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为着这事儿伤神,天下男人谁不养一个两个妾的,怎么说严二郎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出这事儿也不奇怪,比这更出格的哪里还少了去了?你放宽心,咱们做正室的何苦与那小妾去争,这不是自降身份么?”陆姀自小受的是长女应当贤淑周全的教诲,及笄以来这些事看得何止一件两件,骂完了严绍庭,便该劝清稚想开了。
清稚扯了抹笑:“舅母,我何尝不是做此想,只是家风素来严谨,只怕外祖父容不得此事在其眼皮子底下发生,一顿风波只怕是少不了。”
陆姀已是许给徐阶三子徐瑛,两家也走了聘礼,因此顾清稚唤她一声舅母是理所应当。
虽说两人差了一岁,这辈分已是拉了一大截,说话也难免带了点劝诫的意味,但清稚对她近乎长辈般的殷殷教诲也无反感之色,都是身在这个环境里的人,何必要与她争个是非对错。
推给了徐老爷子,陆姀果然不好再说什么,陆娴平日里就不爱开口,此刻又在一旁不知所措,一时竟陷入沉默。
清稚便上前,取了襻膊缚住右袖,拿了八支箭杆,屏息凝神,手腕轻轻一动,少顷功夫投了个全中。
“好!”
“果真是高手!”
“顾小姐技艺高超,我等敬服!”
就连郑王妃和郡主女儿亦赞许颔首,脸上并无丝毫不悦之色,毕竟她顾七娘才遇重创,何必与一个小姑娘计较,只是可怜之情更多了些——这般伶俐的姑娘,郎君怎不知珍惜。
一时唏嘘与赏识之声迭起,却不防几位男子路过此地,似乎将将下朝,身上朝服未脱,倒是一番惹眼气象。
见一行青年女子在场,几人忙行过礼,笑道:“夫人小姐好雅兴,适才那位小姐技艺过人,我等可真长了见识。”
顾清稚忙屈身行礼:“让大人们见笑了,小女怎敢担得起大人谬赞。”
“瞧,张大人来了。”身旁陆姀与其妹低语,“外人皆夸他相貌秀美,今日一见,确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声音早飘入清稚耳中,她抬眼,朝面前身形最为颀长挺拔的青袍男子露出一抹藏在眼角的笑意,旁人却皆难以觉察。
“张某见过诸位夫人小姐。”语毕,张居正望向顾清稚所在处,虽未明言,所有人皆知他在与谁对谈,“昨日徐阁老风寒未愈,学生心中难免挂念老师身体,不知今日可好?”
“劳张大人费心,外祖父昨夜服了一剂药,发了一阵猛汗,今日早上已经大好了。”
“多谢顾小姐,来日张某当再行探望。”
几人远去,陆姀方收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戏道:“你家素与张大人有来往,你倒有眼福,能时常得见这位有名的美男子。”
清稚摇首:“难道我外祖父会在后院和同僚谈事?你也真是说笑,我都难得看到他一回。”
“那瞧着你对他也不甚了解。我倒是听父兄谈起他,都说张大人是个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众人散去,陆姀勾着清稚的袖子沿着花.径小步走着,耳语,“如今朝堂里真正愿意做事的不多,他可算得上一个,徐阁老器重他,虽说现今仅任个翰林编修,但以后平步青云的机遇少不了。”
“听闻他如今刚过了而立之年?”
“恰是如此,张大人前几年称病辞了职回老家江陵,又在各地游历了一番,今年才回朝在翰林院为官。这年纪刚刚好,正适合做一番大事业,比他二十余岁刚入朝时又沉稳了不少。”
“那他应是娶妻了?”
清稚目光坦然,看似只是出于好奇而询问,陆姀便放弃打趣的心思,回她:“并不曾,京城的贵女也没少打听过他的家室,都说他在江陵时从父母之命订过亲,可惜那女子还未过门便去世了,中了进士后他也忙于政事,前几年因为称病,竟将婚事耽搁了。”
清稚叹道:“或许是未寻得心悦的,那还是专心朝堂为宜,这般有才华,投身天下大事在他眼里最为紧要。”
“正是呢,他的才名早已誉满京城,有权势的人都想拉拢他,可他实在很会做人,既能和严家的对头来往,又能不得罪严家,我瞧着他必定不会寻某个高官结亲,哪方都不好过于紧密。”
清稚打趣:“瞧你这副分析时事头头是道的样子,想必没少研究人情世故,你家相公这顶乌纱帽倒不如你来戴,说不准比他还早些入阁。”
陆姀脸一红,啐她:“你可少来,待你嫁了人,看我怎么编派你。”
“我可不想再议亲了。”
陆姀刚欲回言,想起方才那事儿,终是讷讷无语,不好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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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家得知此事果然雷霆大怒。
严绍庭挨了顿打不说,还关了三天禁闭,一个人躺在床上发了脓疮也无人来照顾。下人们无不得了老爷的令,只得送去与门房一个例的饭菜,若是发现有人私自塞了补品之物,不论身份,一律乱棍卖出府门。
严夫人素来是个爱子如命的,看着自家二郎这副情状,心疼得将近滴出血来,忙散了鬓发,赶来书房满面泪痕地求丈夫:“老爷何苦折腾儿子,阁老本就与那徐大人面和心不和,这亲事能不能成本就说不准,如何能为了这个伤了二郎的筋骨?他是习武之人,这下可怎么上阵……”
“住嘴!”严世蕃大喝,骇得夫人立时哀哀凄凄地闭了口,含泪凝视他,“妇人家懂甚么!你以为我糊涂么?那徐阶虽是暗地里没少给咱们严家使绊子,手底下那群门生卯足了劲儿要参我们一本,依着我的性子早和那徐阶翻脸了。”
“那老爷为何……”
“现在和徐家撕破脸皮哪有半点好处!爹老谋深算,不到时机绝不会出手,眼下皇帝还信着他徐阶,这时候表面功夫可得做足了,到时再把他徐家党羽一窝端了,我严氏父子再无后顾之忧。”
然而相比官场争斗,严夫人显然更挂心儿子的安危,犹疑了片刻,方才嗫嚅道:“那……老爷,既然这婚早晚得退,何必难为二郎呢……”
见夫人这般不晓事,严世蕃气得牙痒痒,猛地站起身来:“你竟仍是瞧不明白!让府里下人把二郎受罚的事儿传出去,何尝不是给他徐家的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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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里,照样亦是鸡犬不宁。
谈允贤闻得此事,即刻登门拜访,打着慰问的旗号过来看清稚。
外界都传言顾七娘气性刚烈,将来的郎君在外拈花惹草养了个唱的做外室,生生气得在家砸碗摔花盆出气,还扬言要和如日中天正得圣宠的严家退了这门亲事。
然而老夫人一穿过廊厅进入清稚的卧房时,非但没有听见那传闻中丁零当啷的器物落地之声,也未曾传来年轻姑娘的厉声大骂,反而有一股浓郁药香时不时地钻过来。
随行的小丫头大惊失色,担忧道:“顾小姐该不会是被气病了吧?”
谈允贤非但不急,而是扬眉微笑,信步前行:“不会。老身瞧着倒像是乐出病了。”
一进屋,果见顾清稚坐在窗前,一个人专心地垂首研究一壶刚熬好的汤药,手边还放了个木头雕的人手臂,端着一包针在那练习针灸,一双莹白玉手在日头下照得近乎是琉璃色,修长得似林间翠竹。
谈允贤咳了两声,走近至前:“针尖往前移半寸,才好治肩前痛。”
清稚抬眼,忙起身行礼:“老夫人来了。”
刚要来端茶,却被止住:“老身不急你这口茶水喝,只是想来询问你的学业,可莫要被些儿女情长的琐事绊了手脚。”
“老夫人放宽心,琐事是有,儿女情长却无。”
“老身想你也是断然瞧不上的,虽说他严绍庭是严家难得一个有良心的,但做人归做人,做夫婿是做夫婿,老身瞧他并非你的良配。”谈允贤抚了她发鬓,问道,“此番退了婚事,老身担心这近年都无人再敢来上门说亲。”
清稚一笑:“那正好,我本就不存着嫁人的心思,反倒妨碍了我行医。”
“话虽如此,若是有了良配,老身不愿意瞧见你错过姻缘。”
“小女的良配,可是这份女医之术。”清稚翻开一本有些日头的旧书,点给谈允贤瞧,“这几日读了些孙思邈的典籍,药王终究是药王,唐时的医理至如今还是通行的。”
“他的书自是要读,张仲景先生的你看过不曾?”
“自然。这两人的书若是不通读几回,谁还敢出门行医?”
“老夫人,小姐,严二公子在门口求见。”饶儿早一刻前便已踏了进来,见师徒二人还在翻书没敢开口,待清稚饮茶之时方才来报,“那二郎言辞恳切,还是拄着杖来的,看着身子还未好全便过来登门了。”
那厢缄默了须臾,似乎仍在品茶。
半晌,茶碗“叮啷”放回原位,顾清稚慢条斯理道:“他竟有脸见我,可见面皮不是一般之厚。”
饶儿没敢帮腔,只是听她又说:“他为了见我,可给了你甚么好处?”
顾清稚眼神向来洞察一切,早将饶儿看透,小丫头心思浅,哪里还能瞒住,只得从实招来,将揣在袖中的一对红璎珞芙蓉耳珰献出,可怜道:“就给了饶儿这样东西,我眼皮子浅,便收了。”
清稚扫了眼,旋即取下自己耳垂上的翠玉珰,放在她掌上。
“你把他送你的拿回去,我们顾家什么也不想欠他的。”清稚眼风瞥过,示意小丫头收下,“我的就送你做补偿,那红璎珞戴耳朵上也不嫌俗气,亏他品味还这般别致。”
“那小姐……会去见他吗?”饶儿手掌摊着,始终不敢收回去,唇畔嗫嚅出细碎声响,“严公子瞧着……怪可怜的,腿上包扎的地方血都渗出来了。”
“也难为你给他说了这么多好话。”顾清稚将她手心拢起,笑道,“我恰好和他有两句话要讲,你可知我外祖父在做什么?”
“徐阁老正在撰写青词,听徐管家说他后日便要上呈皇帝,怠慢不得。”
“那应是注意不了我。”
谈允贤见她起身,问道:“你可想好了与他说些什么?”
“以后怕是都说不了话了,这番必定是要讲全的。”
老夫人颔首,见清稚带着饶儿踏出了门,穿过回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