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乐宫中出来时,贺炤的脸色阴沉得好似煤灰渣子。

    他已贵为九五至尊,却还是要受到太后的掣肘,着实令人气愤憋闷。

    然而等到跨出长乐宫的大门,看见甬道边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时,贺炤心中翻涌的火气忽然就消失了。

    他来到乔曦身边,问:“是在等我吗?”

    乔曦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正要跪下行礼。

    贺炤拦住他,抓起他的小臂,让他与自己并肩而行。

    乔曦斜着眼睛悄悄打量了一眼贺炤的神情,发现他脸上没有半分受辱的愤懑,甚至嘴角还有些许上扬。

    不愧是为君王者,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啊。

    乔曦在心中感慨道。

    感慨完之后,乔曦本着朋友之间应当彼此关照的原则,问了一句:“太后……没有为难你吧?”

    这不过是一句平凡至极的关照,贺炤却像是听见了什么重大的好消息,驻足停下,嘴角笑意加深。

    “你是在关心我吗?”贺炤问。

    乔曦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忽然,乔曦整个人被揽入一个坚实炽热的怀抱。

    乔曦下巴自然而然放在贺炤的肩膀上,仿佛他们两人的怀抱生来就为彼此预留了位置。

    乔曦疑惑地眨眨眼,不知为何贺炤会忽然抱住自己。

    这个怀抱持续了片刻,贺炤很快松开了乔曦,顺其自然地牵起了他的手。

    两人就这样手牵着手走在宫人来往的甬道中,根本不在意会被其他人看见。

    “走吧回宫,陪朕用晚膳,你想吃什么?”

    “炸鸡腿可以吗?”

    “太油腻了,换一个。”

    “烧白?”

    “……为什么都是这些油腻的东西?”

    “我想吃嘛。”

    贺炤停下脚步,不赞成地看着乔曦。

    乔曦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意思,忽然福至心灵,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是、是皇儿想吃。”

    贺炤沉默了,过了许久,乔曦才听见他咬着后槽牙妥协:“好吧,吃。”

    很快就到了赏菊会这一天。

    乔曦早在卯时就被宫人从床上拖起来,按在梳妆镜前坐下,开始梳洗换衣。

    紫宸殿的大宫女拿出了一件重达二十斤的月白色华服,给乔曦穿在了身上。上面缀满了珍珠,祥云绣花栩栩如生。

    感觉自己穿了一条棉被的乔曦发出抗议。

    宫女则说:“陛下说您今天必须要好好打扮,艳冠群芳。”

    因此乔曦反抗无效,只能穿上。

    出发去长乐宫的时候,乔曦没忍住,问了一句:“陛下怎么不一起?”

    大宫女露出关爱傻孩子的眼神回答:“陛下还在上朝,过一会儿宴席开始了就会去的,我们不能迟到,要先去,快走吧。”

    好吧,谁叫贺炤是皇帝的,迟到这点小特权还是有的。

    来到长乐宫,乔曦见到了海一样多的女人。全是朝廷命妇和她们的闺阁女儿。

    长乐宫有伺候的宫女,所有宾客的侍女都要等在外面,乔曦身边的大宫女也离开了,只剩他一人站在这姹紫嫣红的花丛中间。

    法场上的那事闹得沸沸扬扬,可以说全京城没有人不知道乔曦。

    命妇们见到乔曦,都抬起袖子,欲盖弥彰地遮住嘴,和旁边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你瞧,就是他……”

    “男人怀胎,亏他说的出口。”

    “我看他和别的男人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离远些吧,别碰着了……”

    乔曦不太适应这种被当做珍稀动物展览般的感觉,便悄悄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溜走了。

    走着走着,乔曦瞧见前面一个端菜的小宫女,看起来背影有几分像晴雪,他赶紧加快步伐追了过去。

    奈何身上二十多斤,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一个转角,小姑娘就不见了踪迹。

    乔曦撑着身边的一棵树喘气,没有注意到前方的小花园中款款走来一对贵气逼人的母女。

    “宫中的赏菊会还不如家中去岁举办的那场百花宴,实在是没趣儿极了。”

    年轻的少女随手攀折一只树枝,嫌弃地瘪瘪嘴。

    年长一些的妇人无奈叮嘱到:“我的好姑娘哦,你少说两句吧,这宫里可不像是在家里,是不可以随意说话的。”

    少女不以为意:“不论是以前、现在还是以后,这宫里啊,都是我姑母最大,我是姑母唯一的侄女,以后是要成为皇后的,难道还有人敢为一两句话而责难我不成?”

    妇人瞧四下里无人,着实拿这个娇养长大的女儿没办法,只好随她去了。

    乔曦不期然会听见这样一番对话,只能感叹贺炤和郑太后之间的矛盾看来由来已久。

    倒不知为何亲母子之间会隔阂至此?

    乔曦本无心继续偷听,正打算离去,可谁知郑小姐接下来的话让他直接愣在原地。

    “如今在这宫中,便是陛下也不能违逆了姑母的意思。等我成为皇后,生下带着郑家血脉的皇子,咱们这位陛下就该退位让贤了。到时候我也要和姑母一般,做一个说一不二的太后。”

    少女仰着下巴,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着天真而残忍的光。

    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妇人赶紧冲上去捂住了少女的嘴:“快住嘴吧,我的好闺女!”

    就在这时,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吓得那对母女大喊了一声:“谁!”

    一只橘色的胖猫儿从灌木中跳了出来,直接朝乔曦藏身的地方蹦了过来。

    乔曦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小猫就跳进了他的怀里。

    郑家母女俩也跟着走了过来,看见抱着猫、一脸懵然的乔曦。

    对上郑家母女,乔曦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自己听了不该听的话,该不会要被灭口了吧!

    急中生智下,乔曦再次装傻,捧起猫咪问:“这是你们的猫咪吗?”

    郑家母女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少女低声问母亲:“他就是陛下从法场上救下来的那个傻子?”

    乔曦心想,可不是陛下救的我,是我自己靠着聪明才智救了自己。

    少女不断上下打量着乔曦,完事儿不屑地说:“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嘛,还是个硬邦邦的男人,也不知陛下哪里看上他了。”

    “好了漪儿,少说两句吧。”妇人拉扯着少女离开。

    两人将乔曦当做透明人,没有辞别便走远。

    乔曦还听见那位少女一边走一边说:“男人如何怀胎,他定然是个骗子,愚弄了陛下和姑母,若给我一个机会,我定要揭穿他的鬼把戏!”

    少女的声音逐渐远去,乔曦默默叹了口气。

    连贺炤都要看郑家人的脸色,自己一介平民,被郑家小姐嘲笑两句而已,罢了罢了。

    怀里的小猫挣扎了一下,乔曦松开它,它一跃便跳到了地上。

    小猫背上是虎斑纹的橘色,四只小爪子、下巴和肚皮则是雪白的。看上去大约有四五个月大,还是个小毛球。

    它落在地上之后不跑也不逃走,而是蹭着乔曦的脚撒娇,时不时还发出呜呜喵叫。

    细看之下,乔曦才发现小猫的尾巴受了伤。

    乔曦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小猫简单包扎了一下。

    他看着小猫绿宝石般的眼睛,无奈道:“怎么办,我连自己都朝不保夕,怎么能养你呢?”

    小猫听不懂他的话,只知道用下巴磨蹭他的手指,还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乔曦心都要化了,思来想去决定:“我现在要去赴宴。要是宴会结束之后,你还在这里等我,我就带你回去。”

    “喵。”

    乔曦:“我就当你答应了,我走了,你等着我啊。”

    “喵!”

    说完,乔曦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小花园,去往了前厅的宴会。

    宴会开席的时候,贺炤果然现身了。

    他高高在上坐在正中间,冷着脸仿若一尊高贵的雕塑。

    乔曦因为没有名分,只能按照平民的身份来排序,坐在最末。

    好歹眼前的菜色还算不错,乔曦只当自己是来吃席的,做个沉默的干饭人。

    端菜的小宫女们上来,乔曦再次看见了晴雪,她在给对面的人奉菜。

    乔曦想叫晴雪,可距离太远,他找不到机会。

    “公子,这道是鱼羊鲜锅子。”身旁为乔曦上菜的小宫女出声报了菜名。

    乔曦回神,看见了那道咕噜噜沸腾着的锅子。

    半个时辰前。

    郑太后正在梳妆,一名少女没等通报就擅自闯了进来。

    看见来人,郑太后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慈爱地笑了起来:“漪儿,快到姑母这儿来。”

    郑若漪来到郑太后怀中,撒娇一般地说:“姑母,我方才看见了那个乔公子。”

    郑太后以为她是在吃味,宽慰道:“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你以后是要做皇后的,他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男宠,即便生下皇子,也不可能继承大统。”

    “我当然不和他一般见识。”郑若漪扬着下巴,“只是姑母,您难道就不曾怀疑过,男子如何怀胎?”

    “嗯?我的漪儿想说什么?”太后耐心地问。

    郑若漪眼珠一转,小声说:“家中嫂嫂和姨娘怀孕的时候,都很怕腥膻味,只要闻见就会呕吐不止,我想给那乔公子上一道腥膻十足的鱼羊鲜。看他肚子里是不是真的有货。”

    太后听了,抚掌大笑:“我的漪儿啊,真是鬼灵精怪,满脑子的坏主意。”

    郑若漪撒娇:“姑母,就按我说的做嘛。”

    “好好好,加一道菜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回到宴席间。

    郑若漪已经注意到乔曦桌子上多出的锅子,正不错眼地看着他。

    乔曦不知道郑若漪和太后之间的谈话,但他嗅闻到鼻尖的腥味,脑海中顿时想到了几件事。

    第一件是从前办公室里的刘老师刚刚查出怀孕时闻到了乔曦的鱼汤外卖,当时便吐了个昏天黑地,办公室其他人不知她有孕,还差点叫了救护车。

    第二件是方才在小花园撞见郑若漪,听她离开之前说的要戳穿自己怀孕谎言的那句话。

    再抬眼,就看见坐在上首的郑若漪不加掩饰地看着自己。

    几方结合之下,乔曦很容易就推断出那小姑娘想做什么。

    他心中苦笑,该说小姑娘是天真过了头还是没有害人的那根筋,只能感谢她没想到直接给自己来一碗堕胎药。

    乔曦舀起一碗羊汤,刚放到嘴边,正假装要喝,忽然惊天动地吐了起来。

    “呕呕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