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昭阳宫二重门外,迎面是高全高总管亲自送了三位着青色官服的大人出来。
青色官服最高不过七品,能得裴晗身边的总管如此相送,想来是今岁新科及第的进士,方得授官职前来谢恩。
走在前侧的状元与榜眼年岁俱已不小,两鬓已有白发,衬得他们身后那位崔探花翩翩风采,年少有为。
无论如何,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高中,是何等春风得意之事。
走过韫棠身旁时,崔探花对韫棠微微颔首,二人算作相识。
韫棠还礼,很快收回目光。
这样小的举动落于高全眼底,并无不妥。
想到要面圣,林乐澜才见过太后,松下的心弦又紧张起来。
韫棠有意分散她注意,道:“方才见到的那位,是陛下身边的高总管,跟在陛下身边已有二十余载。”
“原来如此。”林乐澜点点头,“那方才见到的三位外官,官服同我一般是青色的。”她想到有趣之处,“那他们的官职,还不及姜大人。”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下官失言。”
韫棠道:“他们是新科一甲,未来前途不可限量。”顿了顿,她又道,“我这儿无妨,宫中还是慎言为好。”
“下官谨记。”
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活泼些正常,若事事稳重滴水不漏才出人意料。韫棠未多计较,在陛下召见前提点林乐澜道:“一会儿在殿中,你在太后面前如何回话的,在陛下面前亦如何回话,无需紧张。”
林乐澜掌心沁出薄薄的汗,有关荔枝宴安排的回禀之语是昨日就准备好的,韫棠指点过,她又背了大半夜已近滚瓜烂熟。今日在慈安宫中,在太后面前回话,开始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全凭记忆背下去,到后半段才好些。
好不容易熬过去,林乐澜是万万没想到还要来陛下宫中一遭。
“下、下官明白。”
林乐澜从头开始默背着,背到一半,又见到方才那位高总管。
“二位大人请。”
“有劳高总管。”
韫棠微不可察地轻叹口气,带林乐澜入大殿之中。
“陛下万安。”
林乐澜站在韫棠身后侧三步远,完全低了头不敢多看。
御案后的裴晗着玄色冠冕,执御笔神色如常,韫棠却直觉他有两分不悦。
大约帝王便是如此,让人猜不透心思。
裴晗随意翻着呈上来的名册,淡淡开口道:“荔枝宴,作何准备?”
韫棠对林乐澜点头,林乐澜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五月荔枝当季,太后娘娘德赞宫闱,命臣等筹备荔枝佳宴。”
她声音微颤,好在练得熟悉,总归顺畅地说了下来。
第一次面圣能有如此表现,已经不丢尚仪局的颜面。
韫棠心中满意,林乐澜回完话,尚未喘口气,听得座上君主漫不经心问道:“此宴会循的是何例,依的是何规制?”
“这……”林乐澜未料到还有问话,心脏几乎骤停了一拍。
茫然无措之际,韫棠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回陛下,崇德年间宫中曾有桃花宴,邀京中贵女赏花。明宗、敬宗在时,宫中亦有此类盛事,只不过名类不同。太后娘娘定下荔枝宴,意在与众乐乐。荔枝宴的规制循桃花宴旧例,于膳食上又有出新。”
她娓娓道来,在林乐澜听起来宛如仙乐,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裴晗的眼神未离开韫棠,不疾不徐道:“尚仪局倒是愈发能干。”
此话一出,林乐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大气不敢出,不知是哪里惹得陛下不悦。
发愁着如何应对,林乐澜听着她的尚仪大人轻描淡写道:“陛下谬赞,臣等愧不敢当。”
林乐澜:“……”
姜大人您听听,恕下官耳拙,陛下当真是在夸赞我们吗。
回到尚仪局时,林乐澜的腿仍是软的。
“姜大人,是不是下官哪里做的不妥?”
她惴惴不安,韫棠道:“并未。”
就是不知裴晗今日发什么疯,句句带刺。
韫棠柔声安慰她的小女官:“初次面圣,能有此表现已经很好,无需多想。”
林乐澜原本恼着自己,尚仪大人如此说,让她又惊又喜。
“姜大人第一次见陛下时,必定比下官得体数倍。下官只是尽力不给尚仪局丢脸。”林乐澜说着,顺口道,“您第一次见陛下,是何情形呢?”
是何情形?
韫棠笑容淡下去,与裴晗初见的日子已经太过久远,久到她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姜大人?”林乐澜唤她。
韫棠回神,随意说了几句,而后道:“这几日你也累了,回房中好生歇着罢,明日再来应卯。”
“多谢大人。”
尚食局的菜式尚未拟定送来,今日的确可以松口气。
林乐澜一礼:“下官告退。”
白日里一连见了太后和陛下,做成了这样两件大事,林乐澜紧张感散去,又有些兴奋。
毕竟连她们家族中官位最高的伯父,也只在登基大典上见过陛下一次。
她觉得自己不累,尚仪大人放她半日休沐,她很想找人说说话。
挨到晚膳时分,林乐澜绕到尚宫局的司记司,她有一位堂姐在此任七品典记。
堂姐先她五年入宫,官位高她一阶。
家中很早就嘱咐过,她们姐妹二人在宫中要相互照应,相互扶持。
林典记将她带回自己房中,泡了茶道:“我听闻尚仪局中正紧锣密鼓筹备太后娘娘的荔枝宴,你今日还有空来看我?”
“尚仪大人许我歇息的。”她迫不及待地引入自己的话题,“阿姐,我今日不止见了太后娘娘,还见到陛下了!”
“哦?”
女官虽在内宫供职,但并非人人都有幸得见陛下。
林乐澜事无巨细,将今日见闻一一告诉自家姐妹,末了还感慨道:“尚仪大人当真厉害,在陛下面前都能应答如流。不像我,根本说不出囫囵话儿。怨不得人家官至五品尚仪,我能捡个掌籍做做,都是家中烧高香了。”
她将茶水喝了一半,林典记给她添水,慢条斯理道:“姜尚仪是乐平大长公主亲自引荐入宫为官的,自然官途顺遂,我们如何能比?”
“啊?”
“你不知晓?”
“我、我未听尚仪局中提起过。”
林典记笑了:“这种事如何能提?”
大靖建朝以来,宫中女官向来只在官家小姐中遴选,凡父兄在朝为官者皆可参与。若要入宫为官共有两条路,第一条也是最为普遍的一条便是通过笔考。笔考每三年一选,取前几名视宫中情况分赐官职。论笔考难度,那是真正的百中选一。如今再提起,林乐澜仍能想起自己背过的厚厚几卷宫册与宫规。至于第二条路,则是由贵人引荐,二品诰命夫人之上方有此资格,且不会轻易动用。自敬宗以来,后宫严选女官,由第二条路进入后宫为官者愈来愈少,已鲜有听闻。
林乐澜呆呆的,对堂姐的话信了七八分。
林典记起身,确认屋外无人,掩上了房门。
“还有一事,我得先提醒你。”她回到林乐澜对面坐下,“尚仪大人姜韫棠,你最好离她远些。”
“这是为何?”
林典记压低声音:“我听说尚仪大人……得罪过陛下。”
……
月儿隐在层云后,走过尚仪局院中,林乐澜发现主屋中的烛火还亮着。
犹豫片刻,她顺着光的方向走去。
书案旁点着两盏灯,尚仪大人姜韫棠手中执笔,仍伏案批注着什么。
烛光柔和地打在她面庞上,静谧而又美好。
林乐澜目光不自觉被她吸引,敲了敲门,上前道:“夜已深,尚仪大人还不歇息么?”
韫棠抬首:“你怎的来了?”
“下官……睡不着,想出来看看月亮。”
可惜今夜没有月亮。
“尚仪大人,可有需要下官代劳的?”
“不必。我只是在检查司宝司送来的物件,以备宴上太后赏赐之用。”
韫棠眉宇间有些疲惫,林乐澜关切道:“尚仪大人不如早些回房休息,此事也不必急于今晚。”
“好。”韫棠笑笑,知道她是好意,“荔枝宴那日本座不能在尚仪局中,总想多看几遍,以免出了纰漏。”
林乐澜低头不语,安静着帮韫棠收拾,又依次吹熄烛火。
在她看来,姜大人是极好的长官。
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亲近。
卧房中,韫棠临睡前听采梨道:“小姐,章府托人传话,老太爷和老夫人惦记着您,请您抽空回去一趟。”
“知道了。”
荔枝宴前韫棠是预备要出宫一趟的,赴宴的衣裳都在家中。
月光洒在窗棂上,投射出数道光影。
榻上人好眠,梦境中却久未想起的少年时光。
彼时韫棠尚未满五岁,跟随了外祖母入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粉雕玉琢的娃娃得了太皇太后眼缘,太皇太后亲赐了一枚赤金嵌七宝的长命锁。
“这孩子模样生的可真俊,将来必定是名动京城的美人。”
太皇太后乐呵呵的,她待章老夫人亲如姐妹,对韫棠亦是爱屋及乌。
章老夫人笑道:“这孩子年纪小主意大,还嚷嚷着要来宫中做女官呢。我只盼她平平安安长大便是。”
那一日天气很好,万里无云。
章老夫人陪着太皇太后在御园中赏花,韫棠则由太皇太后的嬷嬷照料,带着在宫中玩耍。
阳光打在树叶上,树影随风轻晃。
凉亭的石桌上,摆着一卷摊开的书册。
小小的韫棠伸手去够,一不留神,书册掉落在地。
嬷嬷弯腰替她拾起,温和道:“小姐小心些。”
韫棠捧着书,她识字比同龄的女孩儿多出许多,但眼前这本却是看不懂的,如在看画册一般。
“老奴见过七皇子殿下。”
嬷嬷躬身行礼,韫棠旋身,眼眸中倒映出书主人的身影,明净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