜷手指。

    那些刺目汹涌的火便像收到指令一般,骤然撕裂开,分出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小路。而强行动用力量的代价和反噬就是,原本还在缓慢恢复的伤势愈发严重了,面皮的剥落愈发增加,纷杳而来的是遍布全身的刺痛。

    可虞梦惊却恍若未觉,他一直默默看着前方。

    少女的脸被浓烟熏得漆黑,走路踉跄,身上更是血和汗糊成一团。

    可即便如此,也要他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等一路跑到神龛面前,跑进这截大火无法侵染的地带时,原晴之还有些恍惚。

    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成功了?

    拜托,那可是穿越火场,竟然毫发无损?!

    即便因为剧烈的跑动,她清楚地听见了腹部伤口崩裂的声音,感受到内脏不堪重负的哀嚎。可她的确没有被火焰灼烧一丝一毫,就连头发丝都完好无损。

    “我们成功了!”

    原晴之欣喜地回头:“虞梦惊,你看到了吗,我们成功了!”

    可下一秒,她的眼眸却被一只手覆盖。

    因为视线遮蔽,原晴之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落在自己眼上的,是嶙峋的指骨。

    “……不要看。”青年哑声,语气辨不出喜怒。

    原晴之倏尔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想要说你并不难看,可又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不太妥当。

    于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她只能摘掉自己的眼镜。

    “你低头,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虞梦惊默然照做,弯下腰去适应她的高度。

    下一秒,少女踮起脚,随手将眼镜扔到地上,捧住了他残缺的半张脸。

    看着红衣青年眼眸下垂,仿佛连长长的睫毛都写满不高兴的表情,本来只是想拍拍他头的原晴之鬼使神差地贴了上去。

    简简单单的举动,却要虞梦惊蓦然睁大了眼睛。

    ——她仰头亲吻了他的半面白骨。

    习惯了疼痛与死亡的庆神浑身冰冷的血液就此凝固。那是足以要他发疯的,无所适从的,生平第一次想要用尽全力逃离,又硬生生被固定在原地的滚烫。

    轻柔的,一触即分的吻。从镂空的,冰冷的骨骼里,开出一朵花来。

    比烈火更灼热,比杀戮更有力量。

    不是落在他华美艳丽的画皮之上,而是落在他藏于皮相之底的腐朽白骨。

    虞梦惊毫不怀疑,若是火焰也有这样的温度,那即便是不死不灭的神明,也能就此被心甘情愿杀死。

    “……好了。”原晴之松回手,落回原地。

    她能够清楚听见远处戏曲结束的唱词,甚至是元项明和戴茜的联合谢幕。

    不管怎么说,虽然艰险,中途遭遇各种波折,但《诡宅》这部戏,她到底还是赌赢了。

    “送给你的刀收到了吧?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记得反抗啊,你是庆神,又不是真的猫。”

    一片眩晕中,原晴之扯开嘴角,凭借印象,朝虞梦惊所在的位置笑了笑。

    在失血过多和高度近视导致的愈发模糊的视线里,她难以看清虞梦惊此刻的神色。

    所以她也看不见红衣青年在触及到没有镜片遮挡背后那双眼睛时,蓦然骤缩的瞳孔。

    不要说只是过去五百年。即便再过去一千年,虞梦惊也不可能忘记这双眼睛。

    即使眼型改变,沧海桑田,王朝覆灭。但这双独特的,澄澈的,和着污浊世间格格不入,代表着真心的眼睛,在他心底永世长存。

    为什么从第一次接触开始就隐约从她身上察觉到熟悉,为什么和她相处时总是那么开心愉悦,为什么会在听闻她身死的消息后克制不住地震怒……

    ——原来她就是那捧自己曾经极力挽留,却渗于指缝的流沙。

    也是每每午夜梦回,独坐神龛时的抱憾。

    “……武五?”

    虞梦惊不敢置信地开口。

    青年声音嘶哑,慌乱地抱住她,想要确定她的存在。

    可那个人却毫无回应,片刻后,在庆神的怀里无力地垂下了手。

    于是,无所不能的神祇明悟了。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第44章

    “《诡宅》全剧终——”

    直到成功出戏, 原晴之还在恍惚。

    她能够感觉到束缚在自己腰间冰冷的手越收越紧,以至于在意识愈发迷离之际,骤然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问询。

    “……武五?”

    望着周围逐渐褪色的场景, 原晴之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呢。那明明是她上一部戏扮演的角色啊!

    就算虞梦惊是《夜行记》里唯一钦点的神明,可纸片人就是纸片人。怎么可能异想天开到透过她演绎的“雷柔”, 触及到“武五”的影子呢?

    距离故事发生的《邪祟》已经过去五百年。参与那个故事的人, 除了虞梦惊以外, 其余已经全部化成飞灰, 除了留下几页戏本以外, 再无踪迹。

    即使是对神明而言,五百年也不是个短数字。武五不至于有这样的魔力,让他恋恋不忘这么多年吧。

    联想到这部戏里虞梦惊表露的种种异常。原晴之有些慌,她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细节。

    “原小姐, 是哪里不太舒服吗?”

    “对啊, 寻常原小姐出戏都很快的, 怎么这次有些奇怪。”

    因为在戏台上停留太久, 正在鼓掌的司天监成员注意到她的不同寻常,关切地开口。

    “没事。”回过神来的原晴之笑笑。

    她环顾四周,恰巧看到不远处坐在地上, 满脸恍惚的戴茜, 而后朝远处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先让戴前辈自己适应一下吧, 不要去打扰。”

    事实证明,不少戏曲演员即使成功出戏, 也还仍旧沉浸在戏内的情绪中, 需要在戏台上站很久才能平复下来。譬如前一部戏的元项明,还有这部戏的戴茜。

    谢幕后, 他们两个还维持着坐在会客室地上的造型,元项明看起来还好,只是因为被关押了一天显得有些萎靡,戴茜却是久久未能回过神来,脸上交替出现何白露的神情。

    “放心吧,我们知道的!”

    台下众人连声应道。他们几乎将手拍红,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

    不久前,原晴之一意孤行非要再次入戏,大家实在劝不住,只能由着她去。看她在戏台上露出忍痛的痛苦表情,几个年纪大的老人甚至不忍再看,当场念起经文,为她护佑平安。

    好在大家的祈福起了作用,最后三人成功穿越艰险,化险为夷。

    有了皆大欢喜的结果,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掌声欢呼如雷鸣爆发,响彻广场。

    “一出好戏,精彩,实在精彩!”

    “恭喜戴老师成功出戏!辛苦原小姐和元老师!”

    “原小姐真厉害,这样艰难的情况,都能想到出戏的办法。”

    “是啊……当时真是九死一生,稍稍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唯有在场辈分最大的程月华板着张脸:“将自己的出戏道具给了小戴,转身去借助虞梦惊身上的师家玉佩出戏。晴丫头,你有没有考虑过无法出戏的后果?”

    没人知道在戏里死亡会不会影响现实。但当年柳问青入戏过深,从此戏曲界折损一大宗师是客观事实。青派本来就只剩下这两根独苗苗,若是出了什么好歹,程月华压根不敢想。

    “拖着带伤之躯继续演绎,其凶险程度,还不如赌一次戏曲重演,至少你有准备,完全可以占据先机。”

    即使原晴之侥幸没出事,这个狠话,他也必须得放。不然谁知道这妮子下次又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先斩后奏的大事来。

    “下次若还出现这样的情况,老夫我会直接通知林夫人。”

    “别啊!程老,我知道错了!”

    听见这话,原晴之直接一个头两个大:“我发誓下次绝对不会了。再说了,这次是特殊情况嘛,千万别和林妈说,不然她指不定又担心成什么样呢……”

    “哼,也就只有林夫人能稍微看得住你了。”

    在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前辈面前好说歹说,几度保证,这才总算将这事揭过。

    望着周围开开心心收拾戏台,开始准备今天庆功宴的工作人员,原晴之忽然想起:“对了。程老,今天入戏前,你和我说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呀?”

    “哪件?”

    “就是您说虞梦惊在《荒园古迹》里干了些惊世骇俗的事,连带着把那部戏的戏本剧情也改了。但是因为即将入戏,害怕影响我的心情,所以不能告诉我。现在我出戏了,总该能说了吧?”

    提到这个话题,程月华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复杂。

    他犹豫片刻:“你……这回在诡宅里,应该没有干什么特别刺激虞梦惊的事吧?”

    原晴之瞬间哑巴了。

    因为出戏那会,虞梦惊那一声“武五”直接给她干慌了,以至于她还没能有足够的时间和余地,回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吻。

    老实说,原晴之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最开始,她只是看红衣青年垂眸站在自己面前,眼角眉梢都耷拉着,没有半点当初玩弄人心时的神采飞扬,反而像一只站在雨中,浑身湿漉的撇嘴小猫。所以稍微有点于心不忍,想拍拍他的头,然后说些“其实在我眼里,你做什么都很好看啦”之类的话。

    但等青年真的顺从着弯下腰来,仍由墨发从肩头滑落,用那双猩红色的眼眸专注又带着点困惑地注视着她时,原晴之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在那一刻,身体甚至比她的意识先一步动了。

    要原晴之用什么言语去解释那一刻的情难自禁?

    如果非要形容,那就只能说好像虞梦惊的脸仍旧完好,蛊惑能力还在,她也被降智光环波及影响。

    以至于要她自然而然地踮脚,亲上了那副在旁人眼里看起来狰狞可怖的白骨。

    好在以当时的反应来看,虞梦惊也被她亲懵了,短时间没能做出什么反应。不然被扣上性骚扰纸片人帽子的原晴之真的能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原晴之只能庆幸于《诡宅》最后一折戏做了场景切割,镜头大多集中在男女主身上,围观的人并未察觉目睹。所以四舍五入,这个吻仅有天知地知,她知虞梦惊知。

    雷柔已经杀青,等下部戏又能批上新马甲。

    只要换角色扮演够快,换张脸换个身份,社死和尴尬就追不上她!

    见原晴之久久不回话,程月华不免狐疑:“晴丫头,你不会真干了什么吧,难道在他面前提了巫女或者是武五两个字?”

    不仅提了,还都提了,甚至在雷点上蹦跶了一圈的原晴之:“……您先说事。”

    “那好吧。”见原晴之的确不想多说,程月华开始组织语言:“是这样的,《荒园古迹》的故事,你虽然不完全记得,但大体梗概还是清楚吧?”

    原晴之点头。

    《荒园古迹》讲的是一位庆国皇室后人野心不死,仍旧保留着复国大梦。在努力蛰伏了多年后,带着一批精挑细选的随从,来到圣泉神宫的遗址。试图布下借运大阵,通过让随从成为神官或巫女的方式,实现自己的野望。却不料在这期间意外惊扰了沉眠在神龛里的神明,于是齐齐倒霉的故事。

    “《荒园古迹》原故事的结局中,虞梦惊愚弄了这群人,要他们自相残杀,最后说出这一切都早已被他算计其中,然后笑着看皇室后人陷入崩溃,在绝望之中自尽而亡。”

    原晴之:“嗯……怎么说呢,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地下室里漠然可怜又无助的某人属于究极限定版,像上边这种拱火不嫌事大,恶劣到极致的拱火愉悦犯,才更符合他的一贯形象。

    “在《荒园古迹》受到《邪祟》蝴蝶翅膀影响更改后的剧情里,虞梦惊不再玩弄人心,而是在蛊惑那群人,问出他们的来意后,直接下令让他们当场自杀。这个举动直接导致该部戏减少了三分之二的篇幅。”

    “最重要的是,在第三折戏结束时,虞梦惊新增了一句个人独白。他站在尸山血海里,说他只有一个巫女。”

    “根据几位专家的分析和推测,我们一致认为,他指的这个巫女,正是武五。”

    程月华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初误会了武五的缘故,导致虞梦惊这个角色好像对武五有了非同一般的执念,不能说成了逆鳞吧,但到底还是少触霉头为妙。”

    听完这番长长的话,原晴之瞳孔地震。

    她想说程老您可真是活爹,这么大件事憋着没提前告诉她,要透露半点风声,她都万万不敢在虞梦惊面前蹦跶啊!

    “晴丫头,你或许不知道,巫女这两个字的分量。”

    “按照夜行记的设定,每位仙神的诞生,都离不开巫女的参与。神可以没有香火庙宇,但必须得有信徒,神才能成为神。可在整个夜行记第一卷已知的戏本内,都没有提到过虞梦惊巫女或者庆神巫女的记载。这种情况,巫女早就死亡的可能性大大减小。主流学者们结合他目中无人,傲慢恣睢的性格,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

    “——他宁缺毋滥,干脆削弱自己的力量,也要让巫女之位空悬。”

    “可现在,他为了武五,亲手打破了自己一贯的传统。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吧?”

    原晴之张了张嘴。

    她有很多话想说,譬如当初自己扮演武五时,天天给司祭端茶送水,没事还要被他捉弄当受气包,真没看出虞梦惊有多稀罕。

    但等想到昨天出戏时那个梦和戏本上的话,她又住嘴了。

    《邪祟》是夜行记第一卷已知最早的戏曲篇幅。那时的虞梦惊心性就和他的外貌一样,抛去身为邪神之躯的华美残忍,本质不过是个桀骜不驯,戏谑恶劣的少年,狂起来简直没边,路过一条狗都要被他踹两脚的程度。

    偏偏身边源源不断环绕着虎视眈眈的庆国皇族和心怀不轨的神职人员,难得遇到武五这么一个不为他外貌所动的人,会感到特殊,惦记,也情有可原。

    “其实要不是因为得入戏救人,老夫我肯定会建议你,以后不要再演绎任何关于虞梦惊戏曲篇目。毕竟他这个角色……实在太过聪明了,多智近妖,有时候连我们这些拥有上帝视角的戏外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么说着,程月华忍不住摸出大烟斗,点了一口:“虽说晴丫头你天生戏骨,从理论上来说不存在破绽,但难保被他看出点什么来。”

    原晴之没讲话,神情木然。

    她怀疑虞梦惊已经看出什么来了。

    “要是真让他看出点什么来,可就不好收场了。毕竟,现在司天监都还没弄清楚,为什么虞梦惊放着好端端的戏内神不做,非要打破壁垒,舍弃一切来到现实。”程月华吐出烟圈:“真奇怪,这么执着,虞梦惊到底想要什么呢……”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当天中午,吃了点庆功宴的她在戏台旁边的躺椅上小憩,再次堕入深不见底的梦境深渊。

    和上回旁观《邪祟》的故事后续发展不同。在这个梦里,她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一具毫无自我的尸体。

    无法动弹,无法做出表情,无法开口说话。

    但是却有一双颤抖的手,用嶙峋修长的指骨,徒劳无措地撬开她的唇舌,将鲜活冰冷的液体灌入。

    那旁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叩求半滴的,由神祇自愿献出的甘美血液,却在此时此刻仿佛不要钱那样,从少女无法闭合的唇角滚落到大红嫁衣的前襟,晕开又干涸。

    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

    失而复得,近在咫尺;得而复失,渗于指缝。

    终究生死两隔。

    第45章

    入戏对戏曲演员的消耗是巨大的, 不仅是心理,身理上也同样如此。

    昨天原晴之就没有睡好,做了一整晚噩梦。所以今天她只是吃了几口庆功宴, 便趁着午后暖洋洋的太阳,将一张躺椅拖到青城古街小河旁,和众人打了声招呼, 开始小憩。

    大家在戏台下边搭好烧烤炉, 又开了啤酒, 吃得正热闹。贾文宇手里拎着几串烤好的土豆, 回头就看见睡了不到二十分钟的原晴之晃晃悠悠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也不说话,一副望着天空发呆,完全放空,有些怀疑人生的茫然表情。

    “原小姐, 怎么了?”

    他的问询要餐桌上不少人当即抬眸。

    元项明自然不必多说, 好不容易在吃吃喝喝中缓过神来的戴茜听到后更是第一个站起, 风风火火来到原晴之面前, 说什么也要敬她一杯。

    “呃,谢谢戴姐姐好意。”回过神来的原晴之连忙摆手拒绝:“我不太会喝酒。”

    “那妹妹你以茶代酒,喝不喝都行, 姐姐我先干了这杯!”

    戴茜果然如同元项明先前说的那样, 是三位名角中年纪最大的前辈, 性格干练,有着东北人独有的豪爽和热情。不等原晴之说什么, 直接一饮而尽, 再拱手做古礼相拜。

    “真的得多谢妹妹,要不然我这回真得交代在戏里。”

    表达完感谢后, 她话锋一转:“不过,唱了半辈子戏,能有一次入戏的机会。就算这回真出不来了,那也是我的命。朝闻道,夕可死,值得!”

    “戴老师!您这是喝多了!”

    “是啊是啊,可别再喝了,瞧瞧这说的什么丧气话。”

    见众人被戴茜的话吓了一跳,纷纷好严相劝,原晴之哭笑不得。

    这么一打岔,方才因为梦境残留的那点惘然尽数打散,只剩无奈。

    一片欢闹里,元项明走到她身旁:“师妹,刚才怎么了?”

    “没什么,刚睡醒,人有点不太清醒,现在已经好了。”

    “……”

    “怎么了,师哥?”

    “非常抱歉……这次入戏,不仅没有帮上忙,反而还拖了后腿。”

    因为出戏匆忙,元项明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仍旧穿着薛大少那套笔挺的警服,站直道歉时有种诡异的浩然正气,一下子要原晴之笑出声。

    看着她的表情,元项明头顶仿佛缓缓浮现出一个问号。

    “没有啦,不是嘲笑师哥的意思。只是这种小事,没必要特地说一句的吧,我小时候捅出那么多篓子,不也是师哥跟在我背后收拾烂摊子?”

    原晴之无所谓地摆摆手:“再说了,这回能唤醒何白露,可全靠师哥你一个人努力跟进,兢兢业业和戴姐对剧情。想当初我在邪祟里,又要应付虞梦惊,又得哄着谢大小姐,完了还得抽时间和你接头,那才叫分身乏术好吗,你已经帮我分担很多了。”

    “不,该道歉还是要道歉的。但我实在没想到师家玉佩竟然会因为这种原因失踪……”

    想到不久前自己刚入戏就发现唤醒道具失踪的乌龙,饶是元项明也忍不住抬手按太阳穴。若是早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当时绝不会那么轻率地选择唤醒道具。

    “不过……玉佩为什么会在虞梦惊身上?”

    对此,原晴之只有默然。

    曾经的她同样绞尽脑汁,想不明白。但那仅限于在和程月华对完话之前。

    现在的她,大概能理解虞梦惊独独留下玉佩的原因。

    只是这些话,没法同外人道起。

    难不成还能说是一万字自己入戏演的太好,所以被《夜行记》大boss惦记上了?还一惦记就是两部戏,这部戏里甚至可能还掉马了?那未免过于太荒谬。

    另一旁,不仅没劝下戴茜喝酒,还被反向劝酒的众人还在碰杯说笑。

    “三大名角又回来了一个,只剩下霍星岩老师了。”

    “没错,虽然过程稍有波折,但结果全是好的。原小姐真厉害啊,一个人带飞全部。”

    “两天时间就演完了两部戏,而且都还算一遍过,没有拖延。这么看来,我们完全可能赶在戏祭大典之前,将霍老师救出来,然后开启封印戏曲的阵法!”

    两次戏曲皆是顺利推进,大家士气大涨。

    一边喝酒一边撸串,聊着聊着,又进入了众人熟悉的吹水环节。

    “说起来,这回入戏,咱们可是得到了一条重要情报。”

    贾文宇使劲朝众人眨眼:“知道刚刚还坐在这看戏的那些专家学者们怎么没来吃庆功宴吗?那群夜学家简直快疯了,拼命在后台加班研究呢,连撸串都吸引不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听到有八卦,几个餐桌瞬间安静,齐齐回头。

    “就是关于虞梦惊的真身问题啊!你们知道的吧,那群研究《夜行记》的夜学家,争了好几百年都没争出个结果,结果我原姐上场,直接破了这千古谜题。”

    “不过咱也真没想到,庆神的真身竟然是画皮!听程老师说,神在诞生之时会向人类进行讨封。你们说,虞梦惊在戏里那张蛊惑人心的脸,会不会和他第一位巫女有关系?”

    原晴之:“……言重了言重了。”

    她顿了下,不由自主地补上:“对了,毕竟是以非正常途经得知的情报。司天监最好还是出手封锁一下相关消息,否则难保造成负面影响。”

    “放心吧原姐!”正兴致勃勃八卦的贾文宇愣了一下,旋即拍胸脯答应下来:“参与咱们这次计划的人员全部都签署过保密协议,口风严得很,绝不会往外传。再说了,变更过后的《夜行记》原典,肯定也不会再放回到青城博物馆展出。”

    按照上边办事的流程和习惯,等阻止完戏曲和现实融合这场危机之后,所有与这起事件相关的一切材料都会进行保密封存。虞梦惊是画皮的消息同样会被封锁。

    没由来的,原晴之心底生起一些微妙的复杂。

    就像她方才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并非因为其他,而是因为脑海中闪过了一张不高兴的猫猫垮脸。

    他应该……也不希望那么多人知道这件事吧。

    好在贾文宇并未察觉她这点停顿和异常,只有同为女性名角的戴茜恰巧瞥见,眉宇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疑惑。

    “说起来,监正呢?”

    “不知道啊,刚还在呢。”

    “哦,我想起来了。好像监正刚才接了个外勤组的电话,匆匆走了。”

    虽说晏孤尘做主给原晴之开出五千万的高额待遇,但并不意味着司天监可以当甩手掌柜,高枕无忧。反而从他这个监正到部下,在各种后勤中忙前忙好,跑断了腿。

    成功从诡宅救出戴茜固然是好,但鉴于上一次出戏后引发的各类连锁效应,他身为主要负责人,自然得亲自盯着,防患于未然。

    “监正肯定是去找遗址了。”

    “有道理,既然邪祟里的庆国遗址都出现在了现实,没理由薛家老宅不出现。”

    “这次主要是有了准备,不至于那么突然。我听外勤组的妹妹说,在入戏前,司天监就通过罗盘定下了老宅可能出现的几个位置,事先派人过去封锁并且盯着。坚决杜绝上回直接干上社会新闻那样的突发情况。”

    “哈哈哈确实,庆朝遗址那个,最后还是上头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考古界老前辈,出面配合,硬生生宣传成了拍电影,才蒙混过关的吧?”

    就在大家畅所欲言时,程月华忽然掀开后台的布帘。

    他脸上心事重重:“晴丫头,你和我来一下。”

    “怎么了?”

    刚到后台,原晴之面前就被放上戏本。

    她垂眸一看,那古朴的蓝色封皮,不正是《夜行记》原典是什么。

    “戏本自动书写完毕了,这一回,夜红神龛的封印解除了整整三道。”

    程月华背后站着好几位捧着笔记本的学者,原晴之认不太全,只知道其中有几个是戏曲研究界出名的人物,《夜行记》的狂热爱好者,目前正在国内顶级大学就职教授。而此刻,他们纷纷站在那里,用一种惊奇又敬佩的眼神望着她。

    原晴之:???

    “具体的……老夫也不知道如何说,你翻开看看就知道了。”

    沉默片刻后,原晴之依言照做。

    她按程月华说的,直接翻开到了《诡宅》这部戏的最终幕。

    【背景】:蔓延整个地下室的熊熊大火,将整个薛家老宅尽数点燃。幽蓝色的圣泉碧波荡漾,安静沉眠。凡人的火焰无法侵染神明的领域,在接近神龛的七步之外止住。

    虞梦惊:(沉默)

    虞梦惊:(沉默)

    虞梦惊:(沉默)

    【旁白】(终于,在亘古的沉默过后,庆神仿佛明白了什么)

    【旁白】(他停止了漫长而又徒劳的喂血过程,而是抱着怀中的尸身站起,任由鲜红嫁衣破碎的裙摆落下,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入烈火簇拥中的夜红神龛)

    虞梦惊:走吧,我的巫女。

    【旁白】(神龛大门开启了又闭合,在最后那丝可窥见的缝隙里,少女无力垂下的手指擦过神明的如夜长发,虚虚搭在他苍白的颈侧)

    【旁白】(刹那间,别在雷柔袖口上素白花朵悄然变得鲜红,随后枯萎,化作飞灰)

    【旁白】(黑暗吞没了夜红神龛。庆神再次了陷入漫长,没有等待结果的长眠)

    【结语】:只有心存所爱,才能使得钟情之花变色。擅长于玩弄人心的神明曾经将其随手相赠,想用它来验证凡人的真心。殊不知到头来,自己的真心,却早已被凡人捕获沉沦。

    【全剧终】

    第46章

    看完更新后的诡宅, 原晴之说不出什么心情。

    她垂眸将这本蓝色封皮的书合上,却又无意间扫到最后一页。在那里,《第十卷·入戏惊梦》的字样依旧显眼, 兢兢业业地记录着当下正在发生的事。

    贴心等待几分钟后,程月华开口:“对这个情况……丫头,你有什么头绪吗?”

    原晴之摇了摇头。

    “那好吧。”虽然没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关键性的, 但程月华也不气馁。

    “晴丫头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诡宅这部戏中, 忽然出现了留白, 这是其他两部戏都从未出现过的情况。但目前我们也无法确定, 中间到底漏掉了什么剧情。”

    程月华将原典拿回来, 翻到《诡宅》第三折戏后半篇,熟练地指给她看:“比如这里,雷柔将虞梦惊带到夜红神龛面前后,戏文空缺了两段, 还有他后面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对雷柔说了两个空白的字, 究竟是什么字, 戏本直接把它隐去了?教授结合这里的上下文合理推测,这里肯定不是留白,就是凭空少了段剧情……”

    “还有前面几个地方……例如给雷柔检查胎记时, 戏文同样出现了短暂空缺, 偏偏消失的还全都是虞梦惊的动作和反应。综合以上种种迹象, 我们忍不住往最差的结果想,难道是因为戏曲和现实的融合进一步加深, 以至于到了戏中人可以随意控制戏文的地步?”

    “难道, 我们在杜绝现实和戏曲的融合,戏中人则同时在想办法加速这个进程?”

    原晴之维持沉默。

    不怪他们这般如临大敌, 实在是《夜行记》将虞梦惊描述得太恐怖。那些独属于神祇的威能,若是真的降临现实,将是谁也不愿看到的结局。

    “当然了,上面那些都只是猜测。我们唯一能知道的是,从目前戏本呈现的情况来看,虞梦惊无疑已经动情……毕竟这部戏里提到过,只有心有所属,才能使得钟情花变色。”

    说这话时,程月华忍不住露出牙疼的表情。

    不仅仅是他,站在身后的那些专家学者们也纷纷摇头叹气,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他们专业研究夜行记几十年,对于虞梦惊这个角色的了解超乎寻常,

    但教授们也是真没想到,雷柔不过是冲进火场救了一下人,那个在他们印象中冷酷无情,游戏人间,酷爱挑事拱火的大boss,就这么白送了。

    雷柔普通攻击了一下,虞梦惊直接闪现把大招全交。

    莫名有种认识某个素未谋面的朋友几十年,一朝得知他竟是个恋爱脑的荒谬感。

    “当然了,晴丫头,这也不能怪你。以当时那种紧急的情况,能想到将自己的出戏道具塞给小戴,然后跑去借用虞梦惊身上的师家玉佩出戏,已经很了不起了。毕竟我们后续复盘也没能想到更好的解法……怪虞梦惊不争气。”

    正是因为追了整场戏,所以才看得更加云里雾里。

    在他们这些戏曲深有研究的人眼里,原晴之的演绎不仅没问题,甚至可以说演的太好了,把雷柔演的入木三分,活灵活现。

    所以程月华更加气得脑仁疼,怎么也想不明白,平日里把“凡人”“蝼蚁”挂在嘴边,高高在上的庆神,怎么就会看上《诡宅》里那这个普普通通的女配。

    “……唉,也不知道虞梦惊这次动情,会对接下来的剧情造成什么影响。”

    往往一点微小的改变,结果便是天差地别。

    程月华忧心忡忡:“接下来的《戏楼》,可得更加小心谨慎,千万不能被这家伙发现任何端倪才是。”

    “哦,对了。”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一件先前忽略的重要事,于是直接扭头,紧张地看向原晴之:“晴丫头,说起来……你对虞梦惊这个人,怎么看?”

    “啊?”一直陷在自己情绪里的原晴之抬头。

    她想了想:“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他是个很麻烦的家伙。”

    不管是戏内,还是戏外,虞梦惊都在源源不断的给她产出麻烦。

    “但是偶尔有些时候,还是有点可怜吧。”

    闻言,程月华警铃大作:“晴丫头,你应该知道,入戏后改变戏中的剧情是小事。”

    毕竟在戏曲和现实并未产生融合情况的先前,也没有出现过入戏者改变剧情后连带着原典也跟着改变这样的先例。

    “入戏真正忌讳的,是和戏中人产生情感纠缠。当年你的父亲——”

    说到一半,程月华自知失言,连忙噤声。

    这回认真听并且追问的变成了原晴之:“我的父亲他怎么?”

    “没什么。刚才是老夫说错了。”程月华摆摆手,拙劣地转移话题:“只是想起柳大宗师当年,明明梨园失火那么大的阵仗动乱,他却仍旧站在戏台上无知无觉,沉迷于戏中,所以不想让丫头你再重蹈覆辙这场类似的悲剧了。”

    虽说他这么解释了,但原晴之却仍旧觉得不大对。

    只是程月华是长辈,当下话题既然结束,她不好再提,只能道:“我明白您的意思,程前辈。戏是戏,现实是现实,我不会将戏当真的。”

    就像第一部戏时,旁观虞梦惊被分尸那幕。要是放到现实,原晴之早就跑得没影了,也就因为是戏,才能处变不惊,继续演下去。

    “唉,你心里有分寸就好。”

    见他们后续还要继续忙,原晴之主动走出后台,抬眸望着碧蓝天空。

    看今天这艳阳高照的天气,很难想象后天的戏祭大典会落下暴雨。

    她伸了个懒腰,颇感闲适。

    因为怕时间来不及,所以今天一大早《诡宅》就开台演出,中途整体还算顺利,导致演完时间才刚过中午,整个下午和晚上都空了出来,时间没有昨天那么赶。

    “所以,现在是回酒店去睡觉呢,还是在青城古街溜达一下呢?”原晴之陷入思考。

    仿佛听到她的心声一般,吃完庆功宴的贾文宇换回那套飞鱼服工作装,手里抱着几份文件夹,恰好朝这边走来。看见她后,连忙招呼道:“原小姐!”

    “你要去哪呀,小贾?”原晴之好奇。

    “监正那边发现了薛家老宅的旧址,我们打算会着戴姐一起去现场瞧瞧,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关于现实和戏曲融合的多余线索。原小姐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起?”

    “好啊。”反正接下来也没事,原晴之欣然同意。

    她跟着贾文宇一起上了停在青城古街外的商务车,戴茜早早地已经坐在里面,看见她来,一边招呼着,顺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

    “晴妹妹,方才出戏太匆忙,这个都忘了还给你。这是妹妹家长辈留下来的东西吗?”

    “是的,是我妈妈留下来的遗物。”原晴之接过玲珑骰子,将它珍稀地缠绕在手腕上:“可惜我从小就没见过她,家里人对她也知悉甚少。”

    “的确,连戏曲界都不曾听闻过关于柳大宗师夫人的消息,只知道大宗师有一位百般疼爱的掌上明珠。”提到这个,戴茜不免感慨:“但宗师一定很爱令夫人,否则不会让妹妹随母姓。这样时时刻刻念到自己女儿的名字,都会想起自己的故去的爱人。”

    “嗯,林妈也是这么说的。可惜因为那场大火,我忘记了太多事,再加上家里人也受了严重烧伤,没有停留多久,便一个个撒手而去……”

    同为戏曲界人,对那桩惨案,戴茜同样略有耳闻。

    以柳问青的地位,留下来的财富相当可观,不至于让原晴之这些年过得如此普通。只是当年梨园一场大火,烧毁了太多古玩字画,留下的现金则全部拿去给园里的伙计们治病补贴,对烧伤病人来说,在重症监护室一天消耗的钱都是天价,更别说后续下葬安抚费用。

    这么零零散散用下来,没倒欠都算好了。

    “妹妹真不容易啊。”

    “没事的戴姐,都过去了。我不也好好长这么大了吗。”

    原晴之不擅长应付这种沉重的氛围,于是开始海豹拍手转移话题。

    戴茜知道她不想多聊,于是十分配合。

    等抵达目的地时,车内氛围已经完全被扭转过来,两个人说说笑笑,手挽手走下车。

    贾文宇:“总感觉女性们熟络起来的契机十分奇妙呢。”

    “我和晴妹妹一见如故,在戏里是姐妹,戏外也得是。唉,说起来,虽然时间只过去几天,但在戏内已经过了那么久,稍微有点想女儿了。”

    “戴姐竟然有小孩了?”原晴之瞳孔地震:“您看起来这么年轻,完全看不出来啊!”

    “是啊,我女儿都十三岁了。可惜我常年到处巡演,能陪在她身边的时间也不多……”

    一边聊着,众人绕开司天监设立的黄色封锁线,走到内里。

    晏孤尘正站在老宅空地面前,指挥各个人员进行勘察工作。

    和数百年后,面目全非的庆国遗址不同,薛家古宅在时间线上会更靠近现代一些,所以看起来落败得没有那么明显,至少还能看得出房屋的雏形。

    站在这栋长满杂草和爬山虎的诡宅面前,戴茜脸上出现恍惚。

    亲身来到遗址面前和入戏的观看截然不同,那种虚幻戏曲出现在现实时空的错位感愈发强烈。特别是对她这种在戏里待了这么久的人来说,感受更加直观。

    “还是能看出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大火,不过怎么说也有近百年了吧。”

    房屋检测人员熟练地拿着小刀,刮落房屋外墙,将内里烧焦的黑色炭痕指给他们看。

    “嗯,这点也和戏本切合上了。”晏孤尘刚确定完这条消息,回头就看见他们:“你们终于来了。走吧,刚才地质人员已经将古宅地下室清理完毕。”

    于是他们三个便跟着他一起,手上拿着手电筒,走进了这栋本该存在于戏里的老宅。

    雪白的手电映射到大厅顶端的水晶吊灯,即便有着厚厚的灰尘,仍旧反射出耀眼光芒。地毯更是脏到不可想象,那些曾经被薛二少吹嘘的手工编织,连花纹都被脏污覆盖,漆黑的家具到处布满蜘蛛网。吊钟早已失去动力源,静谧沉睡在原地。长长的餐桌上,还摆放着当时最新潮的银质餐具,像是主人家刚刚离开,宴会举办没过多久。时间在这里被封印,失去了意义。

    “真是不敢想象,戏里的场景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了现实。”

    “是啊,可惜庆国遗址毁坏太严重了,不然那个只会更震撼。反而是这栋老宅大体完全保留了下来,里面当时夜宴摆放的东西都还在,看起来怪震撼的,这种年头的古建,就算在现实也不多。”

    时间是最好的魔法师,走在大厅戴茜和原晴之都一脸熟悉又陌生。

    明明几个小时前她们还在薛家古宅里,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喜宴,如今看到面前的沧桑巨变,唏嘘物是人非。

    很快,他们来到了地下室面前。

    “小心,这里的楼梯早就被烧毁了,梯子是刚才勘测人员临时搭建的。”

    等双脚踩到地面,原晴之抬眸望去。

    原本宽敞的地下室已然全部漆黑一片,光打到的地方全是黑糊糊的颜色。

    “这里我们早就下来看过。”晏孤尘伸手将戴茜拉下:“圣泉和夜红神龛都消失了,和圣泉神宫的遗址一样,只留下一个深坑,里面什么也没有。”

    “先过去看看吧,兴许能发现什么遗漏呢?”

    原晴之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去看那个坑,而是独自踱步,凭着记忆,走到宗祠面前。

    在戏内那会,薛家宗祠就只剩下断壁残垣。被烧完之后更加严重,连断壁残垣都没了,只有一截被烟熏黑的石碑孤零零矗立在原地。

    确定完这里什么也没有后,她准备转身离开,忽然瞥见什么。

    直直愣了几秒后,原晴之举着手电筒蹲下,手指顺着光源缓缓下滑。

    ——石碑底部,赫然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它身边,还靠着一个小小的不高兴。

    仅从这两张简笔画的笔触就能看出,作画者显然只是随兴而为。因为就算是学龄前儿童,经过训练后都能画得更好,而不是将本该弯曲的弧度画得如此张狂傲慢,没有停在它们应停的位置。

    但偏偏画画那人又用了力,所以即便是用指尖勾勒,也得到了不亚于刻刀作画的深刻效果。或许正是如此,才要这两张小画得以留存下来,得以跨越现实和戏曲的屏障,呈现在她这个戏外人的眼前。

    ‘这个是我,那个是你。’

    ‘为什么不高兴的脸是我?’

    ‘因为你总是一副看起来忧虑重重的样子啊,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明明都待在本座身边了,还需要考虑这么多吗?’

    那个人看似随意地说着,眼角眉梢带着尚未褪去的少年意气,却要另一颗心猛地惊颤。

    抚摸着碑文凹陷的痕迹,原晴之垂下眼眸,心中百味杂陈。

    因为被人一言道破了她一直以来为入戏戴上的重重面具,以至于当时的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说这话时,红衣青年散漫懒倦,实则相当认真的神态。

    直到今天,原晴之才终于意识到。

    原来早在那深不见底,到处布满喧嚣火光的地下室之前,自己就曾切切实实触及到了一位傲慢神明包裹在华美外壳下,用嶙峋白骨百般藏匿,忍不住片刻袒露的真心。

    第47章

    这样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

    对一个优秀的戏曲演员来说, 从戏曲中抽离情绪也是很重要的必修课之一。原晴之静静地看了那两个刻在石碑上的表情一会,然后便站起身,找借口从地下室离开。

    “原姐这是怎么了?”迟钝如贾文宇也看出了不对。

    “可能是有心事吧。”戴茜早在先前就发现了原晴之的异常。

    她拦住贾文宇:“别过去, 让妹妹自己静一静。”

    “身为戏曲演员,这是必经的一遭。妹妹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身负天生戏骨, 注定了能体会到比常人更多、更深刻的情感。唉, 难怪妹妹的家里人不让她进入戏曲界, 这样绝顶的天赋, 稍稍用不好, 就是双刃剑。”

    别说原晴之了,就算是戴茜这种经验丰富的老戏骨,在出戏《诡宅》后,仍旧很难一下子将自己从情感的沼泽里抽出。在回到这栋本不该存在于现实的薛家古宅后, 她眼前还时不时闪回夜宴时的景象, 接天连地的滔天大火, 火中矗立的夜红神龛。

    戴茜都如此, 更何况亲身经历过的原晴之呢?

    虽然并未翻看过更新后的戏本,但女性超强的第六感要她隐隐约约能想到,应该是有什么东西, 甚至可能是某个人, 让原妹妹变得如此反常。毕竟戴茜和元项明合作过好几次, 每次都能听他提起自家那个性格活泼,身负天生戏骨的天才师妹。

    “这种事情, 得自己调理。”

    戴茜感慨:“不过妹妹性情坚韧, 我在她这个岁数时还懵懵懂懂,她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入戏救人了。我相信妹妹肯定可以调整过来。”

    正如戴茜所说,等他们勘察完,再回到大厅时,原晴之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

    此时此刻她正蹲在地上,举着手电筒研究那条被厚厚灰尘覆盖的毛毯,表情还有一点好奇。

    “奇怪,我在戏里听那些参加夜宴的客人们说这条毛毯是波斯羊毛纯手工编织的,里面还掺了金线,这要能洗干净扒拉出去,也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其他人:“……”

    最后还是晏孤尘实在看不下去,出面劝阻:“司天监已经将宅子里留存的物件全部拍照留证,周围全线封锁。毕竟是忽然出现在现实的东西,还是不要妄动为妙。”

    “那好吧。”原晴之叹了口气,表情颇为遗憾。

    不过很快,想起只剩最后一部戏,她就能拿到五千万,于是又高兴起来了。

    “下一部戏是《戏楼》吧?”

    “是的。”晏孤尘把贾文宇留在原地处理事务,自己则提前回了青城古街。此刻他正坐在副驾驶翻阅文件,听见后顺口道:“《戏楼》也是整个夜行记第一卷最后的篇章。”

    “在这部戏结束后,虞梦惊将通过戏祭仪式解开夜红神龛上边缠绕的全部封印,继而真正拿回自己的力量,升格为掌控戏内世界的神明。”

    听见熟悉的名词,原晴之若有所思:“戏祭仪式和戏祭大典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当然有。”这回接话的是戴茜:“戏祭大典是从数千年前就延续下来的传统,比夜行记成书还要早。所以夜行记内的戏祭仪式,实际上就是戏祭大典的另一种说法。”

    “在古代,戏曲与祭祀的关系密不可分。虽然到了现代后,人们淡化掉了戏祭大典里祭祀的元素,但在戏内,这点还并未改变。所以《戏楼》里的戏祭仪式,戏曲反而只是辅助,真正的重头在祭祀。”

    至于祭祀的是谁,不言而喻。

    整个《夜行记》里,被冠以神明名号的,仅有虞梦惊一人而已。即便在他们这些戏外人眼里,虞梦惊放着自己的神龛不用,从来不行使神祇的义务,护佑百姓庇护水土,反倒天天游手好闲。

    可联想到他当年其实是被庆国先祖算计才成了庆神,这点又变得合理起来。

    “所以《戏楼》的难度大吗?”原晴之问。

    “你说呢?”

    “……”

    按照《夜行记》原先的剧本,虞梦惊会在《戏楼》里收下自己所有埋下的暗线,届时势必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不过就戏本本身而言,应该不会比《邪祟》更难。毕竟《戏楼》的故事剧情截止戏祭仪式前就结束了。真正危险的仪式部分是以纯旁白模式展现的,那是虞梦惊的独角戏,不需要我们去走剧情。”戴茜沉思:“而且《戏楼》的结局其实相当不错,是第一卷里难得的团圆结局,男女主甚至男女配都成功活了下来,没死。”

    戏曲其实都喜欢团圆结局,古人们不喜欢不圆满的故事,所以哪怕渣男贱女都得强行凑出对HE。在这种前提下,夜行记第一卷便显得格外特立独行。

    “那挺好啊。”原晴之露出惊喜的表情,她被虞梦惊祸害太多次,听见他要搞大事,都已经下意识做好团灭准备了,没想到峰回路转:“我们岂不是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按照剧情往下演,等到第三折戏时再想办法带着霍星岩一起出戏就好?”

    “从理论上来说,的确是这样没错。但不是前两部戏都有一定程度上的剧情偏移吗?这部戏既然在时间线居于最后,剧情肯定不会完全遵循之前来,还是得做好随机应变的准备。”

    原晴之:“……嗯,确实。”

    前两部戏,那剧情就压根没按照戏本上走过。第二部戏入戏前,程月华千叮咛万嘱咐,结果她和师哥是遵守了剧情,却阻止不了戏中人虞梦惊主动扇起的蝴蝶风暴。

    戴茜刚想再说两句,忽然瞥见了原晴之眼下的青黑,于是硬生生将话题拐回来:“没事,时间还很多。等回去后,妹妹你可以先好好补个觉,等睡醒后,我们再来讨论下部戏的具体内容。”

    “……也行。”

    这两天原晴之的睡眠状态实在不怎么样。虽然在戏内睡得不错,但戏外两次睡觉都会梦到戏内的后续。

    万里长征已经走到最后一步,必须得把精神养好,才能打胜仗。原晴之身为主力,自然清楚这个原理,于是也不客气,让商务车直接送到酒店,打着哈欠回去补觉了。

    望着她的背影,戴茜眼底闪过忧虑。

    “怎么了,不是说相信她能调理好吗?”晏孤尘问。

    “两码事好吧。”戴茜翻了个白眼:“我只是有些不好的预感。就反正总觉得最后这部戏,不会这么轻松结束。”

    “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相比之下,晏孤尘显得十分淡定:“虞梦惊如果想要来到现实,只可能借用戏祭仪式这个媒介。最后这部戏,肯定是至关重要的。其实按照司天监的打算,这部戏你们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将霍老师带出戏,更是要破坏掉这场仪式。”

    “这件事,你还没和妹妹说吧?”戴茜警惕。

    “当然没有。”晏孤尘无奈:“原小姐已经很累了,我怎么会再用这种事情打扰她。”

    “那还差不多。”这下戴茜满意了:“我和小明讨论过,他啥也没说,主动就要揽下所有危险的苦差事,我估计他心里还留着上部戏拖后腿的坎,这耿直孩子。”

    “毕竟当年柳家梨园出事后,元老师在原小姐的姑姑,也就是柳大宗师的妹妹面前发过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绝对不主动带原小姐入戏曲界。”

    虽然不算行内人,但身为司天监监正,晏孤尘反而知道业内不少隐秘事:“意外入戏,最后不得不拜托师妹入戏相救,元老师心底肯定愧疚。”

    “是啊,他本来就是个闷罐子性格。”

    戴茜耸了耸肩,显然深知这位后辈的性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年梨园起火那件事,是司天监经手的吧。”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大宗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轻易迷失在戏中,其中肯定有什么突发的意外。”

    这件事,实在是戏曲界千古谜题之一。

    虽说柳问青身负天生戏骨,但他童生出身,天赋奇才,唱了几十年戏,从未有一刻迷失于戏中。而这次意外来得又太突然,猝不及防,要人甚至觉得荒谬的地步。

    “的确是司天监经手。”晏孤尘走远了些,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他垂眸低头,点燃火焰:“但当年的卷宗已经全部进行保密封存,相关人员签署了保密协议。即使我知道细节,也无法同你透露。”

    “……行吧。”得到了意料之内的回答,戴茜倒也不气馁。

    倒是晏孤尘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不过,戴老师,这段时间可能得麻烦您多多关注原小姐的情绪变化。”

    本来他并不想多此一举,但不久前程月华打过来的那通电话到底到底要他生起相同的忧虑。作为同样知晓当年梨园大火秘辛的人之一,晏孤尘很清楚程月华在担心什么。

    联想到那两篇更改后的戏文,不得不说,忧虑十分有必要。

    只不过比起原晴之,晏孤尘更担心虞梦惊。这位《夜行记》内最大的Boss太过神秘莫测,心思诡谲,从不按常理出牌,如今司天监连他为什么要降临现实都不清楚,若在第三部戏中,被他发现了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后果不堪设想。

    晏孤尘面色凝重地叮嘱:“总而言之,在第三部戏里,一定要让她少和虞梦惊接触。”

    特别是成年体的虞梦惊,没人想面对他。

    “行,包在我身上。”

    第48章

    或许是因为上一觉已经梦到过《诡宅》的后续, 原晴之难得补了个好觉。

    等她睡醒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因为后天的戏祭大典,今天青城古街从傍晚后便进行了清场, 工作人员们开始布置,吊上灯笼和灯带,再贴心地根据即将到来的暴雨天气预报, 搭建好挡雨的设施。

    循着光, 原晴之走到中央戏台。

    虽然时间已经走入十一点, 但这里仍旧热火朝天。今天不管是得到虞梦惊真身的新情报, 还是更替的戏本, 都够这些专家们喝一壶,从上午忙活到晚上。

    原晴之来时,贾文宇正招呼众人搭了个小桌,上边放着便携式火锅, 朝她招呼:“原姐终于醒了, 要不要来吃点?”

    这几天虽然紧张, 但伙食确实没话说。

    “好。”原晴之接过筷子, 顺手捞了片鸭血。

    她等了一会,见贾文宇还坐在凳子上没动,不由好奇:“明天就要演最后一部戏了, 你愣在这干嘛, 抓紧时间把戏本拿来呀。”

    “不急, 原姐不急。”贾文宇嘿嘿一笑,顺手帮她又下了份娃娃菜:“今天下午, 元老师和戴老师已经将戏本过了一遍, 等吃完后再对,反正时间大把。”

    “啊?”原晴之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过戏本干嘛, 等等……”

    “戴姐要和师哥要一起陪我入戏?”

    “那不然呢?难道好不容易救出两个队友,原姐还想单打独斗吗?”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频繁入戏对他们来说,不是件好事。”

    “最后一场戏了,您放心吧,两位老师心里都有数的。再说了,这次有智囊团帮忙做参谋,老师们为了削弱入戏的影响,都更倾向于选择戏份较少的配角角色。”

    “行吧。”原晴之不是那种喜欢托大的性格,想想第一部戏里累死累活的自己,再想想上部戏有元项明协助后她几乎没管过何白露那边,当即倒戈。

    贾文宇说不急,她就也真的不急,慢吞吞地吃完火锅,然后背着手溜达到后台。

    “妹妹你来了!”戴茜正坐在梨木桌旁,面前放着一份摊开的戏本:“我们已经商量好下部戏具体扮演什么角色,只需要你看一遍,然后对个戏就行。”

    “啊,这么快的吗?”前两部戏都独挑大梁的原晴之有些发愣。

    看着众人点头和笃定的视线,她摸了摸自己的头,拿起戏本进行快速阅读。

    中途约莫经历了半个小时,中间元项明还特意端来果盘放她面前。

    浑然不觉享受团宠待遇的原晴之随手拿了颗草莓,从戏本中抬头:“我看完了。”

    她斟酌了一下语序。

    “所以说……这部戏虽然内容围绕着戏祭仪式展开,但实际上并没有演到那个时候?之前戴姐和我聊的,原来是指这个意思啊。”

    “不愧是晴丫头,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程月华摸着胡子笑了。

    他拿过戏本,指着最后一段道:“《戏楼》这部戏发生在摘月楼,演绎的时间线在戏祭仪式之前。后边的戏祭仪式部分,全部都是虞梦惊的独角戏。那个时候,你们已经出戏了,所以并不需要关心,只需要演好戏祭仪式之前的戏份就可以。”

    这也是《夜行记》的老传统了。每卷戏最后末尾的那部戏,通常都会在第三折戏结束后,再加一段该卷主角的个人独白,或者是独角戏。

    原晴之点头,表示清楚。

    她听得入迷,并没有看见元项明和戴茜交换的眼神。

    “哦对了,还有。《戏楼》的女主角是伶娘,男主角是严青。”

    原晴之好奇地问。“这个伶娘听着有点耳熟,她就是上回晏监正提到过的,最喜欢的戏内角色吗?”

    “是的。妹妹你应该也听说过,伶娘在现实中人气也蛮高,有不少戏迷粉丝。”

    戴茜打开手机搜索关键词,霎时蹦出无数条搜索结果:““她是《夜行记》里为数不多的人类,在好几卷并行时间线的散篇里都提到或者出场。戏内设定中,她是全天下最出名的舞姬,可惜先天声带缺失,无法开口说话。但这反而促使她在戏舞一途的成就,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造就桩桩神话。”

    “这样的角色,扮演起来难度肯定很大。”原晴之感慨。

    要只是单纯的演戏也就罢了,偏偏设定还这么丰满。更别说伶娘本身还是天下第一的舞姬,这要换个戏舞水平差点的,估计都不敢演。

    “那这回我扮演的角色就是她吗?”

    原晴之寻思着倒也不是不可以。

    在旁人眼中最难的戏舞部分,有了天生戏骨的加持,其实也难不到哪去。

    再加上《戏楼》本身的故事并没有多复杂,甚至可以说一句简单。完全不复《邪祟》和《诡宅》这两部戏里纠结狗血的各种阴差阳错,三角虐恋。它里面的感情线相当单薄,而且是非常难得的双向箭头,还是从戏开头双向选择到结尾,谁看了不说一声感动。

    “不不不,这次妹妹你最好和我们一样,选择些边缘小角色。毕竟这部戏虽然难度大,但其中不少人都能顺利活下来,实在没有扮演男女主的必要。”

    “也是。”原晴之点头:“如果扮演女主,和虞梦惊的接触势必会变多。”

    作为第一卷最后这部戏,虞梦惊的存在感毫无疑问达到了最强。或者说《戏楼》这部戏干脆就是以他为主体而展开,男女主都只能沦为陪衬。

    经历了《诡宅》的结局,原晴之就算神经再大条,也清楚自己必须减少和他的接触,毕竟她到现在都还不清楚,虞梦惊究竟是怎么认出雷柔就是武五的。

    “既然妹妹也这么想,那就太好了。”戴茜笑着拿过另一份戏本:“我和小元就准备扮演两个普通的戏人,当个跑龙套打酱油的,反正只需要避开几个节点,就能活到最后。”

    “那我也选个打酱油的……?”原晴之寻思着此事可行,犹豫道。

    “可以啊,我们都选了男女主角戏团的龙套角色,妹妹你也来一个!”

    下部剧出场的角色挺多,选一个切合自己性格的根本不难,原晴之只是思考片刻,便决定了自己要扮演一个叫“严梨”的少女。

    “严梨是男主角严青的妹妹,性格活泼,从小练戏,年龄与我相近,而且她和女主角伶娘是关系不错的好朋友,平时都叫嫂嫂,方便我们接触。”

    “确实,也不能全都是边缘角色,适当的亲属关系对把控全局也有好处。”

    “伶娘性格很好的,非常温柔,下部戏人物纠葛可以放放,主要将精力放在处理随时可变的剧情,以及虞梦惊身上。”

    聊着聊着,一直默默听着的元项明终于忍不住道。

    “下部戏需要救出来的是扮演男主角严青的霍星岩。”

    所有人:“……”

    所有人:“嗯,是这样的,伶娘很出名嘛。真不知道霍星岩这小子走了什么大运,竟然能在戏里扮演伶娘的对象,慕了慕了。”

    “对啊对啊,我们现在能接触的著名角色只有虞梦惊一个,对伶娘好奇点怎么了。”

    “就是。又没机会去第二卷看看青梦狐。”

    “别说青梦狐了,我对白骨夫人也很好奇。据说在白骨夫人的个人卷里,那个她三番五次前去跪拜求助,最后终于大发慈悲指点她布局的幕后黑手很可能就是虞梦惊嘛?”

    “后面好几卷里都有虞梦惊的影子,不然怎么说他是《夜行记》最大搅屎棍呢。”

    ……

    第一部戏出戏时,原晴之身先士卒,时刻游走在吐槽虞梦惊的第一线。但这回出戏,她只是坐在凳子上,什么也没说。

    元项明注意到这点,他走过去:“师妹,是不是上次入戏太辛苦了,要不要再休息一会?”

    正在发呆的原晴之回神:“没有没有,反而说可能是睡得太久了,脑袋有点晕……”

    她话还没说完,元项明就站起身,熟练地从后台箱里翻出几幅膏药:“把这两个贴在太阳穴,会好一点。”

    原晴之惊喜:“师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像哆啦A梦的百宝箱!”

    元项明无奈地笑笑:“不如说师妹还是小孩子脾气。”

    “说起来,等师妹救完霍星岩,拿到报酬后,打算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要原晴之来劲了。

    要知道,在这两部戏里,她每每被虞梦惊气到,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告诫自己,看在五千万的份上忍一忍。有了这个先提条件,原晴之早早在脑海里演练了一遍拿到钱后的操作,此刻如数家珍。

    看她叽叽喳喳找回了原本的活力,元项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越往后的戏,准备便越充分,不复当初《邪祟》时匆匆忙忙入戏的场景。

    对接下来的这部戏,两位名角都充满信心。因为这部戏里其中一个小节,他们几年前曾经排演过,闭着眼睛都能唱出来。

    三位名角齐聚,又有天生戏骨坐镇,想来难不到哪去。

    这时候的他们都没有想到,在这部戏中,三人即将遭遇前所未有的艰难挑战。

    首先,便是从原晴之开始。

    她刚入戏,褪去天旋地转后,便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藏在袖口里的玲珑骰子。

    这是原晴之的习惯,每次入戏后,都得看着骰子扔出红色的“一”点,确保自己身在戏中,才会有余地去思考其他的事。

    只不过这一次,摸了个空的人,变成了她。

    第49章

    按理来说, 唤醒道具丢失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该再出现。

    因为充分吸取上一回的乌龙经验教训,这回在入戏前, 三人以最严谨的态度,检查了自己的入戏道具。元项明重新选择了一个现实道具,戴茜也带上女儿送的项链。

    按理来说, 应当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但谁也没想到, 这回出岔子的, 竟然会是拿着玲珑骰子,已经平平稳稳入了两回戏的原晴之。

    好在后者对于入戏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接受性,即使发现玲珑骰子消失不见,瞳孔骤缩的同时, 也能将面前的戏接着演下去。

    “怎么了?”正在一旁收拾的戏童好奇地抬头。

    “没事儿, 刚才有些走神, 可能昨晚没睡好吧。”

    原晴之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 视线飞快地从铜镜里掠过。

    方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稚气的脸,身上穿着简单的藕粉色粗布长裙。两边的头发别在耳后,眼睛又大又无辜, 看起来无比乖巧。

    这次扮演的她扮演的角色严梨, 确实是人如其面相一般安静的性格。不是武五那样的阿谀奉承, 没有雷柔的胆大痴情,反而相当内敛听话。

    的确是入戏了。

    原晴之闭了闭眼。

    她实在是想不通, 自己的入戏道具, 为什么会忽然消失。

    如果说上一部戏师哥的师家玉佩是因为《诡宅》延续着《邪祟》的时间线,被虞梦惊提前截留, 再加上同一时空下不能存在两份相同的真品所以消失,那么她呢?

    玲珑骰子是通过姑姑之手,最后转交给她的,素未谋面的母亲的遗物。

    而根据这些年零零散散拼凑出来的说法,母亲早在父亲出事前就已经去世。但不管怎么说,玲珑骰子都是客观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在戏里?难道对入戏道具的约束,还不止他们摸到的那条规则吗?

    原晴之脑子里的思绪纷乱如麻,勉强陪着戏童收拾好物什后,她拿起旁边的布包,从客栈里走了出去。

    外边天色铅灰,阴阴沉沉。

    现在还是早晨,便已经如此,看来今天不会有好天气。

    伴随着时间推移,客栈门口,停留的马车和黄包车越来越多,而且其中不少穿着粗布长褂麻衫,手中提着木箱,脚步匆匆的人来来往往。

    原晴之只是稍稍驻足,便听见他们风里传来的窃窃私语。

    “得赶快点了,参与戏祭仪式的人数不胜数,别到时候排在后边,门都进不去。”

    “这可是一场数十年难得的,有全天下戏伶参与的盛会,当真要人迫不及待。”

    “摘星楼的号召力果真恐怖,这才放出风声多久,便让这么多人进京。”

    “毕竟是天下第一楼,谁不想得到那位青眼?”

    ……

    “这些全是准备去摘星楼,参与戏祭仪式选拔的伶人吗?”原晴之问。

    “是啊。”戏童熟练地爬上马车,将木箱放好,拍了拍手:“前段时间摘星楼放出消息后,几条街附近的客栈登时人满为患,堵得水泄不通。这时候正是休戏期,去摘星楼不可能为了看戏,当然只有参与仪式选拔的优伶们了。”

    京城西边这块地,是全天下所有优伶们心中当之无愧的圣地。

    不因为其他,只因这里坐落着天下第一戏楼——摘星楼。

    这栋楼并非从古至今就是戏曲圣地,而是在许多年前,更换了一位神秘的新楼主后,才成为声名远扬的“天下第一楼”。这样说,更能体现这个人带来的分量。

    “看这阵仗,恐怕全天下的戏伶都来了。”戏童忍不住感慨:“不愧是摘星楼主。简简单单,随口说的一句话,就能引得这么大阵仗。”

    戏童是客栈的下仆,白天在客栈当帮手,晚上到附近的戏园里学戏。身在京城,所以更加清楚,摘星楼在如今的戏曲界中,是种怎样举足轻重的超然地位。

    但像他这样连戏都没正式登台唱过的童生,不论是一睹当下各派名角的风采,还是参与进此次戏祭仪式男角女角的选拔,都是决计没有资格的。连摘星楼都去不了,所以言语间不免染上几分艳羡。

    原晴之不置可否。

    她没有回话,安静的站在原地等待。

    如今刚入戏,连《戏楼》第一折都算不上,只能算先导剧情。她得找机会和师哥戴姐汇合,并且将自己目前眼下遭遇的困境传递出去,好寻找玲珑骰子的下落。

    “说起来,今年有什么厉害人物参加?”

    发愣间,又是一个新的戏班子从客栈中出来。一群人聚在一起,顺口聊到:“听昨晚酒馆小厮的说法,十大名角至少来了五个。”

    “才五个?”有人诧异:“如此盛典,不该都来吗?”

    “话可不能这般说,早年那另外五位不是也来过嘛,只是灰溜溜地走了。现如今,他们恐怕连名角的帽子都不保了,戏祭仪式过后,恐怕得变成五大名角。”

    说到这,知晓内情的人纷纷笑了。

    早年间,摘星楼刚刚建立时,曾有几位名角自视甚高,前来挑擂。结果谁也没想到,他们不仅没赢,反而溃不成军,连夜夹着尾巴逃走。

    “其中有位名角还失了道心,回去后疯魔般刺穿了自己的嗓子,说再不唱戏呢。”

    “最可笑的是,他们连摘星楼主的面都没见着。人家不过是随便让楼里的戏伶唱了两句,就要他们自惭形秽。”

    “哎,天下十大名角,至少有九个在楼主口中一文不值,还有一个算连上戏台给庆神祭祀资格都没有的纯废物。想得到他的亲眼,难如登天。”

    “回到先前的话题,除了那五位名角外,我倒是知晓还有些厉害角色。”

    “谁?”

    “那位以戏舞闻名的天下第一舞姬,据说这回也会来。”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伶娘?!”

    “她这两年不是鲜少现身于人前,专注钻研舞技吗?”

    “是如此,但毕竟这可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戏祭仪式啊,谁不希望选上或者得到摘星楼主亲自指点呢?”

    “确实,那可是现如今公认的,戏曲界唯一已知的巅峰。就连伶娘这种成名已久的前辈也没忍住,这回应当可以看到不少老家伙出山了。”

    就在他们从原晴之身边走出去的功夫,忽然有人匆匆从马车中出来。

    他一身灰色长褂,头发束起,是十分普通的戏人装束。

    “小梨!”看见自家妹妹,严青脸上一直挂着的忧愁终于好上些许。

    “怎么了,哥?”原晴之一看,便知道这位便是他们此次入戏需要拯救的角色,扮演《戏楼》男主严青的霍星岩,也是最后一位仍被困在戏里的名角。

    她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按照原剧本,这时候来找她的,应该是师哥扮演的角色才对,怎么一下子就碰到男主了。

    “出大事了,你跟我来。”

    沿路有不少人认出了霍星岩,纷纷打招呼:“这不是严老师吗,今天刚到的京城?”

    对此,霍星岩只是勉强笑笑。

    他匆匆说着,走进客栈,径直走上二楼一个空房间。

    刚进去,霍星岩就道:“小梨,伶娘不见了!”

    “啊?!”原晴之懵了:“怎么可能?!”

    伶娘可是这部戏的女主角,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

    “是真的。”霍星岩看起来比她还不敢置信,他眼圈乌黑,面容颓废,一副痛失所爱,但又不得不认下这个结果的模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晴之的表情登时严肃起来。

    倒也不怪她没办法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而是这回入戏,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以至于要人措手不及的地步。

    “我也不清楚。”霍星岩脸上满是茫然:“在我发现的时候,她人就已经不见了。不止如此,我们戏班子里的人也失踪了大半,只剩阿鸣和阿倩。”

    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用词并非是“今天早上”这样明确的时间点,而是“在我发现的时候”。这意味着,很可能在霍星岩入戏前,伶娘就已经不见。

    这一切变化太过突然,以至于要原晴之感到目眩头晕。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

    《戏楼》的背景是一群天下各地的戏伶,聚集到京城最出名的摘星楼中,为即将到来的戏祭仪式准备选拔的故事。

    这部戏中的男女主严青和伶娘是一对恩爱夫妻,因为伶娘的出身,两人当初在一起时并不被严家所接受,于是他们放下世俗私奔,严青舍弃荣华富贵,伶娘金盆洗手,不再对外开台唱戏,只为和真爱长相厮守。

    但作为天下第一舞姬,伶娘对舞有着天然的追逐本能。她十分希望自己的舞技更进一步。所以在摘星楼放出选拔戏祭仪式男女角的消息后,她决定同自己的爱人一起携手出山,同时还带上了这些年组建的戏班子。后边经历了一连串在戏楼里发生的故事,找到不少蛛丝马迹,夫妻两逐渐意识到戏楼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高洁不染尘埃,反倒是身为戏楼主人的虞梦惊,正在暗戳戳借用戏祭仪式,筹备一场十分可怕的祭祀……所以在发现后,他们便带着戏班子逃出戏楼,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也是为什么这部戏存活率高的缘故,因为他们没有像传统恐怖片主角那样非要正面挑衅大Boss,而是从心地选择了开溜。

    撇开原因不谈,现在伶娘不见了,就连这些年组建的戏班子也失踪了绝大部分,这出戏又该怎么演下去?!

    ‘冷静,冷静。’原晴之在心里默念。

    现在连戏曲开篇都算不上,伶娘便不见,那变数只可能发生在《戏楼》的上一部戏里。可原晴之记得清楚,虽然《夜行记》是按照时间轴来的,但偏偏《戏楼》面前那几部戏,是已知公认的残缺篇幅,下落不明。以至于根本没办法让她弄清楚,在上部戏里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伶娘失踪。

    甚至就连追问霍星岩也没有用,因为他到底不是真正的严青,只是个入戏者。

    原晴之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甚至有一个瞬间,她想要直接放弃,重演。

    但是不行。上回逆转戏曲时,医务人员就说过,让她最好不要再随意动用这样的手段,否则对身体会有损伤。

    更别说如今她还没同师哥戴姐碰头,唤醒道具又不在手上,连离开这里都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就只能继续演。在没有弄清楚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就算强行出戏,也不会对眼下情况产生丝毫改变。

    无数思绪在她脑海中盘桓,奇异的是,或许真的是这两天经历太多大风大浪,即便面对这样的困境,她也能很快平复心绪,思索解决的办法。

    首先,伶娘的失踪,其实并不在原晴之最关注的范围内,毕竟正如程月华说的那样,戏中人无论生死,都不是戏外人可以插手的范畴。话语虽然薄凉,但事实确实如此。戏中人有戏中人的阳关道,戏外人有戏外人的独木桥。

    她唯一需要关心的,是在保证自己能出戏的前提下,将霍星岩从这部戏里带出去。

    已知想要把人带出戏,必须在这部戏演完的最后刹那,用唤醒道具离开。

    所以——

    ‘这出戏无论如何也要演下去。并且,演到最后。’

    这么想着,原晴之拍了拍霍星岩的肩:“哥,你不要丧气。无论如何这次戏祭仪式选拔,我们必须得去。”

    她眼里满是沉淀下来的坚定,一往无前:“接下来……就由我来伪装成伶娘吧。”

    第50章

    原晴之知道, 虽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演完这部戏,带自己和霍星岩离开。但同时她也清楚, 以现如今的说辞,可谓站不住脚。

    毕竟消失不见的是伶娘,也是严梨的嫂嫂, 她不抓着霍星岩赶紧去警署报案就算了, 反而还在这说什么自己要扮演伶娘, 去摘星楼参加戏祭仪式的话。

    可一部戏可以没有女配, 但绝对不能没有女主。

    若是没有女主, 《戏楼》根本演不下去,更不知道剧情会崩到哪去。

    她在心里干着急,霍星岩反而愣了一下,道:“小梨, 你说得有道理。”

    “伶娘只对戏曲的事情上心, 这回戏祭仪式, 聚集了整个中原顶尖的优伶。他们一定知道伶娘的下落。”

    说这些时, 他眉宇间满是化不开的忧愁:“戏园这次出山,整个戏曲界都有所耳闻,若是伶娘无故缺席, 后果不堪设想……你和伶娘身形相仿, 由你先顶上, 的确是最好之选。”

    原晴之猛点头:“嗯嗯。”

    刚才还在发愁怎么说服霍星岩,现在他自己圆上了, 岂不妙哉?

    再者,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伶娘其实并不是一个名字, 而是一个称号。

    只不过伶娘出身贱籍,当年学戏时,将自己的名字卖给了戏园。后来她学到炉火纯青,已臻化境,名扬天下时,天下人记住的又是她的艺名。

    但伶娘每次登台,都会戴上面纱。这样就算等伶娘回来,身形相仿的两人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交换身份,不会惹出更多事端。

    越想,霍星岩越觉得可行:“事不宜迟,小梨你赶紧换上伶娘的衣服,我们这就去戏楼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线索。”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原晴之长长地叹了口气。

    本来觉得《诡宅》开头那个变故就够折磨人了,没想到《戏楼》更是重量级。

    她本就是扮演严梨入戏,如今还得在扮演严梨的情况下扮演伶娘,搁这套娃呢。

    不过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戏必须演下去。

    霍星岩在外面等了一会,望着客栈下方逐渐离开的人群,忍不住敲了敲门。

    “小梨,换好了吗?”

    众所周知,和摘星楼一样出名的,是摘星楼主乖张不定的脾气。虽说放出戏祭仪式选拔的消息,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现变故了。所以戏伶们都是起了个大早,生怕错过进楼的时间,横生事端。

    “好了,哥。”

    木门朝内打开,露出原晴之在这部戏里的脸。

    戴上面纱后,她只露出眼睛,再穿上伶娘标志性的金红色霓裳羽衣,整个人看起来雍容华贵,美丽非常。

    “不错,只要不摘下面纱,不会有人发现不对。好在这几年伶娘出面的机会少了,很多人不知道她的样貌。”这里人多眼杂,霍星岩没有细看:“走,我们先去马车上,让阿倩给你编个妇人的发髻。现在这个未出阁的少女发饰太容易露破绽了。”

    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马车上。

    很快,便有两个人掀开车帘做进来。

    “小梨?”“小梨!”

    看着他们陌生的脸,和隐藏在袖子里,看上去并不经意的‘一切完好’手势,原晴之自从入戏后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是放松下来。

    还好师哥和戴老师这边并没有出现问题,唤醒道具也都在,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这么想着,轻轻抬手,露出自己空荡荡的手腕。

    霍星岩刚让小厮开动马车,回来就看见他们两人见鬼一样的表情。

    “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好在这位名角入戏后脑补能力逐渐增强,还以为他们是在惊讶严梨扮成伶娘的事:“我知道让小梨扮成伶娘这个主意不太好,但当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戏班子几十号成员,偏偏和伶娘一起说不见就不见,要不然我们还是先去警……”

    “不,我认为严青哥这个办法确实不错。”回过神后,元项明第一个出声支持。

    虽然在戏内没法交流沟通,但他和戴茜同原晴之的想法不谋而合。

    眼下师妹唤醒道具不知所踪,女主下落不明,这是唯一解局之法。

    “对对,伶娘肯定也不希望戏园子准备那么久的心血白费。”

    作为队友,戴茜连忙接着补刀:“其他事情都能往后搁,戏祭仪式选拔只有三日,错过了可没有下一场。”

    两人人双管齐下,一下子就把总感觉有些不对的霍星岩给忽悠瘸了。

    “那好吧。”霍星岩勉强笑笑:“戏楼一定有伶娘和戏班子失踪的线索。”

    其实代入一下他的心情,应该也是蛮崩溃的。刚入戏就发现自己多年打拼全部消失不见,女主更是失踪,估计现在人还在茫然状态。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这样的情况下,霍星岩会不断回想过去,总能从记忆中发现不对,继而对脱离戏内身份,有着别样的好处,不至于同元项明和戴茜那般沉浸。

    接下来,戴茜开始动手给原晴之梳头发,马车朝前轱辘行进。

    接近摘星楼,一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元项明掀开帘子一看,几人不由得咋舌。

    “不愧是摘星楼,恐怕再等几个时辰,这马车都不会动一下。”

    霍星岩一锤定音:“下车走吧。”

    下车前,他不忘回头提醒自家妹妹。

    “对了,你别忘了你嫂嫂声带缺失,天生不会说话。一定要记住这点。”

    原晴之点头表示明白。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脸上的面纱,确认没有失误后,跟随戴茜一起跳下马车。

    车外人声嘈杂,沿路不少推着车吆喝叫卖早餐的小摊。蒸笼上热腾腾的白雾飘起,给这条古街增加了不少烟火气。比这些更瞩目的,是一个个提着木箱行当的戏伶们,有些穿着明显相同服装样式的,便是同一个戏班子的成员。

    “好久没看到戏曲界这般热闹了……”

    霍星岩不由感慨:“恐怕几百年前的庆国戏祭典礼,也不过如此吧。”

    他们顺着人流行走,终于拐过弯,看见了矗立在道路尽头的高楼。

    那是一座高达数层的木楼,结构繁密复杂,环环相扣。最顶上覆盖青灰玉瓦,檐角飞挑,每个翘起的角上都挂着一串铜制引水风铃。

    因为戏祭仪式临近的缘故,周围挂上了红绸。望着那诡艳的颜色,原晴之不由得想起夜红神龛,至少从建筑风格来说,都很有虞梦惊张扬肆意的特点。

    共同特点就是——都格外阴间。

    “快看,摘星楼门开了!”

    终于,前方传来一声吆喝,整个街道登时如同煮开的沸水,猛地炸了起来。

    人们满脸兴奋地朝前走去,谁都想看到这座大名鼎鼎天下第一楼的全貌。

    “肃静。”

    手持漆扇的戏童板着张脸,站在摘星楼门口。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上边绣着金线的奇特样式长袍,更加衬得脸色惨白,仿佛毫无生气。其他人只觉得那颇含古韵,只有原晴之和元项明能认出,这分明是当年庆国圣泉神宫的祭祀袍。

    “楼主喜静,所以楼内禁止大声喧哗。”戏童冷冷地说着:“摘星楼的规矩诸位想必十分清楚。有什么需要大声说的话,在这里说完再进,否则后果自负。”

    简简单单一句话,登时要方才的吵闹安静了,现场鸦雀无声。

    摘星楼的规矩和摘星楼一样出名,总结起来便是:楼主说的规矩就是规矩。

    反正迄今为止,不遵守这条规矩的人全部倒霉了。

    详情例子有那位刺穿自己嗓子,再不唱戏的名角。还有离开摘星楼后兀自登上塔顶,一跃而下的好几位。甚至离开摘星楼就立马点火自焚的若干。

    可奇怪的是,这些骇人听闻的事件并未打消人们的热情,反而愈发将摘星楼奉上神坛。它就仿佛有什么天生要人追逐的魔力那样,惹得戏伶们抛却生命,也要一睹风华。

    确认所有人听进去这番话后,戏童转身,拍手示意开门。

    “轰隆隆——”伴随沉重的声响,两扇木门朝两侧推开,露出内里真容。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

    与其说这是一栋楼,倒还不如说是片建筑群。

    但无论是再不懂建筑的人,都能看出摘星楼建筑的精妙之处,即便氛围稍显暗沉,但放眼望去,无一不美。若非大家,绝对无法设计这样的楼宇。

    “真不愧是摘星楼。”

    “是啊,听说这也是楼主亲自主持修建的呢。”

    元项明同原晴之交换一个凝重的眼神。

    摘星楼不仅仅在《夜行记》第一卷出现过,这座建筑堪称横贯整本,几乎每卷都有它出场的篇幅。

    有些东西,在戏文还是以文字方式呈现出来时,并不那么让人看得真切。可等它以真实的情景表现后,才会要人骤然发觉……摘星楼里各种设计,竟然同当年被付之一炬的神宫完全一致,显然有人故意为之。

    正如同戏本内所说,这片地域已经成了庆神的神国。在以夜红神龛为中心的这片区域里,虞梦惊的实力将得到最大程度加强,更别说他已经解除了四道封印。

    对即将到来的戏祭仪式,他显然筹谋已久,势在必得。

    如此状况百出的当下,他和戴茜真的能顺利破坏掉仪式的进程吗?

    元项明忍不住忧虑起来。

    这些担心,在见证到眼前这幕后,达到顶峰。

    他们还没能走进摘星楼的主楼,又遇到一位戏童。

    一模一样的装扮,一模一样漆成惨白的脸。

    戏童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设定好程序的木偶人:“楼主有令。人太多了,需要减少一些。”

    “所以,就现在。拿出你们最拿手的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