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出了老城区,车流渐稀,不必鸣笛也有人避让,一路开得飞快。
开车的警花名叫于荔,快四十岁的年纪,发量依旧傲人,一头黑亮长发在后脑勺高高盘成一个扎实饱满的发包,一丝碎发也不落。
梁煜衡一上车就和柳锋明介绍:“荔姐,咱们队里车技最好的驾驶员,早年是开救护车的。”
于荔却自顾自打了安全带调镜子,头也不回:“副队,我和柳老师又不是不认识。”
梁煜衡这才想起柳锋明已经在办公室呆了两个星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没跟于荔打过几次照面。
反倒是他,初见时巨大的惊喜与无措过后,他一直想找机会和柳锋明单独聊聊,奈何一直有任务在外,几乎没捞到什么能回办公室的机会。
换言之,现在整个支队,反倒属他和柳锋明接触最少。
被特殊优待安排在副驾驶的柳锋明沉默着冲身旁的于荔点了点头,听到救护车三个字,心里却隐约有点打鼓。
这点不祥的预感很快成真——于荔作风雷厉风行,车技炉火纯青。
太纯青了。
x市多山,从市区到青江县城要翻两座山头,本来走隧道也费不了太多功夫,偏偏遇上了连环车祸。
于荔看了一眼导航上的长龙,直接一脚油门拐上了环山路。山路绕远,车速飞快,尽管一路没有急停急刹,光是过弯时的惯性就把人甩得左摇右晃。
平日里走惯了隧道,上山才知道山路颇陡。车开到半山腰,转弯越发急,疾驰时简直有种眼看马上要撞上护栏的错觉。不算太高的护栏聊作保护,再往下看就是万丈深渊滚滚江水。
柳锋明单手握着头顶的扶手,后背渐渐被冷汗打湿。
不知怎么地,一旦目视前方,他总有种万丈深渊即将要把自己吞没的错觉。
起初他强迫自己看着眼前景物飞逝,把脊背紧贴座椅靠背,用力收紧扶手,不断在心中默念自己正稳稳当当坐在车上,身边的同事车技了得值得信任。
然而生理反应无法作假,心跳不断攀升,很快就连手心里也染上湿滑汗水,越是用力攥紧越是快要滑落。
于是他不得不选择闭上眼睛,但失去方向感的指引,身体对飞速向前的感知反而变得更加敏感,头脑眩晕,胃里忽然一阵紧缩。
柳锋明吞咽一下,不适感并未随之消失,他心里涌起一阵自嘲般的无奈。
刚刚从a国回来开始修养的时候,柳锋明接受过长达一年固定频率的心理咨询帮助。最初他曾苦于浅眠、过分警觉和烟瘾,寄希望于获得某种药物或疗法的帮助,再或者经受刻苦训练,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咨询师在诊室里温和的朝他笑笑:“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事实上,除了容易头疼是脑震荡的后遗症,你的量表显示出一些轻微的焦虑倾向与创伤后症状之外,很多情况可能都来自于你这几年的生活习惯。”
习惯——六年中那些被环境磨砺出来赖以保住他性命的习惯,在回归正常生活后凝聚成具体的烦恼。
毕竟太平年里的人,哪怕是警/察,也顶多需要在上班期间注意安全,犯不着担心自己睡到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一刀捅死。
他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服从上级安排回到校园,在相对稳定平和的独居生活中慢慢放松神经,逐步戒烟。四年之间,逐步增加的课业压力填满他的整个生活,a国炎夏里挥之不去的发酵味道也渐渐淡化。
——在他重新进入警/察生活之前,确实是这样。
当他第一天下班就无意识地走进便利店买了烟塞进自己嘴里吸入第一口后,柳锋明才忽然意识到过去的习惯仍旧生活在自己体内。
始终存在,汇入骨血。
柳锋明正坐在那里和自己默默较劲,车辆飞速行驶的马达声与颠簸之中,忽然传来一个不合时宜但分外尖锐的声音。
“呕——咳,咳,咳!”
紧接着是梁煜衡充满嫌弃的吐槽:“你小心点,别吐警车上,走个山路还晕上车了。”
田渡呕得十分投入,就快把昨晚上那顿都倒出来,瞅准间隙还要表两句忠心:“梁哥,我——”
“你别说话了!”梁煜衡无奈。
柳锋明听着听着,猛然间福至心灵:他现在的这种不适,一般,通常,俗话说……
应该叫晕车。
硬要追究责任也得归罪于他多年之前曾经摔成脑震荡。
心结骤然放松,身体上却没好过多少。他本来就想吐,听见田渡在后座狂呕,反射神经本能地发挥作用,胃里绞得生疼,喉咙热辣辣地灼烧起来。
问题是他和田渡不一样,他脸皮薄,死要面子,绝对干不出在警车上抱个塑料袋狂吐这种事。
梁煜衡挨着田渡,被便宜徒弟折腾的头大,加上后座看前排有座椅靠背阻挡视线,一时竟没发现柳锋明的异样。
直到警车下了环山路,终于在案发地的村口停住,柳锋明推开车门冲到了路边,梁煜衡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说错话了。
晕车的人不止倒霉徒弟一个。
柳锋明两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吐得撕心裂肺。他本来就晕,这下脑袋里充了血,耳朵里嗡鸣作响,眼前也跟着发花。
冷不丁感觉有人将手掌贴在他背上,条件反射先于理智行动,他头也不回,反手拽住对方手腕,用力向前一甩——
有暗伤的膝盖弓了许久,经不住猛然伸直的一瞬,痛得柳锋明眼前黑了一霎。
黑雾将散未散时,他意识到自己跌坐在梁煜衡怀里,屁股正垫在他一侧大腿上。
梁煜衡一只手还被柳锋明攥在手里,另一只手无处安放,不知道该先帮他揉揉膝盖还是顺顺背。
忽然就看到柳锋明转过脸来,脸色惨淡,白眼球上沁着的红血丝格外扎眼。注视着他的时候,中间那团黑漆漆的瞳仁宛若一尾受伤的墨色金鱼。
田渡在车上吐,梁煜衡只觉得嫌弃,轮到柳锋明也晕车,他却心里一阵酸涩,怪隧道堵车,怪自己要同意带他一起出门,又怪柳锋明非要逞强,晕车难受也不知道说一声。
见他额头上沁了一层细汗,想也没想,顺手就往他脑门上摸。
一手冷汗,梁煜衡又顺势不怎么讲卫生地往自己外套上蹭了蹭。
然后才想起来这外衣好像是柳锋明借给他的。
“额,”梁煜衡往他背上拍拍:“好点没有,喝口水漱漱口?”
柳锋明仍怔怔盯着他,眩晕让大脑反应变得迟缓,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温暖的掌心,分明是汗水被带走,他却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还留在额头上。
梁煜衡被他看得毛了,严重担心这是把汗蹭他外套上的怒火预警,忙不迭搀着柳锋明站起来,支使田渡:“拿瓶矿泉水给柳老师。”
“不用。”柳锋明将重心挪回自己身上,踉跄着回到警车旁边。
于荔已经拿了矿泉水出来递给他,柳锋明接过去背着身子漱了口,掩着嘴回头和于荔微微躬身:“谢谢荔姐。”
又跟追过来的梁煜衡哑着嗓子道歉:“抱歉,我不小心。”
梁煜衡涌到嘴边的话全让他这轻飘飘的一句噎在喉咙里,心说这抱歉到底说不小心晕车不小心拉着他玩擒拿还是不小心摔在他怀里?
这都多大点事儿……
他们以前明明是谁都不跟谁轻易说抱歉的关系。
气氛一时凝固,那边于荔看着柳锋明的脸色,颇有些担忧:“柳老师膝盖不舒服?”
“没事。”柳锋明垂眼看见梁煜衡的手举在身侧要扶不扶的护着他,又用力重复一次,“没事。”率先穿上鞋套往里走:“去看看现场吧。”
梁煜衡看着他背影里不敢用力屈伸的左腿,报以沉默。
*
案发现场在青江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里,男人长期在外务工,家里只有女主人带着年仅五岁的孩子。今早有邻居发现家门被破户而入,女人身中多刀倒在院内,五岁的孩子不知所踪。
青江县位于山区,人员流动相对简单,许多年没有出过这样的恶性事件,接到报案之初就立刻求助市局调人来帮忙。
于荔的主要任务是开车,这几天加班加点跑长途,为了安全起见,梁煜衡劝她先在车上休息一会儿。
他带着田渡追着柳锋明进村,最前期的勘察工作已经结束,遗体被法医带去了殡仪馆,地上只留着血迹和用粉笔勾勒出的轮廓。
现场的负责人姓刘,在初冬里忙出一头热汗,摘了手套和梁煜衡握手:“梁队长是吧,我是刘永。久闻梁队长大名了,听说年轻,没想到这么年轻。”
梁煜衡上任副队长一年多,应付这种场面的能力有点提高但不多。听刘永一口一个梁队长,仍有些不自在,摸摸鼻尖迅速结束含蓄:“副的,刘警官不用客气,先说说现场的情况吧。”
“死者身上中了六刀,法医判断死因是失血过多。小孩还没找到,丈夫手机关机,目前还联系不上。死者平时就是在村里帮人干点农活,社会关系简单,我们现在认为丈夫可能有嫌疑,正在想办法找他。”
尚且不等梁煜衡开口,身边的田渡抢先道:“回自己家,用不着破门吧?”
梁煜衡瞪了他一眼,和刘警官道歉:“新来的,不懂事。”又问他介绍柳锋明:“我们支队新来的技术专家柳老师。”
柳锋明穿了一身深色运动服,细瘦高挑的一条,单看身量和梁煜衡不相上下,不开口时存在感却很低。刘永这才意识到院子里还有一位,忙不迭过去跟他握手:“柳老师怎么看?”
柳锋明正在盯着破门的痕迹出神,见刘永向自己伸手,只站在那里微微躬身:“刘警官好,我想进屋看看,可以吗?”
屋内是农村自建房常见的格局,每一件屋子都很小。梁煜衡跟着柳锋明进了最里间,初期勘察工作结束,侦查员已经暂时离开。
柳锋明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屋内的冰箱上,眉心微蹙。
屋外忽然一阵喧闹,梁煜衡探身去看,两个侦查员抱着个哭红脸的小男孩走进院子。
“孩子找到了,就是哭,什么话都不说!”
传说中什么话都不说的小男孩见了院中血迹,忽然开腔:“爸爸——爸爸打妈妈——爸爸在冰箱里!”
气氛瞬间凝固,梁煜衡几乎要顺着窗子钻出去问:“你说什么?”
不等小男孩回答,跟进来的田渡下意识地掀开了身侧的冰箱门。
“当心!”
“砰”一声震响,柳锋明一把将从冰箱里冒出来的男人摁在地上。他膝盖上有伤,手上力道不够,这一扑没能彻底控制住对方,两人在地上扭打起来。
屋里屋外惊呼一片,梁煜衡努力把自己从窗户里掏出来,越过被柳锋明撞开正跌在地上发愣的田渡,找准时机加入战局,二人合力把男人反手铐在一层的桌子腿上。
那人手里拿了刀,冲出来的瞬间在柳锋明脸颊上落下浅浅一道。一番搏斗,涌出的鲜血混合着汗水顺着下巴滴下来,染得领口乱糟糟一片。
柳锋明顾不上擦掉血迹,坐在地上冲着窗外吼:“你们怎么做得前期勘察!”
他最后半句话尾音未落,忽然喉头一紧,眼前是梁煜衡放大的脸。
他看到梁煜衡脸上充血,颈上一根血管一跳一跳。他耳边炸开一声怒吼:“你不要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