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前没有说话。
他仍是跪坐在那只连衣裙丧尸面前。
身躯微微弓着，看起来有些佝偻。
“嘶哈——嘶——哈——”
他面前的连衣裙丧尸，睁着一双空洞干瘪的眼球，眼里冒出丝丝绿光，垂涎地盯着陈向前喉间那道赤红的血线。
当啷，当啷，当啷——
锁铐碰撞，发出一阵阵规律的轻响。
它一次次挣扎着，试图向陈向前靠近——
向它心目中美味的食物靠近。
如果没有轮椅上那些锁铐的存在，它恐怕早就贪婪地扑了过来，将陈向前吞进肚子里。
贺十八看着眼前的一幕，点了一支烟，抽了口，悠悠说：
“丧尸就是丧尸，一具被病毒驱使的行尸走肉。你把它们当家人，它们只把你当好吃的。为此杀了这么多人，值得吗？陈向前，你还会做陷阱，早几年，跟上幸存者部队，找个基地好好苟着，不香吗？”
陈向前呆呆望着眼前的变异丧尸、他曾经的女儿，泪水潸然而下，流了满面。
如果不曾有一瞬间的希望，他默默地背负一切，饲养这座别墅里的丧尸们，假装他们仍是自己的家人……
再怎么孤独和煎熬，只要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总能堪堪熬过一天、又一天。
可是，刚才林潜说，这丧尸“喜欢他”。
——原来，它仍有些情绪和渴望。
只是，已与它生前的家人，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陈向前颓然耷拉下肩膀。
“这只变异丧尸，危险指数太高，不能留。”
凌弃低声说。
咔嚓一声轻响。
他已将手中的枪上了膛。
林潜原本一直沉默望着陈向前，此刻微微一惊，目光偏转，怔怔望向凌弃。
他要，杀了它吗？
果然，凌弃快速抬手，枪.口指向连衣裙丧尸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住手！”陈向前辨认出这熟悉的声音，猛然站起来，拦在凌弃面前，“你不能杀她！她从来没有吃过一个好人，这座别墅里被吃掉的所有人，本来就死有余辜！”
“哦？”凌弃微微挑眉，调整方向，精确地将枪口指向陈向前眉心，“包括我们？”
凌弃不相信陈向前的辩驳。
从登上二楼，闻到那股浓郁腐败的血腥味开始，他就已经对陈向前动了杀心。
在他的地盘，竟有人将同类为饲料，饲养丧尸——
无论背后有什么动人动鬼的亲情故事，凌弃都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陈向前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恨恨道：
“茵茵很小就因为车祸截肢，她根本离不开二楼，她的异能，也只能在二楼展开！一旦离开二楼，她只是一只断了腿的丧尸，根本什么也做不了，随便一个人都能杀了她……
“每一个来到这里，被我带上二楼的，都是心怀不轨，想要杀了我掠夺资源的人！他们，本来就该死！”
陈向前一字一顿地说。
贺十八正抽着烟，忽然呛了一口，尴尬地干咳了几声。
林潜默默瞥了他一眼。
确实……前半夜，他们原本与陈向前相安无事……
是贺十八自己非要悄悄跑上二楼窥视，最后所有队友都为了找他进入这个空间里，这才着了陈向前的道……
凌弃眼里一片冰冷，没有任何情绪：
“你用人喂丧尸，这是事实。”
——也是死罪。
他无声在心中补上后半句。
“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忽然，林潜小声说。
凌弃微微挑眉，望了他一眼：“怎么？”
“我爸爸以前也曾经来过这里，那只丧尸见过他，他们……并没有吃掉他……他安全离开这里，去了北边。”林潜说。
连衣裙丧尸虽然比起其他丧尸，稍微聪明一些，却似乎还不会撒谎。
它也没有必要对林潜撒谎。
凌弃微眯着眼，思考了片刻。
林潜定定地、充满期待地望着凌弃。
陈向前努力保护茵茵的模样，让他想到了林知远和叶璧清。
如果陈向前真的只是出于自保才杀了人，而不是主动诱捕路过的幸存者，让他们成为茵茵和其他丧尸的食物……
那么林潜也希望，能够为他们争取一丝生机。
陈向前深深望了林潜一眼。
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
“很久以前，在末世还没降临的时候，我这房子，可有最好的防护措施……”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骄傲。
十年前，陈向前还是东新区某建材市场里的一个防盗窗店主。
那时的他也是一个手工爱好者，尤其热衷于捯饬特殊的门窗防护装置，自己装在家里，还上过当地的报纸，成就感满满。
——人到中年，事业蒸蒸日上，夫妻和睦，自家弟弟上了名牌大学，女儿也生得娇俏可爱。陈向前的家庭，可谓是幸福美满。
唯一令人惋惜的地方，大概是他的女儿茵茵，早年因为车祸，小腿截肢，只能依靠轮椅或义肢行走，连上下楼都不便。
正因如此，陈向前加倍疼惜茵茵。
他在家里囤了许许多多的物资，好让茵茵能够随时取用。
一系列措施，歪打正着。
在末世到来的时候，他家的别墅，坚固无比。
牢固的门窗稳稳伫立，保护了团结的一家人。陈向前一家挺过了丧尸们的数次侵袭，安然无恙地度过了第一个月。
同时，这里物资充足，各种干粮、零食满满当当，眼看着还能再撑上半年。
没想到，第二个月到来的时候，一个幸存者小队出现了。
他们衣衫褴褛、神情绝望，为首那人有一双美丽的桃花眼，他自称已经用尽了物资，姿态卑微地向陈向前一家请求帮助。
陈向前阅历丰富，有些防心，可他的家人们并非如此。
四老看到队伍里也有一个长得很像茵茵的年轻女孩，动了恻隐之心，求着陈向前将那个幸存者小队收留下来，与他们分享自己的物资，希望能够帮助对方度过这一时的难关。
没想到，原来，这些物资，才是这个幸存者小队出现的真正目的——
某个陈向前不愿回想的早晨，他那本应没有破绽的防盗窗，出现了几个封堵不上的大洞。
丧尸源源不绝地出现，涌向二楼，咬死了他的父母、老婆、弟弟，将他和茵茵围困在最后一个房间里。
陈向前拼死才护住了茵茵。
他努力杀光了见到的所有丧尸，拖着茵茵跑到楼下，却发现当初他们救下的那个幸存者小队，正杵在大门口，一箱又一箱地往车上搬着物资。
为首的那个桃花眼正抬起手，唤出雷电，轻易地击杀了一只落单扑过来的丧尸。
曾经以为自己保护了对方的陈向前，目瞪口呆。
“哦？居然能活着出来。”
桃花眼见到陈向前出来，笑着说。
陈向前推着轮椅的手不住颤抖：
“你、你们怎么能……”
“一起么？”那人漫不经心地笑，神情充满了无所谓，“反正你们家也没了，一起走吧。车上还能上两个人，你家小姑娘也能带上。”
陈向前有些困惑，为什么他们居然同意带着自己和茵茵。
“爸爸，我不想和他们在一起……”茵茵皱着小脸说。
“乖，忍一忍……现在丧尸横行，茵茵，忍一忍……”陈向前对茵茵说。
忍一忍。
陈向前永远记得自己当初对茵茵说的这句话。
茵茵坚强地忍了下来，顶着一双义肢，咬牙跟着他们穿越陡峭的山路，穿戴义肢的关节被磨出血来，也没有喊过一声疼。
——然后，在一个丧尸围困的夜晚，被那个桃花眼亲口下令，扔进了丧尸堆里。
“我们没有办法哦~不这样做，所有人都会死的呢。”那人语气轻快地说。
这一瞬间，陈向前明白了，他和茵茵，也是一样的作用。
——在某个难以跨越的绝境到来之时，以肉身为饵，为这些人引走丧尸，开辟出一条生路。
陈向前怒而暴起，夺过手枪，疯了一样扑进丧尸堆里，拼尽全力，和丧尸搏斗，用尽一个父亲所能用尽的全部力量，奇迹般地救下了茵茵。
遗憾的是，茵茵已经被咬伤了。
她周身遍布伤口，伤口泛着诡异而不详的青白。
这是病毒扩散、宿主即将丧尸化的征兆。
“爸爸，我……我想……回家……”
这是茵茵，对陈向前所说的最后一句遗言。
于是，陈向前绑起了茵茵，跋山涉水，把她带回了他们最熟悉的家里。
陈向前很平凡，在道德无限溃败的末世里，他没有力量，没有异能，没能撑过几个陌生人的计谋。
可他却也并不平凡——他用了无数个日夜，独自穿行在丧尸遍布的街道，一个个辨认出那些失散的亲人，将它们全都拷回了别墅。
他假装，这里，还是曾经那个完整的家……
林潜听完陈向前的叙述，内心越发觉得沉重。
众人的情绪，也处在一片低沉之中。
“所以，那个幸存者小队，就是你敌视东部基地的原因？”
凌弃已快速厘清了前后逻辑。
陈向前一开始对他们还算友好，如果如他自己所言，他只会杀那些对自己有恶意的人，那么哪怕他们上了二楼，陈向前也不会轻易对他们动手。
唯一的原因，可能是此前常欣透露过，他们来自东部基地。
陈向前，似乎憎恨东部基地。
“雷系异能，桃花眼，呵呵……”祝小刀低低笑了一声，“那个人，也是我的仇人。”
林潜没有注意到祝小刀什么时候站在这里，吓了一跳。
他缓缓回过头，看到常欣、关山、黎锋、祝小刀，居然都已站在自己身后。
就在林潜、凌弃和贺十八埋伏陈向前的时候，常欣和关山也穿行在茵茵展开的空间里。他们找到了黎锋和祝小刀，为他们解开束缚，一起来到了这里。
常欣喃喃道：
“很抱歉，我不知道有这样的隐情。刚才，我们顺手解决掉了这屋里的最后一只丧尸。”
她和关山抬眼看向凌弃，眼里带着小小的骄傲。
好像在说：看，我们留在这里，也是有用的。
凌弃神情柔和了一瞬，微微颔首。
陈向前却是神情黯然。
他低声说：
“算了，他们早就已经死了吧。”
走不出来的，是他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