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市气象台预警,受强冷空气影响,本市气温将持续下降。
温宁安赶在新一轮寒潮来临前搬家完毕。
新家租在长喜街道,内环著名“老破小”聚集地。大片陈旧斑驳的多层建筑,始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最初是西港钢铁厂分配给员工的福利房。
159弄12号,是西钢曾经的“干部楼”,温宁安住顶层,一间不足五十平的斜坡阁楼。
面积虽小,餐客厨卫一应俱全,唯独缺少阳台,采光通风全靠两扇斜坡天窗。
连日阴雨,终于放晴,久违的夕阳光穿过天窗玻璃,笼住合眼打盹的萨摩耶。
冬日光线冷感耀眼,萨摩耶眼皮轻动,鼻子哼哧,不耐烦地挥爪驱逐什么。用力过猛,一巴掌呼自己脸,萨摩耶吃痛睁眼,对着空气无病呻吟“汪”了几下。
此时客厅传来一道年轻女声:“伊布,过来。”
萨摩耶立刻噤音,乐呵呵高翘尾巴,挨去温宁安脚边。
温宁安正在化妆。
台式梳妆镜自带补光灯,她微垂长睫,手持眼线液笔,娴熟勾画一条比年龄成熟的眼线。
身份证20岁,化完妆25岁,温宁安相当满意妆容效果。
大约半年前,她下决心苦练熟女妆。因为每次出门兼职,总碰到有人好奇问:“宁安,你看起来年纪很小,还在读大学吧?”
温宁安喉咙堵住答不出来,她大二退学,没学校可读。
桌面手机响,是准时抵达的网约车司机:“温小姐,我到楼下了,车牌尾号968。”
温宁安抽纸巾,清理干净粉底液按压瓶口,同时回道:“好的,我现在下来。”
左肩背大提琴,右手臂弯勾礼服防尘袋,玄关换好鞋,推门匆匆离开。
跑下七八阶楼梯,温宁安想到什么,忽然停在原地。懊恼地“诶”一声,转身三步并两步,上楼折返房间。
防盗铁门老旧嘎吱,一打开,萨摩耶果然乖巧蹲坐门口。
温宁安俯身抱它:“忘记和你道别,要好好看家,不准咬沙发。”
伊布竖起耳朵,尾巴一百八十度来回摇摆,“呜呜”。
温宁安不理会大狗撒娇,只临走前揉一把它的头。
明市网约车大部分换成新能源,起步速度比传统燃油车高一档。
市区车多,司机急刹急行,后排温宁安有些头晕。她降下半道车窗,新鲜冷冽的空气,顷刻淌入车厢。
向外望去,是一片施工中的商办综合体,据说要造新的地标建筑。
工地上,千吨级履带式起重机正进行吊装作业,伸缩臂和驾驶室机身,喷印“西港重工”字样。
“晕车了啊?对不住对不住,我开稳一点。”
温宁安合上车窗,收回视线,“没事。”
司机面相圆润,平稳车速后,抬头瞥眼后视镜,自来熟地聊天:“温小姐,你带的是大提琴吧,几岁开始学的呀?”
“五岁。”
“五岁?”司机嗓门骤响,“唉,我闺女开学初一,吵着要学门乐器,她这年龄起步会不会晚?”
“不晚的,学乐器任何年龄都可以。”
“那就好,”司机自顾自点头,“我去琴行打听过,乐器课好几百块一节呢,等给闺女报完名,我一定盯她上课,真怕那丫头三分钟热度浪费钱。”
未成年学乐器,若没紧箍咒,实在容易放弃,这点温宁安深有体会。
她当年刚接触大提琴,开窍慢,练习两个月毫无进展,灰心丧气闹罢课。母亲回家,皱眉听完家教告状,喊她进书房,足足训一下午。
温宁安上的乐器课,每节不低于四位数,母亲当她公主养。
谁知公主一朝落魄,用陶冶情操的本领,去商场开业庆典表演节目,打工赚钱。
“温小姐,马路斜对面就是汇融广场,”司机打转向灯,靠边停车,“前边不好掉头,要不就在这儿下客?”
温宁安也有此意。
车内车外,温度截然不同。
明市地处东南沿海,毗邻江浙两省,温宁安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依然难忍受冬季室外钻入骨的湿冷。
十字路口,人行红灯进入倒计时。
温宁安低头翻找手套,错眼瞬间,一辆黑色路虎从面前疾驰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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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序在孟买出差大半个月,上午刚回明市。
跟印度人做生意,磨得他脾气都没了。
印度客户爱讲价全球皆知,当天谈拢的价格,睡一觉又索要更多折扣。谈判过程极其曲折,结果倒是不错,成功签下一批大吨位起重机和成品钢材订单,金额近两亿。
孟买那边忙完,明市的陈礼实老爷子又邀他参加新商场开业庆典。
秦昭序拨转方向盘,黑色路虎滑入汇融广场vip地库。
陈礼实的秘书,已经在专属车位等候迎接。
路虎驶近,年逾四十的女秘书,战略性抬一下黑框眼镜鼻梁架,以掩饰过于直白的打量。饶是见多识广的她,也不能免俗地对西港集团继承人产生好奇。
提到西港集团,明市无人不知。
西港集团前身,是鼎鼎有名的国营单位西港钢铁厂,1990年前后,钢铁厂运营不善濒临破产。
正逢国企改制新阶段,当时的秦老厂长,也就是秦昭序爷爷,不忍心大批中年工人下岗,咬牙接下厂子,承担所有债务。
经历一系列生产结构改革,西港钢铁厂转危为安,越做越大,于1994年正式改制为西港集团有限公司,目前主营两大板块,西港重工和西港特钢。
路虎稳稳停入线框车位,秦昭序熄火下车,轻摔上门。
秘书微微怔愣,眼前男人看起来不到三十,掌管西港,未免太过年轻。
她确认道:“你好,我是陈董的秘书kathy,请问是秦昭序先生吗?”
秦昭序笑一笑,礼貌儒雅,“是的,你好。”
kathy抬臂引路:“陈董在办公室等您,请跟我这边走。”
通往总裁办公室的厢式电梯,铺了层短绒地毯,踩上去安静无声。
电梯上升,透过光可鉴人的金属厢壁,kathy悄悄端详秦昭序。
眉骨眼廓线条锋锐,鼻梁窄而挺,英俊但有距离感。
到达顶层,kathy先行一步,敲办公室门提醒:“秦先生到了。”
开门的却是个年轻女人,高挑干练,栗色长发利落齐肩。陈宥薇手搭门把,目光径直越向秦昭序,俏皮着一歪头,“嗨。”
秦昭序嘴角勾勾,“好久不见。”
屋内会客间响起另一道洪钟嗓音:“昭序啊,快进来。”
说话人正是汇融董事长陈礼实,他手撑红木沙发,挪开些位置,让秦昭序坐身边。
以陈礼实在明市商界的元老地位,做出这番亲昵举动,足可见对秦昭序的喜爱重视。
“陈董,”秦昭序递上翠玉摆件,放到面前茶几,“父母走不开,我代全家送贺。”
“我们两家,客气什么。”陈礼实佯装生气,不经意瞥眼陈宥薇,“商场开业是小事,我就想趁这机会,让你们小辈多走动走动。”
陈宥薇无辜耸肩,“爷爷,秦总是大忙人,根本约不到他。”
“年轻人就该忙事业,否则好吃懒做荒废人生,闲到半夜开车撞花坛,”陈礼实冷哼一声,瞪着对面试图降低存在感的男生,“你说是吗?陈宥开!”
老人家中气十足,陈宥开如坐针毡,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
陈宥开在英国读大三,寒假回国探亲,昨夜被朋友叫去试驾新跑车。
他在伦敦开惯右舵,突然切成左舵,不熟悉操控。
油门一轰,光荣撞入花坛。
车几乎报废,幸好人没事。
“爷爷,昭序哥在呢,给我留点面子。”陈宥开眼看老爷子又要数落,头疼求饶。
“昭序又不是外人。”陈礼实自然而然接一句。
“对对对,不是外人,指不定就成我姐夫了。”陈宥开嬉皮笑脸耍赖,“看在未来姐夫面上,车祸的事儿就此揭过,以后谁也别提。”
啪。
陈宥薇毫不客气给弟弟一记脑瓜,“胡说什么。”
嘴上骂弟弟,余光却落向秦昭序。
他仍是那副淡淡的表情,陈宥薇捉摸不透。
陈家和秦家,有意撮合她与秦昭序,安排过几场饭局,双方家庭对彼此都很满意。
遗憾的是,她和秦昭序两位主角之间,还没擦出爱情火花。
秦昭序年初新接手西港集团,天南地北到处飞,也就临近过年空闲一阵。
他应该也在考察我,毕竟是以结婚为目的的接触。
陈宥薇这样想着,说道:“昭序,我有个视频会议,结束后和你聊宁波地块的合作案。”
“宁波那边的事以后就找宥薇。”陈礼实心情大悦,“昭序,我让宥开陪你去中庭逛逛?等会儿有开业活动。”
“你先忙。”秦昭序回答陈宥薇,然后转头笑着婉拒老爷子,“不用麻烦,我自己逛就好。”
-
中庭舞台前,人流如织。
“哇,台上拉大提琴的是哪个小明星吗?好漂亮。”
“应该不是,要真是明星,早被认出来了。”
“这温度,她穿吊带裙不冷么......”
“冷也得忍,总不能套大棉袄吧。”
“......”
对话传到秦昭序耳朵,他朝舞台投去一眼。
视线首先落在温宁安过分明艳的五官,然后才是握琴弓的手腕。
中庭屋顶挑高,彩玻穹顶回响鼎沸人声,秦昭序仔细辨别琴声。
静听片刻,不由哂笑。
演奏的是法国作曲家圣桑的《天鹅》,大提琴音色沉悠舒缓,用来表达天鹅的优雅孤独,再合适不过。
可惜演奏者水平普通,连运弓都不稳,几处段落音准偏差,也就糊弄凑热闹的顾客。
秦昭序失去兴致,转身离开人群。
与此同时,台上大提琴结束最后一个音符,温宁安放松呼吸,起立谢幕。
掌声雷动,挤在商场二、三、四层栏杆边的顾客,跟着起哄欢呼,有人大喊“美女,再来一首”,引得一片笑声。
离开一段距离的秦昭序,莫名又回头。
越过攒动人群,只见温宁安微微垂首,黑长发夹耳后,提礼裙一阶一阶下舞台。
商场中庭空旷,暖气不足,她却好似不怕冷,肩颈线条自然流畅,背脊又薄又板正。
她的体态,比方才大提琴曲,更像《天鹅》。
秦昭序停在原地,看她朝他走来。
温宁安其实是去演员更衣室,一边前行,一边盘算扣除中介费后,到手的演出尾款。
下季度房租已预留,这笔演出费用来过春节。
一人一狗,需要置办多少年货?
温宁安在心里掰指头:给伊布买大红色新衣,再给它换一批独处玩具,缓解分离焦虑。哦对了,过年家里必须有两盆轮生冬青......
想得太专注,手不自觉松开,黑色丝绸裙摆垂地。
台上已经开始下一个节目,近景魔术,燕尾服魔术师摘下礼帽问观众,谁愿意上来当临时助手。
外围两个小朋友,听见魔术师邀约,立刻收起对战中的卡牌,跳起举手,“我我我!”
唯恐小伙伴先被选上,两人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跳得高。其中左边男生,落地脚一崴,踉跄后退,不慎踩到温宁安裙尾。
正入神的温宁安失去重心,惯性前扑。电光石火间,耳朵隔绝浮混喧嚣,只听到心率猛然飙高,她下意识闭紧眼睛。
摔痛是其次,主要怕丢人,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
然而预想的倒地场面没发生,她被一双臂膀稳稳托住,鼻尖和男人的胸前纽扣咫尺间距。
温宁安仰脸,恰好对上秦昭序一闪而过的戏谑眸光。
“没事吧?”声音磁性冷感,仿佛他刚才的生动表情,是她臆想。
与女士肌肤相碰不礼貌,秦昭序待人站稳,便要松手。
“有事,等一下!”温宁安右手按在左肩,另只手反拽秦昭序衣袖,“抱歉先生,你、你先别走。”
秦昭序个子高,沉默垂眼看人时,总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温宁安尴尬解释:“我肩带断了。”
楼上顾客被魔术吸引,齐齐盯着舞台,可温宁安仍担心有人看过来,无意识朝秦昭序靠近,以期挡掉部分视线。
距离过近,秦昭序瞧得真切,浓妆下的女孩,原来这样年轻。
他脱下黑色羊绒大衣,披在温宁安肩膀,“先去换衣服。”
温宁安明显松弛下来,“谢谢,谢谢,请稍等会儿,我马上还你外套。”
秦昭序后退半步,视线规矩地停在她锁骨上方,“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