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知游走了很久。
陈向喧总是这样认为，拿起手机时看见的那个时间却在不停提醒他——没多久，才只走了半个小时而已。
手机振动一下，俞知游发来消息：我到楼下了，中午吃鱼香肉丝，还给你买了罐可乐，注意查收哦。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想问他现在心情怎么样，又想问他中午会吃些什么，还在楼下站着吗，有没有淋到雨。
手机再次振动一下，俞知游说：相信我，你在那头想什么呢，准备发篇小作文给我？
陈向喧这次回得很快：当然信。
俞知游说：那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替俞老板看着店，我上楼了。
他回了个‘抱抱’的猫咪表情包，那头的人没再回复，他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手机上的时间显示，过了二十五分钟，房门被敲响，是俞知游点的外卖。
这家店被俞知游念叨过几次，说他家鱼香肉丝绝对是一绝，现在吃进嘴里确实如此。
窗外的雨短时间不会停，桌上那把俞知游留下的伞安静地待在那里，也不知道下次收到他的消息会是什么时候。
会是什么时候呢。
俞知游自己也不知道。
他走出电梯门时将手机静音放进口袋里，打开这扇门，他就连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指纹按了两次没有按开，他捻着食指和大拇指搓了搓，再次按上还是没能进门，刚准备输密码时门口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他看见了俞至枋。
俞至枋那两个黑眼圈挺明显，身上还带着一股烟草味，他说：“回来了啊，吃饭了没？”
“还没，”俞知游进门换鞋，朝里面看了眼，妈妈果然坐在沙发上，就连回头看一眼来的人是谁都没有，“我点个外卖吃。”
“你身上怎么全是湿的，”俞至枋拍了拍他帽子上的雨水，又说，“中午的菜还有，我给你热热。”
“去热吧，”俞知游脱下外套看着他笑了笑，“再给我炒个鸡蛋饭。”
俞至枋拿来吹风给他，随后便去了厨房。
他把头发吹干后还觉得有些热，客厅开了空调，倒也没必要回房里再找件外套出来。
妈妈现在回头看他了，她问：“忙好了？”
“嗯，”俞知游坐在离她远些的位置，“过几天还要回江城。”
妈妈说：“等等吧，等天气好了你和我出去吃个饭，有个女孩儿挺不错的，到时候你们认识认识。”
“新店挺忙的，我得过去换郝迁的班，不然这边的店没人看着，”俞知游打开电视，就连台都没有换，只要有点声音就够了，他说，“去不了。”
“上午去下午回，”妈妈反问他，“怎么就不行？而且我本来一开始就不赞同你去什么江城，那边有什么好的？”
“那里有什么好的你不是知道吗？”俞知游直视她问道。
这场景，要是被郝迁看见，一定会说他在挑衅。
俞至枋那边大概一直在听着，俞知游这句话刚说完，他那边就拿着个锅铲走出来喊他吃饭。
“炒好了，来吃。”俞至枋朝他招手说道。
俞知游朝他点点头，对妈妈说：“等会儿再说吧，我还没吃饭。”
妈妈没说什么，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转头看着落地窗外的雨。
这个家里的窗户都很大，但能够打开的空间很小，小到头都没办法探出去。
安全确实足够，压抑的氛围却也更强。
俞知游总感觉这个家是灰色，不论晴雨，这里都没有光亮。
俞至枋在厨房慢慢洗着锅，俞知游就站在他旁边慢慢吃。
“你连一点缓冲时间都不给？”水流声很大，俞至枋的声音很小，“你比我还急。”
“我对象还在酒店等着，”俞知游慢慢嚼着，“怎么可能不急啊。”
“那你还慢慢吃？”
“那你还慢慢洗！”俞知游回怼一句。
“不要对这次抱太大希望，能让她去医院看医生最好，”俞至枋将锅放回燃气灶上，“别冲动，你和我都别。”
俞知游点了点头，继续吃着饭，俞至枋说：“那我出去了。”
随后，水龙头被关上。
他也没再慢慢吃着，几口胡乱嚼嚼吞下便洗好碗筷走了出去，俞至枋正在给妈妈说自己最近的几个工作，有几个是新房设计，还有两个是店铺。
妈妈安静地听，俞至枋始终没停下。
手机还在外套口袋里放着，他走到门口又将外套穿上，回到沙发旁挨着俞至枋坐下。
挺内疚的，俞知游知道哥哥不好过，有时候又羡慕又嫉妒，但回过头来想想，哥哥还是最好。
“妈，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俞至枋说，“你有次带我去商场玩，那边刚好有那种艺术学校的文艺汇演。”
妈妈听完这句话想都没想直接回答道：“不记得。”
“怎么能不记得，”俞至枋半开玩笑说道，“你还说‘要是我儿子站上边儿可比这帅多了’，现在记不记得了？”
妈妈看着他，眼神中是什么情绪呢，俞知游看不明白。
这件事他也没听俞至枋提起过，俞至枋很少提起小时候，特别是没有俞知游时的，他的小时候。
俞至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下一句让俞知游惊讶，俞至枋说：“所以你让我学了贝斯。”
妈妈明显不想听了，她皱着眉将他们看了一眼，随后转头继续看着窗外。
“那个时候你很爱听我弹琴的，”俞知游哼了两声，“你每天也都会夸我，虽然我那个时候不喜欢贝斯，我喜欢玩滑板……但你喜欢。妈妈喜欢，那我就该让妈妈高兴。”
妈妈低下了头，俞知游也靠到沙发靠背上。
妈妈喜欢，就该让妈妈高兴。
他不知道俞至枋因为这个想法做了多少让自己不高兴的事，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又有没有做到。
俞至枋说：“后面我爱上贝斯了，但你不想让我继续弹下去……”
妈妈依旧低着头，但声音却很大。她弓着背坐在那里，妈妈大概也老了些，骂人也不是挺起腰杆，不再伸出食指恨不得将人的脑门戳出指印来，她大声喊出：“你那是喜欢贝斯吗！你是喜欢那个唱歌的！”
“他有名字，”俞至枋笑着说，“他叫王昀居。”
“我管他叫什么！”妈妈有些颤抖，狠狠拍了几下沙发，“造孽！你们两个都造孽！”
俞至枋还想说，俞知游坐直身子拍了拍他的背。
俞知游深吸口气道：“我们这次就是聊聊天，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聊过了。”
一家三个人，彼此沟通的时间一双手都数得清楚。一个不愿意听，两个冲动。
那件事之后倒是变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妈妈害怕他们又冲动，在那以后她比之前好了很多，没再步步紧逼，但也不曾放开过。
“聊什么？”妈妈回过头来，脸上全是泪，那双眼里盛满了失望，“聊我的婚姻有多失败，教出来的孩子多和我对着干，聊你们两个是怎么就成了同性恋的吗！”
“妈，”俞至枋将想要站起来的俞知游朝后推了推，“您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困在雨里？哪怕回头看一眼，出去看一眼，看看我和弟弟呢？您觉得，我们家里，有谁过得很好吗？”
“所以你现在是在怪我？”妈妈站起来抬起手，这样子大概是又要指着他一通骂，但下一秒，她又将手放下，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像是雷暴天气那个闪电后却没有炸响的雷，你看见了闪电，却没有等到该来的，但你还记得这道白色的光，所以你在等着，高度紧张地等着，害怕这声巨雷会吓到毫无防备自己。
俞知游现在就是这样。
妈妈突然消失的下一步让他拿不定主意，俞至枋却好像并没有和他一样犹豫。
“没人怪您，我和弟弟都希望您能好，”俞至枋深吸口气，“感情失败也不是您的原因，爸……那个男人，是他的错，他现在估计都再婚又有小孩了，您还困在那天一直走不出来。不只是您，我和弟弟都被您拽住，一起困在了那一天。”
“你们小孩子不懂……”妈妈说着。
俞至枋打断她道：“我三十岁了，多大才不小？”
俞知游掐着自己的手心调整呼吸，将手伸进口袋里握住手机，随后他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用力呼出一口气。
“妈，”俞知游的手还在攥着手机，因为过于用力，手腕处的青筋都变得格外明显，“您什么时候才能回头看看我和哥哥，我们过得好吗，你关心过吗，就连我们关心您的时候您都是将我们推开，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好几年，永远，一辈子？”
说完这些话，心跳和激烈的鼓点一般在他心里敲着，随后逐渐平静下来——终于说出来了，终于。
俞至枋回头看着他，朝他安慰地笑笑，无声地开口对他说：“相信哥哥。”
这句话俞至枋对他说过很多次，小时候摔碎了碗，俞至枋替他背锅，他说‘相信哥哥’，大了些在学校和同学闹别扭，俞至枋带着那些小孩儿一起去喝奶茶，他说‘相信哥哥’，再后来，他替自己挡住父母吵架的画面将他带回房，他也是说‘相信哥哥’。
今天还是这句话，俞知游一直都相信他，他是永远的、唯一的、最值得信任的好哥哥。
他回给俞至枋一个笑，大概笑得很丑，现在实在是有些笑不出来。
妈妈哭得更厉害了，俞至枋抽出几张纸巾走过去递给她，蹲在她旁边轻声说：“我和弟弟不会离开，我们是一家人，只要您需要我们，我们都会出现。您不要一遍遍强迫自己去想那些不好的事，那些事已经过去了，朝前看。我们一起，朝前看。”
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经过了晚饭点，店里就快开始营业。
妈妈的哭声伴随着时钟朝前走的滴答声，他就坐在那里盯着那个钟的指针指向了‘十’。
“睡了，”俞至枋从房里抱出一床被子搭在妈妈身上，抬起手伸出食指和中指交替动了动，“你是走还是？”
俞知游回他一个同样的动作，小声说：“我走了。”
走出家门站到走廊时就连呼吸都变得自由，他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坐到车上时就给陈向喧打去了视频。
对面人几乎是秒接，随后是镜头的晃动，大概是他正在找地方将手机架起来。
陈向喧的脸终于不晃了，俞知游早上没给他扎头发，现在这人的头发正披散着，大概是昨天扎着睡觉的原因，他现在的头发还有些弯曲的弧度。
俞知游没说话，陈向喧抬手晃了晃，想确定一下是不是网络不好的原因。
这动作让俞知游还有些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他笑了下说道：“晃什么呢？”
陈向喧立马坐直了身子比画着：你还好吗，出来了？聊了些什么？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车里，我很好，你在酒店是不是，我看见后面的床了，”俞知游瞬间板着脸，“你怎么没去帮我看店！”
陈向喧脸上的表情再一次慌了，他连忙抬手，还顺带起了一些肩膀上的头发，他比画着：担心你会回来，又怕去店里忙起来不能及时看见你的消息，最主要是，你没有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说了让你相信我，”俞知游系上安全带对他隔着屏幕献上一吻，“马上回来接你，我们去喝点，喝到吐的那种。”
视频挂断后的陈向喧也放心不少，他立马拿着伞就出了房间门，比起下雨，他更想第一时间见到俞知游。
围巾将他的头发压在脖子周围，有点痒痒的，但好歹风吹不起来。他在酒店门口走来走去好几趟，将路过的车都看了个遍，想着下一辆会不会就是俞知游。
那辆等了很久的车终于出现在眼前时，雨声全都消失在耳中，他只看见俞知游放下车窗朝他招手，听见俞知游说：“上车，傻站在那里冷不冷啊。”
他撑开伞走向俞知游，在心里将想问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个遍，坐上车时却不急着问了。
因为他需要先回应来自俞知游的想念。
这个吻的时间有些长，明明才分开不久，就连一天都没有。但那些最坏的结果都没有发生，这对陈向喧来说就已经是最好的事。
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俞知游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头绳为他扎上头发，头发从围巾里被拨起来，顺着脖子朝上有些微微地刺痒。他看着俞知游偏着脑袋认真地替他拢起发，手指从发间插过，陈向喧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又吻了上去。
这次的酒还是俞知游自己调的，陈向喧没有管他。
喝多了也好，人有时候就是需要发泄，情绪总得找个出口。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但酒量没考虑让他撑过这个夜晚，当俞知游开始有要吐的征兆时，陈向喧就已经提起桶给他接上了。
俞知游说话都开始磕巴，他晃晃脑袋说道：“有点想睡了。”
陈向喧比画着：就睡二楼，外面雨大，你走不稳。
“我现在，看你都是……残影，”俞知游指着大门口大手一挥，“走！回酒店！”
陈向喧扶着他的脑袋看向二楼又看向自己，比画出：二楼。
“酒店！”俞知游一拍桌子“酒——店！”
他又比画：二楼。
俞知游站起来还晃了下身子，陈向喧连忙跟着站起来去扶，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突然就犟成这样的，他揉了揉眼睛撑着桌面，快要开口时又有了要吐的意思，吐之前还不忘来一句：“酒店酒店——酒店！”
“哎哟……吵吐了啊，”社长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雨衣，“给他穿上，你打把伞就给他带回去了，淋不到雨，帽子不摘就成。”
这雨衣，俞知游穿上都费劲，最后干脆连手都没放进衣袖里，只套进脑袋戴了个帽子，陈向喧还得拉着空的雨衣袖拼命将他朝怀里带。
搂着还不行，俞知游不让。
“这么大力干吗！”俞知游用胳膊杵他两下，“让我自己走！穿着雨衣！一点雨都碰不到我！”
放手也不行，那样俞知游就得站在原地一跺脚，指着陈向喧问：“放手？你到底把我放在什么地位！”
所以他只能拽着空袖子，就像拽着一条特倔的大草鱼。
喝成这样，就是洗洗睡的命运，躺床上的俞知游倒是很老实，他朝陈向喧怀里钻了钻，手却不怎么安分。
陈向喧握住他的手，低头抵住他的额头，俞知游轻轻晃头回应蹭了蹭，他说：“这次，我说出口了。”
陈向喧松开俞知游的手，让这人抱住自己的腰，他抬手揉了揉俞知游的头，随后挪到后背一下下轻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