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雪后的晴月给院子里的一切都镀上一层银光,积雪在清透的月光中闪闪发光,整个院内灵动得仿佛都有了灵魂。

    宁将军的房间里始终亮着灯,沈槐之抱着芝麻汤圆靠着房外画廊的廊柱站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着手感十分一般的猫,眼睛盯着那一格暖黄的灯光继续思考今天被打断了一万次的问题。

    宁风眠这人就算自己重伤瘫痪身子骨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也还是风雨无阻地坚持每日去军营和同僚商议军务,就算知道自己触犯了家规一定会被自己这个睚眦必报的纨绔公子哥报复也要把军务放在首位。

    而且宁风眠这人吧,真的是严于律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说抄就抄完全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这种人怎么可能叛国呢?沈槐之停下了手,怀里的芝麻汤圆立刻不干了,十分不满意地喵了一句,然后从沈槐之的怀里跳了下来,身残志坚地朝宁风眠的房门挪去。

    “嘿!你这个小势利眼,知道家里谁权势最大是吧!”沈槐之叉着腰开始和一只瘦猫斗气。

    “喵!”芝麻汤圆头也不回,甩着尾巴努力向前挪着,腿上那个超大的白色蝴蝶结也跟着一颤一颤,整只猫仿佛是一个行走的礼物盒。

    屋内依然有一股汤药特有的清苦香气,不过万幸的是将军已经痊愈,那些汤药以安神为主,都是覃烽主理,旁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将军,我来抄吧,”覃烽把煎好的汤药轻轻放在桌案上,眼瞧着已经写好的厚厚一叠书稿,在一旁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您这身体也不是铁打,这样夜以继日地耗心费神,哪天又熬病倒了可怎么办!”

    “不用,家规约束的是我不是你,我犯了就该受罚,自己不以身作则的话,又该如何令他人信服。”宁风眠的手很稳,随着手腕的动作,手臂上的伤痕也显露了出来,狰狞的红色疤痕扭曲婉转,在将军因为这几月长期在室内休养而变得十分苍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覃烽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就停留在了那道疤痕上。那次爆炸后,将军就经常抚摸那一处伤痕,甚至有时候会故意让它裂开,不让它好好痊愈,最后就长成了这个狰狞恐怖的样子。

    “明天晚意和雨渐会回来,”宁风眠终于抄完了《大学》,放下笔等墨干,“冬至了。”

    话音刚落,俩人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轻轻挠门声,窸窸窣窣的,分外可疑。

    “谁?!”覃烽警觉地按住腰间佩剑,快步无声地冲到门边,猛地打开房门。

    “咪——”一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毛发成色不忍直视的小黑毛团蹲在门边,看到覃烽腰间泄出一丝杀气的佩剑后又吓得往后跌着滚了好几个跟头。

    “哎,覃副将晚上好啊!”跟着跑过来的沈槐之面色坦然地和覃烽打了个招呼,“芝麻汤圆非要来监督将军受罚,我也没办法啊。”

    “你不要太过分,”覃烽想着就来气,“将军和你晚归能是一回事么,还有,你能给这猫起个正常点儿的名字么!”

    “覃烽,”一声清冷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让他进来,正好我有话要说。”

    ai管家覃烽再次被强制熄火,忍气吞声地让眼前这令人糟心的一人一猫进了屋。

    “这是我的罚抄。”宁风眠没什么表情地将一叠整整齐齐的宣纸递到沈槐之面前,纸上的字工整劲逸,果然是字如其人,军人的挺拔正直坚韧和他本人容颜气质的过分好看出尘,这样矛盾对立的特质却能够完美地融合在宁将军的字里。

    当然,面对自己矮矮胖胖的幼圆体,沈槐之是绝对不承认字如其人的。

    沈槐之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面前这个人是一位在历史上就算最后因为叛国被骂死但仍然让人对他的军功赞叹不已的人物,是一个他制定的战略战术放到现代社会也是难以复刻的军事奇才,可他居然因为自己的无理取闹真的去认真抄了一整本《大学》。

    “哎,我也不是……我不是真的有意……”沈槐之一手抱猫一手挠头,一时间这位社牛都对该如何解释现在这么个情况感到棘手。

    “家规面前人人平等。”宁将军语出惊人。

    沈槐之悚然,一脸震惊地看着那个刚说出“人人平等”的古代人。

    “说正事,”宁风眠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子,“明天冬至,我妹妹宁晚意和弟弟宁雨渐回家吃团圆饭,晚意和你差不多大,性格……有些闹腾,雨渐比较懂事沉稳,你可以放心。”

    “哦……”沈槐之一脸懵逼地答应着,怎么无论是原身的记忆还是史书都没提到过这俩人呢?

    “我娘过世的时候晚意还小,为了不让她太伤心,我爹就一直将她放在江南的姨母家养着,和一群姐姐妹妹一起长大,”也许是沈槐之脸上的懵逼太过明显,宁风眠开始耐心地给夫人介绍起他的小姑子和小叔子来,“雨渐呢,喜欢读书,现在是宫中编修,天天在故纸堆里打滚不常和人打交道,年纪轻轻的性子反而像个沉闷的老人家,所以你明天不要欺负他。”

    我,欺负你们宁家人?我敢么我!

    第二天一早,宁家上下果然就忙活开了,沈槐之还是第一看到宁府如此热闹非凡的一面——当然这本该是他第二次看到,谁让他第一次的时候全程被蒙着喜帕呢。

    丫鬟小厮们集体出动,整个宁府焕然一新,就连屋檐下的燕子窝都被拆下来一根根擦干净那些小树枝然后原样给插了回去。

    “这多少是有些夸张了,不就是二少爷和小姐回家么。”沈槐之抱着芝麻汤圆一边看着热闹一边吐槽古代人果真闲得没事干。

    冬至在祝朝是国家法定节假日,宁风眠今日也没有去军营,在小院里晒着太阳悠闲地整理着花圃。

    沿着墙角种着的是一圈四季常绿的小叶女贞,现在是冬季,正好是修剪整理的好时机,沈槐之今日在家不能出门作妖,看着那一排长得已经有些张牙舞爪的女贞就开始动起了歪心思。

    “我说,咱们这小院儿里的树怎么没人修整啊?”沈槐之揣着芝麻汤圆一边靠近那丛女贞,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着。

    “我要求的,”宁风眠有些好笑地看着沈槐之,这只小狐狸今天穿了一套银白暗纹的锦袍,腰间的腰带是淡青色的,估计是想在小姑子和小叔子面前树立一个清雅读书人的形象,可偏偏怀里揣着一只黑乎乎的小毛团,一大一小一黑一白,读书人形象是半分没有的,闲得发慌的富家小公子样倒是很现成,“让园子里的植物都自由生长,顺应天性。”

    好你个顺应天性,你那么顺应天性为什么不肯答应我和离呢?

    “也对,将军所言极是,对人对物都是这么地讲道理,令人佩服啊!”沈槐之点点头,站在一旁的落栗抽搐着扯了扯自家少爷的衣角,小声道:“少爷快别乱夸了,我都替你尴尬啊!”

    你懂什么叫先扬后抑给颗甜枣打一棍!沈槐之瞪了落栗一眼,摆出一副很苦恼的表情继续道:“但是芝麻汤圆太小了,猫儿又喜欢钻灌木,女贞这么大的话,到时候芝麻汤圆钻进去了出不来了我都救不了它呢,这可怎么办……”

    宁风眠好气又好笑,抄起放在自己身边的花圃剪刀扔到沈槐之脚边:“想剪就剪吧,宁家也是你的家。”

    宁家也是你的家……

    多么感人肺腑的一句话!沈槐之深受感动,毫不犹豫地操起了剪刀做起了这个家里的主人。

    嘿嘿嘿,想学剪刀手爱德华剪草已经很久了!说来心酸,之前在自己的精酿吧里,自己唯一能剪的就是收银机旁边放着的长草娃娃和富贵竹,今天必须露一手给姓宁的瞧瞧!

    一刻钟后,宁风眠和沈槐之望着宛如被一群饿疯了的狗胡乱啃过的树丛相顾无言。

    “我建议,”宁风眠语气诚恳,“以后还是不要放芝麻汤圆来这一片玩的比较安全,对你对它对树都比较安全。”

    此评价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还没等沈槐之想好话反唇相讥,就见一个小丫鬟跑过来喊道:“将军,夫人,小姐和二少爷回来了!”

    沈槐之跟在宁风眠身后刚来到大厅就见到一个一身粉色的姑娘急吼吼地朝宁风眠冲了过来:“哥哥!呜呜呜呜……”

    “我在行江城就听说了!呜呜呜……听说哥哥受了重伤,呜呜呜……”那姑娘看到曾经英姿飒爽叱咤风云的哥哥现在被困在轮椅里动弹不得,二话不说就蹲在地上,抱着宁风眠轮椅的把手先哭为敬。

    “行了,别哭了,哭也无济于事。”站在那梨花带泪似的姑娘身后的男青年说道。

    这劝人劝得如此硬邦邦也是天赋异禀啊,沈槐之倒是被这情商感人的劝人方式吸引了注意力,朝那个男青年望去。

    这人便是宁雨渐了,他的五官和宁风眠十分相似,但是没有宁风眠的锋利英挺气质,反而有些阴沉沉的憋闷,令沈槐之感到奇怪的是,宁雨渐左手拇指上居然戴着一枚碧色的玉扳指。他一个文官居然戴着一枚武人射箭用的扳指,奇怪。

    按照宁风眠昨晚所说,宁雨渐目前任职宫中编修,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史官,在哥哥少年将军的灼灼光芒之下简直找不到任何存在感。不过没关系,他最后会升到太史之位,是最高史官,所有的史实均要经他之手记录,他……对了,《祝书》就是他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