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新帝下旨保留靖王封号,让礼部以亲王之仪安葬靖王,灵位却不入太庙,只供奉于京郊相国寺内。
一时间朝野民间皆议论新帝弑弟或确有其事,如今连太庙也不肯让已死之人入,可见新帝罔顾人伦,冷漠无情,虚伪至极。
但有无数同僚的前车之鉴,以及广德楼上风吹日晒如今已不堪入目的尸首,满朝文武对此事丝毫不敢置喙。
仁寿宫章太后闻知此事却郁怒在心,对着先帝灵位垂泪道:“明明我们的捷儿才是嫡出,英才谋略不输给那个贱人之子,为何你却将皇位传与萧北冥?如今他屠戮手足,昏聩无道,你在天之灵可有后悔?”
倘若先帝生前露出一丝要立萧北冥为新帝的苗头,她也可以尽早谋划,偏偏他生前待捷儿胜过待萧北冥千百倍,俨然一副将捷儿当做储君培养的架势,可最后勤政殿匾额里留下的亲笔却清清楚楚地写那孽种的名字,这叫她怎么能不恨?
瑞栀侍立在一旁,想到太后先为新寡,后又丧子,她实在不忍见娘娘自苦,安慰道:“娘娘别伤心。陛下既然准了礼部所奏,便说明他心中也挂念与靖王殿下的手足之情,想要顾全与娘娘您的母子之情。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娘娘也该朝前看啊。”
章太后却抹了眼泪,心口生疼,“你懂什么?他名义上虽是哀家的儿子,但终究隔着一层肚皮,他生母又因哀家而死,哀家与他早已是新仇旧恨,难以善终。况且虽然捷儿发动兵乱,可罪不至死,他连自己的亲手足都下得了狠手,又怎会放过哀家这个养母!”
瑞栀忙跪下认错,章太后念她伺候多年,也无责罚之意,她冷冷道:“萧北冥的性子一向睚眦必报,肆意妄为,怎会轻易同意以亲王之礼安葬捷儿,你去查查,是谁出的主意?”
她原本算定了萧北冥绝不会轻易妥协,到时她再让兄长镇国公章琦在朝堂上参一本帝王无行,罔顾人伦,即便无法让萧北冥伤筋动骨,却可令朝中臣工畏惧恐慌,时日一久,有反心者便可齐聚,另立新主。
宗室之中多的是幼子可以挑选,当年是她太固执,一心想要先帝血脉荣登宝座,如今想来,即便非先帝所出又如何。
瑞栀犹豫道:“当日御前伺候的正是前些天从咱们宫中调去的薛氏。”
章太后失神望着燃尽的香灰,道:“从前没瞧出来,薛氏竟有这能耐。你好好打点,去查查她家中还有哪些人,若能收为己用,那再好不过。”
瑞栀道:“先前奴婢已经查过薛氏,她是长信侯原配嫡妻所出,上头有个嫡亲姐姐叫宜兰,现已嫁给矩州知州陆寒宵,下头有个弟弟薛珩,听说脑子不太正常,这姐弟三人都不得长信侯宠爱,在侯府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章太后摩挲着手中的红珊瑚念珠,细长的眉眼微微眯起,叹道:“倒也是个可怜人,若能为哀家所用,哀家必不会亏待她。”
论武力,萧北冥如今手下有魏燎、善冲等良将,更有先帝驾崩前赐下的龙骁军,论智谋,也有宰执段桢之流,若想正面击垮他,无异于天方夜谭,只能走旁门左道,譬如,美人计。
*
冬至后天气日益寒凉,滴水成冰,玉瓷和含珠在洒扫处当差,无一幸免手都冻得裂了口子,宜锦便将之前御赐的玉肤膏拿出来给她们涂抹,不过两日便都结了痂。
含珠一边摸着手上的痂,痒痒的,总忍不住去抠弄,宜锦坐在一旁的藤墩上做绣活,见状停下来制止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再痒也忍着。否则伤口容易反复。”
玉瓷在一旁捧着茶暖手,鹅蛋脸上笑意盈盈,“妹妹你可真贴心。如今屋里多了个你,往后炭火都不必点了。”
宜锦明知她在揶揄,却忍不住跟着笑了笑,“那倒好了,本来咱们炭火就不多。”
玉瓷摇摇头,揶揄道:“还是沾了你的福气,咱们才用得上御赐的药膏,御赐的银霜炭,连最结实暖和的锦被邬公公都亲自送来了。”
宜锦愣了神,经玉瓷一说,她才发觉萧北冥竟然赏了这么多东西。
含珠吐了吐舌头,将手藏起来,撒娇道:“宜锦姐姐,我不挠它就是了。”
宜锦点点头,手里的衣衫缝完最后一针,她用贝齿轻轻将线头咬下,打了个结,便算完工了。
玉瓷瞧见,问:“妹妹,你这两日总忙着补衣裳,这衣裳是谁的?”
宜锦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腕,笑道:“是给骆宝的。那日我见他的外袍破了几处,便拿回来替他补一补。”
玉瓷是三人之中最年长的,经历了许多人与事,看宜锦年纪轻轻便如此稳重,便知道也是个吃过苦的姑娘,替她捏了捏肩膀,心疼道:“你啊,总是替别人着想,天这么冷,缝东西也费眼睛,别累着自己。”
宜锦仰头看她,笑得眉眼弯弯,玉瓷虽然看着热络,但却并不是同谁都如此亲近的,她从玉瓷身上仿佛看到了姐姐宜兰的影子,“知道了。这已经完工了,咱们也该去当值了,姐姐和含珠记得将防寒的背褡穿上。”
她说完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从前这话也是她嘱咐芰荷的,芰荷那丫头和阿珩一样,都怕冷。她低下头,眼神有些失落。
玉瓷点了点她的小脑袋,“知道啦。”
宜锦回过神来,她之前趁着空闲功夫,做了几件背褡,穿上极暖和,玉瓷和含珠都爱不释手,邬公公见骆宝穿着,也忍不住张嘴向她讨了一件,发展到最后,禁军统领宋骁大人竟也想要一件。但她还是留了一件给芰荷,却找不到机会送出。
宜锦到皇极殿时,萧北冥还未下朝,她按照惯例将内外打扫整理一番,又将内侍监送来的红梅换白玉瓶插上,眼看着到了时辰,便又烹了茶,准备了茶果。
骆宝在一旁看着,心中甚是钦佩,当初他才来皇极殿伺候时,光烹茶一项便学了半个月才勉强合陛下的胃口,而宜锦姐姐这才不过几日便十分娴熟,少年藏不住心事,眼中满是亮晶晶的崇拜。
宜锦将分内之事都做好,见骆宝一直看着她,犹豫几次,还是同骆宝开了口:“骆宝,我……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个人的近况,可好?”
那日太后身边的瑞栀姑姑有意收买她,恐怕如今她的一举一动早在仁寿宫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敢光明正大打听芰荷的消息,生怕给芰荷带去灾祸,但她又着实放心不下,骆宝在宫中认识的人多,做事不引人注目,也比她方便许多。
骆宝拍了拍胸脯,面庞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姐姐,只要是在这宫里的人,就没有我骆宝打听不到的。不知姐姐要打听的是谁?”
宜锦微微垂首,“她叫芰荷,在仁寿宫当差。”
骆宝好不容易能帮上宜锦的忙,朗声道:“姐姐放心,我一定尽快打听。”
两人这边说着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帝王下了朝,仪驾正往皇极殿方向走来。
萧北冥隔着辇舆,远远瞧见宜锦与骆宝相谈甚欢,他收回目光,垂首瞧见邬喜来穿得比往日厚实许多,外袍里头隐隐露出的背褡形制与针工局所出略有差别,似乎骆宝也曾有这样一件背褡,他问道:“针工局近日又出新衣裳了?”
邬喜来被问得一愣,心里纳闷往日陛下从不管这些微末小事,他老老实实答道:“并不是,这是薛姑娘做的,老奴见骆宝穿着暖和又好看,便向薛姑娘也求了一件。”
背褡穿在内里,若不仔细瞧也看不出,宫中内侍大多穿这种背褡防寒,又不会坏了规矩,有碍观瞻。
萧北冥微微皱眉,“她是御前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她给你们做衣裳了?往后想要新衣裳,自去吩咐针工局便是。”
话罢,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怪异,便补充道:“况且,她到底是仁寿宫出来的人,你和骆宝竟毫无戒心?成何体统?”
邬喜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觉得陛下言之有理,确实是他草率了,忙俯首称是。
萧北冥入了殿内,虽面色如常,宜锦却能感到他兴致不高,她只以为他又在为朝堂之事烦心,于是便沉默不语,隔着一段距离,规规矩矩替他解了披风挂到红木搁架上,才轻声道:“陛下,今日烹了新茶,您要尝尝吗?”
萧北冥望着她玉白的面庞,杏眼粉腮,与旁人说笑时分明是眉眼弯弯的模样,来了不过几日,收买人心的本事倒见长,他收回目光,沉声道:“不必了。”
宜锦心里咯噔一声,今日连茶都不喝了,恐怕情况不妙,她低声道:“陛下,今日还做了蟹黄酥,才出锅的。”
萧北冥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他随意将外袍褪下,只留了月白色燕居服,盘腿坐到棋案前,抬眼望着宜锦,问道:“会下棋吗?”
宜锦微微一愣,小脸上略微有些为难,母亲乔氏去后,凡是琴棋书画这类世家女子该学的东西,柳氏一应没让她继续学,她只懂得皮毛,反而因为阿珩身子弱,需要银子看病买药,她练出一手好女红与厨艺,于棋道上确实没什么造诣。
宜锦下意识想行礼请罪,却想起昨日陛下不许她这么做,否则就要扣月例,一时间只有僵持在原地,干巴巴地说道:“陛下,奴婢不会下棋,恐怕会扫了陛下的兴致。”
萧北冥见她神情忐忑,目光游离,倒比先前的拘谨看得顺眼些,“朕教你。念你是初学,五局两胜便算你赢,如何?”
宜锦有些犹豫,问道:“陛下以何作赌呢?”
萧北冥淡淡看她一眼,“若朕赢了,向你提一个条件,你不可拒绝。”
宜锦:“若奴婢赢了呢?”
萧北冥挑眉,“反之亦然。”
宜锦其实并不是很想学,但能向皇帝提一个条件,这诱惑属实太大,怎么算她都不吃亏,况且她还真有事想求萧北冥,若她能赢,也许能为芰荷调动差事,往后便不必总是麻烦骆宝打探消息了。
一番心理挣扎之下,终究还是屈服了,她正襟危坐,偷偷看了一眼对面之人冷峻的面庞,只听他道:“选黑子还是白子?”
宜锦悄悄看了眼,发现白子离她近,便道:“回陛下,奴婢选白子。”
萧北冥看穿她的小心思,他从善如流执黑子,“白子先行,双方轮流落子,棋子四周若被完全围住即可吃子,最后剩子多的一方获胜。”
宜锦颔首,表示自己明白规则,她随意落下一子,黑子随之跟上。
渐渐的,几颗黑子悄悄围住了她落下的白子,她费尽脑汁,额上渐渐有汗冒出,却眼见着自己的白子越来越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萧北冥,对方模样淡然,毫无压力。
宜锦:……
她总觉得自己是哪里得罪了陛下,陛下正拿她撒气,但她却没有证据。
萧北冥将她的白子吃得差不多了,见她模样沮丧,他轻咳一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是初学,莫要放在心上。”
接下来几局,萧北冥果真耐心教导,宜锦并不蠢笨,渐渐探出些门道来,她学着走萧北冥的棋路,本以为他会被掣肘,但却发觉他其实棋风多变,不易揣摩,宜锦越觉得下棋比她想象中的有意思,越挫越勇。
五局过后,宜锦也勉强赢了一局,暗自欢喜,她以为自己藏得够好,殊不知萧北冥早已将她看穿。
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不那么谨守本分,不那么畏惧他。
他看着这场景,忽然有些怔住了。
这样和谐的氛围,轻松愉悦的心情,他生平少有。
他一出生便被生母张氏厌弃,即便后来成了章太后的养子,也无法像那些宗室子弟一样肆意行事,随意谈笑。太后的疼宠并非毫无条件,而要用足够的荣耀去换,因此只有比旁人更加努力研习功课,才能获得先帝的夸赞,让太后展露为数不多的笑颜。
但需要靠努力才能获得的疼爱,在天生的血缘亲情面前显得那样可笑,如过眼云烟,转瞬成空。
世间所有的情谊,都不可轻信。
萧北冥垂眸,渐渐冷静下来,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棋子,最终落在已成围剿之势的黑子阵营。
宜锦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萧北冥,她似乎天生对人的情绪极为敏感,尽管萧北冥神情如常,她却能感觉到他的低落。
她收回目光,望着自己被吃得一干二净的白子,便知先前赢的那局必定是他有意让她,一时语塞,良久才道:“奴婢的棋艺太差,恐怕让陛下扫兴了,这个时辰蟹黄酥恰到好处,还配了旧年酿的菊花酒,陛下要尝一尝吗?”
萧北冥见她贬损起自己毫不留情,含着波光的杏眼中满是希冀,璀璨夺目,又想起这些稀奇古怪的糕点是她亲手所做,也是费了苦心。
宜锦见他默许,立刻高高兴兴地起身去后殿取糕点和菊花酒。
在她心中,没有什么事情比吃更重要。吃饱喝足,人生的苦恼也就少了一半。
邬喜来在一旁伺候着,只觉今晚这皇极殿恐怕没有他发挥的余地了,但转念一想,陛下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怎么着都成。
却忽然听陛下道:“邬喜来,你说,怎样才能让人不那么畏惧朕?”
邬喜来懵了一瞬,思索道:“陛下,您君威厚重,宫人畏惧您也是情理之中,这样上下有别,才合规矩,这是好事。”
萧北冥看他一眼,默然不语,倘若是旁人畏惧他,他只觉得是人之常情,可为何薛宜锦畏惧他,他却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她还是像方才那样,才比较自在。
他的眼底,殿外廊下那个小小的,提着食盒,像蜗牛一样的人影缓缓移动着。
宜锦将蟹黄糕与菊花酒装在乌漆食盒里,从后殿小厨房踏雪而归,白净面颊因寒风吹拂露出两抹红。
她呼了两口气,才踏入殿内,将糕点与酒拿出来摆在食案上,却想起从前在侯府时,她也是这样做了糕点给阿珩尝,阿珩每次都要将第一块糕点塞到她嘴里,让她先吃。
因忆起旧事,她嘴角带着淡淡弧度,让人瞧了也忍不住跟着心情好起来,她轻声道:“陛下,这是才出锅的蟹黄酥,只可惜不是金秋时节,只能用蟹黄酱做,您尝尝味道如何?”
她闻着蟹黄酥的香气,肚子忍不住叫了几下,好在抬头瞧了眼,没人发现。
萧北冥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才出锅的蟹黄酥依旧散着热气,表面泛着金黄的光泽,浓烈的蟹黄与芝麻香气令人垂涎三尺,邬喜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正要按照往日的规矩试毒,却听陛下道:“不必试了。”
邬喜来抬起头,“陛下,这不合规矩。”
萧北冥看了眼在一旁神游的宜锦,道:“让她试。”
宜锦有些错愕,但她正饿着肚子,因此并未推辞。
拿起银筷夹了一个蟹黄酥,一口下去外酥里嫩,蟹黄的香气渐渐充斥味蕾,她便知这次的蟹黄酥做得极为成功,忍不住欣喜道:”陛下,这次的蟹黄酥外焦里嫩,很是可口,您一定会喜欢的。”
萧北冥却没回应,他沉沉的目光落在她充斥喜意的面颊上,只道:“低头。”
宜锦杏眼微微睁圆,不明白他的意思,脑袋却已然下意识地歪了歪。
萧北冥注视着她微微歪着的脑袋,目光渐渐向下移动,她的杏眼秋水无尘,又亮又温柔,眼尾的泪痣平添几分娇憨,却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初次见她时,这双眼睛是他留下她的原因之一。
他扫了一眼她嘴角零星的残渣,默然递出一块手帕,宜锦下意识接着,回过神时对面的人却面无表情,似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宜锦呆愣地站在原地。
萧北冥极为淡定地拿起糕点尝一口,果然又酥又软,蟹黄香气十足,且是咸口,他如实说道:“你的厨艺倒比棋艺高出不少。”
宜锦尴尬道:“多谢陛下夸奖。”
若非糕点的醇香还留在口中,她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方才萧北冥的动作真的让她吓了一跳。
但想起之前他的举止,她却又觉得合理,像萧北冥这样有洁癖的人,自然见不得身边有人吃个糕点嘴角还留有残渣。
萧北冥没有再看她,道:“你回去歇着吧。”话罢,他又想起什么来,别过脸道:“既然输了,也该遵守赌约。”
宜锦仰头看他,问道:“陛下想要什么?”
萧北冥忽然沉默半晌,低声道:“就做件寝衣吧。”
宜锦本怕他狮子大开口,但一听只是要一件寝衣,立刻嘴快应下,生怕萧北冥反悔。
她使劲摇了摇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的女红虽然不错,但宫中技艺比她高超的绣娘多如过江之鲫,陛下怎么会稀罕她做的东西?
殿内邬喜来憋了半天,等人走了才忍不住提醒道:“陛下,尚衣监光这月就送来十二套寝衣……”
萧北冥抬眸看他一眼,只淡淡道:“不够换。”
邬喜来默了默,再也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