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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无心良夜

    【直到四年前, 世界不再如我所愿,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长大,明白依赖与喜欢都是错。

    那时我就不再依赖你了。

    或许是从今天开始, 我不确定。

    ——周楚今】-

    里斯和桑德出现前的最后一秒,纪淮周顺着她拽动的力,老实进了屋。

    许织夏一路拉他进到自己的卧室里, 不敢在客厅有片刻的逗留。

    芙妮和曼迪都在各自房间, 如果她们看见, 事态肯定要比被里斯和桑德撞破失控一万倍。

    毕竟他确实是有几分姿色的。

    许织夏轻轻合上门,不放心, 又“咔嗒”落了锁。

    身后似有若无一声透着鼻息的低笑。

    许织夏回过身, 看到他。

    今晚他摘了墨镜,那双黑里泛着暗蓝的眼瞳,没有遮挡,既视着她。他的眼睛总是如此深邃, 望进去, 人仿佛也跟着往下坠。

    此刻他看着她,就像幼年和少女时期的她看着那一池亲手养到盛放的罗德斯玫瑰,眼里都是爱护和满足。

    消逝的那十三年,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一天天长大。

    对视间,白日里那几分陌生感慢慢在许织夏心里消散。

    他鼻骨上的淤痕已经很淡, 但还是难以忽略, 醉酒那晚出走的部分记忆回到大脑。

    许织夏顿然想起, 那天见他, 他是带着伤的,显然同谁打过架。

    过去好些时日了, 他嘴角的伤痕已经几不可见,只是脖颈上系着条阿斯科特领巾。

    虽然很养眼,但许织夏总有种,那并不属于他的感觉。

    他一向不钟情多余配饰的,不过也许是他的品味变了,他重新戴上的耳骨夹,是否就在表示,他的生活接上了少年时的断轨。

    但也可能,领巾是为了掩饰颈间那道痕迹未褪的伤口。

    只是一个对视,她就思绪乱飞。

    意识到这点,下一秒,许织夏就躲开视线,有点儿别扭地怨言:“你还笑……”

    他还是同过去一样,时不时就要捉弄她一下。

    明明有安全扣,非要忽悠她找手铐的钥匙,明知道酒很辣,非要突然给她抿一口,然后看着她皱巴巴的脸笑。

    “鬼鬼祟祟。”

    他漫不经心奚落,语气却又在惯着。

    从小时候她喜欢在他睡着后,蹲到他枕头边上起,他就时常调笑她鬼鬼祟祟。

    “人家瞧见了,我解释不清楚。”

    许织夏温吞,他倒是不痛不痒:“你哥哥来看看你,有什么解释不清的?”

    卧室里没有一星半点的声响,许织夏盯着地板,那里掉着一根头发丝。

    她听见自己问:“我还有哥哥吗……”

    情绪很宁静,但他能、也只有他能听出其中的委屈。

    纪淮周突然喘不上气,目光定在她脸上,再讲不出一句话。

    这四年,她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眼廓弧度圆且阔,嘴唇鲜红,鼻子是小巧的,有着小姑娘的精致,就仗着自己底子好,依旧不爱化妆。

    长发披散着,衬得她的脸更小了,从前那张鹅蛋脸线条圆润,是没有棱角的,但现在瘦了一些,也弱化了眉眼的几分青涩。

    他的骨头回来了,却在阵阵作痛。

    纪淮周眸底压着暗涌,手指陷入她浓郁的发丝,拇指指腹抵到她额鬓,缓缓摩挲。

    她仰起脸,透过那双空泛的眼睛,纪淮周恍惚看到了当年那个五岁小女孩儿,眼里有着同样的孤独。

    心被什么刺了一下。

    他照顾了十三年的小姑娘,一步步牵着她登上百尺危楼,教会她勇敢,教会她手摘星辰,可似乎也是因为他,她坠下高楼,摔得粉碎。

    纪淮周不是矫情的性子,但在妹妹面前所有原始的性格都会被撕碎重组。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哥哥回来了,今今。”

    许织夏别开脸,良久,她才抬回起头,语气显露出女孩子在哥哥面前不自觉的嗲意,质问道:“你现在是纪淮周,还是周玦?”

    纪淮周因她那点儿娇气,不由弯起唇,瞧着她慢慢悠悠地笑:“这不就是两个名字么?”

    许织夏蹙着眉,眼里泛滥着很深的执拗:“这不是。”

    见他愣着,许织夏扭头就走。

    她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垂眸不语。

    纪淮周琢磨着她心思,跟过去,双手支住膝盖,人半蹲下来,弯腰和她平视:“不管是纪淮周,还是周玦,你永远都是我妹妹。”

    他是在保证,他们十三年的兄妹情,不会因为一个身份就被抹去。

    如果只是幼时的许织夏,这时候已经被他哄好了,眼泪汪汪含着他买的糖画,软糯糯地叫哥哥。

    但现在的许织夏,不只是青春期对哥哥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的许织夏,也是明知禁忌,却还是偷偷写了四年日记的许织夏。

    现在的许织夏,听出的是另一层意思。

    哪怕过去四年,哪怕他们早已不在同一户口本,哪怕不再有法律上的束缚,她依然也只是他的妹妹。

    兄妹情从来无关风月。

    只不过因为十三年相依为命的感情,让他们如同恶魔的左右眼,这样深刻,难以分割。

    他是个骨子里有侵略性的人,是个蔑视礼教的人,只要他想,他不会在乎道德观念,就算血缘紧密相连,他也能做出在阴暗潮湿的欲望里夜夜风流的事情。

    但他没有,他这个哥哥当得没有一丝杂质。

    证明在他那儿,他们的关系,没有兄妹以外的可能。

    许织夏不知道自己是四年前就明白其中道理,还是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也不知道自己心里那艘背德的小船,是四年前就沉了,还是在这一刻才彻头彻尾沉入海底。

    总之这一刻,她想要向自己妥协了。

    心很累,想挣扎都没有了力气。

    算了。

    不管是纪淮周,还是周玦,都算了。

    长久的相顾无言。

    许织夏终于暗自吸了口气,努力不被看出勉强地牵起个笑容,温顺唤他:“哥哥,我吃过晚饭了。”

    她乖得和从前没有两样。

    遥远的一个画面倏而蹿出纪淮周的脑海——小孩儿眼圈红红,鼻音浓重,对着他说,哥哥,我会乖的。

    纪淮周敛眸笑了下:“吃的什么?”

    在便利店糊弄了个饭团,但许织夏当然不会说,只若无其事回答:“和同学吃的。”

    纪淮周直起腰背,半倚半坐到桌沿:“那怎么办,哥哥一直在等你,还没吃呢。”

    许织夏扬了扬睫毛:“我这里只有泡面。”

    闻言,纪淮周看住她,目光穿透力很强:“叫你好好吃饭,没听话?”

    “不是,半夜饿了才吃的。”

    许织夏又说:“哥哥不吃饭吗,很晚了。”

    纪淮周下巴轻抬:“那给哥哥泡一碗吧。”

    许织夏怔住,随后便听他哼笑一声,一语道破她心思:“赶我走呢?”

    她眼神飘忽了下,没讲话。

    他再不走,她就要装不下去了。

    纪淮周不捉弄她了,揉了把她的脑袋,带着管教的口吻:“可以睡了,哥哥过两天再来看你。”

    离开她的宿舍,步回夜色里,人到车前,纪淮周停住,回首仰颈,往上望了一眼。

    九层的窗玻璃内透出朦胧橘光。

    小姑娘不再是以前的小猫体质了。

    ——你现在是纪淮周,还是周玦?

    他半阖下眼,若有所思。

    车子一路开到中环会所地下车库,纪淮周长腿迈下,没关门,车钥匙随手一抛。

    单独候立在旁边的保镖凌空接住,心领神会地代替他坐进驾驶座,立刻将这台车子开离。

    纪淮周双手抄进裤袋里,面色沉冷,先前在薄扶林道的纵容和耐心早已没了影儿。

    眼底随之替上的,是三分喜好吃花酒的公子哥的浮浪,和七分不正眼瞧人的傲慢。

    私人会所的鸡尾酒吧音乐节奏鼓动,氛围灯光雾斑斓,他没露面,直接走了内部通道,去往包间。

    这间象征身份与金钱的会所,连通道都是人造海底隧道,全景透明水族缸,幽暗的蓝光下,时不时有双髻鲨从身边游过。

    直面遇上行色匆匆的陈家宿。

    一见他,陈家宿瞬间卸下浑身紧绷的劲,手搭着腰骨,心力交瘁地盯着他走近:“大佬,总算回了!”

    纪淮周漫不经心:“你这胆量,是越活越回去了。”

    陈家宿伸冤:“我是为我自己吗,还不是怕你私会漂亮今宝被发现。”

    听见私会两个字,纪淮周皱了眉:“不会讲话了,得我教你?”

    他冷淡的眼神一掠过来,陈家宿立马举手投降:“好,今今只是你的宝贝妹妹。”

    话落,陈家宿又不正经地笑了:“但是二哥,今宝未必只当你是哥哥啊。”

    “有话就讲。”

    “所以她看见你不一定高兴的嘛。”

    他的视线投过来,陈家宿站得规矩:“再讲了,你是以哥哥的身份去见她,还是以纪大少爷的身份呢,这很重要。”

    耳畔又回响起小姑娘今晚问的那句话。

    纪淮周沉眉:“有什么重要?”

    陈家宿心虚地低咳了声。

    “纪兰濯这傻仔来过了。”陈家宿说着躲开视线:“我讲纪大少爷你,在睡女人,没空……”

    他永远只有度春宵一个借口。

    纪淮周指了下他鼻子,懒得搭理他,抓着他领子把人拽开到一边去。

    陈家宿跟上去:“二哥,那几个保镖都是纪伯的心腹,你再多往港大跑两回,我真要瞒不住了。”

    “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就不会为了见她一面,亲自露面资助什么研究所了!”

    纪淮周斜睨他。

    陈家宿叹气:“你要实在放心不下今宝,乔爷就在港区。”-

    那天许织夏去听了心理学科研中心的实训课。

    课上讲了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概念。

    潜意识能操控人的行为,当逻辑无法解释,或情感难以面对时,潜意识会自动给出答案。

    而催眠大师艾克瑞森说,任何一个行为背后的动机都是对的。

    实训课结束,已是晚八点。

    托特包背到肩上,许织夏准备离开,刚到门口就遇到了谈近。

    淡近笑着上前:“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织夏觉得,他是特意在等她。

    尽管相识不足两周,但谈近给许织夏的感觉,就像高中时的齐恒,眉清目秀,举止得体,专业上的话题与她十分投合,他们总能聊到一起。

    许织夏莞尔:“催眠真的能操控人的意识吗?”

    谈近自然而然地陪她同行:“虽然没有算命那么玄乎,但催眠真的不是江湖骗术。”

    他又提到了算命,有故意调侃的成分,许织夏难为情地笑了笑:“学长,我很相信科学的。”

    “我倒是很向往做个相信命运的人,相信命运,说明看破了红尘。”

    走出研究中心,夜幕低垂。

    谈近侧首,眼里笑意不减:“天黑了,送你回宿舍?”

    许织夏意外愣了两秒。

    他问得太过自然,没有半分刻意的痕迹。

    潜意识的拒绝刚到嘴边,许织夏迟疑片刻,她的潜意识突然又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从那晚开始,从那句永远都是妹妹开始,她就该同过去的自己和解。

    这四年困住她的,或许不是被凝视的欲望,也不是被审判的道德。

    真正困住她的一直都是她自己。

    她应该像个正常女孩子,试着和男生正常地相处。

    许织夏恍神顷刻,回眸淡淡笑回:“好啊。”

    从港大到宿舍,十几分钟的路程,他们颇有闲情雅致,一步步并肩慢慢走着。

    天边悬着一轮明月,脚下月影融融。

    从今晚的课堂聊到学术,谈近又说道:“这几天赶deadline,总是梦到交不出被博导痛批。”

    许织夏轻笑:“你太焦虑了。”

    “确实,梦境都是人潜意识里隐藏的欲望。”谈近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不过有一回很奇怪,梦里居然不是博导,而是一个女孩子。”

    话音刚落,许织夏还没来得及细思,迎面和男人对上了目光。

    她眼睫忽颤了下,不由放慢脚步直至停下。

    谈近顺着她视线看过去。

    看见这个阶级感强烈的男人,双手慵懒揣在裤兜里,人倚在路灯下,阿斯科特领巾水墨深蓝带抽象纹理,这高贵考究的搭配在他身上,显得他一身英伦的优雅。

    谈近不由问:“认识吗?”

    许织夏不着痕迹绽出笑:“是我哥哥。”

    谈近又看了眼男人,没有怀疑:“那不打扰你们,明天可以约你吃个午饭吗,我们顺便聊聊课题。”

    “好。”

    “明天见。”

    谈近离开后,许织夏无事发生般向前走过去,用以平常心,笑盈盈望住他:“哥哥。”

    纪淮周垂下眸子:“大晚上跟男生待一块儿?”

    许织夏眨了下眼睛:“他是港大的学长,人很好的,我们很合得来。”

    纪淮周不自觉皱眉:“你们在谈恋爱?”

    “还没有,不过我二十多岁了,谈恋爱没问题。”许织夏乖顺地说:“小姨和小姨父一定都会开心的。”

    她披着长发,几缕夜风拂过,将她鬓边的发丝吹到脸颊。

    纪淮周一瞬不瞬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不得语。

    彼此都安静了良久,纪淮周手指勾住领巾,慢慢从脖颈扯落,另一只手掌从她耳朵滑到颈后,拢住她柔顺的长发。

    “哥哥呢?”

    真丝领巾一圈一圈缠绕上去,扎住她凌乱的黑发。

    他在这时候静静问:“你觉得我开心么?”

    第31章 无心良夜

    【我不想再需要你。

    爱情虚无缥缈, 只是一种想象。

    ——周楚今】-

    领巾的真丝面料凉意亲肌,而他的手指体温明显,一凉一温在她后颈的皮肤, 擦过来,又蹭过去。

    心颤悠悠的,颈椎泛起酥麻感。

    但她没有表现出异样, 只是稀松平常地站着。

    自小他们就有着身高和体型的差距, 便是如今她长到了一米六五, 在一米八八的男人面前,依旧很小一只。

    她的脸, 正面着他的喉骨, 领巾此刻绑在了她的发上,他冷白脖颈间那道尚未消退的血痕,近在眼前。

    在风月场来来去去的贵族少爷,浮花浪蕊, 夜夜笙歌, 却薄情,欠下千万桩风流债。

    他在外的名声听得多了,心里能猜想到是因为打架,但又克制不住去联想,那是和女孩子疯狂过的抓痕。

    许织夏半垂下眼帘,语焉不详。

    “……如果哥哥谈恋爱了, 我会开心的。”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声音很轻, 散在风里。

    领巾绑住她浓密的黑发, 在他指间缠出一个蝴蝶结,长长的巾尾垂下去, 夜风一吹,往前扬起,落在她的锁骨。

    纪淮周看着她瓷白的脸,和那双自带湿气的鹿眼。

    忽而想起那天陈家宿在电话里问他,你不会真不知道自己妹妹有多漂亮吧?

    那时他说,一般吧。

    他养大的小姑娘怎么会不漂亮呢。

    “不是想和哥哥住一辈子,谁都不走么,”纪淮周清楚记住了她说过的每句话:“自己讲过的话,忘了?”

    许织夏缓缓眨着眼睛。

    她当然记得,当初那个夜晚,她以为棠里镇要没了,攥着他手指,巴巴望着他说,想和哥哥在这里住一辈子,他们谁都不要走。

    她说,住在这里,她特别开心。

    但棠里镇终究还是没了。

    或许还在,只是不再是他们的家了。

    “没忘,”许织夏仰起脸,眼底的情绪藏匿住了,只有笑意:“我还是会陪着哥哥的。”

    “妹妹陪哥哥,天经地义,不是吗?”

    她眼睛弯弯的,套用他曾经的话,冲着他笑容灿烂。

    纪淮周面无表情。

    他讲不出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可能是有不爽,好像有人没经过他的允许,就要抢走他的骨头。

    可是他的骨头也有自由的权利。

    不过能清醒感觉到的是,无形中有只回旋镖扎到了他自己身上。

    从少年起,他就是个被命运磨去了痛感的人,后来他的血肉都是为她而长的。

    所以只有她能轻而易举扎痛他。

    中环私人会所,鸡尾酒吧的灯光调到了暧昧的暗度,光影团团,仿佛浸在五光十色的液体里。

    会所会员制,只为上流阶层服务,能进到会所里的都是非富即贵,这里是权贵富贾的销金窟,酒柜上随便一瓶酒,都是天文数字。

    陈家宿倚在吧台,身子跟着音乐的节奏慢慢摇晃,舞曲躁动,他却越来越觉得没劲。

    缺了那几个人,不痛快。

    一杯龙舌兰拎到唇边,抿了口,肩头突然落下一条胳膊。

    陈家宿看向对他搭肩勾背的人。

    “家宿老弟,我到港区都三天了,就没见二哥露过面,是故意晾着我……”纪兰濯往他旁边的高脚凳一坐,耐人寻味拖着腔:“还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陈家宿瞅他一眼。

    中短发波浪卷,洛可可风金丝刺绣长礼服,内搭宫廷蓬领上衣,半截及膝紧身裤是拿破仑最爱的克尤罗特,一双长靴都要镶上几条貂皮。

    去哪儿都穿得跟中世纪公爵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纪家少爷里最风骚的那位。

    陈家宿不易察觉地扯唇,回眸抿了口酒。

    他见妹妹都得夹缝里偷时间,鬼才有空同你这傻仔周旋。

    “你知道他的,女人和牌局,一样都戒不掉啊,小四爷。”陈家宿佯装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不最近又有心头好了,顾着哄人呢,别说你,我都见不着他。”

    纪兰濯不以为然:“他还会哄人?”

    陈家宿似真似假一笑:“小心肝,可不得哄着。”

    纪兰濯眼神狐疑,陷入思量。

    那就是个能心平气和把刀子插进你喉管里,再要笑不笑地说手滑了的疯子。

    他能哄人?

    纪兰濯嗤笑,胳膊肘搭上吧台,人斜斜倚着,尖酸地说:“别是传闻中,他私下养的幼女吧?眼看着就要掌权了,家宿你也劝着点,这龌龊事要传出去,纪伯可没第二个儿子了。”

    纪氏掌握着欧洲财团的命脉,家族历史很深,百年前因国内军阀混战而举家迁至英国,血脉都是华裔。

    家族人员基本不出现于公众,不接受任何社会采访,因而在外界眼里,这是一个神秘而古老的隐性家族。

    只有四年前那回,因太子爷下落不明,家族内部争权,闹得人尽皆知。

    纪氏现任的家主,就是曾被英国王室授予爵士头衔的纪世远。

    虽然无人知晓纪淮崇的存在,但纪世远确实也没第二个儿子了。

    纪淮周是唯一的继承人。

    事实上纪兰濯这话很微妙,大姐三姐是嫁出去的,只要纪淮周倒下,纪家有继承资格的第一个就是他。

    不过这种话,纪兰濯是不敢在纪淮周面前说的。

    陈家宿刚想好言相劝一番,视线越过纪兰濯的肩,看到了慢慢悠悠走近的纪淮周。

    他今晚从港大回来得倒早。

    陈家宿有短瞬的诧异,发觉他一脸阴郁,难不成被他猜中了,今宝不乐意见他?

    陈家宿目光不动声色掠回到纪兰濯脸上,满眼真诚地看着他:“小四爷,他这人呢,心情好可以陪你玩玩,心情要是差了,你千万别上脸,有多远躲多远,邵家那位的教训还不够吗,别怪兄弟没提醒过你。”

    纪兰濯哼笑,无知无畏:“他不是和小姑娘玩得正欢吗?能把我怎么样?”

    “诶家宿老弟,他几时回?”纪兰濯说到来劲:“我倒要替纪伯问问他,他的小心肝养在哪儿了。”

    陈家宿抿出笑弧,闭上眼,同情地拍拍他肩。

    纪兰濯还没理解他意思,猝不及防被一个强劲的力道抓住后领,连衣服带人拽离凳面,猛地甩出去。

    一声惊呼,纪兰濯滚到地上,揉着磕疼的额角,正要咒骂,一抬头,和纪淮周凌厉无比的目光相撞。

    他蓦地打了个哆嗦。

    “要替老东西问什么?”纪淮周眼底浸着冰水般,没低头,只眸子下沉着,眸光居高临下割着他的眼睛。

    “问。”

    他吐出一个字,纪兰濯都瞬间头皮发麻,坐在地上都没胆子站起来。

    脑子慢半拍回想起了邵家那位。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当时纪淮周刚回国,纪世远在老宅庄园办了场盛大的接风宴,昭告家族所有支脉,太子爷的存在。

    邵家公子有个毛病,喝大了就出言不逊,宴席上直骂纪淮周文弱书生一个,心慈手软难成大事的窝囊废,不配继承。

    他其实骂的不是纪淮周,而是以纪淮周身份活过的纪淮崇,但当时坐在那里的,早已不是纪淮崇那头温和的大象。

    邵家公子不知道对面的人内里已是一匹恶狼,嚣张地要同他赌酒。

    结果纪淮周漫不经心说:“喝酒算什么赌。”

    众人因他的反常目光惊异。

    只见纪淮周放下长腿起身,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双手撑到桌边,俯身盯住邵家公子,那是他们都未曾见过的阴寒眼神。

    他唇边勾着诡谲的笑,幽邃的嗓音缓缓说出了那句,让邵家公子后半生都无法摆脱惊恐的话。

    “带你去住停尸间啊?”

    停尸间一夜,邵家那位精神失常至今。

    众人眼中的纪淮周脱胎换骨。

    再不是曾经谁都能捏一下的软柿子,此后无人敢去招惹他。

    想到这里,纪兰濯脸已惨白。

    他惊得一时失声,就见男人指关节叩了两下吧台,几个保镖立刻出现,挟住纪兰濯的胳膊把人压起。

    “二、二哥……”

    纪淮周懒得听他求饶:“想去陪水族缸里的二十条双髻鲨,还是现在给我滚回英国,自己选。”

    他语气和表情都很淡,纪兰濯却毛骨悚然,仿佛掉进了阴森可怖的地狱。

    陈家宿唱起了正直的红脸,在纪兰濯耳旁心疼叹息:“告诉你别惹他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他手肘撞撞纪兰濯,示意他赶紧走。

    纪兰濯不吃眼前亏,也没骨气吃,没两秒就跑得没影了。

    看着他落荒而逃,半路还狼狈地跌了一跤,陈家宿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你早来,我就不用陪他演这么多天了!”

    陈家宿回头,就见某人靠在吧台,脖颈一仰,满满一杯龙舌兰一饮而尽。

    天价的烈性酒,当白开水喝。

    陈家宿若有所悟,伏到旁边,带着点震惊似笑非笑:“二哥你这是……喝闷酒?”

    水晶酒瓶斜倒,液体咕噜咕噜,雕花玻璃杯重新满上,纪淮周头一仰,又是一整杯。

    高度的辛辣刺激喉咙,他皱着眉咽下,用力沉出一口郁气。

    喝得猛了,他低垂的视线落在空酒杯里,眼前恍惚浮现出小姑娘眉眼荡漾笑意的脸,略显狡黠望着他。

    ——妹妹陪哥哥,天经地义,不是吗?

    还天经地义。

    纪淮周一声冷笑,咬牙切齿:“小兔崽子。”

    “怎么回事?”陈家宿装模作样故意问:“今宝同男同学拍拖了?”

    纪淮周凉凉地扫过去一眼。

    陈家宿怀揣着不拆穿的笑:“今宝不是小孩儿了,有钟意的男孩子很正常,你不能再同小时候那样牵牵抱抱她了。”

    说着,陈家宿手背轻打了他的胸膛。

    “当哥哥的,要懂得避嫌。”

    纪淮周握酒杯的指骨收紧,手背突显青筋脉络。

    陈家宿坐在高脚凳上悠闲轻晃,状似随口一问:“那二哥,这几日,港大你还要去吗?”

    “不去。”他脸色难看。

    陈家宿压住上扬的嘴角,俨乎其然:“真不去了?”

    纪淮周冷眼盯着他,砰得重重搁下酒杯。

    “避嫌。”

    陈家宿脊椎绷紧,以为自己要挨揍,纪淮周酒杯一丢,什么都没再讲,径直离开。

    后几日,纪淮周确实没再去港大。

    他回了英国,应付纪家形形色色的所谓长辈。

    日常是在纪世远的书房,他们斥责他日夜荒淫,不成样子,但他接管的部分家业近几年都风生水起,又把他们的嘴堵得水泄不通。

    纪淮周永远一副傲慢的样子,仰靠在沙发里,挑唇叼着雪茄,翘着腿,胳膊敞开搭在沙发背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总之他们恨他妒他,却又始终奈何不了他。

    不止纪兰濯,他在那个位置,就如在城墙之上,底下众人都绷紧弓弦,只等着将他万箭穿心的时刻。

    这四年,其实他死过很多回了。

    但他不再是曾经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享受死亡的刽子手,因为这回,他有想要再见的人。

    周围的人都带着虚伪的假面,虚情假意,各怀鬼胎,恢弘如古堡的纪家老宅简直是一座巨大的监狱。

    时常夜深人静,他会躺在天台,望着黢黑的天,回想过去在棠里镇的日子。

    一到清晨,院子的青瓦上总有鸟雀啁啾,远处茶馆有唱曲声,阳光流淌进青砖黛瓦的街巷,绿水上海棠花瓣似雪纷飞,落向摇曳而过摇橹船。

    堪堪到他腰骨高的小孩儿,每天都扯着他衣角,跟着他走过巷子,去镇子口的早茶铺。

    她要牛奶,不要豆浆。

    经常梦醒时分,他都错觉此刻还是四年前的自己,他要起床,带她去吃早饭,不能让她饿肚子。

    但一睁开眼,是一万多公里外的伦敦。

    这四年他自己就这样过。

    但每每想到她一个人在美国,当晚他都能抽出一地的烟头。

    从英国再回到港区,是在一周后。

    纪淮周直接开车去了港大。

    那夜下雨了,港区的雨没有江南水乡的细细绵绵,一落下来,像鸦黑色的天在痛哭。

    他车子停在去宿舍的弯道路口,后颈枕在椅背,雨刮器一左一右,挡风玻璃一秒清晰,一秒模糊。

    可能是在几个钟头后,也可能只过了十几分钟,他暂时失去了时间概念。

    终于女孩子出现在了视野里。

    她今天穿着很淑女的短袖连衣裙,法式方领,浅蓝色的油画纹理,长发编着鱼骨辫。

    她和那晚的学长在一起。

    他们躲在同一把伞下,从他的车窗前奔过,她一只手扯住托特包带,一只手遮在额前,而男生左手握着伞,伞面倾向她,右胳膊以一个保护的姿势,虚虚环过她后背。

    那盏供电不足的路灯彻底坏了。

    雨天,前面又是一路漆黑。

    纪淮周在反感又担心她滑倒的复杂心情下,胳膊一抬,打亮了远光灯。

    两束暖烫的光穿透雨幕,照映在他们身后,像旧时棠里镇的老式放映机,投出银河流动般的光束,打在泛黄的幕布上。

    他倒是成了看电影的人。

    她在门口笑着和那位学长挥手告别,往这边望了两秒,大抵雨幕朦胧,并不能看清。

    纪淮周看着她走进宿舍,身影消失在可见范围,才关掉了远光灯。

    他没下车去。

    当哥哥的,确实应该要避嫌。

    他耷下眼皮,不知在想什么,在车里再坐了几分钟,双手扶上方向盘,准备离开。

    这时女孩子又奔出了宿舍。

    她撑着把伞,一只盒子压在身前,看上去是有东西忘了给那位学长。

    一台车子开上路口,她走得急没留神,迎面撞上,淅淅沥沥的雨里一声刺耳的急刹。

    她忙不叠退开,颔首几下向车主赔不是。

    刹车声响的同一秒,纪淮周就凛了眸,倏地推开车门,大步迈过去,一把捉住她胳膊,将人扯到面前。

    许织夏被他拽得略一踉跄,又因他臂力站稳。

    他愠怒的训斥声当即砸下来。

    “为了个男人命都不要了?”

    许织夏在他凶巴巴的语气里呆愣住,昂起脸,对上他压抑怒气的目光。

    他阴沉严厉地盯住她,胸腔一下又一下重重起伏着,似乎还心有余悸。

    雨势渐大,他有几缕碎发被雨打湿在额前,头发和衣裤上湿漉漉的水痕越来越明显。

    情绪混在氤氲的雨雾里。

    许织夏一眨一眨,依顺地望着他,胳膊慢慢抬上去,把伞举高到他的头顶。

    第32章 无心良夜

    【不是不爱就全都不爱, 灯火可亲的十三年不会瓦解,你依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周楚今】-

    雨水从伞沿滴落,连绵不断地在他们周围洒下一圈珠帘, 万籁都淹没在雨里。

    她望他的目光清澈,垂敛的眼尾隐约有几分委屈,因为刚刚被他凶过。

    “我看到你在这里。”

    许织夏在雨声里对他说。

    纪淮周瞬间哑火, 翻涌到至高处又一秒平息, 情绪陷在这大起大落的感觉里有些古怪。

    甚至一时怀疑起了自己的理解能力。

    “找我的?”他问。

    许织夏坦诚地点点头:“嗯。”

    她抱着的盒子里, 装的是他的领巾。

    纪淮周深皱的眉头微微松开,态度不自觉温和了, 但也不忘习惯性说教训的话:“我什么时候不能找, 急什么,电话干什么用的?”

    许织夏乖乖听训。

    小时候她也都是这样,犯错了就老老实实站着,不反驳, 不顶嘴, 偶尔可怜巴巴,偶尔无辜地看他。

    她知道哥哥舍不得骂她的,他只会装模作样假凶两句。

    “哥哥,你头发和衣服都湿了,”许织夏说:“上来吹吹干吧,这个天气容易感冒。”

    她眼里的担忧都是真情实感。

    上回他来, 她还要把他藏起来, 这回倒是落落大方, 讲道理, 她不躲着他了,是好现象, 但纪淮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现在不怕解释不清了?”

    “没关系,你是哥哥,也是家长。”

    明明身陷雨夜里,纪淮周反而感觉四周密不透风,没留一个呼吸的出口。

    他没讲话,接过她手里的伞。

    那个时间点,正是芙妮完成今日课业在客厅放松的时候,她敷着面膜,端着碗蓝莓窝在沙发。

    芙妮爱看老电影,当时电视机里正在放《廊桥遗梦》。

    这部经典影片讲的是一段被世俗诟病的婚外情,一段仅仅只有四天,男女主却铭记了半生的禁忌之恋。

    在斯坦福的寝室,许织夏陪芙妮看过无数电影,她记得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感觉自己就好像是被困在这个故事里的囚徒。

    芙妮很同情弗朗西斯卡,她说,一个因家庭丢失自我的妻子和母亲,遇到唤醒她自我的罗伯特,产生爱和欲望是人之常情,但影片值得赞颂的,就是她没有越过道德的底线。

    许织夏很难领会。

    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值得被赞颂吗?

    “可这是违背道德的感情,一颗裹着层糖衣的毒果子,他们本就不该咬下去。”当时许织夏这样说。

    芙妮在电影上总是很有自己的思想:“不,这无关道德感,亲爱的,我们要欣赏的是她对爱情的态度。”

    许织夏在迷茫下,听见芙妮说:“我认为弗朗西斯卡放弃罗伯特的那一刻,才是她真正自我意识的觉醒。”

    走到客厅,电影里正响着对白。

    “I don''t want to need you.(我不想需要你。)”

    “Why?”

    “Because I can''t have you.(因为我无法拥有你。)”

    曾经的许织夏不懂,现在她开始理解。

    感情永恒的真相,不是朝夕相伴,而是清醒地接受现实。

    许织夏先询问过芙妮,确定她方便,才回到门口,对纪淮周说:“哥哥,不用换鞋。”

    话落她自己笑了:“你来过的。”

    瞧见那张骨灰级颜控都得感慨惊为天人的脸,芙妮喂到嘴边的蓝莓倏地掉了下去。

    她痴痴看着男人把伞放进收纳桶,跟着许织夏走进客厅。

    芙妮一直很好奇,什么姿色的男人才能被许织夏喜欢,眼下看到纪淮周,她思路顿时豁然贯通,一声惊叹,斩钉截铁,格外自信。

    “他一定就是你喜欢的周玦!”

    目不别视的纪淮周,循声看过去。

    有那么两秒,许织夏忘了呼吸,但回首时脸上已没有一丝异样,云淡风轻一笑:“芙妮,他是我哥哥。”

    两人的颜值使得这个答案毋庸置疑。

    “我相信!”芙妮几乎没有迟疑,再看向纪淮周,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腼腆,掐着嗓子打了声招呼。

    面对许织夏的室友,纪淮周这种大冰坨子,还是给面子地点了下头。

    “这一点都不像你。”

    许织夏调侃完芙妮,拉着纪淮周进到自己的卧室,又去卫生间拿吹风机和毛巾。

    纪淮周独自在房间。

    房间很整洁,一面衣柜,一张床,一张书桌,所有物品都摆得井井有条,就显得被褥上那堆衣物很突兀。

    应该是下雨了,室友先替她收回来的。

    外面夜色沉沉无光,雨还在下,啪嗒啪嗒打得落地窗布满水珠子。

    出于日积月累养成的本能,纪淮周未作想,俯身捞过床上的衣服,用手试了下干湿,确定干透了,走过去打开衣柜,将她的衣物一件件挂进去。

    先是连衣裙和牛仔裤,接着是薄纱开衫,都挂到对应分区,再去拿下一件。

    垂眼一瞥,伸过去的指尖同时触摸到一片柔软的蕾丝面料。

    他目光和动作都滞住。

    最后的晾衣架上夹着女孩子的贴身内衣裤。

    浅色蕾丝边套装,内衣两个半圆的括号中间有只小小的蝴蝶结,轻熟风,带点可爱的小性感。

    她不穿幼稚的无痕小背心了。

    纪淮周不禁屏了下气。

    直到这一刻,他才深切知觉到,妹妹生理意义上不再是小孩儿,曾经冬天里的花骨朵,已经在春天盛放成了罗德斯玫瑰。

    ——今宝不是小孩儿了,你不能再同小时候那样牵牵抱抱她了。

    ——当哥哥的,要懂得避嫌。

    越是反复提醒,越是适得其反。

    明明给她收拾了这么多年的衣服,他都是磊落的,却在这瞬间微妙地生出几分男女有别的不自在。

    恍神片刻,纪淮周移开眼,下意识想把刚刚挂进去的衣服都取下来放回床上,正要伸出手,就听见了身后那个温顺而坦荡的声音。

    “谢谢哥哥。”

    纪淮周偏过脸,看见她若无其事走到书桌前,将吹风机连上插座,再回身:“哥哥,毛巾。”

    她穿的还是那条连衣裙,递向他的胳膊霜白,法式方领露出清晰漂亮的锁骨轮廓,裙身收着一截小腰,四肢纤细,身前包裹出的饱满弧度又很难让人忽略。

    某部分不受他主观控制的思绪,习惯性去关心她穿得合不合身,那些内衣的尺寸大概是他掌心能兜住的大小。

    纪淮周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及时打断了自己荒唐的神思,夺回自主意识。

    在她清清白白的注视下,他迅速把内衣裤挂上衣杆,带着架子,没从夹子上摘下来。

    面朝着敞开的衣柜,纪淮周在她窥不见的角度,闭上眼,暗骂了自己一句——

    混蛋,你是她哥!

    “哥哥?”

    小姑娘又轻柔地在后面唤了他一声。

    纪淮周再回头时不动声色,接过她手上的毛巾,压到自己半湿的短发上胡乱抹了几下。

    从少年起,他擦头发的习惯就没变,用力得像是要把自己的脑袋薅下来。

    许织夏不由轻轻笑出一声。

    纪淮周顿住,顶着头凌乱的发看过去:“笑我呢?”

    许织夏直视他的眼睛,抿着笑摇摇头。

    此刻她的内心一片空旷的平静。

    如同每逢腊月,棠里镇每家每户都会掸尘,把晦运都扫出去,里里外外一尘不染。

    难怪要说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呢,佛家还是有大智慧的。

    他的黑色衬衣也被打湿了,贴在皮肤上,透出部分胳膊和胸膛的肌理轮廓。

    许织夏拿起吹风机,风吹到他的衣服上,她来回移动风向让温度均匀。

    她低着头一脸认真,碰到有褶皱的地方就上手扯平,心无旁骛地帮他烘干衣服。

    完全就是一个长大了能照顾哥哥的妹妹。

    反倒是纪淮周心不在焉,这个角度,他视线越过她头顶,落到她身后的书桌,没往下瞟。

    桌面上有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书,书的旁边,他看到了那本雾霾蓝布艺日记本。

    纪淮周眸光轻闪。

    想到她室友的那句,他一定就是你喜欢的周玦。

    随之又想到她高中毕业谢师宴,那个无意听见她告白的摇摇晃晃的夜晚。

    心上浮着层迷雾,在一种不明朗的情绪里,纪淮周低沉问了句:“我是纪淮周或周玦,这么重要么?”

    许织夏一愣抬脸。

    热风呼呼吹着,她短暂失语,明白过来状况,她关掉风。

    屋里忽然之间安静得厉害。

    “重要。”

    周玦是陪她长大的哥哥,是她暗恋了一整个青春的哥哥,周玦属于苏杭,属于棠里镇,属于她。

    但纪淮周不是,纪淮周属于纪家。

    许织夏握着发烫的吹风机,莞尔望住他:“但是纪淮周和周玦,都是我哥哥,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她的坦白太过真诚,不存在掩饰。

    纪淮周感觉那股热风还在吹,对着他心脏,将那一块皮肤灼得滚烫。

    他沉默,接过她手里的吹风机,呼呼的风声再次响起,三两下吹干自己的短发。

    许织夏从他眉眼间看出疲惫。

    与曾经在EB没日没夜忙碌工作的疲惫不同,现在的疲惫有着被锁链束缚住的无力,和风息全无的空虚。

    她想到那天他说,哥哥见你一面不容易。

    “哥哥要睡一觉吗,我现在不用床。”

    纪淮周确实很累,从英国飞到港区,出了机场就马不停蹄开车到这里,一刻都没歇过。

    但他一个大男人,睡在小姑娘的卧室不像话。

    “哥哥回去了。”纪淮周抬到她发上的手在半空停顿住,最后没揉下去,只是轻拍了下。

    “遇到任何问题,给哥哥打电话。”

    那晚他离开前,许织夏点头应好。

    但她照旧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不是故意不联系他,而是她真的没有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其实她现在很独立。

    后面几日纪淮周都没有出现。

    至少许织夏每晚从港大步行回到宿舍的那段时间,没有在外面看见他的车子。

    日暮紧接,为期一个月的交流学习就要接近尾声,项目课程已到了最后一周。

    正常情况下,许织夏作息都是规律的,但近日苦于结业论文,有几天熬了夜,导致精神状态不太好。

    某天深夜,许织夏脑袋重重压着脖子,呼吸都感觉喉咙里冒着烫气。

    人很不舒服,但她没有睡,在电脑前敲着键盘,她没有拖延的习惯,想咬咬牙把论文完成了。

    电脑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异常酸胀,许织夏强撑着意志敲完最后一个字。

    一阵眩晕袭来,她没扛住,直接趴到桌上,混混沌沌睡过去。

    人在脆弱的时候,会想起最重要的人。

    许织夏恍惚在梦里变成一棵蒲公英,顺着风的方向,跨越过山与海,从白天到夜晚,终于在一个宁静的清晨,飞回到了那个小镇子里。

    她在空中漂浮着。

    飘过1978照相馆,橱窗前有一张她笑盈盈捧柿子的照片,照片崭新,没有泛黄的痕迹。

    梁叔叔擦着他的宝贝相机,抬头笑着调侃她小模特。

    飘过绿水岸边,爷叔在古石象棋桌笑得不亦乐乎,视线望过来,喊道阿玦过来陪我下一局。

    船伯伯摇着船,招招手要捎他们去上学。

    飘过茶馆,孟熙在一扇雕花木格窗框出的画面里,回头朝她挤眉弄眼,陶思勉从窗前奔跑而过。

    又飘过修齐书院,天井下的小锦鲤活泼跳跃,溅出水花,堂屋下,阿公阿婆正等着他们过来吃饭。

    耳边响起罗大佑那首有年代感的调子,最后她飘进了那间院子里。

    罗德斯玫瑰在风中盛放,小橘伏在花池边,惬意地晒太阳。

    屋里传出笑闹声,陆玺哥,乔翊哥,家宿哥,三个人在客厅里把酒言欢,陆玺探出头来,眉开眼笑,说好想你啊小今宝,又对着她身旁的人说,就等你了老大。

    大病初愈的阳光落到眼皮,她恍然发现,原来她不是一棵蒲公英。

    她是一片垂丝海棠的花瓣。

    许织夏浑身发寒,肩膀瑟缩着止不住哆嗦,睡着睡着,身体又像只火炉子烧起来。

    都分不清是醒着还是梦着,她摸向抽屉,但退烧药只有一只空盒,上回吃完了最后一颗。

    她必须得吃药了。

    想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时自助药店,许织夏绷着劲起身,芙妮和曼迪都睡着,她出门时还不忘轻手轻脚。

    宿舍门口的自动玻璃门向两边打开。

    深更半夜,冷冷清清,空荡的路口停着台黑车子。

    男人齿间咬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曲着长腿,坐在低低的台阶上,手肘搭膝,低垂着头静静看着地面。

    不知在想什么,模样有几分消沉。

    许织夏正发昏。

    清凉的夜风拂到脸颊,仿佛是从棠里镇的水岸边吹来的,她迷迷糊糊的,错觉不远处的是当初那个颓丧的少年。

    许织夏拖着虚软的腿,晃晃悠悠走到他面前。

    他仰起脸,诧异得眼睛陡然睁大。

    许织夏视线迷蒙,眼睫毛慢慢合上,嗓音软绵绵又虚哑,一哽咽,委屈得像个小孩子。

    “哥哥,我难受……”

    纪淮周还没从她的出现中反应过来,面前的人蓦地扑倒向他。

    他眼疾手快,手臂往她腰上一揽。

    她抱着他脖颈,整个人都瘫软在他身上。

    接住她的瞬息,她脑袋垂落,把他松松咬住的烟撞得从齿间脱离,一晃掉落下去。

    下一秒,女孩子唇上滚烫的温度,代替了烟,不经意压到了他的唇角。

    刹那间惊雷炸开。

    纪淮周倏地放开她腰肢,不能把她推开,他只能立刻让自己的双手远离她的身体。

    她应该是昏睡过去了,半分劲都没有,紧接着脑袋又是一歪,嘴唇从他下颔线擦过,脑袋落进了他的颈窝。

    纪淮周全身僵住,哪里都不敢动。

    敞着胳膊,屏气敛息,一丝气都没呼出去。

    闷热和窒息纠葛在心理边界。

    属于兄妹的绝对安全感,似乎正在土崩瓦解。

    第33章 无心良夜

    【鲜花的生命是春天给的。

    我不想成为一朵鲜花。

    我想成为春天, 这样我就能有很多的海棠和玫瑰。

    ——周楚今】-

    花梗如丝垂下,花期到了尽头,海棠在寂静的夜晚阵阵凋零, 风一吹如雪乱。

    落花满阶,一地胭脂粉。

    那支被撞落的烟掉到阶上,又跌到地面, 无声滚落进了隐秘的花堆里。

    小姑娘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他双手悬在半空, 后仰着的脊背僵直,进退两难。

    颈窝里流淌着她沸腾的鼻息, 快要烫伤他的皮肉。

    纪淮周错愕在那一瞬违背伦理的亲昵。

    喉结凸起的那块上下明显滑动。

    血液有过霎时间的叫嚣, 但他难以心安理得,只把自己当作一具支撑她的骨架。

    这是他亲手养大的妹妹,亲眼看着她从呆萌稚气的小女孩,一天天长成粉雕玉琢的少女, 再到如今长身玉立的妹妹。

    她不知情, 意外撞到他无可厚非,但他不能被撞得从道德的边界坠崖。

    何况轻重缓急,她在发高烧。

    “今今?”

    纪淮周唤她一声,挟回理智的嗓音残留着一丝轻哑,手掌压上颈窝那颗脑袋,她没任何反应。

    他眉目肃沉了下去, 迅速揽上她肩, 胳膊勾住她腿弯往上一捞, 横抱起她。

    空寂的公路, 车子飞驰而过。

    中环会所顶层套房的光在深夜时分乍亮,折腾到近凌晨四点, 亮度才灭下,仿佛干柴烈火终于陷入平息。

    输过液,许织夏在床上睡得很沉。

    确定她已经退烧,纪淮周给她掖好被子,窗帘拉严实,无声无息退出卧室。

    占地整个平层的总统套房恢弘奢华,黑金色系显贵,挑空的客厅吊顶坠着每颗都是真材实料的水晶灯。

    陈家宿斜瘫在皮质沙发,哈欠连连。

    合上门,纪淮周瞧都没瞧他,走向开放中岛台,翻过一只玻璃杯搁到净饮机下。

    “还不走?”水流声响,他语气冷淡。

    陈家宿难以置信撑起半个身子:“哇,你好无情啊二哥,我三更半夜带私人医生赶过来,这个点了你还要撵我?”

    纪淮周仰头饮了半杯水,回眸警告的口吻:“今今醒过来前,给我走。”

    “……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陈家宿叹气心疼自己,又好说歹说:“我都好久没见小今宝了,好歹先见她一面。”

    见他赖着不起,纪淮周啧声皱眉:“你一个大男人,等在小姑娘房门外像什么样子?滚出去。”

    陈家宿是不敢碰他老虎尾巴的,这个人很难讲情面,他明确下了逐客令,他也只能不情不愿离开沙发。

    他今晚唯一能留在这里的可能性,就是妹妹现在出来说一句,想要家宿哥留下。

    陈家宿想起在苏杭的少年时光。

    只要他和陆玺两个人凑到一块儿,就能产生为非作歹的化学反应,那三年,他们总是不小心踩到他二哥的虎尾。

    比如某回,纪淮周和乔翊都代表学校去参加省学科竞赛,陈家宿和陆玺就在院子里带小孩儿。

    他们俩没按捺住,兴奋地把纪淮周刚成型的滑翔机模型搬到院子里,美其名曰哄妹妹开心。

    玩到兴头上,操作不当,滑翔机失控砸落,摔了个粉碎性骨折。

    他们面面相觑。

    摔碎的不是滑翔机,是他们的命。

    “陆仔,我们危险了。”

    “没事。”陆玺深吸口气,一脸冷静:“看上去很危险,其实一点不安全。”

    “……”

    他们都没机会收拾残骸,院门嘎吱一声,纪淮周回来了,亲眼目睹事发现场。

    果不其然,他当即黑下脸:“谁干的?”

    陈家宿和陆玺正襟危站,眼睛飘忽,感觉被他用眼神千刀万剐了一遍。

    他们相视一眼,两道目光达成默契,向许织夏落下去。

    聚光下的许织夏当时正抱着小橘,坐在小凳子上,嘴巴微微张开,一无所知地仰着小脸,满眼懵懂,不知道自己背了口大锅。

    她懵懵望着陈家宿和陆玺,没懂他们疯狂使过来的眼色,又懵懵望向纪淮周,呆愣又无辜。

    “我不在,不准玩。”纪淮周语气严厉,却只是摸摸她脑袋:“砸到你怎么办?”

    许织夏圆圆的鹿眼眨巴着,没揭发他们。

    陈家宿和陆玺逃过一劫。

    曾经类似的事情常常发生。

    他们变着花样踩虎尾,但不变的是,在妹妹面前,他二哥永远没有原则可言。

    走向门口,陈家宿又半道停住,回过脸,别有深意一笑:“二哥,你也是男人,你怎么不滚出去?”

    纪淮周斜眸:“最近活腻了?”

    感受到他眼神的压迫,陈家宿低咳,不敢再造次:“我是要讲,别忘了这里还有纪伯那几个心腹,他们全天候监视你的,我和医生能不知不觉走开,但今晚动静闹得不小,你平时不这样的,他们不可能没察觉。”

    “我估计天一亮,他们就要借理由进来巡查了。”

    虽然是一时情急带她到这里,但纪淮周不是完全没有考虑。

    去医院目标太大,难开脱,她也睡得不舒服,不如他就自投罗网,最显眼的,往往也最安全。

    要说亲信,四年前他身边只有陈家宿,那时他连护照都被老东西扣下,寸步难行。

    但今时不同往日。

    纪世远深谙驭人之道,不会允许任何人在同一个职位太久,手底下的人形成的每个小圈子对掌权者都是威胁。所以除了几个心腹,纪世远底下的人总在变动,就如同古时候,皇帝诛杀老臣,提拔新臣,制衡各方势力,使得权力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

    譬如监视纪淮周的保镖,除了那几个心腹,一直都在调动,以免为他所用。

    的确如此,人性的本质是满足欲望,贪嗔痴,财权色,人是世界上最容易被控制的动物,施对了谋略,就能为你所用。

    人性和人品,无疑是前者可信。

    因为真情可贵。

    表面纪淮周在复杂的家族关系中周旋,聊以服众,事实上,这四年是他和老东西的暗中较量。

    四年前在英国,纪世远的书房,他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强迫他断了再见那个小姑娘的念想。

    他拄那根虎头金拐,毋庸置疑:“人越是往上走,越是不能有感情,哪怕是枕边人。”

    “这个世界上,最深的感情是利益!”

    纪淮周没怒,反倒是笑了。

    那时他想到了周故棠和纪淮崇,和遥远的那两年,回过头再看眼前这个所谓的父亲,看他把自己仅拥有的那么一点真情也亲手葬送,纪淮周只觉得。

    他真是可怜。

    在英国的土地待久了,他这个华裔父亲,都忘了老祖宗的东西。

    兵法里讲,若要一招成定局,必先暗中布局。

    他会把老东西自己的手段奉还给他。

    “躲躲藏藏,才是欲盖弥彰。”纪淮周不以为意,一边摘着腕表,一边向浴室走去。

    陈家宿笑着耸了下肩,转身离开。

    没什么不放心的,他可能置身自己于水火,但不会让妹妹掉一根头发丝。

    纪淮周到客卧的浴室冲了个澡,随意拢上浴袍,取了件自己的衬衫,去到许织夏休息的主卧,放到床头。

    她睡醒肯定要出一身汗,但这里没有女孩子的衣服。

    纪淮周没回客卧,而是去了客厅,人往沙发一仰,靠躺下去,守在她房门口。

    落地窗外的天色已不再乌黑,蓝得像翻倒过来的海底,再过那么几十分钟,天就要蒙蒙亮了。

    纪淮周阖上眼。

    临睡前的思绪总是不由己,大脑皮层自动映射记忆,他止不住地回想着小姑娘嘴唇压下的那瞬间,他唇角感受到的滚烫温度,和带着回弹感的柔软。

    他拧起眉头,情绪不自觉隐忍进眉间。

    可又因此陷入白熊效应,越是刻意不去想,就越会想。

    于是那套轻熟的蕾丝边贴身内衣,也随之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困惫席卷而上,他无知觉睡过去,但大脑潜意识还处于活跃状态,涣散的思绪在梦里一发不可收拾。

    酒店贵宾间,为她的成人礼,他一改往日,特意穿了套正式的深色西服。

    他搭着腿,靠坐在红丝绒沙发。

    隔断帘倏地拉开,他抬眼,看到了更衣间里的人。

    她的小礼服是套一字领蓬蓬裙,胳膊和肩颈白皙,透着淡淡粉晕,微卷的长发别在耳后,露出巴掌大的鹅蛋脸。

    不确定是化妆的原因,还是她真的在那个瞬间长大了,她褪去了很多稚气未脱的痕迹,流转的眉眼里,有几丝青涩的娇媚。

    “哥哥。”她手指捏住裙摆,拎起些,裙下一双小高跟,腕带缠上她细白足腕,但鞋扣松着。

    暂时不适应高跟鞋,她身形轻晃地走过来:“哥哥我鞋子扣不上——”

    话落她脚踝一扭,没站稳,惊呼着扑向他。

    他背部立刻离开沙发,用自己的身体去接她,却又被她压落的冲劲带着撞倒,背部蓦地陷回进沙发里。

    她的脸跌进他的颈窝,双手扶上他的肩膀,抬回起头时,距离太近,唇珠不小心擦过他的唇角。

    他一僵,呼吸变得急促,需要更强的忍耐力去压抑,导致胸腔的窒息。

    血液涌着情绪,在对视间湍急。

    她手指抵在他身前,把他内搭的黑色丝质衬衫捏出一层褶皱,轻声问:“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敛下眼睫,压住了那一秒的闪烁,听见她说:“我已经长大了。”

    冗长一段安静过去,他始终闭口不言。

    或许是被他的冷漠刺激到,她又闷闷追问:“哥哥为什么不说话?”

    他目光定在她的唇畔。

    她的唇形小而饱满,当时涂了豆沙玫瑰色的唇红,凑得很近,在眼前一开一合。

    头绪空茫茫,道德感被她的失落和委屈牵扯住,朝逆反的方向猛地一拽,再不由他控制。

    “哥哥……”

    他在这一声里,脸突然往前,电光火石间,含了下面前那张水润柔软的唇。

    退开半寸,去看她眼里的惊愣和无措。

    凸起的喉结一动,他手掌握住她后颈,脸重新压过去,在她睫毛扑簌下,含住她的下唇,吮一下松开,再吮得更深,逐渐用力和迫切。

    有一双手带着很轻的重量,落到他肩头。

    纪淮周猛然间睁开眼,湿漉迷乱的画面一刹那熄灭,但近在眼前的,还是那张小小的鹅蛋脸。

    她的眼神光清澈见底,双唇饱满,退了烧,唇上又有了几分血色。

    手上捏着条毛毯,正盖到他肩上。

    “哥哥做噩梦了吗?”许织夏眼里是清白的担忧。

    她醒后换掉了黏糊的衣裳,一出卧室就看到他睡在沙发,就想给他盖条被子,没想到他睡得这么浅,一点动静就惊醒了。

    纪淮周胸腔的呼吸漫长起伏。

    开眼闭眼都是她的脸,梦和现实猝不及防被搅乱在一起,失神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

    她身上还是自己的短裤,但上衣换了,穿着他留在床头柜的衬衫,扣子扣到顶了,领口依然略显宽大,侧歪着,隐约露出点锁骨。

    无法代谢掉的情绪在梦中作祟,梦断了,但梦里的恶果实实在在结成了现实中的卑劣和肮脏。

    纪淮周心脏在震,面上平静,但表情怪异。

    他回避开她直愣愣的视线,坐起身,毛毯滑下去,睡袍松松垮垮,深凹的肌理线自上而下,一路纵横向劲瘦腰腹。

    他不自在地把睡袍领子拢严。

    “半夜不睡觉,扰人清梦。”

    语气严肃,但伪装的痕迹很重,说完他自己蹙了眉。

    去他妈的清梦。

    许织夏望一眼落地窗,再望回来,老实巴交地说:“天亮了。”

    “……”纪淮周不由看向她。

    她的眼神清透又干净,明晃晃的如一杯白开水,愈发突显得他的心思不干净了,居然梦到对妹妹做那种污秽的事情。

    他一定是疯了。

    第34章 月下西楼

    【我学着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告别, 比如港大宿舍楼下,那几棵不合时宜的海棠树。

    和那个走进过我心里的人。

    ——周楚今】-

    只是眼神的对视,都如有芒刺在心。

    那双自幼便盛着一泓清泉的眼睛, 仿佛看破他的虚伪,一眼窥见了他内心的阴暗面。

    几个钟头前,他还在对陈家宿说, 躲躲藏藏, 才是欲盖弥彰, 现在他已完全忘了自己的话。

    纪淮周不自然地阖上眼,后颈仰到沙发背, 掩住了那副欲望尽显的狼狈丑态。

    他鼻腔逸出一声略显烦躁的气息。

    许织夏不得而知。

    从前他们一同在行舟上学, 他就总是赖床,带着那丝唯独不对她发作的起床气懒哼。

    多梦易醒,他肯定是太累了。

    许织夏蹲下去,捡起滑落的毛毯盖回到他身上:“哥哥, 梦境都是人潜意识里隐藏的欲望。”

    她话里的语气一清二白。

    纪淮周眉心忽跳, 沉声:“胡说八道。”

    “真的。”许织夏右腿膝盖压上沙发,在他旁边,面向着他侧坐下:“谈近学长讲的。”

    纪淮周抿唇,不作回应。

    许织夏瞧着他的脸。

    他合着眼,漆黑的眼睫覆着下眼睑,他的睫毛要比寻常男生的长, 骨子冷硬, 但面相唇红齿白, 和少年时一样, 并没有过分的阳刚。

    许织夏突然间找回几分在棠里镇的感觉。

    她在开放堂屋写作业,他躺在书院天井下的摇椅里假寐。

    习惯的牵引, 许织夏不由跟他汇报新学到的知识,乖乖告诉他:“我前几天刚听了堂关于梦境的实训课,弗洛伊德认为,梦分为显性梦境和隐性梦境,隐性梦境是潜意识隐藏起来的欲望,显性梦境在醒后能回忆起来,是隐性梦境的伪装。”

    她歪过脑袋,思索着说:“比如现实中你没有得到某样想要的东西,欲望一旦压抑扭曲,可能你就会在梦里得偿所愿,这是显性梦境在反映你内心深处的渴望。”

    昨夜刚高烧过,许织夏的声音还没有正常时的清脆,虚虚的,却又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像一根轻柔的羽毛在纪淮周的耳朵里挠动。

    “所以你尽量不要压抑自己。”

    许织夏不知道彼此空白的这四年,他是怎么过的,真如外界传的风流浮浪,还是另有隐情,都不重要,她只知道他眉眼间有着明显的疲惫。

    就像寂夜里的一盏孤灯。

    “哥哥……”许织夏轻声唤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见他被逼得忽然间睁开了眼。

    纪淮周紧紧盯住她,深邃眼底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语气隐晦地气急败坏:“你是不是就想看你哥哥禽兽不如?”

    许织夏懵住,不由咬住自己一点拇指指头,茫然揣测:“哥哥该不会……是有羞耻心吧?”

    “哥哥不能有么?”

    纪淮周没任何表情的脸上,在看见她咬手时,瞬间皱出川字,他不假思索捏住她的腕,把她的手从唇边不由分说拽落下去,不准她咬指甲盖:“谁惯的你这毛病?”

    女孩子的手腕跟没骨头似的,握在指间又细又软,还有温腻的肤感。

    纪淮周不着痕迹收回手。

    许织夏无辜眨眼,双手老实放回腿上,兄妹相处的小插曲自然而然揭过,她自顾说道:“没关系的,这都是人正常的心理反应,不用难以启齿。”

    “哥哥梦到什么了?”

    曾经她月经初潮,他就是这么告诉她的,不用有羞耻心,跟哥哥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的目光纯真坦荡,像只刚成精的小狐狸,眼里有分明的勾引却不自知,眼睁睁看着他在道德和欲望之间挣扎。

    而在她面前,他还得装作无事发生。

    “没什么。”

    上了几堂心理咨询师相关实训课,许织夏下意识把他当成了一个检验自己学习成果的临床案例,满眼求知欲:“我想知道。”

    “别问。”

    “告诉我吧哥哥。”

    纪淮周语气压得很沉:“你无法无天了?”

    撒娇都没用,许织夏心里有点委屈了,垂头丧气地扯弄身上那件衬衫的衣角,不再讲话。

    安静了一段时间。

    她自言自语,小声嘀咕:“跟妹妹有什么不能说的……”

    陡然到了临界点,面前的声音撂下两个字。

    “性梦。”

    许织夏怔了下,抬脸,冷不防撞上他压着暗色的双眼,没有复杂情绪,有的是从未在他眼里看见过的,属于一个男人的直白。

    她愣着,一时间不能思考。

    紧接着就见他单手撑到她后面的沙发背,人一下子倾过来,到她脸前,和小时候管教她时的严厉不同,眼下是一种反客为主的强势。

    “满意了?”

    他高大身躯罩落下阴影,睡袍领子不受束缚地松垮开,眼前是他清晰的锁骨,往下肌理线条紧绷。

    许织夏窘迫埋下脸。

    虽然只能隐约看见,但她不由自主浮想起当初不小心撞见他出浴,他只下身围着浴巾那半裸的样子,心跳也浮现出当时的频率。

    他近距离盯着她,前所未有的露骨眼神,不像是在看妹妹。

    许织夏脑子顿时凌乱。

    “我没问……”许织夏装傻抵赖,支支吾吾先反咬他一口:“哥哥凶我。”

    她声音莫名其妙听起来嗲嗲的。

    纪淮周喉咙泛痒,难耐地咽了下。

    滚动的喉骨刺激着他阴暗的邪念蔓延滋长,她一副受欺负了的模样,刹那间又让他心底的负罪、自咎和愧疚感,也骤然强烈。

    暴风雨停歇,罗盘失灵的指针恢复方向。

    他身子后撤回去,重新靠躺进沙发,面上一贯平静:“没有。”

    许织夏瞄他一眼,断定他又是在捉弄她,低嗔控诉:“凶了。”

    “没凶。”

    “你凶我了。”

    纪淮周鼻息哂出声笑,她不讲道理,但他自己惯的,说不得,只问她:“还有不舒服么?”

    许织夏摇摇头:“就是提不起劲。”

    “知不知道自己昨晚烧到三十九度八?”一到要管教的时候,他就会挂上一副严肃的表情:“神志不清了还在外面乱跑,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许织夏愣了下。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当时似乎就没想过给他打电话。如果是过去的周楚今,一定会第一时间委屈巴巴找他吧。

    “附近有药店,我想去买退烧药。”许织夏如实交代,又问:“那么晚了,哥哥怎么在我宿舍楼下?”

    纪淮周垂了下眼。

    自从那晚离开她卧室后,这几日,他每到半夜就开过来,在她楼下坐上两三个钟头。

    她一句纪淮周和周玦都是我哥哥,看似对他的感情一成不变,但就是因为这种一成不变,把他推到了不得不避嫌的地步。

    在她楼下夜阑人静的时分,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宁愿那时听到的,还是在研究中心休息室她的那个回答。

    ——给哥哥倒杯水,这么不情愿?

    ——你不是。

    “哥哥路过,”纪淮周若无其事地说:“想看看你。”

    “那你怎么不上来?”

    “谁知道你半夜还没睡。”

    许织夏清亮的眼里透着疑惑:“既然觉得我睡了,那你为什么还要过来啊?”

    学了几年心理,小姑娘思维逻辑比过去要严谨敏锐得多,没以前好忽悠了。

    小时候不敢喝中药,只要他喝一口,露出好喝的表情,她就会跟着他喝,然后苦得小脸皱皱巴巴。

    纪淮周低头笑了下。

    他没停顿,先她问道:“今天有课么?”

    “课程都结束了。”许织夏慢慢看向他:“过几天我就要回斯坦福了。”

    纪淮周眼底情绪不明,片刻后只点了点头。

    有几秒心照不宣的安静。

    在港区,哪怕见一面不容易,他们也还是有见面的机会,但她回去美国,他们就要回到那四年,过着遥遥不相见的日子。

    在气氛变得沉重前,许织夏融起笑意来:“哥哥,我下午得回去,今晚结业聚餐。”

    “好。”纪淮周郑重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不用我提醒吧?”

    他又强调:“还有酒,一滴都不准喝,如果再烧起来必须给我打电话。”

    许织夏也说了声“好”。

    静了几秒,纪淮周才再开口:“吃过午饭,换身衣裳,再叫家宿送你回去。”

    他现在没法心安理得,把她伪装成他的小情人,亲自送她回学校。

    许织夏没问原因。

    到了要离开的时间,她走到门口又停下,像在行舟一年级二班的门口,像在京市舞蹈学院的校门口。

    她回过头,冲他挥挥手:“哥哥再见。”

    如今的他们,每一次分开,都不知道下一面是几时-

    她走后,暮霭低压。

    城市太亮,就算昏天黑地了,也看不见星星。

    阳台茶几上,一瓶空了的龙舌兰,一只酒杯,杯底留着三分之一的酒液,浸着数不清的烟蒂。

    纪淮周仰面在躺椅里,胳膊搭着扶手,下垂的指尖夹着一支烟,烟头一点星火,飘出丝缕烟雾。

    他需要用酒代替理性,麻痹自己。

    连带着麻痹道德底线之下,随时要破土而出的欲望。

    寂静的夜里,手机一声响。

    他半掀开眼皮,屏幕的亮光照进他醉意深重的眼,是陈家宿发了一张照片。

    宿舍楼下,女孩子眉开眼笑,捧过男生手里那束红玫瑰。

    在车里拍的,隔着前挡风玻璃,但能清楚看出照片里的女孩子是许织夏,男生是她那位学长。

    ——二哥,你扮什么正人君子?

    ——我只是想看看,看看你能道貌岸然到几时。

    纪淮周闭了会儿眼,感觉浑身燥得要烧起来,指尖的烟丢进玻璃杯,身形轻晃着回了卧室。

    人一卸劲,仰着摔进床里。

    总觉得被褥上留有她的味道。

    更燥了。

    他气息很重,裹挟着浓烈的酒气,那张照片在脑子里,反复刺激出他体内某种不理性的征兆。

    系带松着,浴袍垮开了大半,皮肤上泛着醉酒后的薄红,轮廓深刻的肌理线条延伸至最深的深渊。

    “哥哥,梦境都是人潜意识里隐藏的欲望。”

    “所以你尽量不要压抑自己。”

    “哥哥该不会,是有羞耻心吧?”

    “没关系的,这都是人正常的心理反应……”

    他长腿在床边曲敞着。

    男人最原始的贪婪和野心在这一声声的怂恿下,冲破了戒律法则,在身体里疯狂生长的那个瞬间,他握住了他阴暗的,龌龊的罪恶。

    “哥哥,我是不是变成坏孩子了?”

    茫茫夜色,水雾弥漫的岸边,他的小姑娘被伦理和世俗折磨得双眼失去光亮。

    他揽住她,下巴压到她的头发:“你没有问题,小尾巴……都是哥哥的错。”

    房间没开灯,他手背紧绷出道道青筋。

    他的道德,他的良知,都淹没在昏暗里,那不可告人的喘息间。

    都是哥哥的错,小尾巴。

    都是哥哥的错……

    时间在意醉心迷的夜色里被拉得漫长,他喉骨止不住滚动,猛地一仰颈,牢笼一开,放出了罪恶下的浓稠。

    掉落在枕边的手机响起来电。

    在他犯过罪的这一刻。

    书桌前,台灯洒下一圈暖橙的光。

    许织夏伏在桌面,下巴枕着胳膊,另一只手握手机在耳旁。

    他可能在忙,或是手机不在身边。

    许织夏百无聊赖地等了小半分钟,终于接通。

    “哥哥。”她含笑唤他。

    电话里的人静默半晌,才溢出声:“嗯?”

    听上去他的气息不太稳,又掺着隐晦的慵懒和乏累,许织夏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狐疑问:“哥哥在睡觉吗?”

    他没回答,沉缓下呼吸。

    片刻后出声,嗓音透露出低哑:“怎么了?”

    许织夏没多疑,灯光下的眉眼格外温顺,轻声告诉他:“我聚餐回来了,没有喝酒,也没有发烧,还有……我们订好回旧金山的航班了,这周日晚上。”

    没有等他先开口,许织夏慢慢呼吸着,问出下一句:“哥哥,你能来送我吗?”

    她目光落在桌面叠着的那块织布上。

    那是当年,她在染坊亲手用海棠花染的。

    “四年前我没有等你。”

    许织夏睫毛敛着。

    曾经她没有告别的勇气,因为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但这四年她时常为当初自己的懦弱感到遗憾。

    这次想要和他正经说一声再见。

    对面又是良久一段沉默。

    他的声音像迷醉后似是而非的梦呓,虚哑且低柔,仿佛他的唇就贴在她的耳畔。

    “好。”

    光影半明半暗,闷热的夜晚没有风,不知是哪边藏着隐秘的未尽之言。

    但也无法改变他们是百无禁忌的兄妹。

    许织夏心缓缓地跳着,若无其事扬起笑,稀松寻常的语气:“哥哥不会……又做性梦了吧?”

    第35章 月下西楼

    【再见, 哥哥。

    我可以自己走,我不害怕。

    ——周楚今】-

    四年前的周楚今,怀揣着禁忌心事, 会羞赧,会闪躲,但四年后的许织夏, 哪怕是敏感话题, 也渐渐能做到落落大方面对他。

    他们是兄妹, 他们有着比血缘更密不可分的情感,超越世间任何一对亲兄妹。

    只有骨骼能支撑一个人走很远的路。

    而他们是彼此的骨骼。

    曾经许织夏觉得, 长大是一个失去的过程, 现在她越来越明白,失去偶尔也是一种拥有。

    比如她退回到妹妹的位置,重新拥有了在他面前百无禁忌的终生资格。

    失而复得,总是弥足珍贵。

    她从满心的“不是他的妹妹就好了”, 到如今的“还好她依旧是他的妹妹”。

    电话里静悄悄, 似乎陷入某种涡旋。

    许织夏下巴歪倒,换脸压住胳膊,几根纤细的手指头在桌面轻轻弹着,半晌没等到他回应。

    难道她说中了?

    她只是随口调侃一句。

    站在学术角度,没必要羞耻这个话题,就像当初他教她的, 女孩子不该有月经羞耻。

    何况她还是学心理的, 斯坦福心理系研究生, 如果还要耻于心理现象, 她的教授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

    许织夏仍旧直言不讳,因他半天不搭理, 她甚至嗔怨起了他的别扭:“哥哥脸皮怎么越活越薄了,压抑性欲会出现性梦,这是身体健康的表现,弗洛伊德认为……”

    “周楚今。”

    他突然打断她,声音挤出齿缝,低哑的嗓音裹着丝没压抑住的喘息。

    暗示意味很浓,夹杂着潜在的危险。

    他只有在警告的时候,才会叫她全名。

    许织夏立刻老实了,声音变得更小:“哥哥不好意思,那我就不说了……”

    遮遮掩掩是欲盖弥彰。

    有时候自以为的坦坦荡荡,也是一种欲盖弥彰。

    只不过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许织夏也没多余的心思去想其他,他自然而然的一声周楚今,就像一片沼泽地,让她的思绪陷落。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

    这些年,只有在夜深人静的灯下,写日记的那几分钟,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那个周楚今。

    现在的周楚今,只活在那本日记里。

    日间刻意回避的气氛,终于还是在他这声依然如故的周楚今里,迎来了迟到的沉重。

    许织夏脑袋伏在臂弯里,浅浅合上眼:“哥哥记不记得,你上高中的时候,被老师留在办公室写检讨?”

    “……哪回?”

    听不出他平静底下的翻江倒海。

    “你没有来接我那回。”陷入回忆,许织夏声音跟着空远:“那天哥哥说,多晚都会来接我的。”

    回忆的长河里,夕阳半暗的橙光涌进教学楼长廊,高一二班门口,小女孩儿眼泪兜在眼眶里晃。

    一路奔回的少年喘着气,蹲到她面前,好脾气哄她:“就算只剩半条命,哥哥爬也爬到你面前,好不好?哥哥永远不会丢下你。”

    “哥哥,”许织夏柔声细语:“周日晚上我在机场等你,你答应要送我的。”

    对面沉着鼻息“嗯”了声。

    “你保证你会来。”

    “哥哥保证。”他说:“多晚哥哥都会来。”

    他嗓音干涩,混杂着一种沉沦在深壑里的浑浊和粗重,气息有几分事后的力竭。

    可能他正仰躺在床上,也阖着眼睛,当年的保证,一字不差地重复给她听。

    “哥哥永远不会丢下你。”

    许织夏深深弯起了唇。

    面目全非的这一生,他是独一定数。

    那年棠里镇染坊的晒场,高高的竹竿架上,一条条纯手工染布如在云端,摇曳风中。

    她捏着小杵棒,一下一下捣着木臼里垂丝海棠的花瓣。

    胭脂粉色的织布晾上竹竿,晒场掀起的半生故事里,也有了她的一段。

    四年后的这个夜晚,桌面摆着量尺,布胶,针线之类的工具。

    许织夏用这块织布,做了三个小时,手工缝制了张布艺书皮,套入内芯本。

    夜色慢慢流过,台灯下多了件温暖的时光物。

    她握着笔,在本子的扉页,用漂亮的行楷,认认真真写下那几句属于他们的小诗。

    【淮水悠悠,智周万物。

    楚楚知微,今可休思,】

    当晚宿舍九层的一间卧室,台灯的暗光一直亮到午夜,而中环会所顶层套房的灯却是整宿不曾亮过。

    纪淮周靠在床头,浴袍颓然垮着。

    主卧无形中爬满禁忌的手,密密麻麻,把空气撕扯得扭曲,手心留过的恶浊似乎怎么都冲不散,污秽的气味留下了他无耻的罪证,和这个夜晚所有的混乱不堪,都隐匿在黑暗里。

    那股子燥郁闷得他喘不上气。

    她在电话里叫哥哥,她的每一声哥哥都让他厌恶自己,他最厌恶的,是他一边隐忍着心底的丑陋,一边在她纯洁的声音里口干舌燥,克制不住想着她解渴。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刚刚玷污过她,不知道那几段秘而不宣的安静里,她哥哥的心思有多下流。

    不知道他们之间那面绝对安全的墙已经崩塌,她再靠过来,只会跌入一个伪君子阴暗的禁室。

    他慢慢睁开眼,阴沉的底色暴露在昏暗里,欲望带着瘾,催着他重新拿起指间的手机。

    光映在他脸,暗味的眼神,显得他那一刻像个完美犯罪的败类。

    屏幕点开的相册里都是她的照片。

    从五岁到十八岁。

    她小小的脸蛋沉在他掌心,睡得很香,两颊还鼓着没咽下去的肉包子。

    院子里她握着遥控手柄,仰着脸去看那架他送的藕粉色涂装模型直飞机在天上飞。

    罗德斯玫瑰第一次盛开,她抱着小橘在花池前眯着眼笑。

    被隔壁郑叔家的几只大白鹅,在巷子里追着跑,哭喊着哥哥逃向他。

    吃着西瓜罚站,还要瘪嘴委屈。

    ……

    他们也有很多一起的照片,比如那年腊月在书院天井,他靠坐在藤木摇椅里,拎着一壶冬酿酒,她戴着虎头帽,双手托着一只红柿子,捧到他面前,献宝的样子把他也惹笑了。

    ……

    初中到高中,一身校服背着书包,有时他给她扎马尾,有时编她最喜欢的鱼骨辫。

    参加过省市无数场古典舞比赛,她总能抱着奖杯站上舞台。

    ……

    他溺在唇边笑意,在照片里她一天天长大,眉眼间逐渐有了少女模样的同时,一点点变了意味。

    眼底那片静谧的深海,也隐现挣扎,割裂出了海浪潮涌的痕迹。

    少女时期的她,皮肤雪白,双眼灵动,露在短裤小吊带外的胳膊和腿,是有肉感的纤细。

    金灿灿的阳光洒下,她站在院子里,歪着脑袋,擦着湿漉漉的长头发,浑然不知腰际停了只小蝴蝶。

    他笑着拿出手机,想拍给她看,她在那个瞬间似有预感地,忽而回了眸。

    镜头里的她,直直地和他对视上了。

    那双眼睛清澈,一尘不染,将他肮脏的心思暴露无遗。

    屏幕倏地熄灭,他仰颈闭上眼。

    小女孩年幼无知,在青春期难以界定自己的情感,混淆了对他的情意,情有可原。

    可他作为一个在遇见她之前就已经心智成熟的男人,反而没约束住自己的道德,才是真正的不可原谅。

    她是糊涂的,会走向清醒。

    而他始终都是清醒的,却在往背德的深渊堕落。

    纪淮周胸腔里的窒息感强烈,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对自己养大的妹妹有性欲。

    是罪么?

    这个问题埋葬在了深夜里,黎明之际,有光照进来,他依然还是她表面不含一丝杂念的哥哥。

    许织夏回旧金山的航班在周日晚八点左右。

    但世间的一切都在瞬息万变,总是不如人愿。

    再过几天,就是纪淮周按家族规定,接管纪氏总部的日子,但他近月过于张狂,在港区流连忘返,于是纪世远派钟遒和几个心腹亲自前去,美其名曰请他回英国。

    四年的监视,非但是管制他与那个小姑娘再见,也是在逼他就范,只要答应联姻,他就能自由。

    他们到港区请他的那天,正好是周日。

    如此眼皮子底下,想要悄无声息离开一趟,不如平时容易。

    为他能脱身,陈家宿想了出调虎离山,雇了名演员,设计仇杀的戏码,制造混乱,以便引开保镖。

    毕竟暗杀这种事情,在这种明争暗斗的庞大家族里,实在不足为奇。

    何况接他回英国的私人飞机就在机场。

    过去见到妹妹,只需要那么几分钟的时间。

    夜晚七点多,一台钻黑色古思特轿车从中环会所,开至港区国际机场。

    保镖拉开车门,陈家宿跟着纪淮周迈下车。

    夜色如同当年在杭市机场错过的那晚,无星无月,路灯光影暗淡。

    纪淮周沉着眉眼,一步步走向航站楼。

    “哥哥,你能来送我吗?”

    “你保证你会来。”

    他后面跟着钟遒和几个簇拥的保镖,陈家宿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有意无意隔开他们的距离。

    “哥哥保证,”纪淮周想着那晚,他在电话里的话:“多晚哥哥都会来。”

    航站楼的玻璃感应门敞开。

    迎面出现一人,全身都是黑的,戴着口罩,黑色帽檐压住了上半张脸。

    这时,裤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无疑这是一通他不得不接的电话,他掏出手机,垂眸瞧了眼,屏幕上果然显示着小姑娘的来电。

    余光不经意掠见一道匕刃的暗光。

    纪淮周瞳孔忽缩,敏锐抬眼。

    电光石火间,黑衣男子猛地扑向他,朝他腹部狠狠捅下去。

    纪淮周闷哼弓下腰,额际青筋一跳。

    他清楚感知到了尖刀真实刺穿皮肉的剧痛。

    耳底一阵嗡鸣,保镖迅速追捕而去的混乱的声音里,有陈家宿一声惊愕的“二哥”。

    掉落在地的手机还在振动着。

    纪淮周低下头,手捂到腹部,摸到一手湿热。

    “小姑娘,再不过安检,小心停止登机哦。”或许是她等在安检口外太久,安检员善意提醒了她一句。

    许织夏回头,礼貌道了声谢。

    电话无人接听,虽然芙妮他们帮她办理了行李托运,但再过十分钟,她也必须得过安检了。

    许织夏放下手机,玻璃门冰凉,她凝着眉望出去,想起当年在油麻地警署,她也是这样,趴在门上,想着他望眼欲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许织夏的心跳就像屋檐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水,煎熬和忐忑不休不止。

    走出航站楼,天地间夜色沉寂。

    许织夏失落地垂下眼。

    就在动了放弃念头的那一秒,一只宽大的掌心落到了她的头顶。

    许织夏屏住呼吸,顿然昂首回眸。

    路灯朦胧的暗光下,男人轮廓分明的脸映入视野。

    许织夏暗淡的眸子一下子亮起了眼神光,笑容蔓延到了整个面部:“哥哥!”

    纪淮周摸了摸她的发:“对不起,哥哥又来晚了。”

    许织夏飞快摇摇头:“没错过。”

    纪淮周翘了下唇。

    相比平常健康的浅红,当时他的双唇不是很有血色,港区那么闷热的天气,他居然反常地搭了件黑外套。

    许织夏眼底浮起茫然的担忧:“哥哥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是不舒服吗?”

    “没有。”他不假思索,平静的语气不露出一丝破绽:“只是累了,哥哥从英国过来,刚下飞机。”

    许织夏一知半解地点了下头,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她置疑,她忙不叠脱下肩上的书包,取出她做的那本布艺日记本,递到他面前。

    “哥哥,这个给你。”她抬着笑意浓郁的脸:“书套的织布,是以前在染坊,我自己染的。”

    纪淮周接到手里,拇指指腹摩挲了下,敛着眼睫,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压抑紊乱的气息。

    过片刻,他声息沉稳问:“下个月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许织夏眉眼弯弯:“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他黑蓝眼瞳里噙着明显的笑,凝视着她的眼睛,后半句别有深意地压低了嗓音。

    “哥哥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许织夏睫毛眨一下,又眨一下,不由在他深邃而微妙的眸光里,放慢了呼吸。

    如果四年前他对她讲这句话,她一定会问——

    哥哥,包括情爱吗?

    而现在的许织夏,只是笑着回答:“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只是瞧着她,放心不下的情绪便止不住泛滥而出,纪淮周斟酌措辞:“需要哥哥陪……”

    “我没问题的。”

    许织夏回视他的目光,莞尔:“这次哥哥来送我了,所以去美国,我一点都不害怕。”

    纪淮周笑而不语,揉揉她脑袋上毛茸茸的头发。

    “我得走了,哥哥也回去吧。”许织夏拽上背包的肩带:“我可以自己走。”

    纪淮周含着笑:“好,哥哥看你进去。”

    “哥哥再见。”许织夏抬起胳膊,向他挥了挥手,转身尽快去向安检口。

    纪淮周望着她背影远去。

    四周沉浸在一片孤寂和清寡里,他眼皮的重量在慢慢往下沉。

    就在他感觉自己要坠入黑暗的刹那,他向前的视线里,走远的小姑娘突然回了头。

    航站楼闭合不久的玻璃感应门,向两边重新敞开。

    那个身段窈窕的身影去而复返,跑出明亮的大厅,笔直地奔向他。

    纪淮周怔住。

    错觉回到曾几何时的画面,小女孩儿推开院门,小小的身子随着夕阳的光涌进来,奔向他。

    笑盈盈说,回来陪他。

    她一头栽进他怀里的瞬间,纪淮周下意识张开胳膊,在腹部牵出的剧烈疼痛之下,依旧稳稳接住了她。

    “哥哥,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纪淮周额鬓泛出薄薄一层汗,听见她的话,他张了张唇,又怕声线的颤抖被她察觉异样,没发出声音。

    只掌心按着她的脑袋,压在自己胸膛。

    “不能再见也没有关系。”许织夏抱着他腰,脸埋在他身前,轻声说:“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纪淮周低下头,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私欲,嘴唇落到她发间,又轻轻蹭过。

    他知道。

    她回头的那一刻,他再也回不了头了。

    第36章 月下西楼

    【最寒冷的冬天, 是旧金山的夏天。

    如果你在的话,我想会暖和一点。

    ——周楚今】-

    那年斯坦福校园的红叶树下,透明伞面滑落着雨珠子, 她和一只小橘猫一起蹲着,想过的那个问题,已有结果。

    都没有好好告别, 就遥遥无期分开的人, 还是会再见的。

    那正经告过别, 不留遗憾分开的人呢?

    还能再见吗?

    路灯低垂,一圈泛黄的光笼罩在他们周围, 如同剧场一束打在他们身上的追光灯。

    剧场里虚情假意的世界, 只有他们是两个孤独的,相互依偎的真实灵魂。

    鼻息嗅到女孩子发间清淡的香气,仅存的理智都在竭力保持清醒,见不得光的心思便随之似有若无泄露而出。

    纪淮周合着眼, 嘴唇轻轻蹭着她的发丝, 覆在她后背的手掌,指尖缠陷进她披散的发梢。

    十七年前,她去而复返投入他怀抱,他用自己疯长出的血肉养护她盛开成一朵最清濯的花。

    十七年后她的奔赴而归,他疯长出的是兄妹之外,变质的、再也回不去的情和欲。

    是他弄脏了她。

    “……小尾巴。”他只气息虚浮地回了这么一声, 再多讲一个字就要被听出发颤的声线。

    “哥哥, 你知道什么是一辈子吗?”

    昏暗的光线掩护住了他泛白的面色, 纪淮周垂眼去看她从自己的臂弯里仰起脸。

    她有张线条柔和的小鹅蛋脸, 小时候就是。

    他耳畔隐约响起一个遥远的声音。

    ——哥哥,什么是一辈子啊?

    小女孩儿温糯又稚嫩地问他。

    鸦青色的雪夜, 他们牵着手,向着古木灯笼的光亮,走在街巷间的青石小路。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怎样算一辈子,只知道面前是回家的路。

    “古人说,‘爱你五十余年惠’。”蒋惊春曾告诉她的话,多年以后,许织夏终于真正清楚地理解。

    她迎着他的注视,不闪躲:“一个人能陪另一个人的所有时间,就是他的一辈子。”

    对视间,她双眸澄澈。

    “哥哥,一辈子,就是五十年。”

    纪淮周看她的目光变得深刻。

    当初问他这个问题的小姑娘,如今自己有了答案。

    “周玦能陪我的所有的时间,都已经陪过我了。”许织夏双手慢慢从他腰上落下去,眼底一片清明:“所以哥哥,不能再见,也没有关系。”

    她小小的身子,从他怀里退出去。

    最后凝望了他一眼,她唇角漾起,留下一个潋滟的笑容,转身离开的刹那,夜风在他眼前,扬起她的长发和裙角。

    心很沉,睫毛也很沉。

    纪淮周视线里她的身影一眼比一眼朦胧,直到航站楼玻璃内,她人完全消失不见,他强忍着的那点意志力跟着消失不见。

    不能再见,也没有关系……

    耳旁反复盘旋着这句话,他眼皮敛下去,硬挺到现在,最后一丝的劲也透支殆尽,纪淮周身形一晃,重重仰倒下去。

    但那本胭脂粉布艺日记,始终捏在手里,没有松开。

    外套散开,露出里面的黑衬衫。

    尽管衣下临时缠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此刻腹部的衬衫面料,也被浸得透出湿痕。

    宁愿承受冲撞自己痛入骨髓,都要牢牢接住她,在任何时刻。

    “二哥——”

    背部砸到地面的同时,一直守在暗中的陈家宿一声呐喊飞奔而来。

    争分夺秒的鸣笛划破长空,陈家宿的私人医生陪同上了急救车,向医院飞驰而去。

    钻黑色古思特紧随其后。

    陈家宿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闹出假戏真做的结果,焦急和悔恨的情绪混乱交织。

    他攥住拳头,猛地砸向窗玻璃。

    钟遒在砰的声响过后,肃穆开口:“如果家宿少爷不故意挡住保镖,就不会发生今晚的事,这是胡闹。”

    “胡闹。”陈家宿气笑了,睨向副驾驶座:“不胡闹,你们肯放过他吗?”

    “我们有要完成的任务,不能坏了规矩。”

    钟遒目视前方,神情一丝不茍:“只是见面,何苦要送出半条命。”

    窗外城市冷冰冰的夜景,在陈家宿深暗的眼瞳里一幕幕闪过。

    他想起自己身为外姓的孩子,初到纪家,任人欺辱的小时候。

    改变他一生的那天,他顶着满是淤青的脸,追在那个人身后。

    “你为什么要帮我?”

    “没有帮你,我只是不想当帮凶。”

    “他们都在看,只有你出手了。”

    “冷眼旁观就无罪了么?”

    “……我以后能跟你吗,二哥。”

    在那个人人冷漠而险恶的纪家,因为他的存在,他才走到了今天。

    陈家宿眸光邃远,声音沉下去:“因为你们都是空心的人,他不是。”

    过顷刻,他冷眼看过去。

    “我就想知道,”陈家宿语气讽刺:“从他离开,到现在这十七年,你们有没有一秒钟想过,放了他。”

    钟遒眼中掀起一秒微不可见的波澜。

    他没回答,也许是能当他们父亲的年纪,心有动容,也许是回忆起了某段讳莫的往事,良久后,他才说了一句话。

    “今晚他们见面的事,我可以向纪董保密。”-

    去往旧金山的客机飞上三万英尺的高空。

    许织夏坐在舷窗边,一如来时。

    后座响起桑德黏糊的声音:“你理理我吧,宝贝,我有点想你。”

    “嗯哼。”曼迪正沉迷看剧:“等会儿。”

    “等会儿会更想。”

    芙妮听得翻白眼,扒着座椅转过身去,日常嫌弃桑德:“哥们,你能不能有一天不开屏?”

    桑德笑着投降:“好,我安静。”

    “夏。”里斯探出半身,目光越过芙妮,落向许织夏:“后日Kepler’s Books有读书会,一起去吧。”

    芙妮胳膊伸到他面前,隔开他视线:“坐回去,不要影响她看书。”

    里斯无奈叫苦:“我在追女孩子。”

    “惦记人家几年都不告白,现在知道追了?”芙妮抱臂哼声:“我们夏和谈近学长情投意合,你没戏。”

    四周的声音自动屏蔽。

    许织夏望着舷窗,外面的天黑沉沉。

    周围的一切都一如既往,从旧金山飞到港区,又从港区飞回旧金山,这短短的一个月,恍然如梦。

    舷窗映出她的脸。

    许织夏瞧着玻璃中的自己,长久长久,静静地看着。

    不知不觉间,眼角倏地落下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再掉到手背。

    许织夏却平静含着笑。

    想起从前那堂心理辅导讲座上讲师的话。

    ——控制情绪并非戴上虚伪的假面,伪装喜悦,伪装冷静,稳定情绪不是不允许情绪的存在,而是接纳情绪。

    她不再与那个患得患失的自己较劲,不再硬巴巴忍住不哭,或许直到这一刻,她才算得上是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这一刻,她才是真正的熨平了自己。

    回到美国,旧金山的吉野樱开了。

    异国他乡又是一年。

    但这是许织夏留在斯坦福的最后一个月,六月份毕业典礼结束,她准备回国。

    身处熟悉的校园,许织夏即刻便投入了斯坦福浓厚的学习氛围,听课,去图书馆自习,回宿舍,偶尔参加社团活动,同过去四年一般规律。

    每天下课,穿梭过斯坦福的廊桥,都能听见胡佛塔传来的钟声。

    某回许织夏在钟声里想起了那部电影。

    她抱着书,回眸望向夕阳。

    蓦然间感觉,自己正也在经历一段廊桥遗梦。

    红瓦屋顶间的棕桐大道,西海岸的风吹拂着她的发梢,余晖下,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很长很长。

    她依稀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许织夏在斯坦福的宿舍是双人间。

    与国内文化有差异,这里的宿舍男女同层,生活自由,并没有太多宿管约束。

    因此里斯醉翁之意,三天两头来串门。

    某个上午,难得休息,许织夏和芙妮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靠一块儿网购衣服。

    旧金山的夏天是最冷的,尽管本土居民有穿短袖短裤上街的,但在亚热带长大的孩子,每年一到旧金山的夏天,许织夏都得穿外套。

    有时气温甚至能低到让她穿上羽绒服。

    芙妮滑到张穿搭图,两眼放光,激动地凑过去:“亲爱的,我太想看你穿这套了!”

    许织夏视线离开自己的屏幕,在芙妮的手机里,看到一张十分惹火的照片。

    暗昧的光影下,女模特内搭抹胸连衣超短裙,狐狸毛皮草滑落露出一半香肩,躺在沙发上,手肘往后撑着,穿黑色丝袜的长腿一条腿挂在沙发扶手,一条腿抬高了悬空勾着。

    她眼神迷离,营造出香艳的氛围。

    光是看着,许织夏都按捺不住羞臊,别扭抬手推回去:“这不适合我。”

    “亲爱的,你知道自己穿上黑丝的杀伤力能有多强吗?”芙妮一本正经:“你这样清纯的女孩子,一旦性感起来,会把一个正人君子逼疯!欲火焚身!欲罢不能!”

    许织夏听得想笑:“会把我冻成冰棍。”

    芙妮正要再劝,响起敲门声。

    拉开门,看到又是为了追求许织夏的里斯,芙妮毫不犹豫地关回去。

    “贝果和咖啡!”在门合上前,里斯拎着盒子的双手立刻挤进门口。

    芙妮伸手接过:“谢谢。”

    她冲他一个假笑,而后不留情面一把关上门。

    牛皮纸袋放到茶几上,芙妮一屁股坐回许织夏身边:“如果你穿着黑丝,站到里斯面前,我敢说他愿意从胡佛塔顶跳下去。”

    许织夏翻着手机:“我不穿。”

    “为什么?”芙妮随口问了句:“你那个帅到人神共愤的哥哥不允许你穿?”

    猝不及防提到那个人。

    许织夏愣住短瞬,垂着眼没讲话。

    “咚咚咚”又是三声叩门。

    芙妮深呼吸稳住情绪,再过去,痛骂里斯一顿的话都涌到嘴边了,一开门,那张脸闯入视野,她的声音一下子全哑在了喉咙里。

    芙妮呆呆看着面前的男人。

    一身风光霁月气质,穿高贵优雅的米白色西装,领带端正,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银丝边眼镜,薄镜片下,是一双静若寒潭的琥珀眼瞳。

    “请问……”

    “请进!”

    听到芙妮一反常态的反应,许织夏好奇回过脸,望见那个人,她不由一惊,踩在沙发的双脚放下去,套进拖鞋,趿拉着跑到门口。

    “乔翊哥?”

    乔翊淡漠的眼睛,在看到许织夏的时候,拂过几许温柔的笑:“好久不见,今今。”

    许织夏还在诧异他的出现。

    随后又见他提了下手里的蛋糕:“方便吗?”

    许织夏反应过来,请他进屋,趁着乔翊去餐桌放蛋糕,芙妮扯住她袖子。

    “这回肯定是你的周玦了吧?”

    许织夏如实回答:“不是,他叫乔翊,是哥哥。”

    芙妮顿时一副春心荡漾到流泪的表情:“你到底还有几个帅哥哥!”

    “……”

    许织夏倒了杯温水,递给沙发上的人:“乔翊哥,我这里只有白开水。”

    “谢谢。”乔翊接过水杯,礼貌得体。

    “乔翊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许织夏坐下,在他扬眸看过来时,她笑着说:“永远跟谁都很客气。”

    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有吗?”

    上回在港区见过陈家宿,今天又在斯坦福见到了乔翊,许织夏再不是当初离开杭市时的逃避心情,只有见到故人的喜悦和感慨。

    许织夏歪着脸笑盈盈地说:“有,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见你有过肆无忌惮的喜怒哀乐。”

    乔翊若无其事:“这样不好吗?”

    放在以前,许织夏不会和他讲这些话,但不知道是因为学了几年心理,有了本能思维逻辑,还是因为她自己这四年就陷在这种情绪深渊里,前不久才脱离,所以和他一重逢,她便自然而然深有体会。

    或者说,是共情到了他的情绪。

    许织夏表情故作老成:“弗洛伊德说过,未被表达的情绪从未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且有朝一日将会以更丑陋的方式爆发出来。”

    “你每天都这么规矩,总有一天会累的。”

    可能是从未有人如此说过。

    乔翊微怔,但又不动声色:“不累。”

    许织夏有几分认真:“乔翊哥,也许是你家教太严了,你不是不累,你只是习惯了。”

    乔翊难得失态,在她这句话里走神很久。

    半晌后,他温和开口:“怎么感觉,我今天不是看妹妹,而是看了一位心理医生。”

    许织夏难为情失笑:“对不起,乔翊哥,我在学校待太久了,脑回路一下子改不过来。”

    受她的笑容感染,乔翊不由也弯了下唇。

    原本得知许织夏在港区那个月,乔翊就想过去看她,但临时被父亲要求回沪城,昨日刚到美国。

    那天乔翊没有在女生宿舍坐太长时间,他离开前,许织夏送他到门口。

    “最近我都在美国出差,有事情随时找我。”他说。

    闻言,许织夏不见外地应声。

    乔翊迈出门,顿住片刻,思量着回首,那张不茍言笑的脸在那时有过一瞬明显的欣赏,目光停在她身上。

    “你和以前,很不一样。”

    许织夏灿烂微笑:“嗯,我长大了。”

    在斯坦福最后一个月的生活,时而漫长,时而飞逝,飞逝的是她在沉浸学习和为毕业余下课题忙碌的时候,漫长的是每晚夜深人静,她静悄悄写日记的时候。

    她会想起那个人。

    不能再见只是没有关系,但她依然希望,能和他再见,因为哥哥是她最重要的人。

    可是那一个月他们都没有联系。

    一晃临近毕业。

    毕业典礼这样的日子,周清梧和明廷肯定是要来的,他们百忙抽空,赶了趟前一天的航班。

    前两天晚上通视频时,周清梧在手机里说,你陆玺哥知道你愿意回国了,非要跟着来,赶都赶不走。

    许织夏当时盛着笑:“我也很想他。”

    她在自己的话里安静下来。

    很想陆玺哥,也很想那个他。

    为她毕业而来的不止他们,还有谈近。许织夏在港区的科研项目结束后,他们一直都有保持联络,时常一起语音讨论课题。

    许织夏带他逛了两天斯坦福的校园,而芙妮又误认了一次周玦。

    明廷提前订了旧金山的一间餐厅,邀请许织夏在学校的朋友一同晚餐,感谢他们这几年的照顾。

    中国人就是这样,讲究宴客之道。

    除了芙妮他们,里斯和谈近当然是要邀请的,乔翊和陆玺也都会在。

    毕业前夕的聚餐,可以预想的热闹。

    那天旧金山很冷,下着大雨,许织夏裹着羽绒服,提前到达餐厅。

    餐厅的装潢欧美复古,高调奢华,天鹅绒窗帘和桌椅,墨绿配红框的浮雕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艺术感的画作。

    为氛围,餐厅里坠着的灯都调得很暗。

    她坐在玻璃门前的红丝绒沙发上等待,低着头看手机。前几天周清梧建了个微信群,把陆玺乔翊他们都拉到群里。

    他们刚下飞机,在过来的路上。

    此刻陆玺正在群里艾特乔翊,说看谁今晚第一个见到小今宝。

    许织夏不由抿出笑痕,放下手机,起身走到窗前。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或许是室内过于温暖,窗玻璃上都凝出了一层雾。

    今天旧金山很冷,如果他在的话,得穿暖和点。

    许织夏想着,手指情不自禁按到玻璃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了个“玦”字。

    她看着眼前的字,过了会儿又抬手,掌心压着冰凉的玻璃,抹了几下擦去。

    同时也在玻璃上擦出了一小片清晰的视野。

    许织夏余光不经意瞟出玻璃门。

    餐厅门口,纪淮周一身黑色大衣,单手撑着把伞,站在雨里,一和她对视上,他便勾起了唇角。

    隔着一面玻璃门,四目相交的那个瞬间,许织夏心怦然一跳,微微张开唇,直接忘了呼吸。

    第37章 月下西楼

    【当你出现, 所有的星星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周楚今】-

    许织夏的思绪完全冻结住了,每根神经都感到匪夷所思,在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

    每张西餐桌上都有一盏中世纪铜烛台, 长明的暖调烛光,在她身后,映着酒杯和玫瑰的阴影, 明暗层次分明。

    而他的身后是雨中的购物街。

    他们都站在各自的昏暗处, 透过玻璃, 前面是彼此的眼睛,后面是沉浮的光影。

    不知道过去了几秒, 还是几分钟, 许织夏都感觉自己循环在梦里。

    这口气实在屏得人窒息,指尖透进一丝又一丝玻璃的凉意,她随着呼吸,冷不防呵出了温热的气息。

    玻璃重新起雾, 画面变得模糊。

    许织夏头脑乱得很, 好长时间才回过神,忙不叠抬手去擦玻璃,再次清晰时,外面空空无人,只有街道纷扰的雨。

    眨眼间,许织夏转身奔出餐厅, 迎面一阵挟着雨气的冷风, 她四处张望, 不见那人身影。

    许织夏两眼茫茫。

    难不成刚刚, 是她饿昏了头的幻觉。

    头顶撑过来一把伞,许织夏笑容和脸同时扬起, 转瞬那张脸映入眼帘,却不是她以为中的。

    许织夏的笑弧不由自主敛下去几分,尽管表情依旧是喜悦的,但失落也很明显。

    “看来我到早了。”乔翊似笑非笑。

    他不是她第一个想要见到的人。

    许织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嘴角的弧度忙提回上去:“没有,乔翊哥,我正等你们呢。”

    乔翊隐约探究了她一眼,没追问,收起伞:“先进去吧,这里冷。”

    “好。”许织夏跟上乔翊,不死心地回头再望了一次,才迈进餐厅。

    欧美不是所有餐厅都提供包间,这间西餐厅对食物和氛围都很考究,讲究敞亮,他们预订的是餐厅最佳的位置,一张十二人位的长桌,临着落地窗。

    室内暖和,许织夏脱掉羽绒服,里面的薄毛衣短款,牛仔裤包裹着细直双腿。

    没过几分钟,谈近到了,电话里问许织夏具体位置,许织夏想出去接,乔翊见她外套都脱了,起身替她去。

    于是许织夏独自在餐厅。

    她坐在桌前托着脸,一面百无聊赖,一面想着之前玻璃窗外面的情景。

    “小今宝!”

    一道欣喜若狂的呼喊掷地有声。

    许织夏思绪断开,抬头见到了多年未见的陆玺。

    他的外套印花面料,小众风设计感,还是和过去一样潮酷,头发也是十年如一日剃得露出青茬。

    久违的感觉很强烈,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许织夏站起来,看着他飞奔到眼前,一笑,牙齿洁白整齐:“陆玺哥。”

    他们之间的感情早有时间扎根,所以四年没见,其实并不陌生,就如那天乔翊出现,只觉得本该如此。

    但记忆里她的稚嫩和懵懂,都在过去的四年里烟消云散了,眉眼间虽还残留着几丝青涩,但已全然是成人模样。

    阔别一见,年长者很难不感慨和心疼。

    陆玺这么聒噪的人,在她近在眼前的这一刻,都不知千言万语从何讲起了。

    许织夏心领神会,小碎步上前,抱了他一下,一如从前乖乖说:“对不起陆玺哥。”

    四年不和他联络。

    她一道歉,陆玺顿时心软到没边:“只要你开心,四年算什么,就是四百年不理我,也是我活该!”

    许织夏被他惹笑。

    他正经不了两分钟,眉毛灵活挑动:“我是第一个见到你的吧?”

    许织夏支支吾吾,笑而不语。

    周清梧和明廷随后就到了,乔翊领着谈近和芙妮他们也都相继入座。

    十二人位的长桌。

    一排坐着芙妮,谈近,里斯,桑德,曼迪。

    一排坐着陆玺,许织夏,周清梧,明廷,乔翊。

    芙妮和乔翊各自的右手边都空着个座位。

    许织夏这几个同学都具有社交天赋,是路过隔壁桌能熟稔地招呼人家吃好喝好,结果一问都不认识的程度。

    他们不畏生,见到周清梧和明廷,就跟见到自己的父母似的,没一会儿就在餐桌上聊成一片。

    芙妮浮夸说起:“我们夏在学校,有十几支足球队的追求者!”

    “是吗?”周清梧没听过这回事,笑意浓重,眼神询问身边的许织夏。

    许织夏嗔了芙妮一眼:“不要胡说。”

    “我没有。”芙妮一脸无辜,做了个向左展示的手势:“这里就有两位。”

    没等谈近和里斯发言。

    忽然,餐厅里额外响起了一个嘹亮的声音。

    “这里是还有两位啊。”

    众人循声望去。

    除了许织夏,全桌反应最大的,是英语半瓶子晃荡半天插不上话,正憋屈的陆玺。

    他两条腿猛地蹬直,椅子在地面摩擦出一记尖锐而刺耳的“吱”声。

    在所有的目光里。

    纪淮周和陈家宿并肩走向长桌,画面养眼。

    开嗓的陈家宿港式中分,花衬衫随性,走得东摇西摆:“Surprise!有无挂住我啊陆仔?”

    陆玺迅速迎上去。

    就在陈家宿张开双臂,准备和他来个紧紧相拥的瞬间,陆玺一步跨过去和他擦身而过,径直杵到了纪淮周面前。

    陆玺眼里翻涌着复杂情绪,定定注视他半晌,终于闷闷出声:“老大。”

    下一秒,纪淮周就一把推开了他。

    一点矫情的机会都不给。

    “老大!”陆玺委屈跺脚,视线从纪淮周的背影收回,落向陈家宿,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扑过去:“宿仔——”

    陈家宿闪身避开,哼声走向餐桌,丢下一句“boring”。

    今晚聚餐的邀请,出自明廷之手。

    只是不确定他们能否出席,他没向任何人透露,周清梧也不知情。

    见到他们,周清梧为人母的心情作祟,拉着两人的手红了眼眶,问候寒暄不急于一时,周清梧还当他们是少年般,让他们快坐下点餐。

    纪淮周理所当然去坐许织夏旁边,被周清梧扯住,周清梧不知道他们在港区有过纠缠,在她的视角里,当初许织夏心理应激复发,都是由他而起。

    为了照顾许织夏的情绪,周清梧暗示说:“那里陆玺坐了。”

    纪淮周一眼瞟过去,陆玺忍气吞声让座。

    “我可是今晚第一个见到小今宝的!”

    乔翊沉默。

    纪淮周也沉默。

    “哥哥坐吧。”许织夏倾身,帮他把皮凳椅摆摆端正,再抬起脸,眸子里融着心照不宣的笑意,和他对视。

    周清梧见状才算放心。

    等他坐下,许织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唤他:“哥哥。”

    纪淮周看着她,没讲话,手掌握上她细细的后颈,指腹缓缓摩挲在她耳后。

    她后颈皮肤有些敏感,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她不适应地缩了下,往常他都是摸头的。

    但许织夏也没有多言。

    或许这就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夜在港区机场和他告别,许织夏不知道他们能否再见,就如同不知道一个故事有无后续。

    但她清楚的是,周玦在这个故事里,已经和她青春期的暗恋一同成为过去式。

    现在她的哥哥是纪淮周。

    是她清清白白,没有一丝杂质的哥哥。

    这张餐桌上,谈近见过纪淮周,芙妮见过纪淮周,里斯也见过纪淮周,但在里斯眼里,纪淮周是那个对许织夏见色起意的陌生人。

    里斯一下挺直脊背:“夏!”

    看明白他表情,许织夏着急撇清,立刻给出结论,以免他乱问:“这是我哥哥。”

    里斯自顾陷入困惑,摸不着头脑。

    没见到里斯的反应,许织夏先听到身边的男人不咸不淡一句:“谁问你了么?”

    许织夏回过脸:“我怕他误会。”

    纪淮周目光耐人寻味,掠入她单纯的眸中,徐声:“误会什么?”

    误会他想要对她图谋不轨。

    但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幸好这时侍应生上了开胃菜,许织夏趁机笑笑敷衍过去。

    今晚,许织夏的四个哥哥都到齐了,芙妮捧着脸各种痴迷,她看得最久的,还是对面的纪淮周:“亲爱的,你和你哥哥差几岁?”

    “十岁。”许织夏脱口而出。

    她有些饿了,切了块盘子里的鹅肝涂抹到面包,撒上点海盐,低头咬了口。

    旁边的人纠正:“没有十岁。”

    许织夏歪过头去看他,嘴唇因含着口面包微微嘟着。

    “九岁零八个月。”

    “……”

    纪淮周回视她,漫不经心:“不是你以前自己讲的?”

    坐对面的陈家宿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朝许织夏扬了下脸:“今宝,老男人年纪大了爱较真,你就让着点儿他吧。”

    许织夏似懂非懂点了下头。

    “还是年轻好。”陈家宿有意无意地望向里斯和谈近:“两位小兄弟,追我们今宝呢?”

    里斯坦荡一笑:“目前还没追上。”

    谈近没回答,但没有否认。

    纪淮周抬眼,野生眉之下阴沉而深邃的目光罩落向那两人身上,慵懒中夹杂着凉意。

    他没讲话,搁下刀叉,慢悠悠擦着手。

    那天晚上许织夏不回学校宿舍,陪周清梧他们去住酒店,外面的雨还在下,明廷和乔翊分别送芙妮他们回去。

    许织夏坐纪淮周的车。

    餐厅门口的屋檐下,许织夏跟他们挥手再见,目送他们离开。

    陆玺和陈家宿这会儿又勾肩搭背到一块儿,说要去酒吧开下一场。

    走前,陈家宿指了下纪淮周的腰腹,态度意味不明但又瞧不出异样:“你就不要去了,二哥,同今宝回酒店歇着啊。”

    明天毕业,今晚他们都陪着她,这是许织夏在美国四年时光里最惬意的时刻。

    她双手揣在羽绒服的口袋里,望着他们冒雨冲向对街,她唇角渲开笑:“陆玺哥和家宿哥不带你玩儿。”

    纪淮周不着痕迹一声哼笑。

    “他们是双向奔赴的感情了。”

    他轻哂:“病情吧。”

    许织夏昂着脸在看夜空坠落下的雨线,闻言瞅向他,语气有一丁点的嗔怨:“哥哥,你好好讲话。”

    纪淮周垂下眼,眸光一寸寸审视过她的脸,嗓音低沉:“我在好好讲话。”

    在他静如深渊的注视下,许织夏突然想到几个小时前,他站在玻璃门外的那个画面。

    整面玻璃都起雾了,只有相框大小的那一部分清晰,她凑近窗前的脸,被拉了个特写镜头。

    而她那双纯净的眼睛里,是视觉感知最舒服的中景。

    他握着把黑伞,另一只手挡开了黑大衣,闲闲抄在裤袋里,里面那件本就偏低的古巴领衬衫,纽扣又往下松着一颗,高雅不俗的气质中,也不乏慵懒痞劲。

    出现在那里,狭长眼尾勾着点笑,总让人感觉看到一位复古电影里的伪绅士,衣冠楚楚的外表下,其实是匹耐心的狼。

    哗啦的落雨声淹没了世间所有声响,他们像两个在雨幕里秘密偷渡的人。

    静静站在屋檐下不说话。

    雨景中有昏黄的光,滴滴答答像落着星星,台阶溅着水花,地面水光发亮,城市霓虹的流光被雨水模糊成了一路潮湿的光晕。

    不知对视了多久,雨水翻腾的声音,许织夏似有若无出声:“哥哥,你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了。”

    纪淮周低下脸,拉近和她的距离,眸色渐渐变深变沉。

    “哪里不一样?”

    他目光无声加诸在她脸上,明明没有特别明显的情绪,却像是布下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笼住了她。

    许织夏被他的眼神磨得,睫毛簌簌轻颤。

    她第一次在哥哥身上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她躲开眼,难以描述这种感觉,屏住呼吸,艰难地说出一句不知恰不恰当的形容。

    “你好像是在……装一副好哥哥的样子。”

    第38章 月下西楼

    【人格心理学上有个名词, 力比多,即原始性力,是一种只为追求满足的性本能, 而这样无理性的欲望,容易让人误解成爱情。

    但这又是一个空想的概念。

    因为它无法如荷尔蒙或多巴胺那样,从人的身体里真实检测出来。

    所以力比多, 真的存在吗?

    ——周楚今】-

    雨夜滂沱。

    许织夏心虚悠悠的。

    散场后四周空落, 行人早已被大雨冲赶而去, 街头巷尾也是一片冷清,肉眼可见范围内, 只有他们两个人。

    “怎么讲?”

    男人轻慢的嗓音, 自她头顶沉下。

    檐下壁灯深黄的灯,将他们的影子模糊地拖下去,许织夏低着脸,一地波荡的水光, 在她眼里染上了悬疑色彩的晦暗。

    要怎样描述这种感觉呢。

    他并没有显着的反常, 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像是被他囚禁在了雨里,她得乖乖听话,否则会发生某些难以收场的情况。

    但他的危险感,又不是真的危险,而是把她黏稠在一个特定的安全区。

    可是转念一想, 他是胜过亲兄长的哥哥, 听他的话, 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毕竟那十三年, 她都是绝对依顺他的,不需要理由。

    最重要的是。

    哥哥对她怎么会装模作样呢。

    内心千回百转过后, 许织夏理不清头绪,只能归咎于自己心理学学魔怔了,高度敏感,才错误地感到不对劲。

    “没有哥哥,我说笑的。”

    某人却不顺着她揭过这茬,语调斯理:“你的弗洛伊德说过,没有所谓的玩笑,所有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许织夏眼皮一跳。

    ——你的弗洛伊德。

    不就是上回做性梦,被她用先哲的学术理论调侃了两句,还要阴阳怪气她。

    哥哥现在不仅脸皮薄,还小心眼。

    许织夏腹诽了会儿,脸仰起回去,重新同他相视:“我刚刚就是觉得,哥哥有点像犯罪片里的病态杀人狂。”

    纪淮周唇角一勾,溢着鼻息低低笑了两声。

    他的脸是标准的浓颜,眉眼和唇天生浓郁,本就有着极强的视觉冲击感,在人家面前这么一笑,哪怕他没心思,也能让人误解他是在故意勾引。

    只不过许织夏见惯了。

    但他这样笑,莫名玩味,有几分配合她坐实罪名的意思。

    “所以。”他顿住话,一瞬不瞬看着许织夏那张纯良到不像话的脸,放轻了声音。

    “你会乖的吧?”

    许织夏咯噔了下,再度泛起心慌感。

    又是这个眼神,眼眸深处隐约藏着一种近乎扭曲的疯,好像要掐住她脖颈,抵在她耳畔警告她乖一点。

    不过这回许织夏不乱想了,若无其事回了他个怨怼的眼神:“我乖不乖你不知道?”

    纪淮周唇边括号加深。

    “知道。”伴随着伞骨撑开伞面的轻响,他拖腔带调:“不但会乖,还会给哥哥添堵。”

    “……”

    童言无忌的话他居然记到现在,许织夏瘪了下嘴,正要泛上点小情绪,就见他抬起伞,径自迈进了雨里。

    “我去开车。”他留下一句。

    纪淮周刚走出两三步,许织夏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挽住他躲进伞里。

    “诶!”

    纪淮周眉眼秒沉的同时,把伞倾斜向她。

    在他出声批评前,许织夏先朝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我陪哥哥一起过去。”

    犯错的时候她惯会撒娇,从小就是。

    一个陪字就叫他无从怪罪。

    纪淮周妥协,带着她往水浅的路走。

    许织夏抱着他胳膊,胸部自然而然压在他上臂,一遇到水洼,她就跳过去,一跳下意识抱得更紧。

    她羽绒服薄薄的,他在那个瞬间能明显感受到女孩子柔软的挤压。

    雨珠子在黑色伞面疯狂跳跃。

    他喉结难以控制地滚动。

    一句渺茫的电影台词声,隔着时空,从遥远的十七年前,自棠里镇翻山越岭,依稀荡入他耳底。

    ——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

    纪淮周长腿一步一步迈着,忽而低声,状似闲聊:“Libido,心理学上怎么解释?”

    “这是拉丁语,爱和欲望的意思。”许织夏跳过一个水洼,抬眼看他:“我的弗洛伊德,把它叫作力比多。”

    故意重音强调“我的”两个字。

    听出她的记仇,纪淮周掠过笑,目视前方走着。

    “它是指身体器官所有本能的快感。”许织夏态度认真:“就好像性倒错者会在各自异常的心理下得到满足。”

    “比如呢。”

    “比如病态杀人狂。”

    纪淮周在她的一字一句里弯着唇,侧目过去:“骂我呢?”

    许织夏抿笑,略有丝狡黠,故作正经提醒他,仿佛他真是什么变态:“Libido是性本能的驱动力,它是非理性的,哥哥,在社会法律和道德的禁令下,我们要有意识地去压抑它。”

    说完许织夏又疑惑:“哥哥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纪淮周在车子前停下,这处的街边昏暗,最近的路灯离了几步远,他没回答,只在黑沉沉的夜色里问。

    “如果压抑不了呢?”

    许织夏在伞下仰起脸。

    有几秒的安静。

    “那就接纳它,只要不伤害别人,它也是人类情感的一种力量。”

    那一刻,许织夏天真如故。

    没看清男人落下的目光里,那难以洞悉的深邃-

    骤雨过后,翌日天气格外晴朗。

    加州温柔的阳光照耀着斯坦福的校园,毕业典礼日,校园里随处都是毕业生和正装出席的家人。

    上午是主典礼,大广场,毕业生们穿着奇装异服按专业入场,这是斯坦福的奇特传统之一。

    青翠的草坪,合唱校歌,听致辞演讲,节目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

    下午是各院系的分典礼。

    许织夏拿到了她的硕士学位证书。

    典礼后都在各自和家人或朋友拍照,许织夏老老实实穿着黑色毕业袍,挂着斯坦福的红绶带,也和周清梧,明廷,以及她的四个哥哥,在斯坦福的纪念教堂前拍了几张合照。

    “今宝!小今宝——”陆玺握着相机,一如曾经在她的成人礼上,来回运镜寻角度,咔嚓咔嚓地拍她。

    许织夏笑得眼睛都睁不开。

    陈家宿蹭进画面,在许织夏后面,比了两只兔耳朵到她的硕士帽上。

    陆玺从镜头后探出脸,朝陈家宿晃晃相机:“我也要和今宝拍一张!”

    纪淮周没过去,站在树荫下静静看着,双手放在裤袋里,一套平时不常穿的深色正装西服。

    如同回到了许织夏成人礼那个夜晚。

    ——哥哥,你喜欢罗姐姐吗?

    ——那我呢?

    纪淮周眼睫半垂。

    “阿玦。”

    纪淮周回眸,看见周清梧笑着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说:“你怎么不去和妹妹拍照?”

    他下巴轻抬:“您看她有空么?”

    周清梧望过去。

    不远处,许织夏被那几个同学拉过去,芙妮不情不愿地帮里斯和许织夏合照,紧接着又过来几个没见过的外国男生,有金发的,有棕发的,似乎都想和许织夏拍照。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我们宝宝就是可爱,到哪里都讨喜。”周清梧骄傲:“昨晚芙妮说,学校有十几支足球队的男生想追她呢。”

    纪淮周目光还定格在那边。

    她那个叫谈近的学长,抱着束花上前,送到她怀里,可能是说了恭喜顺利毕业之类的话,老远都能感觉到,她眼里的笑意灿烂得快要溢出去。

    纪淮周眼眸微微一眯:“您不管着点?”

    周清梧好笑地瞅了眼他:“这年纪的女孩儿,恋爱自由,你这个当哥哥的还不让了?”

    纪淮周远远地蔑视着那帮男生:“这几个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看谈近那孩子挺不错的,性格温和,心思细腻,能说善道但懂分寸,和宝宝同频了。”周清梧说着看向纪淮周:“你觉得呢?”

    纪淮周淡淡一哂。

    周清梧笑了,佯怪道:“都看不上,你倒是给妹妹物色个满意的。”

    他这态度,周清梧倒不觉得奇怪,他们的感情比亲兄妹都要深,跟老丈人嫌弃女婿似的,他看不惯那些男生也是合情合理。

    昨晚许织夏的同学都在,不方便提他现在的身份,此刻独处,周清梧才有机会将话问出来:“阿玦,你这几年……”

    “挺好的。”

    他还是老样子,苦和怨都自己放心里,只表露岁月静好的那一面。

    周清梧莞尔:“那就好。”

    随后周清梧突然没来由地说起:“我记得,宝宝小时候跟我讲的第一句话,是想回棠里镇找你。”

    他看过来,周清梧回以意味深长的笑。

    “她说,没有人陪哥哥了。”

    纪淮周眼底动容。

    “现在宝宝要回家了。”周清梧带着对四年前的生活的怀念:“阿玦,允许的话,常回来陪陪她,小姨这里也是你的家。”

    纪淮周在这话里陷入沉默。

    “会的。”良久后他低语,仿佛是在和自己说:“再给我点时间。”

    “哥哥——”

    纪淮周抬眸。

    小姑娘双手压着硕士帽,奔到他面前:“我们去拍照,就差你了。”

    阳光下她白皙的双颊漾着浅浅红晕。

    纪淮周定定看住她:“我最后一个?”

    许织夏冲着他笑容明媚,去拉他的手:“但我主动要拍的,你是第一个。”

    哄人的本事见长。

    纪淮周下压的唇角不经意扯出一点笑,任由她拽自己去到纪念教堂前。

    天光晴好,碧空蔚蓝,教堂的精美壁画和华丽彩色玻璃窗前,许织夏和他牵着手,望着镜头,一双笑眼乌浓。

    当晚有校友会举办的毕业晚宴。

    日落后的斯坦福校园装饰着斑斓的灯,气球在晚风里轻轻摇晃,一张张长桌摆放着自助餐。

    毕业生盛装出席,男生们西装革履,女孩子们妆容精致,都穿着漂亮的晚礼服,露天舞会在音乐声里进行着。

    许织夏原本只想穿条日常的裙子,但芙妮强烈要求她穿黑丝,一哭二闹三上吊,说看不到她穿黑丝的样子死不瞑目。

    许织夏在宿舍被她逗笑,拗不过答应了。

    何况毕业分别在即,最后的时刻应该雀跃,她不能扫兴,幸亏芙妮没给她准备那天照片里的衣服。

    不过也保守不到哪里去。

    许织夏被芙妮带着出现在晚宴的时候,所有男生眼睛都直了。

    纯黑色包臀连衣裙勾出她腰臀的线条,一字领长袖,颈肩配着条黑色颈圈,裙子的长度只到大腿的位置,下面黑丝半透,包裹着她细直的腿。

    黑长发别在耳后,踩着双小高跟。

    一改往日清纯。

    许织夏不适应这样的穿搭,在起哄声中难为情得脸都红了,刚生出回宿舍换掉的心思。

    下一秒,冷不防隔着人群,和男人的目光遥遥撞上。

    她的四个哥哥居然没有先回酒店,都留在这里等她,此刻正在长廊,被热情的女孩子们众星捧月其中。

    夜幕降临,舞会氛围热烈,时不时惊起路边那一群自由的白鸽,空气中都是鸡尾酒微醺的气息。

    他在斯坦福特色西班牙建筑的拱门下,双眼被阴影半遮住,晦暗不明。

    而她身边是一棵棕桐树,周围都是男生。

    四目相对间,一盏盏氛围灯球慢慢旋转,眸光五光十色地变化着。

    许织夏猛不丁想起昨晚那个让她心慌的近乎扭曲的眼神,和他在雨里那句似真似假的警告。

    “会乖的吧?”

    后知后觉颈圈有点勒,许织夏逐渐透不过气,好像有一双手抚上她的脖颈,手背突显出压抑的青筋,修长手指掐住她的脖子,一点点收紧。

    许织夏不自觉就心虚了。

    指尖忍不住刮蹭着腿边的黑丝。

    第39章 月下西楼

    【当我孤身穿过风雪, 我们就不同路了,我不再是原来那个我,我想要自己活得漂亮一点。

    ——周楚今】-

    “可不可不要这么样, 徘徊在目光内,你会察觉到我根本寂寞难耐……”

    西班牙传道堂风格的校园,黄墙红瓦, 岩石充满坚韧的原始感, 却也不失浮雕的古典美。

    回廊拱门下, 陈家宿握着话筒,唱着她们想听的粤语歌:“其实每次见你我也着迷, 无奈你我各有角色范围, 就算在寂寞梦内超出好友关系,唯在暗里爱你暗里着迷。”

    陈家宿合着眼,唱得投入。

    外国女孩儿们也难抵粤语的魅力,含着笑意, 哼着调子附和, 跟随他深沉的节奏,腰肢轻轻扭动。

    “无谓要你惹上各种问题,”陈家宿缓缓睁开眼皮,深情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陆玺,掌心隔空捧到他脸旁:“共我道别吧,别让空虚使我越轨……”

    一曲唱罢, 女孩子们心花怒放地喝彩。

    “哥哥, 粤语怎么说情话?”有个韩国女孩憧憬地问, 自带娇嗲的尾音。

    陈家宿注视过去, 一声低哑:“我好钟意你啊bb猪。”

    又是一阵迷恋的尖叫。

    陆玺把他从头到尾扫视了遍,破坏气氛:“你这个肉麻的骚男人, 我看错你了。”

    “都是今宝的校友,总不能臭着一张脸。”陈家宿侧向另一边:“是吧乔爷?”

    坐着高脚凳,这种时候还有心思看财经日报的乔翊,面无表情睨了他一眼。

    女孩子喜欢的类型有很多,陆玺这样洒脱不羁的,乔翊这样一丝不茍的,但派对上最受欢迎的,还得是陈家宿这种。

    中分花衬衫,标准的港式风格,性格痞帅又风趣,有着女孩子都容易沦陷的渣苏感。

    而这种傲气、高冷、渣苏的感觉,似乎都能在第四个人身上找到。

    有个俄罗斯女孩目光放远,黏在这个人的侧脸:“那个哥哥,是不是有斯拉夫血统?”

    陈家宿看过去,目光的终点是纪淮周。

    他微微倚着廊柱岩石,不喜欢被正装束缚,此刻西服外套已经脱掉,衬衣领子松着两颗,宽肩窄腰,一双长腿,站在人群外围却依旧最惹眼。

    “他四分之一混英。”陈家宿说。

    纪淮周那身似烈火燎原又似天寒地冻的极端气场,让文化开放的外国女孩儿们都欲进又退:“好冷酷……”

    某人压沉的睫毛,在眼睑拓下一圈阴翳,那双眼睛里看不出特别意味,只是直直锁着远处某个画面。

    陈家宿顺着他视线望去,将那一幕尽收眼底。

    棕桐树下,许织夏一身简约的冷黑,肩颈雪白,四周霓虹的光影都显出几分暧昧和性感的色彩。

    她今夜反差的明艳实在叫人移不开眼,被一群英俊的外国男生簇拥在当中。

    盛情难却,她接过谁递来的一杯鸡尾酒,朝人眼眸一弯,礼貌同他们笑语。

    谈近走到她身边,往外指了指示意,显然是在请她单独出去聊几句。

    她没迟疑,搁下酒杯就同他一道离开。

    陈家宿嘴角上扬,了然于心。

    “他啊……”陈家宿懒懒抱着胳膊,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劝告看上纪淮周的女孩儿们:“他对别人和对妹妹,两幅面孔。”

    晚宴的音乐和欢闹声在身后渐渐缥缈,许织夏和谈近在斯坦福宁静而神圣的回廊里,慢慢地散着步。

    谈近问道:“没有打扰你吧?”

    “没有,还好你来了。”许织夏窘笑着说:“我正想找借口走呢,好别扭。”

    “别扭?”

    “芙妮送的衣服和我太不搭了。”

    谈近特意看了下她,而后轻笑出一声:“不会啊,很漂亮。”

    他讲话永远真诚坦荡,不像别的男生,面对她时,总是隐隐约约掺杂着点挑逗或耐人寻味的暗示。

    或许这也是许织夏和他合拍的原因,他是一道直接的阳光,不需要她消耗情绪去应对。

    许织夏不好意思地回了他个笑。

    衣服没兜,她双手握在身前,掌心藏在袖子里,手指头无处安放地捏着。

    他们走过一盏又一盏的廊道灯。

    谈近神情难得浮现出踌躇,又过了一段路,他安静地将自己衣袖撸上去,露出左臂。

    青年人结实而不粗壮的上臂,一整个布着深红色似树干分枝状的印痕。

    许织夏低呼,捂住唇,望进他的眼里寻找答案。

    给她看过,谈近随即便将衣袖放回下去:“抱歉,吓到你了。”

    许织夏摇晃了下脑袋:“是烫伤吗?”

    “不,是电击导致血管破裂留下的痕迹。”谈近当玩笑话告诉她:“一个人被闪电击中的可能只有百万分之一,你肯定很难相信,我就中了那百万分之一的概率。”

    许织夏确实难以置信,诧异片刻,她沉思着回想:“我在书上看到过,这个图案叫利希滕贝格图。”

    “对,lightning flowers,闪电花。”

    “好酷。”

    她是第一个看到他手臂,有害怕以外的反应,这回轮到谈近诧异:“你是在安慰我吗?”

    “不是,像刺青。”许织夏说着真心话,眸中的清澈做不得假:“哈利波特额头上,也有个闪电伤疤。”

    谈近失笑,暗自松了口气。

    “而且学长你大难不死,好幸运。”

    “其实雷击事故的死亡率只有百分之十。”

    “真的?”

    “真的。”

    谈近慢下脚步,转向她,女孩子眼睛亮亮的,还闪烁着因自身的刻板谬误而产生的惊讶。

    他忍俊不禁:“我得去机场了,学妹。”

    许织夏以为自己听错:“现在?”

    “赶明天上午研究中心的实验,很重要,不能耽误。”

    “我去换套衣服送你。”

    她扭头就要去宿舍,谈近隔着衣服拉住她手腕,又很快放开,笑容里附上几分认真,说道:“不用,但我有句话,在港区只讲了一半,你愿意听我说完吗?”

    许织夏迷惘几秒,“嗯”声点了下头。

    “梦境都是人潜意识里隐藏的欲望,”上回他是闲聊说笑的语气,而此刻是郑重的:“赶deadline那几天,有一次没有梦到博导,梦到了一个女孩子。”

    许织夏心生预感,扬起眼睫。

    他正也看着她的眼睛,说出后面迟到的半句:“那个女孩子是你。”

    这一句直白却隐晦,大概是听他说过的最引人深思的话了,但他们的相处一直都是有话就说。

    “学长,你是在……”没必要装傻,许织夏指住自己,讷讷地问他:“告白吗?”

    “是,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这件事是自然发生的,但许织夏猝不及防面临了一个抉择,内心那杆刚平衡不久的秤,猛地摇晃起来。

    很矛盾,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如何回应。

    不过思绪转瞬就被突然出现的男人勾了过去。

    纪淮周走向她,凌厉的下颔线在廊道灯下明一瞬暗一瞬,许织夏察觉到他的靠近时,他离她已经只有几步之遥。

    他可能听见了,她不确定。

    许织夏一下子丧失思考能力,她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可在他的眼神下,她又好像犯了大错。

    他在她跟前站定,个子太高,许织夏看他得仰头,离得近,他的压迫感清晰又强烈。

    许织夏都不由放低声音:“哥哥……”

    纪淮周瞧也没瞧谈近,只一心把外套披到她裸露的肩膀:“腿冷不冷?”

    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而那异样的害怕他的感觉,沉沉罩落下来。

    许织夏讲不出话,轻轻摇头。

    纪淮周不闻不问,只是在离开前撂下一句:“我在车里,要回去自己过来。”

    他的身影在视野里不见,许织夏才回眸,看向谈近,刚刚的头绪被打乱,她比方才更词穷了。

    “……学长,我需要时间想想。”

    “不着急答复我。”谈近抬了下留有闪电花的左胳膊:“一段亲密关系的本质,是坦诚暴露弱点。”

    他善解人意一笑:“告诉你,只是想让你知道。”

    许织夏眼波微漾,眸光渐渐散开-

    一盏路灯的橘光打在挡风玻璃上。

    驾驶座的窗降到了底,纪淮周一只胳膊搭出车窗,指尖泄劲垂着,后颈压着靠枕,仰面阖着眼。

    满脑子都是她今晚小女人的样子。

    那条纯黑修身连衣短裙,醒目地裹出了她胸部的饱满轮廓,盈盈一握的腰线,和倒心的紧致臀形。

    一字领露着清晰锁骨,和圆润带直角尖的漂亮肩头,双腿细而不柴,那条半透明的黑丝惹人遐想。

    自学生时代起,纪淮周就不缺女孩儿的示好,尤其是英国四年,在纪世远的默许下,三天两头就有女人千方百计勾引他。

    有时是用她们曼妙的身姿故意在他身边蹭,有时直接裸着躺进他的床。

    他从未起过一丝生理欲,甚至对这种媚俗和风尘,感到极度厌恶。

    然而现在完全相反。

    从对妹妹做性梦,到暗地里当妹妹是幻想对象,再到今晚。

    其实那套穿搭在她身上还是很清纯,妩媚都被她自身的质感压住了,可能有点不自知的小性感,但不庸俗。

    特别是天鹅颈上佩戴的那一圈黑色蕾丝颈带,显得她宛如一只优雅的小猫。

    但兴许是他的力比多作祟,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非理性地涌出一个丧心病狂的欲望。

    想要狠狠撕破她的黑丝。

    纪淮周心底一股子烦躁。

    烦躁这小兔崽子分明看见他了,居然不乖乖过来,还当着他面在那儿跟一群男孩子喝酒,对谁笑容都那么荡漾。

    最烦躁的是撞见她那个学长告白,她没有拒绝。

    纪淮周一口气郁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纪淮周和周玦,都是我哥哥。

    ——周玦能陪我的所有的时间,都已经陪过我了,所以哥哥,不能再见,也没有关系。

    胸膛随着气息深深起伏。

    纪淮周阖紧了双眼,他知道自己在背德和禁忌这条路上没有回头路,但这姑娘早已反复强调过,他没法对她的意思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喜欢的是周玦,不是现在的纪淮周。

    所以他只能装作一副好哥哥的样子。

    只是没想到比道德失范更可怕的,是侵袭而来的力比多,是阴暗的独占欲。

    见不得她跟别人关系亲近。

    对她的私欲控制得他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纪淮周浓眉深皱,手指勾进领结,左右用力扯了几下,把领带扯得很松。

    又去拽衬衣的领子,没耐心,胡乱一个硬扯,纽扣绷开了颗,骨碌碌滚落到座椅底下不见。

    呼吸依旧不得劲。

    克制不住去想,她是还在跟那个学长独处,还是回晚宴的男人堆里了。

    “哥哥。”

    声音似一缕江南缠绵的温风,忽地吹进耳底。

    纪淮周额角抽跳了下,掀开眼帘,就见小姑娘不知何时出现。

    “哥哥开一下后备箱。”许织夏一脸单纯,俯近窗前看他。

    纪淮周醒过神志,按下开锁,推开车门下车,不费劲就提起了她从宿舍收拾出来的沉重行李,去后备箱放。

    许织夏乖乖坐上副驾驶座等他。

    过一会儿,后备箱一声关响,他重新坐进车里,双手扶住方向盘,却是长久地垂着眼,迟迟没有启动车子。

    十三年朝夕相伴,他们是最懂彼此情绪的人,许织夏能明显感觉到他压抑在平静下的阴郁。

    但她摸不清原因。

    如同她摸不清在美国再见后,他的每个眼神。

    许织夏轻轻问:“哥哥今晚是不高兴吗?”

    静了两秒,纪淮周缓缓偏过脸,压低声音反问她:“今晚没看见我么?”

    许织夏诚实回答:“看见了。”

    “故意的?”纪淮周语调稳在一个无波无澜的状态,目光攫住她的眼:“还是忙着应付男同学没空?”

    许织夏温顺回视他:“不是,我看你身边都是女孩子,我就没过去。”

    “你看我跟她们聊了?”

    他根本就是想找茬,从正经的管教,逐渐在演变成一种得理不饶人的严厉。

    许织夏觑了他眼:“哥哥,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点凶了。”

    纪淮周略蹙了下眉头。

    他还什么都没讲。

    纪淮周沉住气,尽量让自己温和得明显一些,却没能免住命令的口吻:“你那个学长,不准答应他。”

    虽然她还在考虑阶段,并没有答应,但因为他不容置疑的态度,许织夏心里突兀地闷了起来。

    他不喜欢她,还不容许她喜欢别人。

    处处不讲道理。

    许织夏抿唇:“为什么?”

    这三个字,在一个满腔浓烈心绪无法代谢的男人听来,相当于默认。

    透进挡风玻璃的路灯光稀疏,纪淮周绷着脸,沉在黯淡的光线里:“你们才认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许织夏闭口不言,手指习惯性刮着丝袜面料。

    接着,他站在年长者的高度,成熟男人威严的陈词铺天盖地翻涌而下:“他是不是有过前任,身体是否健康,他的经济基础怎样,原生家庭怎样,你了解他的圈子么?他有没有不良嗜好,有没有品性和原则性问题,对你的底线能到哪里,这些你都清楚了么?”

    一段话,让许织夏理屈词穷。

    她屏住气,很小声地倔强:“这些都可以相处着慢慢了解……”

    纪淮周把头侧向窗外,面朝着冷风,舌尖抵在下唇舔了下,没能平复,唇角忽地一扯,胸腔震出两声低笑。

    他扭回脸:“日久见人心。”

    “照你这样说,没有人比我们认识更久了。”和他的沉冷相反,许织夏声音柔软,说得很慢:“哥哥,我长大了,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管着我?”

    纪淮周的情绪就这么被她一把推到了烈火燎原的极端。

    “长大了,不要我管了是吧?被男人耍得团团转也不要我管了?”

    他语气不好听,做了个深呼吸,一时气话:“行,周楚今,你今天说一句再也不要哥哥管了,你看我还管不管你。”

    许织夏感觉喉咙里卡着块碎玻璃。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对她讲过重话。

    许织夏低头闷了好半天,再出声,鼻音浓重,干涩的嗓子含上了几丝哭腔。

    “……哥哥,我不喜欢你这么讲话。”

    意识到把人惹哭了,纪淮周沉重的呼吸短促停滞了下,再去看她,就见她垂着脸,半明半暗里,水光晃在眼眶。

    他周身的低气压瞬息之间烟消云散。

    “哥哥你自己冷静一下,我先坐乔翊哥的车子回酒店。”

    她强忍着哽咽,到头来都是乖声乖气。

    但纪淮周明确感知到,这回她是真不高兴了,就如她能轻易识破他伪装过的阴郁。

    上一秒还在那说再也不管她,下一秒她脱掉他的外套留在座位,迈下车。

    他不经思考便推开车门去追她。

    小高跟不稳,许织夏碎步走得很快,鞋跟踩在地砖嗒嗒嗒地响。

    没走出几米远,手臂就被一把捉住。

    “哥哥错了,哥哥错了。”

    纪淮周低头,想拽她回来,许织夏心里头那点小情绪正闹得慌,不想吵闹,但暂时也不想搭理他。

    她挣了下,不跟他回去。

    这情况显然是三言两语哄不好的,但不可能放她自己走掉,又尝试哄了几句,没用,纪淮周便不由分说,勾过她腰。

    许织夏思忖的余地都没有,男人有劲的胳膊横到她腰间,随即她就双腿离地悬了空,被他一只手就拦腰提了起来。

    或许女孩子都有些吃软不吃硬,许织夏不想听话了,刚被他捞在臂弯里塞回进副驾驶座,她就孩子气地又迈出去一条腿。

    他再塞,她再往出迈。

    僵持着闹了几次,在他强势按住她的刹那,空气中突然一道清脆的撕拉声。

    许织夏心脏陡然一颤,老实了。

    彼此都安静下来,保持着那秒的姿势。

    大腿部的黑丝之前被她自己刮出了点线,方才一拉扯,不小心在他手下猛地勾到撕裂。

    哥哥温烫的手掌,还抓在黑丝上,只有食指陷入了裂缝里,抵着她真实的皮肤。

    第40章 月下西楼

    【我没见过你的脆弱, 正如我没见过你的伤疤,没见过你的眼泪。

    你的强大,你的无所不能, 你理智间的游刃有余,都让曾经依赖你的我,忍受不了没有你。

    但爱的本质是被看见。

    而你, 从不向我展示弱点。

    ——周楚今】-

    当下的他们都有些凌乱。

    他的体魄隔绝住了车门外所有光亮, 身子俯进车里, 脖颈上的领带松松挂着,失去纽扣束缚的领子敞开, 弯着腰, 锁骨和结实的肌理在昏暗里若隐若现。

    他们之间的体型差,显得许织夏只有一丁点大。

    许织夏仿佛是一只被囚禁在座椅里的小黑猫,她乌黑浓密的长发,经过折腾, 不再服帖, 部分从耳后滑落,蓬松乱散在身前,有几丝缠绕在黑色颈带周围,有几丝沾到了脸颊和唇边。

    臀下压着他的外套,大腿上是他的手掌。

    好烫。

    皮肤要融化了。

    许织夏都要感觉,他会在她的肌肤上, 烙印下他掌心的纹理。

    他永远有着特别的体温, 不像谈近或者其他人的温凉, 他的血似乎是沸腾的。

    他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好似谈近拉她手腕, 力度是非黑即白的,若是可以, 她能明确划分出等级,明确他们的安全距离。

    而腿上哥哥的手指,既没有抓痛她的肉,也不存在其他男生暧昧的暗示,却又细细密密递来男人隐秘的力量感。

    她难以具象出他的边界。

    他为什么处处都和别人不一样。

    因那个要塞她回车里的动作,他的脸就压在眼前,许织夏屏着气不往外呼,在黑丝撕开的那一道裂帛声里,尴尬,窘迫,难堪,委屈,埋怨……各种情绪瞬间交织到一起。

    其实无言只有短短几秒。

    但无所适从的几秒也变得尤为漫长。

    一开始,许织夏没有乱想,她正在闹脾气,因此意外过后,她从所有复杂的情绪里,下意识接收了委屈和埋怨。

    她含怨别扭,低低闷声:“你赔我……”

    “赔你。”

    他嗓子莫名带上低沉的磨砂感:“撕坏的哥哥都赔你。”

    许织夏没留意他话里的深味,一心以为他会退开,或者是若无其事反问她一句还闹不闹了,可是他都没有。

    他的视线隐藏在黑暗当中,神情晦涩不明。

    许织夏又感受到了无形中的那股侵略。

    一次是误会,两次是偶然,再而三,她很难单纯地当做是自己的敏感。

    过去她很想和他住一辈子,那是她上高中的时候,他说,你跟哥哥怎么住一辈子呢,再过个六七八年的,我们小尾巴就不会哥哥哥哥追着叫了,你会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爱人。

    但现在他变了。

    时至今日,他不允许她有自己的爱人,就如当年他那句哥哥不结婚,就这样陪着你,他现在明显也希望她如此。

    他想要他们之间如过去没有忌讳,想要他们之间没有第三者的介入。

    可她又只是妹妹。

    这是心理上兄妹情的倒错。

    是需要压抑的力比多。

    许织夏悄悄咬住一点下唇内的肉,手伸过去,按住他的手腕,慢慢施加力气,将他陷入的食指从黑丝底下推出去,再是他的手掌,也推落下她的腿。

    她终止了这个不雅观的接触。

    而她抗拒的举动已是在明示他,要把握兄妹间的尺度。

    许织夏感觉到他因她的反应,身形顿了一顿。

    她没有去看他,并拢住膝盖,抬了下臀,抽出那件外套,铺到自己腿上,盖住了黑丝裂网下露出大腿白肉的色气画面。

    手心温腻的触感脱离而去,纪淮周的手在半空悬停了片刻,他沉下眉眼,不动声色拉过安全带,倾身为她扣住。

    “哥哥不会不管你。”纪淮周起回身,拇指拭过她眼尾残留的湿痕,再去捏住她柔软的脸肉,轻轻揉了揉。

    这时候也没忘记要哄她:“别生气了。”

    他高大身躯退出副驾驶座的空间时,四周空气重新流通,许织夏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

    回酒店的路上,彼此都寂静不语。

    许织夏掐着指腹,内心错综复杂。

    今晚是她头一回表现出避讳,避讳和哥哥习以为常的亲昵。

    她觉得他是在伪装一个好哥哥。

    又怕自己错怪他了,或者没有错怪,只是她的不舍感在作怪。

    因为哥哥是她最重要的人,他们不必如从前那样朝夕相伴,朝夕相伴是曾经沉沦在背德旋涡里的周楚今的愿望,如今她的愿望,只是想要在一段健康的兄妹关系下,彼此都能过得好。

    但分开不是疏远。

    她不希望这份最重要的感情被破坏。

    所以刚才做了疏远他的行为,许织夏有点空虚的后遗症。

    心理学带给她很多的改变,她不再是过去拧巴的她了。

    有话就应该要讲清楚。

    “哥哥。”许织夏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纪淮周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过了顷刻,才淡淡回了声“嗯”。

    许织夏心里的疑问直接问了出去:“我谈恋爱,哥哥为什么不高兴?”

    “我该高兴么?”辨不出他的喜怒。

    许织夏郑重其事告诉他:“可我不是不婚主义,遇到了喜欢的人,我也会想要恋爱结婚。”

    纪淮周蓦地被堵在这句话里,躁郁感卷土重来,他腾出只手一把扯下松垮的领带,扔到中控。

    他不应声,许织夏就自己往下说:“哥哥不用担心我遇人不淑。”

    毫无疑问,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在分秒间让他低头,又能轻而易举让他情绪失控的人。

    纪淮周冷笑:“和一个人恋爱之前,你不用先看清他么?”

    许织夏望过去,看住他侧脸。

    “可是日久真的能见人心吗?”她自问自答:“看清一个人,也许跟时间无关。”

    他深隽的面廓线条忽明忽暗。

    许织夏静静看着他。

    “有的人,两个月足够看清,而有的人,十几年了,就算过完后半辈子,可能也看不清。”

    这要是还听不出她的影射,纪淮周算是白同她相处十几年了。

    他言简意赅:“说明白。”

    车厢内关着收音机,玻璃前光影交错,耳边是窗外车速拉起的阵阵风声。

    “我看不清你了。”

    许织夏停顿,语气轻缓:“哥哥。”

    纪淮周眉骨压下去。

    车子驶入酒店停车位,窗外的光影和风声都停止了。

    “谈近学长说,一段亲密关系的本质……”

    纪淮周凛声,看向她的同时,倏地斩断她的声音:“你在跟我讲话,有他什么事?”

    他面色阴沉,蕴着不愿对她发作的不悦。

    尽管知道他不想听,许织夏的表情仍旧半点没松动:“一段亲密关系的本质,是坦诚暴露弱点。”

    许织夏定定回视他:“可我看不见哥哥真实的一面。”

    她看到的,都是他伪装过后,他希望她看到的样子。

    许织夏不知道是只有纪淮周这样,还是从周玦起他就是这样,或许周玦根本就没有需要伪装的一面。

    而纪淮周有。

    在谈近向她坦白左臂的闪电花之前,许织夏都还道不明这几日对哥哥的眼神感到不安的原因。

    但现在她明白了,那都来自于她对他伪装下的面目一无所知。

    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出现了失衡。

    纪淮周只觉得可笑,她居然把别的男人教她的逻辑用到他身上。

    他扯唇嘲讽:“你的弗洛伊德说过么?”

    许织夏不理会他的奚落。

    她不动摇地说:“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人有千面,哪一面不是真实的?”

    纪淮周一条胳膊撑到她副驾驶座的椅肩,他的身型轻易就能对她造成压迫:“难道在你心里,哥哥对你好,是虚假的,是我装的?”

    许织夏摇摇头。

    他不否认,此刻她也确信在他那里兄妹情的倒错不是她的错觉。

    许织夏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视下,不闪不躲地,一股脑把话说完:“我知道哥哥对我的好都是真的,哥哥不会伤害我,可是哥哥不可以控制我的自由,我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所有物。”

    所有物三个字,听得纪淮周眉眼深皱。

    “我有男朋友,不管我的男朋友是谁,都不会分走我对哥哥的感情。”

    许织夏一口气的劲儿说到这里。

    她也一瞬不瞬看着他的眼睛:“但你不能以哥哥的身份,这样要求我。”

    纪淮周的目光逐渐变得凌厉。

    停车位附近没有路灯,他们封闭在车厢不明朗的空间里,外面夜色寂静,里面暗流湍急。

    “哥哥,我以前说要和你住一辈子的话,都是我不懂事。”许织夏眼睫垂下去,停在他的腰际。

    小时候,她的脸总爱往他腰上埋。

    许织夏声音放轻放慢:“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再亲的兄妹,也该有各自的生活。”

    纪淮周唇线抿直,偏过脸用力沉了好几口气,都没能压住心底郁闷又恼人的火。

    一阵死寂后。

    他扯开安全带,径自甩门离开。

    再听她多讲一个字,他都要被当场逼疯了。

    许织夏孤零零坐在座位,低着脸,眼睛和鼻腔都泛着丝丝酸涩。

    哥哥再生气,都不曾丢下她过。

    但这次他自己走了。

    是不是她那些话太绝情……可不揉开了掰碎了讲,他们更没有办法回到健康的兄妹关系。

    许织夏深深呼吸,缓了两分钟,也下车去。

    行李箱装着她在斯坦福四年的部分生活物品,很沉,许织夏细胳膊细腿,费劲地想把它从后备箱拖出来。

    一只手出现眼前,握着了行李箱的提手,轻松一个巧劲,拎出行李箱放落在地。

    许织夏下意识以为是纪淮周回了。

    一抬头,看到了乔翊。

    这回许织夏及时反应没表现出失落,牵出浅浅的笑容:“乔翊哥。”

    乔翊扶了下银丝边眼镜:“以为是他?”

    许织夏看着乔翊那张连笑也永远都很冷静的脸,正愣神,陆玺扬声而来。

    “小今宝——”

    陆玺大步迈到他们旁边:“老大叫我帮你搬行李!我来!”

    他一走了之不再管她,许织夏原本有些委屈,但他又特意叫了陆玺,她立刻便感到安慰,启唇问:“陆玺哥,哥哥他回房间了吗?”

    许织夏想去和他好好说,刚刚闹得很不愉悦,她不想他们的情绪隔夜。

    “老大出去了。”陆玺疑惑:“他没和你说吗?”

    许织夏惊愕:“他去哪里了?”

    陆玺一副他也很想知道的表情:“他说完你在这儿就挂了,没告诉我,该不会是临时被逮回英国了吧……”

    闻言,许织夏心烦意乱。

    回国的航班在三天后。

    后面两天,许织夏都在斯坦福,她就要离开,再见无期,得要同导师致谢和正式道别,还有芙妮他们。

    乔翊和明廷因工作先回国了,周清梧和陆玺留在美国,等着陪她一起回。

    那两天,许织夏都没有见到那个人。

    陈家宿也一道消失了,但他和陆玺通过电话,说是有临时情况,下回再聚。

    陆玺在电话里批判:“小今宝就要生日了,就不能再留两天?”

    陈家宿不知为何听上去很苦恼:“我想啊,我去找谁说理?”

    得知他真的走了,许织夏很丧气,但她尽可能快地把自己调节了过来。

    不能再见没有关系,是她说的。

    再亲的兄妹也该有各自的生活,也是她自己说的。

    反正那四年,他也都没陪她过生日-

    地下拳馆,压抑的暗红色灯光笼罩着整个MMA格斗区,像黑暗中渗透出一室的血水。

    每个角落都弥漫着猛兽残酷拼搏的气息。

    八角笼中,一道道冷红的镭射光交叉而过,头颅猛然撞地重重一声砸响,又一个健硕的欧美壮汉被撂倒,趴在拳击台上奄奄不起。

    裁判员哨响:“我宣布,今晚我们的拳王依然是——周!”

    八角笼外人声鼎沸,欢呼声炸响。

    纪淮周一身黑背心加拳击裤,激烈搏斗过后的肌肉充血绷硬,碎落额前的几丝短发湿透,汗水不停往下滴。

    他喘着气,一出八角笼,拆下的拳套就丢了出去。

    陈家宿接住,心惊胆战地跟上他:“你的刀伤要静养啊,二哥,连着打三天了,还没过瘾?”

    纪淮周咬开缠绕手掌的拳击绷带扯落,一路进了私人休息室,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砰”得一声。

    陈家宿被他关在门外。

    出院才这么点时间,又马不停蹄跑来美国,他腹部的内创面完全没有恢复,再这样剧烈耗下去,他迟早把自己折腾到半死不活。

    但他这性子没人降得住,谁敢阻止。

    到这关头实在迫不得已,陈家宿闭了闭眼,去到安静的过道,拨出一通电话。

    女孩子柔和的声音响起:“家宿哥。”

    陈家宿带上笑:“今宝,准备睡了吗?”

    “嗯。”电话里,许织夏轻声回答:“明天回国,今晚要早睡。”

    “这样啊……”陈家宿陷入犹豫。

    许织夏也有几分迟疑,支吾了两声,她还是惦记着:“家宿哥,哥哥还好吗?我那天惹他生气了。”

    陈家宿刹那间恍悟。

    果不其然。

    他无声笑了下,顺势问道:“今宝,你想过来看看他吗,我现在去接你。”

    许织夏诧异:“你们不是回英国了吗?”

    “回什么英国啊,”陈家宿半是无奈半是嘲笑:“你再不来,他半条命又要交代了。”

    地下拳馆的私人房间,灯光都是血红色。

    纪淮周仰在沙发上,胸腔沉沉起伏,浑身滚烫。

    想都不用想,是创面炎症感染引起的发烧。

    其实上拳台前身体状态就不对劲了,但他想要的就是违背本能迎面痛苦的感觉。

    “帅哥……”

    意识迷离间,有指尖沿着他拳击服身前的面料,带着撩拨的意味,似有若无地滑过。

    纪淮周半睁开眼。

    视线慢慢从模糊,到不知虚假的清晰。

    女孩子一张白净的鹅蛋脸,鹿眼水盈盈的,凑在他脸前,小而饱满的嘴唇弯弯翘着笑。

    纪淮周眸光微烁,指尖动了一下。

    不由抬手,正想要抚上这张脸,那双纯洁的眼睛里,继而浮荡出越来越浓郁的艳俗。

    这一瞬的违和中,纪淮周清醒了。

    画面一闪,眼前是个脂粉气很重的外国女人。

    他眼底豁地涌现出憎恶的寒意,一掌压住沙发背坐起,盯住她,挟着狠劲的嗓音翻腾在喉咙里,用英语骂了句:“滚。”

    女人花容失色,悻悻离去。

    纪淮周低垂下头,抓了两把短发,昏沉感阵阵袭上,他不作思考,起身便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

    他不允许头脑被左右。

    放松在格斗中是一种强烈的罪恶感,他一连三天上拳台,就是为了时时刻刻绷紧脑子里的弦,不让它失去秩序。

    浴室冰凉,一丝烫气都没有,浴袍的腰带随意一系,纪淮周走出去。

    一眼望见沙发边的女孩子。

    蓬松长发披散在后背,短毛衣下一截小腰,牛仔裤裹着细直的腿和倒心形蜜桃臀。

    纪淮周不经意僵住,看着她循声回头。

    是刚刚错觉中的那张脸。

    相顾无言片时,许织夏张开唇,发出微弱的声音:“哥哥……”

    纪淮周花了半分钟之久,确定不是发热产生的幻觉,他不再看她,兀自走向卧室。

    许织夏跑着上去,拉住他的手。

    他止步,一身阴郁但没有甩开她,语气淡漠:“陈家宿呢?”

    不管他是出于送她回去,还是想迁怒陈家宿,许织夏都不愿意。

    她只说:“是我自己想过来的。”

    她有的是逼疯他的本事,那天他已经领教过了。

    何况今晚他灼烧的意志力薄弱。

    纪淮周看向她,神情冷肃:“大晚上往男人屋里跑,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他这漠不相关的态度,就像他们真的成了有各自生活没必要再见的兄妹。

    许织夏温顺望住他,承认自己的错误:“哥哥,那天是我词不达意,不是要和你再无瓜葛的意思。”

    纪淮周唇角小幅度地扯了下。

    “词不达意?哪句?”他虚哑的声腔慢条斯理:“是看不见哥哥真实的一面,看不清我了?”

    “还是你有男朋友,不是哥哥的所有物?”

    就算过去她也惹过他生气,但他都会和她好好讲话,从没有这样咄咄逼人过。

    他们有亟待解决的矛盾,许织夏不和他赌气,心平气和柔声道:“哥哥,我有男朋友了,你也还是我哥哥啊。”

    可能是冷水澡的反噬,黑红光闷抑的阴暗里,纪淮周眼皮沉重,压下来敛住了黑蓝色眼瞳。

    头绪坠落进无尽的浑浊里。

    也可能是被她的话再一次刺激到。

    试图冷静良久但无用,她忽而出现在格斗场,他刻意绷紧多日的弦不由己地放松,强烈的罪恶感眨眼吞没了他。

    ——你不许跟别人好。

    ——那就接纳它,只要不伤害别人,它也是人类情感的一种力量。

    思绪混乱沦陷,纪淮周神志逐渐不清。

    他突然低沉出声。

    “你不能只属于哥哥么?”

    许织夏呆呆溢出一声诧异。

    当压抑达到顶点,忍无可忍之际,就是被抑制过的每分每秒的情绪共同爆发的时刻。

    而且今晚是她自己要撞上来的。

    纪淮周重新掀开眼帘,不清明的眸光攥住她的眼:“你是我养大的,凭什么要便宜别人?”

    许织夏无法呼吸:“什么意思……”

    他那双眼被光效染成了暗红,直直望进她眸心,似乎是揭下了伪装的假面,目光里不再掩藏的侵占欲扑向她。

    许织夏心重重跳着。

    尽管之前有所察觉到他兄妹情的倒错,但真的见到他不装模作样时的样子,许织夏还是难以置信。

    “哥哥你说清楚。”

    “说什么?”

    纪淮周在她的逼问下再开口,理智彻底剥离了身体,身躯向前逼近她。

    许织夏感觉眼前是一匹挣脱了缰绳的疯狼,她本能后退,一退就跌坐进了身后的沙发里。

    他一只膝盖抵到她腿边,双手撑到她两肩上方,男人高大的阴影如山倾压下。

    他因凉水降温的身体又变得滚烫,同样滚烫的还有他的鼻息,灼着她的耳垂。

    纪淮周沉沉吐出一口郁气,将危险的真面目摆在她面前:“说把你养大的哥哥对你有男女之情了?”

    挨得很近,他的浴袍蹭着她的指尖,许织夏四周都无处可躲,她用力屏息,差点喘不过气。

    又听见耳畔他伴随沉重气息的声音。

    “说你的好哥哥是个想对你为所欲为的畜生?”

    许织夏眼睫止不住颤抖,终于反应过来,错愕张开了唇。

    这是她完全不曾想过的原因,哥哥这样,不是因为什么兄妹情倒错,而是因为,他不想再把她当妹妹了。

    呼吸被拉得很漫长。

    这一瞬间,许织夏没有害怕,只是眼眶泛出了湿润的水光,心底涌出很多的情绪。

    如果当年的周楚今知道,美梦有成真的一天,一定会超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