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正值旅游高峰期,飞往海京的航班座无虚席,从海京往冀西去的航班小一半的座位都空着。
蒋云的位置靠窗,梁津跟他隔着一条过道,他们一个在前排,一个在经济舱末尾。
行李箱办了托运,他也忘记要随身带件外套,尽管飞机上的毛毯不太干净,蒋云还是找空姐要了一条盖在膝盖上。
感冒药的特殊成分开始发挥作用,蒋云困得眼皮子打颤,好似和面地把自己团成团,调整出一个方便睡觉的姿势。
蒋云坐惯了头等舱,如今空间缩水了好几倍,他睡得不太舒坦。
脑袋左摇右晃地寻找着支点,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左边的空位多了一个人,蒋云迷迷糊糊地靠过去。
那人肩膀高度、大小枕着舒服且契合,蒋云喟叹一声,眼睛眯着一条缝,恍惚中他膝盖一凉,薄薄的毛毯被人取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能把他从头裹到脚的羊绒披肩。
蒋云没完全睡着,意识仍是醒着的。
“梁津。”他声音轻如蚊咛。
“我背包里备着一条披肩,”梁津说话时带着震颤感,哪怕他尽量放低了音量,“我清洗过了,是干净的。”
蒋云一点也不在意披肩干不干净,他又不像梁津那么洁癖。
瞌睡跑了大半,他懒得动弹,侧脸就这样压在梁津肩头。
既然那人没反应,他心照不宣地把这当作梁津的默许,继续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的“免费枕头”了。
“蒋丰原让你跟着我的?”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蒋云和蒋丰原的关系濒临破裂,他搬出去自立门户,梁津以接班人的名义入职蒋氏总公司。
不同的抉择影响着未来的走向,重生以后,蒋云做出了许多改变,料到这一世将有所不同。
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偏差”偏得脱离了他的想象,竟然把原本在海京混得风生水起的梁津一股脑吹到了冀西。
虎毒不食子,蒋丰原做事未免……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蒋云:?
披肩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体温逐渐回升,他扯散围在脖颈处的羊绒布料,看梁津好像看一只从北极迁徙到海京的北极熊,或是一只百米冲刺杀进屠宰场的鹅。
令人费解的行为。
蒋云拧着眉头,说道:“你有病吧。”
话音未落,刚扯开的空隙被梁津仔细掖了回去,那人脸上看不出喜怒,道:“戚皓那次我也算半个当事人,你被罚,我不能坐视不管。”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不由自主地吐露内心。
蒋云的思维能力在这一刻化作乌有,在低烧的前提下,他像一颗开合的蚌壳,少有地展露出挖苦的一面。
“你还挺有原则的,”他阴阳怪气道,“之前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之前”指的是他们上辈子纠缠不休的那八年。
数不清多少次的交手,蒋云心软过几回,但梁津从始至终都是铁石心肠,没有退让过一次。
“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梁津温热的吐息规律地喷洒在蒋云耳际,语气淡淡的,“你有看过吗?”
蒋云的大脑短暂宕机一秒。
国外的语境里,假如一个人语速过快导致你没有听清,可以用“pardon”让他再重复一遍。
他的方法与这个异曲同工,蒋云挣扎着歪向靠窗那边,嘟囔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要难为一个病人的思考能力好吗。
他不想费神听梁津的解释,眼睛一闭,稳稳地掉入睡意的怀抱里。
海京飞冀西总共耗费两个多小时,蒋云沉沉睡完了后半程,醒过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棱角锋利的下颚线。
其次,蒋云对上了梁津平静无波的眼神。
“……”
“抱歉。”
蒋云解开环绕身外的,宛如蚕茧般的羊绒披肩,把它叠成方块状后,他单手握拳放到嘴边,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明明靠窗睡的呢,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
梁津从行李架取下一个灰中透白的背包,将披肩收进夹层放好:“没事。”
没事最好。
通过包的外表,他判断出背包最开始的颜色应该是黑色,洗着洗着褪成了灰,再洗就发白了。
蒋云合理猜测这包的实际年龄超过了十岁。
他们跟着人流走下飞机,临近零点,等在接机口的人寥寥无几,蒋云没看见冀西分公司的标志。
他对分公司的认知仅来源于蒋丰原扔给他的那份企划书,里头的大部分信息还是三四年前收集的。
冀西市的晚风拂过面颊,蒋云提着行李箱,手足无措地和梁津站在马路边。
“好像没人接我们,”蒋云道,“你呢,你认不认识分公司的人?”
梁津摇头道:“我对冀西的了解还不如你多。”
“那你跟过来干什么啊!”
望着人烟稀少的街道,蒋云有些崩溃:“蒋丰原冻了我四张银行卡,一没资金二没人脉,我俩一加一小于二。梁津……我真的怀疑你脑子有问题。”
放着好好的海京不呆,非和他在一条船上绑死。
蒋云捂着微凉的额头,问道:“你卡里有多少?”
梁津报了个数字,他们两人加起来差不多二十万。
“太晚了,先找酒店吧。”梁津拦了一辆出租,微妙地变动了一个角度,替蒋云挡住风口,对那句“脑子有病”的质疑充耳不闻。
蒋云一拳砸到棉花上,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
没意思,和上辈子一样无趣。
出租车停在眼前,梁津把他们的行李搬上后备箱,蒋云一个人坐到后排,副驾归给梁津。
司机是冀西本地人,操着一口浓浓的方言,从他们上车开始表现得非常热络。
蒋云困得厉害,没怎么搭理司机的问话,全程由梁津负责沟通。
企划书上标注了分公司的地址,蒋云选了一家附近的酒店,晚上道路通畅,一小时不到就该抵达酒店门口了,但司机却说还要十来分钟。
副驾扔来一件外套,上面残留着梁津的体温,蒋云云里雾里地披在身上,须臾只剩一件短袖的梁津裸露着手臂的肌肉线条,沉声报出贴在车上的司机信息。
“工号013768,陈大伟,是你本人吗?”
司机被吓得一哆嗦,心虚道:“怎、怎么了嘛,我就陈大伟啊!”
梁津:“我再问你一次,我们还有多久到目的地?如果你坚持不按常规路线走,我现在就可以拨通报警电话。”
拨号界面近在眼前,虽然蒋云全程一言不发,但他强忍着睡意密切关注司机的一举一动。
梁津的威慑起了作用,导航的动态路线图里,汽车图标很快回到正确的线路上。
下车的时候,司机缩着脖子躲在车窗里,嘴里念叨着冀西这边的脏话,蒋云拢了拢梁津给他的外套,一脚踹到车屁股上,用海京方言骂了回去。
出租车溜得飞快,蒋云第二脚踢了个空,气得他朝汽车离开的方向竖起中指。
“外面风大。”梁津压住他的指头。
腰身被人虚虚一揽,蒋云不经意跌进梁津怀里,鼻梁重重地撞上这人硬实的胸肌。
他捂着鼻子走进酒店大堂,然后捂着鼻子跟随梁津来到他们的房间,蒋云眼角闪着泪花,脑子嗡嗡的,像有一百只蜜蜂同时跳舞。
资金的短缺强制性地使他开启省钱模式,方才在大堂梁津订的是双人床,蒋云二十几年来还没和谁睡在同一个房间过,但感冒和低烧让他顾不了太多。
浴室的水流声宛如催眠曲,蒋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到了半夜,有人轻轻摇着他的肩膀:“蒋云,醒醒。”
房间的空调温度适宜,但他被叫醒时却觉得异常得热,好似他胸腔藏着一颗火球,往外吐的气都是滚烫的。
“不要吵我……很热。”
蒋云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他朝被窝缩了缩,下半张脸全埋进被下。
那人的手背很凉,在他额头贴了一会儿,仿佛测试着他的体温。蒋云浑身烧得难受,一只手探出被褥,把那人欲抽离的手一把捉住,着急地往脸上贴。
“松开一会儿好不好,我去给你拿药。”那人无奈道。
蒋云:“不吃。”
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三十九度二……烧高了……不要胡闹。”
“烧到九十三度二也不吃。”蒋云胡搅蛮缠。
他从小就不喜欢吃药,每次生病,管家和徐姨总要花好半天功夫哄他。
药的味道很苦,有时候黏着舌根,喝多少水都冲不散那股苦涩味。
蒋云伸出床外的那只手做了个摸索的动作,那人问他找什么,他迷茫地抓着空气,回答说他在找烟。
他烟瘾不大,一般压力大了才会抽,要么就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抽。
平摊的掌心贴上一个实物,蒋云感受到他的手被人托着,紧接着,那人有些发力地在他手心抽了一道。
蒋云被抽得五指蜷缩,像一颗含羞草。他想把手缩回去,但那人锢住了他的手腕,令他动弹不得。
“不许抽烟。”那人说。
蒋云:“这辈子……没人管得了我,凭什么你说不许就不……唔!”
一颗药丸挤进唇缝,平安降落于舌尖,一阵苦味向四周扩散,蒋云被喂了几大口水,药丸随之吞入腹中。
那个“苦”字尚未喊出来,一颗糖紧随其后塞到他嘴里,蒋云用舌尖尝了尝,扁平的糖片,葡萄味的。
他对糖的口味不作要求,够冲淡苦味就行了。
那人问他:“甜吗?”
蒋云翻了个身,恍若梦语:“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