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孤男寡女。
冉韬从踏出别庄的一瞬间就意识到“这不合适”,但是他终究还是沉默地落后了半步跟在人的身后,什么也没说。
杨嫣倒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这才几点、哪里就到夜半?别说十一点了,可能连十点都不到。再想想自己穿越之后维持的日落而息的养生作息,她觉得未来自己的头发一定很安全。
大半夜的出来不止他们两个,冉韬的耳朵灵,还隔着挺远就听见别的动静,当即想要去赶人。杨嫣连忙把人拦住,“这路在外面,谁都能走,怎么就成我一个人了?我还没有那么霸道。”
冉韬迟疑地看了眼杨嫣,“他们兴许会冒犯小娘子。”
杨嫣一开始还没理解这个“冒犯”在哪,直到冉韬的视线往她发顶上落了落,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没梳头发。
准确地说,是没盘髻。
杨嫣:“……”
看不起低马尾是吧?这个低马尾还是她好不容易绑的呢!
属性加点之后的头发又多又厚,发质也特别好,平时有婢女帮忙打理她不觉得有什么,自己动手简直是灾难,她那点儿动手技能点,盘髻是不用想了,扎马尾都困难,头发太滑了,只用布条绑很容易就会脱开,但不绑的话又碍事……果然,爱美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杨嫣在心底哼哼了两声,到底还是入乡随俗,往旁边指了指,“咱们走小路,不跟他们撞见就是了。”
冉韬自是答应。
小路坑坑洼洼的、还有枝条挡着,冉韬自觉走在前面帮忙开路,杨嫣在后面跟着他走过的路走,一路都平平稳稳特别顺当。她忍不住在心底感慨:这孩子真是太体贴了。
以杨嫣那点这些年下来都快被养废了的体力,她说“出来走走”,也就是真的只是稍微走几步而已。把开春以来第六十七次冒出来的“锻炼身体”的念头按下去,杨嫣指着旁边的一块石头有点气喘地开口,“坐下休息会儿。”
至于“锻炼”?
等走完剧情换了新马甲之后,她一定积极锻炼、争取长命百岁。但现在就算了吧,她希望躺平的时间再多几年。
杨嫣开口之后,冉韬很自觉地停.下来,帮忙清理干净她指的那块石头。
杨嫣坐上之后又顺手拍了拍旁边,示意对方也跟着坐下。
冉韬坐是坐下了,就是中间隔了好大一块距离。
杨嫣倒也没在意这点小事,抬手在旁边折了根草叶过来,一边不太熟练地编着刚学会的草蚂蚱,一边顺口闲话问:“我刚才看见你在看《昭史》,看到哪了?”
冉韬:“昭末宦祸。”
杨嫣“唔”了一声,主要是在回忆具体内容。
她教冉韬认字的时候,就发现后者对历史格外感兴趣,考虑到自己那这个世界货不对板的历史知识,她生怕带歪了成长状态的小幼苗,恶补了好一通当前世界历史,总算在冉韬跟前把“历史”和“话本子”区别开来。不过冉韬学得很快,杨嫣那痛并快乐的日子过了也没多久,后者很快就能自学了,杨嫣也把那些东西塞一塞,放到记忆角落里去了。
杨嫣还在回忆,冉韬已经像是被考校习惯了一样,开口解释:“几乎历代都有宦祸,或专权朝政、或为祸一方,只是昭末宦祸尤为深重,帝王政令尽皆出于宦官之手,后者甚至能肆意废立帝王、或杀或囚,皆在一念之间。”
杨嫣:啊,想起来了。
她顺势点点头,“昭末的宦祸确实不太一样。”
冉韬说出原因:“军权,昭末宦官控制了禁军。”
杨嫣赞同地点头。
中央军这种东西就很要命,落在谁手里,谁就大权独掌。这都不分东方还是西方,天.朝有宦官掌控军队、废立皇帝,西方也有皇位是靠给军队发钱,公开拍卖、价高者得的骚操作。果然不管在哪里,有枪的才是大爷啊。
冉韬却有点走神。
他看见随着人点头的动作,那根束发的布条往下坠了一小段,结扣的位置卡在后颈的领口,坠着衣襟往后落了落,露出一小截莹白如玉的颈项……
冉韬猛地侧头偏了过去。
这动作幅度有点大,惹来旁边一声疑惑,“怎么了?”
冉韬一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扯开话题道:“我好像听见有人过来了……我听错了,是风声。”
杨嫣没怀疑,她答应了一声之后,又忍不住无奈地感慨,“你不用那么紧张。”
她就是没梳头发,又不是没穿衣服。叫人看看就看看呗,又不会少块肉。
冉韬含糊地答应下来,目光终究不敢再往上落,只垂着眼看着那正摆弄着草叶的手指,胡乱接下方才的话题,说着些连自己都知道是些什么的话,“本朝以昭为鉴,自立朝起便限制宦官之权,更有太.祖遗训,严禁宦官染指军务……”
他的目光本来是半垂着落在那边的手指上,可是那纤细的指.尖折着草茎,几次都没有卡进另一边的环扣里,手的主人干脆将它举起来抬高,试图对上月光。
冉韬的视线下意识追随着手指升高之后,也意识到另一件事:她看不清楚。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般在黑夜里视物如常的,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被黑暗阻隔视线。
小娘子其实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甚至一些细微的动作也无法捕捉。
这个认知不知怎么让他心头一跳,颈侧的脉搏都一突一突地跃动起来。
冉韬想自己现在脸上的神情一定很丑陋,但是没关系……小娘子看不见。
草茎终于搭进了环扣里,少女微微蹙着的眉头一下子展开,她顺势转过脸来,就用这么平和又舒展的神情全没察觉异样地看了过来。
冉韬连呼吸声都重了。
杨嫣隐约觉得哪里有点怪,但是没深想,把手里半成的草叶蚂蚱放下,接过话:“你刚才说‘遗训’?”
她看书并没有冉韬那么仔细,再加上都放下那么久了,还真不记得有这么一码事。但想想后来的剧情,再一联系这句“严禁宦官染指军务”,杨嫣忍不住“啧”了一声,“这可不一定,祖宗规矩也要看有没有不肖后人。”
冉韬虽然半走着神,但反应很快,“溧关!”
杨嫣禁不住笑起来,她是因为知道剧情,冉韬就是纯粹的天赋了。她之前给人讲史的时候就发现了,冉韬在这上面直觉准得可怕,所以她才觉得这孩子一定会有出息的。
杨嫣点头:“是溧关,宣将军守了那么久,也没有什么大的战事,皇帝大概要派人去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世家不能信任,文臣各有党派、互相之间只想着利益争夺,而武将领兵,谁知道会不会反?如今皇帝们全心全意信任的,也只有宦官了。”
这简直就是前代昭朝宦祸之始的重演,正所谓“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1]。不过如今这个大梁朝廷败亡得太快,情况都来不及演变不到宦官操控皇帝这一步。就是大梁大概不是很想要这种“幸运”。
冉韬没有出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嫣有时候觉得这孩子的思想比她深刻多了,不过她也不在意,毕竟冉韬和她不一样,她只想着走完剧情躺平,冉韬可是要出人头地才能在这个阶级分明的时代改变自己的命运。
杨嫣:“对皇帝来说,宦祸的结果已经是最轻的了。你瞧、前昭的宦官那么嚣张,九度废立帝王,却仍是大昭的天下,若是换个权臣来,恐怕王朝早就改姓了……宦官是皇帝的家奴,即便家奴噬主,也无法摆脱皇权的影响……”
冉韬因为某个词手指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抬眼看过去,杨嫣却已经拍拍手、准备离开了。
她最后瞄了一眼被自己放在旁边、几乎看不出形状的草叶蚂蚱,不得不承认自己没什么手工天赋:明明步骤都没问题,为什么最后的成品这么奇怪?
杨嫣准备起身,倒想起了冉韬一直很在意的事,决定还是体谅一下对方的好意,“你听听,要是没什么人过来,咱们就走吧。”
冉韬很听话地侧耳去听。
杨嫣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变化,却注意到他的动作不自然地顿了顿。
杨嫣:“怎么了?”
这话刚落,一阵微风徐徐拂来,送来了不远处的动静。声音被风带得扭曲失真,但是她还是捕捉到了那声满是娇嗔意味的“冤家”,还有另一道更加模糊低沉声音……好像是“好人”?
窸窸窣窣的草叶声伴着虫鸣被送到耳中,已经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杨嫣僵住了,她历数自己前后两辈子加起来的经历,觉得不会有比现在更尴尬的时刻了。
就在杨嫣满脑子都是“怎么逃离现场”的时候,却听见冉韬平静开口,“有人在,小娘子若是不急的话,就再坐一会儿。”
杨嫣愣了下,隔了会儿才像是明白什么一样眨了一下眼。
她陡然松了口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