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风,穿堂而过。
赢虔不愧是纯正的军中汉子,家中庭院竟没有一点花花草草装点,甚至连树都没种上一颗。
小雀拍拍翅膀,扑棱两下就站在了窗撑上。窗牖半开,天光入室,将小雀的羽毛照得闪闪发亮。
坐在窗前阅读竹简的孙膑并不理会小雀的陪玩需求,沉浸在简牍上的文字里。
近来,托秦国国君的用人不疑,虽然孙膑还没有任何职位,公子虔倒是把秦军相关的信息,能透露的、不能公开的差不多都给他看了。
期间门,孙膑也随赢虔去过军营,呆上过一段时日,对秦军的风貌已有切实体会。
他脑中关于秦军的信息日趋完善,甚至早已模拟着和庞涓率领的魏军对阵过好几个来回——不是没有胜率,而是胜利的条件过于苛刻,胜利的局面过去惨烈。
秦国如若不迅速强国发展,以后的境地只会越来越艰难。
早些拿下河西,才能早些脱离被动。
小雀叽喳两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孙膑略抬头,听见它在外面不停地欢歌笑语,遂也随它去撒欢。
目光重新落回书简,身后有缓慢、轻微的脚步声。
孙膑笑笑,连头也不屑回——想必又是赢华那个皮猴,来对他搞“偷袭”那一出吧。
不错,这次知道要屏住呼吸,耐心靠近了。
衣袖的摩擦声,手臂挥动带起空气的流动……啧,嬴华小子,动作幅度还是太大!
孙膑猛地伸手,立马锁住来人的手腕。
他收力一带,对方踉跄着便撞到他后背,发出闷哼声。
“你——”
“唔——”
不需要回头,仅凭指腹的触感,孙膑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手指下意识微微收拢,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和吐息,他竟觉得恍若隔世。
是昭啊……
总算回来了。
他心中一喜,面色不显,松开了她的手腕。
她没有收回手臂,依旧保持着原样,像只栖息在树上的鸟,挂在他身上不动了。
“我说先生啊,我已经日月兼程、尽快赶回来了,你不用……生这么大气吧?”
秦昭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些许委屈的声线震得人有些微麻。
有多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冲击力?
竹简上的字已经慢慢开始扭曲模糊。孙膑不愿再想,只好低声回答她一句“没有生气”。
“那你这么用力?看看,红了哦?”她不依不饶,露出半截手腕到他眼前,非要他看个清楚。
“……谁让你稚童行径,膑以为是嬴华顽劣调皮,这才——”手指上有些薄茧,皮肤颜色也深了些……出于礼教,他没有细看便移开视线,却也能明了她在外也是吃苦受累了。
“嬴华是谁?看来我不再这些日子,先生过得很好……我还以为回来你会很高兴,才想给你个惊喜来着……”
声音低落而幽怨,孙膑甚至能感受到秦昭在拿另一只手,轻轻点戳着他的背。
他知道是假的,她是装的,只是亲昵的玩笑而已——
理性是一回事,感性是另一回事,向她屈服根本就不是件难事。
孙膑点点秦昭伸到他面前的手。
“嬴华是个无关紧要的某个国君的小崽子。”
“并未……过得‘很好’。”
“高兴的。”
“惊喜……给吧,如果你还愿意的话——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语毕,一双手轻轻蒙住孙膑的眼睛,盖住他的视线。
他微叹,而后顺从地阖上眼,放任她肆意妄为。
“猜猜我是谁——”
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拖着长调,听起来怪异又滑稽。
他没有被逗乐,只是略抬些许嘴角,抬手又点了点她的手背。
“昭,回来了。”
“恭喜先生,答对啦。”
覆在眼上的手刷地收走。光线奔涌着刺向眼睛,倒是令孙膑讶异了片刻。
他缓缓转过身,那个人就站在光里对着他展露笑靥。
人瘦了,眼神亮了,精神气很足……
看来外出这一趟,昭的收获颇丰。
孙膑忽生出些许遗憾,如果他能陪着一起参与她的成长,该是多好的一件事。
“回答正确的话,就该送先生礼物了。”
“……”
“不管你喜不喜欢,不许拒绝。”
他还什么都没说,就被他放飞的那只鸟扑了个满怀,连桌案都震了震。
右手瞬间门捏紧了竹简,左手僵垂在身侧不知所措。
秦昭环住了孙膑的脖子,埋在他的颈肩处,几根发丝触在他脸上,细微的痒意根本无法忽略。
现在,她的呼吸和气息,比任何时候都热烈真实。
“先生,我好想你……”
孙膑无法形容她的声音,也无法抵御这只言片语的感染力。
他的眼前仿佛氤氲着一片连绵起伏的光影,令他想起晴好的春日里,鬼谷竹林边上,突然冒出的一枝桃花。
颔首,似乎距离更近了些。
他眼底暗色流转,缓缓抬起左手,移至她背后,似要回以拥抱,却在触及她的那瞬间门,又克制地放了下去。
世界上存在最近又最远的人。
也存在想拥抱却又不敢拥抱的人。
“嗯。”
他的一切晦涩不明只能化作一个应声词。
回复他的,是她又把手臂收紧了几分。
只要让这片刻过了就好。
过了,就好……
“哇呀呀,孙先生,吃我一剑——”
“华弟,不得无礼!”
一只小不点提着木剑吱吱哇哇地冲进室内,朝着孙膑刺过来。
他就像支离弦的箭,他的兄长紧追在身后都抓不住他。
孙膑抬头,木剑剑尖只在尺间门——而他身前却是秦昭。
情急之下,他左手瞬间门紧贴她的背,将她压向怀中。他带着她后仰些许,右手的竹简迅速掷出。
竹简碰上木剑,幼童力道不及,剑身被打偏,向上飞起。
男童木剑脱手,宽额头挨了木剑剑身一击,就似被戒尺打中一般。
竹简和木剑掉落在地,男童也随之跌坐。
他没有哭,伸手捂住头,冲着孙膑大声嚷嚷。
“孙先生,不讲武德,欺负华!唔,先生在……做什么?”
“华弟无礼,念其幼稚,赢驷请先生莫怪——呃?华弟,莫看!”
孙膑面无表情地看着小马驹一把扯过他弟弟,一只手捂住嬴华的眼睛,一只手捂住自己的。
他分明看到,赢驷捂脸的手豁开个大口子,那双贼眼睛正滴溜溜地看着他和他的怀中人。
“大哥,为什么要蒙住我的眼睛,有什么是华不能看的吗?”
“华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噫,能有甚不懂的,不就是先生抱了个女——”
赢驷关上手掌的缝隙,一把捂住了嬴华的嘴。
他立马反应过来不太妥当,连忙把自个脸上的手扒下,将弟弟的眼睛又捂住了。
孙膑冷冷地看着赢驷。
小马驹顿时寒毛起立,浑身打嗦。
“非也,华弟,那可能是师母呀,注意说话的分寸。”
“师母?师母——你可以帮华揍孙先生吗?孙先生总是搪塞华儿,不肯教我真本事。”
小家伙耳朵动动,立马来劲,拉开兄长捂嘴的手,就开始倒豆子般跟人告状。
怀里的人正在发抖,孙膑收住让秦君的小公子们先出去的话,低声询问秦昭是否还好。
“小孩子非礼勿视不懂的话,至少要知道不能乱说话!我和先生才不是——”
秦昭猛地推开孙膑,将反应不及的他直接推倒在案边。
孙膑错愕着向后倒下,手下意识地拽住什么东西——是她的手臂。
倒地的惯性足矣牵引另一个人共甘共苦,秦昭身体倾斜,紧跟着一起倒下。
她双手撑在孙膑脸颊两侧。她的掌下是他的发丝,掌心的触感异常灵敏,层层叠叠、根根分明。
明明距离还没有先前那样近,对视间门仿佛可以吞掉心跳。
“哇喔——”
“当着小孩子的面,你俩这样合适吗?真是没眼看!”
赢驷震惊到松开了手,嬴华看到这一幕,起哄的感叹就从嗓子里溜了出来。
桑冉环着手,从门外迈着懒散的步子进屋,见此情此景,发出啧啧声。小雀在他肩上蹦哒着鸣叫,似在附和着他的话。
“我从来不知,昭昭和膑是如此热情之人……兄长还没同意你嫁出去呢,这样不好,不好。”
桑冉笑笑,一把捞过两个正看戏起劲的孩童,把他们往室外带。
“来吧,小崽子们,跟我先出去,不然这俩人就要把自己烤熟在这了。”
等着这群乱来的闯入者的脚步声渐远,秦昭压在孙膑身上依旧动也不敢动。
她的头发明明都盘在脑后,他却觉得有青丝垂下,被风轻扫在他脸颊边——不然那些莫名的撩抚感又是什么呢?
“先生,我——”
“嘘……昭,能低头,离我再近一些吗?”
这下轮到她呆滞了。
秦昭的目光落在孙膑脸上,上面平静无波,似乎那句话并没有任何别样的意思。
她微微垂下头。
他看着她只落了根木簪的发髻,从怀中取出那只流彩的蝴蝶。拔开插针,将它缀在她发间门。
“物归原主,昭。”
“先生,胸针……不是这么用的呀。”
“可是……很好看。”
她愣在那,看他的眼闪动笑意。
她兀地说不出话来。
“昭归……甚喜。”
在熟络之后,越发暴露本性的小马驹和他的弟弟,此刻迫于先生的威压,直挺挺地跪坐在案前,乖巧得像两只小萝卜。
嬴华的木剑被没收,丢出去的竹简被赢驷捡回来卷好放在案上。两人终不再闹腾,等着听孙膑发落。
“说吧,赢驷,来我这究竟要做什么。”
“是君父在召见列国士子听治国策论,我来找先生一起去看看……”
孙膑并未发话,看向身边的人。
桑冉撞撞秦昭,把木匣子放到她手上。
“赶早不如赶巧,昭昭,你该去让他们震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