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是从寝殿中传来的,倘若暴君真出事了,她和骆宝恐怕难逃一劫。

    黑沉沉的夜幕中大雪纷飞,周遭一片死寂,宜锦用力晃了晃骆宝,但她力气小,骆宝虽是少年,却比她壮,一时间叫也叫不醒,晃也晃不醒。

    寝殿传来的声音愈发低沉,宜锦理了理繁乱的心绪,吸了一口冷气壮胆,她站起身来,双腿传来一阵麻意,来不及等这股麻意舒缓,便提起一旁的宫灯朝寝殿门口走去。

    除了她自己去探查,没有别的法子了。

    裙裾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寝殿没有掌灯,乌黑一片,自深处传来压抑的闷哼声。

    白日新帝举行登基大典,特令禁军严守各城门,因此皇极殿外的守卫比平常松散,当值的内侍更是只有她与骆宝。

    她止步于门前,清醒地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残忍无情,杀戮嗜血的君王,深入骨髓的恐惧令她硬生生站在门前,却不敢推门。

    然而就在这时,紧闭的殿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宜锦冰凉的手被一只滚烫的手捉住,她低低惊叫一声,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她拉进了寝殿,另一只手由于受惊,松了宫灯,昏黄摇曳的宫灯慢悠悠转了个圈,滑落到地上。

    寝殿的门再次关上。

    黑暗中,宜锦瞧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单薄的背脊紧紧地抵着门框,生疼。

    面前人浑身滚烫,像个大火炉,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手就紧紧箍在她的脖颈上。

    宜锦闭上眼睛,歪过头避开脖颈处对方火热的鼻息,很快一股窒息感便涌现。

    她想到太后娘娘被赐酒的模样,眼泪渐渐不受控制地涌上,然而她的右手被迫紧紧抵着门,左肩被他钳住,泛起阵阵痛意,这痛意暂时让她忽略了一切。

    倘若殿内掌灯,宜锦就会看到萧北冥双眼赤红,衣衫染血,神色癫狂,然而此刻,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见他剧烈的呼吸声,咬牙切齿的声音,“为什么,要生下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孽种呢?”

    宜锦微怔,她打鼓似的心跳停了一瞬。

    孽种?是在说谁?

    她屏气凝神,忽然想起在仁寿宫当差时,听宫人们议论的旧闻。

    陛下虽是长子,却是庶出,当时先帝践祚已久,还是皇后的章太后却因体弱迟迟没有生育,饱受朝野诟病,为固后位,章太后便设计将自己身边的侍女张氏送上龙榻替自己承宠,东窗事发时,张氏已怀有身孕,先帝虽然震怒,却也无可奈何,下令待张氏产子后便将其处死,以正宫闱。

    张氏对自己的下场再清楚不过,可她并非自愿爬上龙榻,只因太后众多陪嫁中,她身份最低,又无家世,最好拿捏,因此才会被选中。

    她怨恨逼迫她的章太后,怨恨无情的先帝,却不能奈他们何,唯有腹中的孩子可供她发泄,她整日疯疯癫癫,称自己腹中所怀是个孽种,几番折腾之下,终于早产下一子,撒手人寰。

    章太后将这个孩子养在自己膝下,一面高兴这个孩子的存在稳固了她的后位,另一面,这个孩子又是她亲手将丈夫送上低贱女人床榻的罪证,令她厌恶至极,她下令满宫上下不得提及往事,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萧北冥自打记事起,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一年后,章太后却意外有了身孕,靖王萧北捷便出生了。

    人大抵都是自私的,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血,又怎会再一心一意对待养子,更何况那养子的躯体中流着另一个女人低贱的血,以至于后来,当时身为太后养子的燕王萧北冥被忽兰余孽刺伤致残,是所有人都乐见的结果。

    只牺牲了一个燕王,却成全了所有人。

    宜锦的心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她竟觉得眼前之人,也有几分可怜。

    世人都说,新帝杀戮嗜血,罔顾人伦,是个恶魔,可是这个恶魔,却在夜深人静之际,称自己为孽种,在内心深处,他厌恶自己。

    年幼时的萧北冥,难道也是如今天下人口中所传的那样,杀戮嗜血、罔顾人伦、残忍冷酷吗?

    宜锦知道,曾经的他,不是这样的。

    十岁那年,恰逢母亲忌辰,她去云来观给母亲上香,御街上人山人海,百姓们奔走相告,都道是大燕打了胜仗,夸赞燕王是少年英雄,战神在世。

    她有幸在山道上遥遥望了一眼,为首的少年将军身着冷甲,金戈铁马,神武威风,率雄师归城,有一稚童于道上嬉戏,差点丧于兵士的马蹄之下,电光火石间,少年夺过缰绳强行勒马,自马上落下时仍将幼童牢牢护在身下。

    宜锦至今都记得那日的场景,记得少年时的燕王,以至于那日她在太后宫中见到萧北冥,见到昔日的少年化作今日冷漠暴戾的君主,有沉重的割裂感。

    男人沉重的呼吸声慢慢落在她的面颊旁,他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宜锦浑身僵硬,那只落在她脖颈处的大手渐渐收紧,帝王的声音嘶哑又压抑,眼神与平日完全不同,那是一种如林间晨雾般朦胧的目光,没有掺杂任何血腥与杀戮,他似乎仍旧处在梦魇之中,“母后,从今往后,儿臣再也站不起来了。”

    “但是不是,无用的人,就该去死呢?”

    这句话太过阴森,宜锦几乎不敢眨眼,她的嗓子已经被捏紧,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忍住声线的颤抖,沙哑地安抚道:“不是这样的。陛下是天下臣民的倚靠,怎么会是无用之人呢?”

    许是她轻柔的话语起了作用,萧北冥赤红的眼眸有了些微光彩,他隐约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兰香,片刻后却那丝清明又散去,额上青筋迭起。

    良久,他终于忍住那股杀戮的欲望,将她推开,指尖刺入掌心产生的剧痛让他清醒了一瞬。

    宜锦背后紧紧靠着槅门,她的衣衫在方才挣扎间已有些凌乱,此刻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开始慢慢向后退去,等到退出安全距离,她转身朝殿外奔去。

    出了殿门,她的冷汗才后知后觉地簌簌落下,如同失神般叫着骆宝:“骆宝,快醒醒,陛下出事了……”

    骆宝惊醒,他得知陛下发病,怪罪自己竟睡得这样死,冷汗直冒,一时有些害怕受到师傅责罚,请求道:“劳烦姐姐先去殿内照顾陛下,我立刻去请师傅。”

    宜锦眼睫微颤,她有些不敢再回内殿,但骆宝匆忙离去,徒留她一人站在此处。

    殿内仍有撞击之声,令人心惊胆战。若暴君出了事,当有许多人拍手称快。

    宜锦只想自保,不想陷入麻烦,他毕竟是帝王,总有人会替他医治。

    然而当她想起当年那个不顾生死救幼童的少年将军,原本坚定的想法却动摇起来。

    她终究做不到不闻不问,只有深吸几口气,在心底不停地安慰自己,屋里那人也没有那么可怕。

    他若要掐死她,方才在殿中,简直轻而易举。可是,最后的关头,他终究还是收手了。

    他应该不是个恶人。她捏紧拳头,尝试说服自己。

    宜锦的手在发抖,黑暗中胡乱摸索着,终于找到了火折子将寝殿中央的烛台点亮,火苗摇曳渐长,四周明亮。

    她看见往日一向掌握别他人生杀的帝王披头散发,双眸赤红,形同鬼魅,蜷缩在玉石铺就的地面上,他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头痛欲裂,额头上因碰撞尖锐之物留下斑斑血迹。

    帝王神色痛苦,双眸赤红,没有一丝清明意识,深藏暴戾,这恐怕不是第一次发作了。

    宜锦在原地惊了一会儿,心中的恐惧终散去了一些,她慢慢靠近蜷缩在地上的人,蹲下|身子,声音轻如鸿羽,“陛下,地上寒凉,奴婢先将您扶到榻上,替您清理伤口。”

    萧北冥额上青筋直冒,赤红双眸失神,没有反应。

    宜锦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颤着手试探着将他的双臂搁置在她的肩膀上,见他没有反抗,才搀扶着他渐渐往床榻上走去,他身上又湿又热,冷汗淋漓,他的重量几乎全部落在她肩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人扶到榻上。

    萧北冥头上的伤口仍旧在流血,她连忙开始找药。

    或许这暴君经常受伤,装着各类伤药的金丝楠木匣就放在龙案上,宜锦很轻易就找到了止血的金疮药,她打了热水,将方巾浸湿,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去额头上干涸的血迹。

    即便神志不清,萧北冥也极为警惕,他下意识狠狠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冷峻的面庞苍白如鬼魅,猩红的眼眸微微张开,倒映出她的模样,眼前女子面庞莹白清丽,浅棕的眼眸饱含恐惧,眼尾一颗泪痣摄人心魂,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宜锦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磕磕绊绊地轻声解释道:“陛下明鉴,奴婢并无害人之心,只是替您上药。”

    萧北冥僵持了一会儿,似是听懂了,渐渐松开了手。

    宜锦松了口气,仔细替他敷上金疮药,将他的头轻轻抬起,艰难地缠上一层白纱,她无意中瞧见帝王的面容,这张面庞虽然冷峻,却生得极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色透着苍白,颇有几分破碎的美感。

    她不敢多看,做完这些,已经浑身冷汗,一股寒风吹进来,她打了个激灵,替他掖了掖被褥,关了窗,便悄声离开,在门口守着,等邬公公前来。

    萧北冥缓缓睁开双眼,猩红的眸色仍旧残存,双手在锦被下紧紧攥成拳头,掌心已渗出血迹——他方才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狠狠将她的脖子捏断,这么多年,他发病时,从来无法容忍别人靠近,但他竟在那一刻忍住了杀戮的欲望。

    薛氏是无知,还是善良得过了头,竟敢在这种时候冒险给他上药。

    但在见识了这样可怕的病症之后,恐怕她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了。

    就像从前的章皇后,从前的父皇,在见到他发病时可怕的模样后,留下的只有嫌恶,疏远,以及少得可怜的愧疚。

    那时断了腿的他,是无用之人,因此在其他人眼中,他是皇室的耻辱,是随时可以牺牲的存在。

    萧北冥闭眼,耳边是呼啸的风雪声,腿骨处隐隐作痛。

    他罕见地想起许多年前的雪夜,他的父皇与母后在看过他残缺的腿与发狂的模样后,便踏着雪色匆匆离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薛氏,此刻应该也惊惧万分,再也不敢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