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之后,郁辛的心中仿若有一块大石头落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站在楼下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自己自小长大的家,而后收回视线,垂了垂眸子,与傅恒郢一同离开。
两人直到坐上车,傅恒郢都没有问郁辛为什么想要离开,就像前面无数次郁辛请求傅恒郢事情时一样,从不过问理由,但却选择了答应。
傅恒郢似乎很信任郁辛,没有条件的。
这个认知让郁辛有些高兴,但又有些不安。
他就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好东西的穷人,忽然一夜之间暴富,看着满屋钱财,除却高兴,便只剩下惴惴不安,害怕自己捧不稳,也害怕别人会抢走。
郁辛系好安全带,眼睛连连悄悄往傅恒郢身上看,他心里有好多问题想要问傅恒郢,但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或许是他看得太过频繁,让傅恒郢感知到了视线。
“怎么了?”傅恒郢又问。
这是他今天数不清第几次这样问郁辛,但每一次无一例外的,都是耐心的,温柔的,令人舒适的。
郁辛抿了抿唇角,他的指节有些紧张的曲在一起,看向傅恒郢,说:“我有几个问题。”
傅恒郢听着这话笑了,“你说。”
“傅恒郢。”郁辛每次与傅恒郢说话前,都会这样郑重其事的叫一次名字。
其实叫名字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但从郁辛口中叫出来,落到傅恒郢耳中,却似乎变得不一样起来。
郁辛的声音很温柔,是让人听了会很安心的那种,再加上他说话语速缓,这就让那股子温柔更甚,还带出点独有的味道来。
傅恒郢很喜欢听郁辛说话,更喜欢每次郁辛在找自己说事前,那句认真叫道的名字。
郁辛似乎有些犹豫从何问起,想了一会儿,才说:“今天在我家楼下的时候,我让你这次先不要去我家,你怎么连一个理由都没问,就答应了。”
这是郁辛的第一个问题。
或许人就是这样,当第一句话成功说出口以后,后面的话便也就自然而然顺畅了起来。
“还有刚才,我说要走,你也没有过问我理由,就直接答应了离开。”郁辛说,“傅恒郢,你这样让我觉得,好像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无论做什么,也都会包容。”
就好像,他也有了任性的资格。
说话的途中,郁辛一直垂着脑袋,似乎将这些话说出口就已经耗费了他几乎所有的勇气,再多的,连看傅恒郢一眼都被不敢了。
他很紧张,紧张到胸口都发胀泛疼。
车缓缓停了下来,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有一分半钟的时间,不算长,但却已足以让傅恒郢认真的回答郁辛。
“其实你可以试试,或许你说什么,我真的都会答应。”傅恒郢看向郁辛,他眉目柔和,轻声说着,“做什么,也都会包容。”
郁辛听着这话不由愣神,他抬头对上傅恒郢的一双眸子,那双眸子里带着光,仿若在告诉郁辛,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这样的目光太过炙热,郁辛既贪恋又下意识的想要躲闪,他垂下眸子,手捏着安全带,放在胸膛的位置,感受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心头仿若有只小鹿,正疯狂乱撞。
“你的这两个问题,我是一个答案。”傅恒郢说,“我不过问,是因为我相信,你会那样选择,就一定有自己的考虑。”
“至于理由,你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告诉我,无需过问。”
这是傅恒郢给予郁辛的信任,也是留给彼此的空间。
“但有件事,我必须跟你道歉。”傅恒郢忽然说。
郁辛有些茫然,显然不明白傅恒郢这声道歉从何而起。
只听傅恒郢继而说道:“我答应了你这次先不去你家的,但后来却还是去了。”
“我食言了,抱歉。”
竟然是因为这个……
郁辛这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傅恒郢的食言,也不曾表现出责怪,可虽如此,傅恒郢却还是主动提起,向他道了歉。
“其实不用……”郁辛摇了摇头,轻声说,“因为你的到来,才让我不至于继续被骂。”
“这是两码事。”傅恒郢很认真的说,“无论我做了什么,食言就是食言。”
郁辛眼睫轻颤,喉咙有些发烫,只因,这样的傅恒郢,让郁辛真的觉得,自己有在被很认真的对待。
“那你为什么上楼了?”郁辛低下头,问。
“当时的你,看起来很不安,我不放心。”傅恒郢手撑着方向盘,目光紧盯着郁辛,“郁辛,我的理智告诉我要尊重你,但感情上不允许。”
“所以,我答应了你,却没有离开,还在反复纠结后,选择了食言。”
“对于我这样的行为。”傅恒郢说,“郁辛,虽然后来我帮你了,但你仍旧可以责怪我,并且,不原谅我。”
帮助是真,但承诺也亦是真,于傅恒郢而言,今天的事情,虽然结果是好的,但他没有尊重郁辛的意愿,私自做下决定也的确是事实,所以,这仍旧是一件可以不被原谅的事情。
红绿灯在这时转了颜色,傅恒郢收回了注视着郁辛的视线,发动了车辆,而也在这一刻,傅恒郢听见了郁辛的回答。
“我原谅你。”郁辛说得有些急切,甚至是不假思索的。
傅恒郢分了神,他想看看郁辛,但却因开车无法扭头。
“傅恒郢。”郁辛语气变缓,似乎接下来的话于他而言很难说出口。
傅恒郢的余光看见郁辛抬手捏了捏耳垂,这是他害羞时的习惯性动作。
“或许,你也可以试试,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郁辛说,“做什么,也会包容。”
郁辛将傅恒郢给他的承诺如数还了回去。
他收到了一份真心,于是便将自己的心也剖开,小心翼翼的捧到傅恒郢面前,献出赤诚又浓烈的喜爱。
郁辛表现得笨拙又生涩,但愈是如此,愈是动人。
“既然如此……”傅恒郢唇角扬起笑意,“那如果我希望你今天能搬进我们的家,也可以答应吗?”
“我们的家?”郁辛没想到傅恒郢的实践来得这么快,他愣愣的看向傅恒郢,唇瓣微张,神情讶异。
“是的,我们的家。”傅恒郢重复了一遍。
这太突然了,但又合情合理,他们已经结婚,住在一起也无可厚非,郁辛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我们的家这几个字难免让他又有些耳热,他摸着自己的耳垂,点了点头,说:“可以答应的。”
就这样,郁辛带着傅恒郢去了医院。
两人到的时候正是上班时间,同事们都在忙,没人注意到郁辛和傅恒郢,值班房也没有人在休息,两人搬东西并不会影响到别人。
傅恒郢进医院前戴上了止咬器,医院环境特殊,再加上郁辛的科室本就是信息素内分泌相关,里面难免会有因疾病而导致信息素外泄,为免信息素影响而出现意外,一般来说alpha和omega除了会应用抑制类产品外,还都会佩戴上安全装置。
alpha的止咬器大多数是特殊金属材质制作的面罩,它从颈后扣住,黑色的网状结构将整个下半张脸都遮住。
而omega的安全装置则是腺体保护器,围在脖子上,为一个环形颈圈,主要保护腺体免受伤害。
在以前,止咬器和腺体保护器属于alpha和omega出行必须装置,近些年随着科技发展,抑制贴和喷雾剂以及药物针剂的完善进步,除特殊场合,alpha和omega出行已经不必再佩戴过时沉重的保护装置。
但由于郁辛工作原因,他所处科室就属于装置佩戴场所之一,在保护装置退市的现在,他仍旧见过不少佩戴保护装置的alpha和omega。
说来也怪,分明是平日里见怪不怪的东西了,可如今看傅恒郢戴上止咬器的模样,郁辛却是有些挪不开眼。
黑色的金属止咬器佩戴在傅恒郢的脸上,不留空隙的将他的半张脸都遮住,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眸子,皮质的带子自发间绕到傅恒郢的耳后,扣得一丝不苟。
alpha用止咬器给自己上了一层枷锁,分明是禁欲,却更让人浮想联翩起来。
“怎么盯着我看?”注意到郁辛目光,傅恒郢问。
隔着止咬器,傅恒郢的声音听起来不太真切,他的眼里带着笑意,对上郁辛视线的瞬间,便好似让郁辛的胡思乱想全数无处遁形。
郁辛心虚的别开了眼,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而郁辛不知道的是,他通红的耳朵其实已经全数出卖了他,落在傅恒郢眼里,一览无余。
傅恒郢虽然不知道郁辛在想什么,但却是坏心眼的捏了一下郁辛的耳垂,他说:“好红。”
郁辛脖颈一僵,再抬起头来,傅恒郢已经走入了值班房。
“哪些东西是你的?”傅恒郢问。
郁辛听着这话,走到一张床前,从床底拖出一个行李箱。
“就这些?”傅恒郢眉头微蹙。
郁辛点点头,“我东西不多。”
傅恒郢便不再说什么。
两人从值班房出来后,傅恒郢在职工表前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职工表上郁辛的照片。
这张照片应该拍得很早,郁辛看起来比现在要稚嫩很多,他皮肤白,证件照拍着也跟曝光了似的,在一面照片里,格外显眼。
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这行字倒是有更改的痕迹,如今写的是——郁辛:主管护师。
更改的痕迹,是郁辛成长的痕迹。
傅恒郢看了很久,郁辛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却也是陪着。
“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梦想是当一名医生。”回去的路上,傅恒郢忽然说起了这个。
在此之前,从看完照片以后傅恒郢就一直沉默,再开口就是这个。
沉默的十几分钟里,傅恒郢想了些什么,郁辛无从得知。
但郁辛最初的选择,的确是医生,而不是护士。
郁辛犹记得当初高考成绩出来时,他考得很不错,可以进入国内顶尖的医科大学,他本是很高兴的,但当他说出自己要选择临床医学以后,父母却让他再也高兴不起来。
他们希望郁辛能够尽快大学毕业,工作赚钱,让他们有所收益回报。
于是劝说郁辛,“学护理吧,反正也是在医院工作,没差的。”
郁辛不愿意,他们便开始声嘶力竭的反对,指责起郁辛。
“你学医要学那么多年,我们这些年培养你已经花了很多钱了,你弟弟现在年纪还小,你怎么能那么自私,只考虑自己。”
郁辛当时说,“我可以自己赚钱,负担学杂费用。”
可父母不相信,冷笑一声,“就凭你?”
但郁辛还是没有屈服,在选填志愿时,他仍旧选择了临床医学,甚至反复确认检查自己的志愿,他本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可当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郁辛便发现自己错了。
他的志愿被更改了,他以优异的成绩被b大护理系录取。
而b大护理,转系也是不能转临床医学的。
他们掐灭了郁辛所有希望,让他的梦想,才发芽,便枯死在土壤里。
郁辛高中三年所有努力,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他本以为高考结束他便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可后来才发现,他的人生,或许从来就不在他自己手里。
当时郁辛拿着录取通知书,连去问父母一句都觉得无力,反正也只会得到一顿冷嘲热讽和辱骂,于是他以一种极其平淡的态度接受了一切。
要不是如今傅恒郢问起,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嗯。”郁辛轻声应道,他扭头看向车窗外,而后缓缓解释,“高考那年,我的确也想选择临床医学,但培养一个医生的成本太高了,从本科到博士再到正式收入可观需要数年,我父母等不起。”
“没关系的,只是梦想而已。”郁辛最后这一句,说得很轻,让人分不清楚,到底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