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士子在说什么?粮食增产?一成?”
正要招呼乡亲领种秋播的里正立即停下,猛地蹿到秦昭跟前。
桑冉见此情景,身子往中间门一插,挡住了里正冲上去的劲头。
自来到乌白村起,里正一直都用“客”来称呼他们。这会儿话头换上距离感十足的“士子”,桑冉下意识起了戒心。
尤其看里正这双目赤红,要去揪住秦昭衣襟,将人提起来盘问的架势……
桑冉庆幸自己迈出了脚。
秦昭依旧蹲在麦仓前,她又抓了把麦粒,留在掌心片刻又让它们滑下。
麦粒簌簌下坠,宛若指尖落沙。
“士子,回答我——我没有听错?增产一成?需要乌白村付出什么?”
见秦昭不回话,里正用力压下桑冉阻拦他的手臂,冲着秦昭激动地喊着。
随着里正的喊话,等待取种子的黔首顿时炸开了锅。
“甚?我耳朵没听岔吧,里正刚刚冲客说了啥?”
“里正说了增产——能让地里的麦子多结一成穗子,一成!”
“就是说,我们的存粮,能变多了?”
“多一成麦?咱乌白穷啊,要用啥子跟人换呢……”
“你们先别嚷嚷,且看那俩外乡后生,像是会种地的庄稼汉?”
“对对,细皮嫩肉的,不是咱泥腿子,说的话能当真?”
“可那是一成麦啊——多那一成,我家小儿可就不用挨饿!”
……
外围的黔首熙熙攘攘,竟都不自觉地前进几步,围观的圈子瞬间门就缩小许多。
无论信或不信,能多上一成收成,对这些一辈子和黄土打交道的农人来说,都有着无比的吸引力。
不要觉得一成粮的增产很少。
秦地多贫苦,农人多饥饿。就算能多一口饭,只要卖些子力气,多付出些辛劳,没有人不乐意的。
老秦人从来不怕吃苦,也不惧吃苦。
秦昭抬头,有被黔首和里正的热切吓到。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空晓理论的秦昭只说了个最保险的数值,又为能增加农人们的积极性,补上了“至少”做修饰,但这一双双发亮的狼眼,确实叫她心里些许惊慌。
“昭,你没问题吧?”
桑冉摆开里正,以保护的姿态快步回到秦昭身边,压低声音传话。
“这就是你昨晚说的要‘做点事情’?真是吓到冉了……”
桑冉似乎话未说尽,他的精力放在盯着略显疯狂的黔首们身上,盘算着若他们暴起,要如何带秦昭离开。
秦昭也知道,看这些村民的阵仗,桑冉只是担心她玩脱了把自个儿搭进去。
但她不怕。人类想要更好地活下去的欲望并不可怕,而她也相信,科学和实践验证过的东西,一定能满足农人最质朴的愿闻。
有想要麦子收成多上一成的愿望是好事情。
比起不信,秦昭更怕的反而是早已麻木的心。
“里正,乡亲们,我是秦国新君派下来游历、强秦的士子,我有让乡亲们收获更多麦粮的法子——乡亲们想要吗?”
秦昭从桑冉身后走出来,一点点走向那些热烈的眼睛。
她举起腰上的国府令牌,冲着昨天夜宴上的男女老幼们呼告。
“想要!”
“是真的吗?”
“里正,里正——”
听到黔首们的回应,里正再次上前,激动和顾虑在他心中交织。这会他反而迟疑着,问不出话来。
秦昭发现了,她将国府令放到里正手里,把手搭了上去。
“乡亲们以贵客待我,我想回报你们。只是做上一点事,能让大家过的好一些,何乐不为呢?”
“里正勿忧心,昭不求任何报酬——我只希望乡亲们好,秦国也会变更好。”
“里正放心,方案实施起来不难,若是想学,甚至每个人都能学会。”
里正把手也搭了上去,过去与未来在瞬间门交汇。
这次,他的眼神和语气格外坚定:“请客发令,需要乌白村上下做些什么,绝不推脱!”
秦昭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请里正暂缓分麦种,请先亲们暂缓秋播——不会耽搁太久,快的话一天就行……请让昭先帮大伙筛选麦种。”
里正不解,他们的麦种已经是留下最好的那部分收成了,还能怎么再筛选?
但秦昭的自信和坚定感染了他。左右也就一两天时间门,根本耽搁不了秋播……
么马达,赌一把——就赌国君,赌自己没看错人!
“好,客还有什么要求,也一并说来。”
“昭先谢过里正,我还需要这些……”
里正附耳细听,都是些简单物什,乌白村绝对拿得出来。
虽不知士子要用它们做甚,他细细记下,回去转告村中农人。
桑冉走上前来,他停在秦昭身边,不明白她身上的雀跃和干劲究竟从何处来。
这样朝气鲜活的秦昭,虽然来的“惊心动魄”些,桑冉却希望能时时见到。
——这样的她,比较像一个真正存在的、和周围相关的人。
“筛选麦种?昭,冉竟不知你还有农家的好本事……来,让大哥开开眼,女弟要如何筛选麦种?”
他用肩碰碰她的,说了句打趣的话。
她歪歪头,对他笑了笑。
“桑冉,你知道‘盐水选种’吗?”
“盐水?盐可是稀罕东西,他们拿得出——你看上的是卤水?!”
桑冉一脸惊讶地望着秦昭。
难道从知道这村子要秋播,看到卤水口的那一刻,她就在计划这事了?
又或者,她在雍州令那看了众多竹简、选了这块地,就已有这个心思了?
桑冉想起昨日晚宴上秦昭的不对劲。
想必那就是契机,让她下定决心的契机。
“对,乌白村有卤水,我才敢这般做嘛。”
“……”
桑冉望天,他可不信某人的鬼话。
小小的山村,乌桕叶沙沙作响,这里,或许就是秦昭起风的地方。
……
乌白村卤水口这,今天又几乎被全村包围了。
他们压低声音相互讨论,看着秦昭在那左一瓢卤水右一瓢清水的,完全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越来越大,秦昭不为所动,依旧小心地调试着超大木桶里的卤水。
所谓盐水选种,其实就是把种子放在配比好的盐水里,利用浮力把好坏种子分开。
秕谷和坏种的密度比正常饱满的种子低,盐水比起淡水浮力更大,不饱满的种子就能漂在水面上。
它是华夏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也是点满农耕技能点的先祖们实践出的真知。
盐水选种原理简单,诀窍就一个:掌握好盐水的浓度即可。
秦昭记得两个大概的密度值:饱满的小麦种密度超过1.2x103kg/3。
而天然的卤水,密度肯定比这些大。
在现代,拿比重计随便一测就能知晓当前溶液密度。
但在战国,没有仪器,甚至连盐和水都不是分开配比的天然卤水,又怎么去测量合适的密度呢?
其实说难也不难。
秦昭搅拌好掺了部分井水的卤水,抬头问人要几颗生鸡蛋。
有位老妇连忙上前,把鸡子放到她手里,小小的鸡子还热乎着。
“刚出窝的,可新鲜哩。”
秦昭笑笑,把生鸡蛋丢进盆里。
它们翻滚几下,最后漂在水中,刚好露出一个硬币大小的蛋壳。
秦昭眼前一亮,这时的盐水用来选稻谷种子刚刚好。
但想想这是用来对付后世那些不知道迭代多少次的良种的“盐水”,秦昭克制着往桶里加了半瓢井水。
“看到现在鸡蛋的样子了没,后面你们自行配水时,到这个样子就能准备精细选配了。”
秦昭用一只深碗舀了大半碗水,跟蹲在身边的里正说道。
配制的方法她都教给了里正,现在该教他实测验证了。
旁边放着他们从种仓取来的一豆麦种,秦昭拿木匕舀了一勺放进碗里。
大部分种子斜斜卧在碗底,一小部分漂在水面上。
里正听秦昭指示,把浮起的种子捞起,用手一捻。
他瞪大双眼,指尖的空秕感是真的,有些麦粒有虫痕,有的只剩半截……
里正夺过碗,颤抖着用另一只手把碗底的麦种小心地扒出来。
不说全部都颗粒饱满,但至少都不是坏种空壳。
真能筛出来好种子!
如果他们种的麦种全是好的,出芽、生长、抽穗、结麦……没有辛苦会被浪费,只要天道好,真的会增产,真的会是丰年!
老秦人脊骨响当当,战场上流血不流泪。
但此刻里正捂住嘴,哗啦啦地淌出热泪呜咽着。
“里正,如果掌握不好配水的技巧,就可以这样用碗来试:种子全沉了,就加卤水;大部分都浮起来,就加井水。”
“里正,这种方法选出来的种子,要记得用清水洗过两三遍再播,毕竟是被盐水泡过的种子嘛。”
“里正,一次可选不完满仓的种子,记得多次使用后,盐分会被种子带走,要适当卤水,免得影选种响质量。”
“里正……里正?”
正在跟人交代细节的秦昭忽然见里正起立,周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里正手捧碗,深深向秦昭一揖——
“乌白村里正,谢过士子昭赐选种良法。今日我在此起誓:我与村中二三子,必精心耕种,以报此恩。
“来年春收,除却天时,若因人力懈怠至麦粮无法增收一成,我必自戕谢罪!”
老秦人的声音如破空之雷,生生劈开天帷,闯进秦昭的心里。
有这样的国民,秦何不兴?
选种没费多大劲,第一大桶种子出来后,绝大多数人都没了碎语。
沉在桶下的都是实打实的好种子,种这样的种子谁不喜欢?被夏布网兜挑出来的废种,也可以拿去喂家畜,并不糟蹋。
黔首们拿着自家的盛种器皿,从里正这领走种子,好好清洗几遍,越看手里的饱满麦粒,心里就越欢喜。
勤劳的农人闲不下来,有人看天色还好,一吆喝,就都立马带着种子下地去种。
手指拈着麦粒种下,再用脚踩实……挂着汗珠的脸不见疲累,都带着笑。
手里播的不只是麦种,还有他们的希望。
秦昭坐在田埂上,看着农人们在田间门忙碌。
眼中神光流转,不知在心中的稿纸上,她又添了什么东西。
“还满意吗,昭?对你造成的这番盛景?”桑冉环着臂找过来。
“不啊,这才哪到哪,怎能算盛景呀?”
“原来昭的心中,真有大气象。”
秦昭愣了愣,避而不答。
“东西做好了?”
“下次再让冉做这种没技术的小东西,冉就把木头拍你脸上。”
她哈哈一笑,伸了个懒腰,望向天边的太阳。
“我心里有太多好东西想造出来了,只是……做不到啊。”
“你以为冉愿意跟你来秦国是为什么?”
秦昭转头,她第一次在懒散的桑冉身上看到夺目的光辉。
“你尽管想象,尽管画图——冉给你把它们,全部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