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顾清稚明显感觉到外祖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同了,要说从前还拿她当不懂事的闺女,如今竟有了几分器重。
想想也有道理,她三个舅舅,除了大舅舅徐璠有功名,其他两个都还未有所长进,和二十一岁便做了探花郎的徐阶相去甚远,若是后辈皆芝兰玉树,徐家门庭也有光。
不过这正合了徐阶的意,留一个能用的给朝廷分忧也好,其余的即使做个平民都无甚所谓,毕竟徐家是松江大户,怎么说根基在那,立时败落也不太可能。
总好过一群子弟在朝中当官,有一个出了事连带了全家人,做人贵在知足常乐,同朝为官听起来是美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只有自家人晓得。
这回家里还有个懂事明理的姑娘后辈,徐阶自然要为她将来做好慎重打算,不指望她嫁个潜力股未来封个一品诰命光耀门楣,至少也要安安稳稳享福一世。
自此,他看朝中一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目光中总多了一番审视的意味,那些人来述职或是交差时,他往往眯眼端详片刻,似乎是在判断甚么,让后者无不胆战心惊,还以为是仪容仪表不佳惹他不快,一时间引得京城青年官僚们都在议论此事。
这日翰林院下了早朝后皆在忙碌,近来各地开秋闱,这部门本就是负责科举相关事宜的,大明历来就有压榨官员的惯例,因此直到黄昏时分还有不少职员学士在办公,人一多便难免口杂,一面干着手中活计,嘴上也不歇着。
“那徐阁老上回愣是瞪了我一分钟,我还以为脸上沾了中午才吃的糯米粒,回去照照镜子也无甚不妥。”一青年给事中饿得肚子早已咕咕直叫,却不忙着饱腹,与一旁的同事商讨此事,“我该不会是被他盯上了罢?我家里老母还待我俸禄来养,面子不说,要是丢了官可如何是好?”
同事经一说,也即刻大惊失色,一双手连笔也握不住了:“你怎生也是如此!我上回刚犯头痛,一时惫懒忘递上去一份草拟,阁老亦是盯了我好一会儿,我还以为他发现了我少交一份,骇得我亵衣都湿了大半面。”
“你那毕竟是犯了错,我可是谨小慎微,恨不能拿翰林院当家里住这办公,哪里能出一点纰漏!”
“你做事我能不知?拖泥带水的一点儿也不爽利,怎好意思拿出这副说辞的。”同僚虽是不满,却也没发作,“说不准咱两个一块儿削职为民,谁也好不过谁。”
那给事中又欲发话时,一青袍男子从门外信步而入,面容皎白清秀,眉目高挑,颇有才子意态风流之气,引二人皆换上笑容,寒暄道:“王郎中今日怎么还未归家?”
“长官欲推王某为山西提学,掌那边科举,王某便来交接事务。”王世贞从来不是遮掩性子,果见两道钦羡神色不约而同投射过来,愈发映照出他志得意满的脸容。
“高升!高升!”两人贺道,端了壶新沏的茶倒给他,袅袅而出的浓雾白烟中,王世贞浅抿一口,笑道:“倒也不算什么高升,不过是一趟远门罢了,两位日后比这好的差事还多着呢,到时候还得王某恭喜两位。”
那青年给事中为人活泛,心觉此事有门道,身体凑过来:“郎中令尊王总督为国边防,与郎中一文一武,王家当真是出人!日后郎中您一飞冲天,我辈怎能不倚仗您的扶持?”
时人尽知王世贞父亲如今总督蓟辽等地好不风光,王世贞更是文名著于当朝,年少得意,这两人却不知王世贞脾性素不喜攀附权贵,见了这给事中谄媚嘴脸亦是心生不耐,只是碍于同僚情面不好发作。
当下他即变了面色,眉头一敛,将话题扯远:“适才进来时听得二位贤弟提及徐阁老,究竟所谓何事?何不来分享与王某听听。”
“甚么徐阁老?不妨也来说与我等。”又有几个年轻官员禁不住整日撰写文章的困倦,一闻得有新鲜事儿便抛下手头案卷,一道趋近了过来。
“也无甚大事,方才谈及徐阁老似乎对我们呈递的文书奏报格外用心,我等虽是仅居七品小官,面见阁老时亦未看轻我等,反而听了我等陈说之后瞧了好一阵子方令我等离开,却不知这是何意。”
一文官立刻抚掌而笑:“我前日里也是如此惊疑,还以为官帽不保,后来与吏部几位新来的进士提及,他们也皆是遇到了同样的境况。我猜——是阁老家那个会瞧病的外孙女待字闺中,阁老急着寻求乘龙快婿了!”
“原是如此!”众人大笑,“只是不知如何才能被阁老看中?”
“那必定是颜容为第一位!素闻阁老刚中探花时何等倜傥,其学生也多是面貌俊秀,这选外孙女婿还不得找最出色的?”
话音未落,门外张居正掀帘而入,颀长身形随浅黄挡帘拂起而缓缓显露,携一叠朝章步至众人之前时,无不暗服其从容气度。
“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好颜容?”有人悄悄与同僚笑语。
“哎哟,快看是谁来了?”王世贞与他同榜进士,年纪也相仿,平日交情素好,当即甩下茶具迎上去,“王某空待了张学士许多时候,可算是把您盼来了,快来听听他们编派的话。”
张居正解下肩上斗篷递与小宫人,已是秋日时节,京城多冷气扑面,官员常外罩一件披风用以御寒。
他淡淡一笑,寻到自己座位坐下,接过小宫人端来的一盏热茶,翻阅一卷典例,口中回道:“编派了甚么?”
“刚好众同僚们在谈论徐阁老家那个外孙女,听说很有些本事。”
张居正面色不改:“你们不做好本职工作,无端谈论一个姑娘做什么?”
“就那个姓顾的小娘子,你不是认得么?”王世贞有意与张居正避到一旁说私话,其他人见状,有眼色的早退了回去各做各的,然而耳朵仍竖起,企图听些秘闻。
“张某确是认识,只是翰林院可不是闲谈之所,王兄还是先把正事做了再谈别的。”
王世贞见他油盐不进,内心八卦之火难以停歇,催着他拉着张居正继续追问:“听得那小娘子近来与严嵩孙子解了婚约,徐阁老就没透露点风向给你?”
张居正目光不移典例,哪管他扯着自己衣袖,指尖摩挲得书卷沙沙作响,又翻过一章:“张某有所耳闻,只是我见老师从来只谈正事,此等家事并不曾提起。”
“太岳呀太岳!”王世贞见他回答滴水不漏,无语望了眼天,直接挑明道,“你平日万般明智,怎么今儿犯了糊涂?徐阁老这般器重于你,你就不知该做什么吗?”
“张某不知。”
“你应当试着去求这门亲。”
“张某区区江陵一军户出身,不敢高攀徐阁老贵女。”他低声回言,眉目中一瞬黯然掠过,却并不为人所见,心细如王世贞也没有发觉其中异样,只不住地摇首叹气。
一道风起,盏中青绿茶沫沉沉浮浮,如埋藏的心思晦涩难明,搅得指尖难以抑制地颤动。
一时气氛肃然,谁也不曾开口。
张居正这时却舍得举目,瞥向王世贞:“王郎中昨日诗社作诗好雅兴,怎么今日倒来翰林院办事了?”
不等被问的回答,早有同僚起哄:“张学士还不知罢,王郎中做了一首极好诗,我尚记得题目叫做《书怀》,那可真是佳句天成!”
“哦?”他这时有了兴趣,笑道,“能不能念来听听。”
有人将誊抄的一份递上去,他攥了在手里细看,眉头随视线舒展:“好诗!昨日可是拔得头筹了?”
“偶得之作,不敢,不敢。”王世贞最喜有人夸他文章,如今更是有张居正赞他,心内得意早淌了出来,化作脸上笑容咧开了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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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王世贞无论如何也未想到,正是这首被夸的诗文,让他丢了山西提学的好差事。
严嵩以“客歌夫子哀时命”一句为由,认为他借此指责当朝时政心怀不轨,撤回了任命他的诏令,硬生生将他大好前程化为虚空。
“国贼欺我!”他气得咬碎银牙,当着诸多同僚的面大骂首辅,言辞之激烈神情之激愤,据在场见识过的人评价,直能把什刹海的水掀起来将京城淹了。
张居正蹙眉,赶快唤人来把他拉回府,以免难听话传到严阁老耳中,王世贞圆睁怒眼,借着酒劲大喝道:“我怕甚么?不做亏心事自然什么都不怕,要说害怕,该恐惧的人也是他!做下这么多昧良心的事,贪了这么多钱,残害了这么多忠良,背地里把主子哄得心花怒放,明面上就把我们踩在脚下!”
“王郎中喝多了,张某当你是口不择言。”
“你就是太胆小怕事,和你老师一个样!张太岳张太岳,枉你有神童之名,顾璘看了,还不知会不会悔了送你那条犀带!”
“你们把王大人嘴捂上了送回去,还愣着做甚么?”张居正怒斥小厮办事不力,眼看着他终于被塞进轿子,方才得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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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至府内,幼弟张居谦正伏在案上写字,神态专注,连长兄回来也不曾觉察。
“今日怎么这般勤勉了。”张居正换上燕居服,压下前一刻钟发生的不快,放轻脚步过来瞧他写了甚么。
张居谦这才意识到哥哥回来,抬首放下笔:“哥,下朝了?今儿在书坊看到文徵明先生的前后赤壁赋小楷,写得那是真好!我便花了一小串钱买了帖子来临摹,不贵,也就二十文。”
张居正拿过他刚练的来看,虽说并不十分美观,但也能看出用心,便道:“这点小钱不必上报我,你自己买便是了。但文先生的字确实好,应是当世第一人了。”
“只是你素日不爱习字,怎么有了这份心?”张居正方察觉到不对,扫了眼他。
居谦嘟哝:“还不许我上进了?本是在书坊买本《左传》看的,恰巧遇上徐大学士家的顾七娘和她表弟徐元颢来买临帖,她认得我,上回不是见过吗,然后说文徵明先生的前后赤壁赋字帖坊里有的卖,问我要不要,我本想说没文化写不来那玩意,但不好在她那样有学识的人面前出丑,就买了一卷回来,一看确实好,我就练了。”
听他一股脑儿说着,张居正心底一股说不出的情绪飘飘浮浮,涌至口中只化作一句斥责:“唤人家顾小姐,顾大夫也好,顾七娘也是你能唤的?”
张居谦平白挨了骂,心内委屈,瘪着嘴道:“可她就是让我这么喊的……我也是知礼数的,上来就喊了顾小姐,可人家顾小姐说这也太隆重了,她亲眷都是唤的顾七娘,让我这么叫就可以了。”
亲眷……
张居正沉吟,不觉唇畔缓缓牵起,半晌后,他道:“那你先写着,一会儿过来用膳。”
“我写好了还要给顾七娘……小姐看呢,她让我和徐元颢比比谁写得好。”
“不用改口了。”张居正看他,“既是她允你这么唤,你便听她的罢。”
张居谦点头应是,垂首继续写他的字,只是心里早漫上疑惑:这长兄今日怎么这般奇怪,在意这些无伤大雅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