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失魂(六)
江楚月刚刚为救他昏迷过去, 现在自然不可能给他任何答复。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中,面容恬静祥和,月色落在她的眉眼上, 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阴阳乾坤镜一出, 周遭的死尸全部似脱线一般,连片地扑倒在地上。
黑衣男子见形势不妙, 立刻将乾坤镜收回,顾情和萧煜在后面紧追不舍,抛开法力和他近身对峙。
耳边是纷杂不堪的声响,薛寒迟的世界却静得出奇, 他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江楚月的身上。
她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这句誓言化为乌有,是不是意味着一直以来维系两人的纽带就此消散了呢?
他看着江楚月的面容, 眸中水色澹澹, 脑海中闪过和她相识以来经历过的事情。
好像从那个荒诞不经的喜欢和舍生证情的承诺开始,自己就一直在被她牵引着, 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从一开始,他就是知道江楚月在骗他, 可是自己却始终找不到她接近自己的理由。
若是想要杀他,埋伏了这么久,也该动刀了。
他的性命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连他自己都不甚在意, □□的痛苦也不会让他有丝毫的不耐。
想要杀他, 这其实并没有什么的, 若是哪一日江楚月能讨得他开心, 他主动将性命交到她手上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江楚月迄今为止走的每一步都不对。
错了,全部都错了。
要杀他就应该在他顾及不遐, 背对她的时候亮出刀剑。
要杀他就应该拿准时机,趁他不备的时候砍断他的四肢,掐断他的脖颈,让他无力反抗。
她应该这样做的。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演变成了这样一副局面呢?
为什么自己明明知道她不怀好意接近自己,还是忍不住被她牵动心弦,感到不安呢?
还有心中那至今未探明源头的灼烧感。
薛寒迟仰头看着天边弯起的上弦月,暗淡月光缓缓流过他的眼睫、发梢,在他的脖颈上的淡淡疤痕旁划出一道割裂光影的模糊分界线。
虽然对自己的性命不在意,但他不喜欢心绪被人扰乱的感觉。
或许,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无论江楚月是因为什么接近自己,自己都不能再留下她了。
不然,真的不知道这样继续下去,后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他低头看着江楚月,腾出未沾染血腥的另一只手,直接朝着她的颈弯探去。
刚刚经历过一轮杀戮,他此刻全身都散着热气,手指碰到江楚月微凉肌肤的时候倏地顿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太冷了,在被他温热的手心碰到的时候,江楚月忽然动了动,脑袋歪着向下顺着他的掌心摩挲了一会,正好让薛寒迟的手从脖颈处滑到了自己的脸颊上。
柔软的脸颊贴着他的掌心,明明江楚月的体温要比他低很多,可他的手却没有半点降温的趋势,反而像添了把火般灼烧得更热烈了。
薛寒迟的心中,有种瞧见春天的花树纷纷扬扬飘落的感觉。
被她的动作打断思绪,薛寒迟蓦地怔住了,掌心停在那里,心中被一阵阴霾笼罩,似有些慌张地望向她的双眼,想要确认些什么。
可她依旧无声地躺在他怀里,眼睑上落着月影,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
没有醒啊。
薛寒迟压下轻颤的眼睫,默默看着她,良久后缓缓将那只手抽回,没有再继续。
在与黑衣男子的争抢中,顾情和萧煜封住了灵脉,不能使用法术,在武力上已经落了下方,又怕他再度搬出乾坤镜,因此出手的时候总有些瞻前顾后。
黑衣人似乎看准了两人的心思,在出手时多番虚张声势,钻了个空子就赶紧逃离了二人的包围。
看着黑衣逐渐远去的身影,萧煜和顾情轻叹一声,并没有多加恋战。
虽然此番没有夺回乾坤镜,但既然他们已经知晓了乾坤镜在他手中,那正说明他们之前的思路是对的,顺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总有水落石出,拿回法器的一天。
顾及到江楚月的安危,两人就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回来,在看到她昏迷不醒躺在薛寒迟怀中的场景时,不由得愣住了。
“江楚月她怎么了!”
他们方才一直都在与黑衣人搏斗,来不及看顾他们,没想到不过片刻时间,江楚月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
面对顾情的质询,薛寒迟并没有抬头看她,而是一直注视怀中的女子,一边说话,一边抬手抚开她脸上的碎发。
“她没有来得及封住灵脉,被乾坤镜照到了,不过她的魂魄并没有被夺走,只是睡着了而已。”
听了他这句话,顾情和萧煜松了口气的同时,神色又添上了几分惊异。
因为按照古籍记载,在乾坤镜灵力运转时,一切有灵之物的魂魄都会被夺走,迄今为止还从未有过例外。
萧煜解开封印,上前去探江楚月的灵脉,发现她的魂魄确实还在体内。
“真是奇哉,江师妹的灵脉未封,但她的魂魄确实还在体内。”
听到江楚月没事,顾情凝重的神情终于彻底松下来。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眼下江楚月身体无碍比什么都重要,她是因为他们才会被牵扯进这件事情来的,若是她有个什么好歹,他们一辈子都心中难安。
看着薛寒迟和江楚月此刻这不可言说的氛围,两人似乎对他们之间的事情猜出来了一点,但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件事。
黑衣男子离开后,原本罩在坟地上空的结界也就自然消散了,为了防止过路人看见着散了一地的死尸惊慌闹事,离开前,萧煜特地施法将这处的坟堆恢复了原状。
“既然幕后之人的身影已经出现,我们今日就先回去吧,改日再顺着这条线继续查探。”
顾情走过去蹲在江楚月身边,伸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想将她从薛寒迟怀中拉出来。
她能看出来薛寒迟此时的情绪不稳,不敢让江楚月这样无声无息地继续待在他怀里。
“薛公子,我来把楚月背回去吧,你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薛寒迟双手拥着江楚月,本来是想避开顾情的手,但在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顿了顿,下意识将那只带血的手从江楚月身上移开了。
他默默地看着她那一角被自己的血染脏的衣料,然后移开视线,将怀中的女子交到了顾情手中。
“多谢。”
在萧煜的帮助下,顾情蹲下身子,使了把力向上托了一下,将江楚月稳稳地背了起来。
没有多做停留,三人踏着月色走了回去。
这个时辰已经不早了,打开门的李轻舟还有些睡眼婆娑,但在见到门口三人既落魄又神色各异的模样时顿时就惊醒了。
“你们这是和谁打了一架吗?”
李轻舟一边询问一边将他们带去厢房,在看到顾情背上昏迷不醒的江楚月时,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的薛寒迟身上。
“江姑娘这是……”
“她被乾坤镜照到了,但所幸魂魄还在体内,等下恐怕还得劳烦李师兄替她治疗一番。”
顾情记得李轻舟在医术上也颇有造诣,虽不说是杏林圣手,但也比普通医修高超不少。
找寻乾坤镜之事本就是隐蔽进行的,牵扯进来的人越少越好,眼下拜托他才是上上之策。
“举手之劳而已。”
众人走到江楚月的房间门口,萧煜帮着顾情将江楚月安放在床榻上。
薛寒迟往前走了几步,在看到脚下门槛的时候顿了片刻,而后便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走在最后的李轻舟发现了他即将离去的身影,未加思索便出声叫住了他。
“薛公子不一同进来看看江姑娘的伤势吗?”
薛寒迟回头看了他一眼,脚下的方向依旧没有变。
“不了,我就不进去了。”
心中的灼痛还在继续,他大约猜出来了,这些都与江楚月有关。
□□的痛苦可以忽略,可心中的疼痛是怎样也避免不了的,他得去想点办法扑灭这团火,不然,以后会更严重的。
所以,他现在还是先离江楚月远一点为好。
“那薛公子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不如等我替你包扎后再走吧。”
李轻舟指了指他自己割破的那只手腕,语气轻轻地飘在风里。
薛寒迟甩了甩手上未干的血渍,又想到了江楚月躺在他怀中的情景,没有看他就直接提步离开了。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你去照看江楚月吧。”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李轻舟摇摇头,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便转身走进房间,查看起江楚月的伤势。
灵力蕴于掌心,李轻舟动用魂识将江楚月全身的魂魄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大问题后提笔写下了一张药方。
顾情见他这么快就看诊完毕,神情不免有些忧虑。
“师兄,江楚月她被乾坤镜照到了,身体真的没有大碍吗?”
虽然薛寒迟的萧煜都说江楚月魂魄还在,但她担心有些细小的隐患没有被及时发现治疗,日后酿成大病可就不好了。
“江姑娘的魂魄确实有被冲撞到,但并没有被夺走,顾师妹放心,并没有大碍。”
李轻舟将方子交到她手上,上面写着的都是些固本精元的草药,一日一次服用便好。
他回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江楚月,淡淡给出一个解释。
“或许阴阳乾坤镜也有不能为之事吧,都是个人造化。”
顾情将药方收下折在怀中,萧煜上前和李轻舟说起来了今日在坟地的发现。
从交手的过程中,他曾留意过这人的身手,明显也是修仙之人,但所修法术诡异莫测,看起来不像任何一家仙府的招式。
“李公子是否知道,这楚州境内有没有一位灵力与我相当,剑法卓越的修士?”
虽然那名黑衣男子方才动手的时候没有用剑,但从他刻意隐忍的步法里萧煜还是看出来他平日有练剑的习惯。
灵力浑厚的同时兼具剑法高超,这样的人士在如今的修真界也算得上是各中翘楚,这样筛查下来,想必会更容易找到。
李轻舟立刻便领悟了他的意思,“我在楚州与其他修仙之士结交并不深,等改日有结果了再与你们商量。”
顾情和萧煜点头谢过他,安顿好江楚月后,三人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沿着廊道各自回房了。
大门吱呀被关上,整座房间又陷入了静默的黑暗。
月光透过纸窗照进房内,将榻上挂着的幔帐映得柔白。
随着脚步声的逐渐远去,躺在床上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24章 失魂(七)
睁开眼看着头顶的幔帐, 江楚月的神思还有些飘忽不定。
被乾坤镜散出的光照到后,虽然身体不受控制晕了过去,但她的意识并没有全部消散。
模模糊糊间, 她依稀能感觉到, 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在一个狭窄拥挤的地方走了一圈, 见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
周遭事物疯狂变换,就像梦境一样真实又抽象。
那里的时间流逝好像很快,许多人在眨眼间便从总角年纪变换为垂暮老人,江楚月站在一旁, 静静地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走完了一生。
还不等她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就感觉四周的人物如虚影般后退,自己被什么东西横腰一拉, 强行带离了那里。
意识渐渐回笼, 然后,她就感知到了握在自己颈间的温热触感。
尽管身体还很沉重, 不能立刻清醒过来,可江楚月不用睁眼看, 都知道卡在自己脖颈间的人是谁。
他之前也掐过自己的脖子,所以对江楚月而言,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但与上次的轻松揉捏不同, 这一次, 江楚月能感觉到薛寒迟对自己是真的起了杀心。
虽然不知道他的杀意从何而来, 但她能隐隐感觉到, 他此次的失控应该是和自己有关。
江楚月不是那么迟钝的人, 从这些天的相处中,她虽说谈不上完全摸透薛寒迟的心思, 但是从他的一些奇怪举动中,她能感觉出来,薛寒迟对自己和其他人,其实有着微妙的不同。
而这些,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也正因如此,在方才被薛寒迟掐住脖子的时候,江楚月才会存了几分侥幸地小心试探了他一下。
没有想到,薛寒迟竟然真的停手了。
看着洒在床上的婆娑月影,江楚月抬起手,揉了揉方才被薛寒迟摩挲过的脸颊,似乎还能感觉到留存在那里的烫人温热。
她心中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她的任务是帮助主角走完剧情,然后就可以回家了,和薛寒迟的相遇,纯属偶然,这些日子和他的相处,都不在她原本的预料之内。
可不管是薛寒迟现在对自己展现出来的不同,还是方才她心中悄然生出的侥幸,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很不妙的信号。
“算了,别想了别想了。”
江楚月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滚来翻滚去,想努力把这些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再想下去,真的会出事的……
「叮——」
系统适时的出现打断了她的内心吟唱,将她的注意力全部转移了过来。
果然,还是先做正事比较重要。
「阴阳乾坤镜已经出现,恭喜宿主,任务取得重大进展。」
「请宿主再接再厉,帮助主角揪出幕后黑手!」
系统避重就轻,一点都没有提它方才让江楚月去替薛寒迟挡伤害的事情,企图蒙混过关。
江楚月也不想管它的马后炮,没有就之前的事情再追骂它,她心中有些疑影想向它求证一下。
「系统,我的魂魄为什么没有被乾坤镜夺走?」
方才她的意识已经回来,自然是听到了李轻舟和几人的交谈。
她不是薛寒迟,自觉不是那种金刚不坏的体质,系统好像也没有给她开过类似的金手指,所以她对于自己的魂魄没有被吸走这件事还挺在意的。
总不能真是乾坤镜出问题了吧。
系统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响起,慢慢解开了她的疑惑。
「宿主的魂魄之所以没有被夺走,是因为宿主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即使魂魄被吸入乾坤镜,最终也会被放出来,回到这具身体内。」
「原来是这样。」
江楚月了然地点了点头,她听明白了,看来这是由自己穿书者的身份所决定的。
她躺在床上又思索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说自己的魂魄不会被夺走,那岂不是说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争抢乾坤镜的场面,主角不能应付的时候,全都要靠她来解决!
想通之后,江楚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天呐,她是什么天选打工人!
江楚月为自己默哀三秒,然后立刻便想到了另一桩事情。
趁着系统还在线,她得赶紧把想知道的东西都了解清楚,不然,等它下次上线,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系统,你刚才为什么说,不能让薛寒迟和乾坤镜有任何接触?」
方才应对死尸的时候,情况紧急,她听之后只是匆匆应下这句话,并没有往深处去细想。
刚才她又把事情复盘了一遍,越想越不对劲。
她记得薛寒迟曾说过,他来渝州就是为了找阴阳乾坤镜的,在原著中,虽然没有提及过他寻找乾坤镜的原因,但他最后确实是拿到了。
可现在系统又告诉她,不要让薛寒迟和乾坤镜有任何接触,这不是原著和系统矛盾了吗,怎么想怎么奇怪。
或许是看出来了江楚月的疑惑,系统缓缓解释道。
「请宿主放心,系统的提示完全是按照原著进度开展的,没有出现任何失误,对于现阶段的薛寒迟,请宿主不要让其与乾坤镜有任何接触。」
「这完全是出于帮助宿主完成任务的考量,请宿主不要有所怀疑。」
江楚月眨了眨眼,发出会心一问,「连我都不让剧透吗?」
系统卡顿了一会,毫无感情的系统音再次响起。
「请宿主配合。」
可恶!
系统没有主动提及背后的原因,江楚月也知道自己再追问下去是没有结果的,也就没有再纠结这件事。
她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想到了系统一开始说的那番话。
既然它说自己的魂魄即便被夺走了,也会回来,那是不是说明,她神魂飘散的时候见到的场景,就是在乾坤镜中。
那自己看到的那些人,应该就是被锁在镜中人的魂魄。
她一边想着,一边打着哈欠。
劳累了一天,又经过了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神情一旦放松,困倦就止不住袭来,没一会她就撑不住睡着了。
房间内是安稳绵长的呼吸声。
月色依然透过纸窗印在地上,这个夜晚,像以往每个夜一样平静。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
伴随着晨光熹微照进纸窗,这间坐落在楚州街上的茶馆早早开张,小二拿着托盘,在其间来回奔忙端茶送水。
现在已经是初春,熬过了漫长寒冷的冬日,人们也和这一日日暖起来的天气一样,纷纷走出门去听书喝茶,交友谈论。
这间茶楼虽不在楚州城内最繁华的地段,但因为一旁路边栽种的槐花树逐渐盛开,这两日有许多人慕春色而来,一边欣赏槐花春景,一边闲聊饮茶。
“公子,您的茶水。”
小二将茶杯搁在桌上,不露声色地抬眼打量着眼前这位容貌清越的男子。
他已经连续几天都出现在这座茶馆里了,而且每次他都会坐在同样位置,渐渐的,小二也就对他眼熟了。
这位公子每次来茶馆都是只身一人,也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凑着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只是无声地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那棵日渐盛开的槐花树。
不时翻着细绳,或者拿起一串铃铛放在耳边轻摇,发出挠人心梢的珰珰响声。
总而言之,是一位很奇怪的客人。
薛寒迟像是没有感受到小二怪异的眼神,对着他道了声谢后便继续翻着手中的细绳。
见小二久久没有离开,薛寒迟这才抬头看他。
“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没有。”
小二意识到自己刚才想入神了,连忙抱起托盘,后退几步摆手道歉。
“是我打扰到公子了,抱歉。”
薛寒迟百无聊赖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把他又给叫了回来。
“你这里有什么书籍吗?”
这几天他早出晚归,几乎都没有和江楚月碰面,被激起的心绪总算平和稳定了不少,虽然偶尔想起的时候,还是会心痛,但已经好了许多。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知道江楚月为何要接近自己,只有弄明白了这些,他才能彻底理解江楚月,以及自己心中异样的悸动。
看些书,或许能知道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茶楼这样热闹的地方读书?
小二先是有些迷惑,稍加思索后终于想明白了,“公子说的可是话本?”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这位公子要看的应该是这种书吧。
薛寒迟之前没有读过话本,面上有些疑惑。
“这些都是写什么的?”
小二听后哑然失笑,“写什么的都有,上至修仙传奇,江湖情义,下至野史小传,公子想看什么样的?”
薛寒迟不知道江楚月对自己是属于哪一种,便只好照单全收。
“都来一本吧,我慢慢看。”
小二点了点头,向掌柜取了钥匙后便去取书了,再回来时手上已经搬了满满当当的一摞书。
“都在这里了,公子慢慢看。”
薛寒迟指腹摩挲着封面上泛黄的纸页,神色平淡,“多谢。”
小二应了一声后便自动退下来,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睁大双眼回头向那处看了一眼。
原本这间茶楼也是有给客人提供话本传奇取乐的,但这些年听书的人日渐地多了,这些话本也就被束之高阁,鲜少拿出来整理。
这些话本常年未有人看,他好像记得,当初有某位客人留下了一本春宫,被人误打误撞地收了进去……
借着窗边的阳光,薛寒迟已经翻开一本看了起来。
小二来回踱步,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过去,毕竟这种事情怎么说都会尴尬。
看着桌上高高摞起的话本,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位公子看慢一些,可千万千万不要发现夹在其中的那一本。
第25章 失魂(八)
坐在榻上, 看着手中这碗黑乎乎泛着苦味的药汁,江楚月神色顿了顿。
像举行某种特殊的仪式一样,她先把桌上的蜜饯摆到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在心中祈祷般默念了几句催眠自己的话。
尽管已经喝了五天, 但江楚月还是对这碗药存有某种敬畏。
做好准备工作后,她深吸一口气紧闭双眼, 在大脑反应过来前,迅速端起药碗仰头将药汁一口闷下。
在那种辛辣苦涩的味道刺激到舌根之前,她赶紧拿起蜜饯塞到口中,生怕自己下一刻就魂飞天外了。
看着江楚月这喝药如赴死的流利动作, 站在一旁的顾情忍俊不禁地看着她。
“有那么难喝吗?”
嘴里的辛辣还在蔓延, 江楚月又塞了一颗蜜饯到嘴里,一边吞咽一边疯狂点头。
她以前为了调理身子, 也喝过不少苦味中药, 可像这种带辣味的她还是头一次遇见。
这味道,真的喝过一次就很难忘。
顾情替她拍背顺气, 江楚月终于慢慢从这股味道中缓过劲来,她将药碗搁在桌上, 嘴角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笑容。
“顾姐姐,你们的最近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扯到正事,顾情嘴角的笑敛了下去, 轻叹一声后摇了摇头。
“我和萧煜这几日去那些失魂之人的家中查探, 脚步不停, 算是问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可最大的疑点, 这些人的生辰八字是如何被人知晓的,还未查明。”
一般生辰八字都是自家人才知晓的东西, 顾情去走访的时候特地询问了一番,这些人家中并没有人通晓五行八卦,自己是算不出来这些生辰八字的极阴之性的,自然也不会去宣扬这些。
可若不是从这些人家的口中得知,又有谁有如此大的能耐可以搜集到这众多人的生辰呢。
顾情和萧煜都想不通,一时间犯了难,这调查也就停滞不前了。
她思忖片刻,忽然看着百无聊赖的江楚月,问道,“话说,楚月,你知道薛公子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吗?”
虽然她和萧煜经常不在李宅,可据李轻舟说他这些日子都在早出晚归,也没见他和谁说过话。
联想到他之前出格的举动,顾情难免有些担忧。
“啊,薛寒迟他不在府中吗?”
江楚月闻言惊叹,她突然反应过来,好像自己卧床休息的这几日,确实没有见到薛寒迟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江楚月的直觉告诉她,这种情况有些微妙。
“我听萧煜说,他好像在楚州城东的一间茶楼里遇见过他几次,想来应该是在那里。”
顾情见她好像有点兴趣,就顺便将茶楼的位置给她指了出来。
江楚月咬着蜜饯点点头,心思却有些不在这上面。
“原来是这样。”
她摸了摸鼻子,将桌上的蜜饯收了起来。
“顾姐姐,我有些事出门一趟。”
看着江楚月被风带起的衣角,顾情转身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目送她推开门走出了李宅。
“客官,您喝点什么?”
小二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江楚月往里走,她看了眼小二,并没有点茶。
“我是来找一位朋友的。”
“您找谁?”
江楚月伸长脖子,眼神在茶馆宾客里搜了一圈,最终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我找他。”
小二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身边的女子飞也似地跑上了二楼,直奔那张摆满书籍的木桌。
江楚月在楼下的时候只注意到了薛寒迟,走近一看才发现他面前的桌上摞满了书,差点就要将他淹没进去。
书上落下一片阴影,薛寒迟肯定是察觉到了来人,却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淡淡地将书移了个方向。
“你怎么来了?”
江楚月:?这是什么话。
看着他一脸不乐意见到自己的模样,江楚月心里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我不能来找你吗?”
江楚月不知道薛寒迟的脑回路又转到了哪一边,可自己前几天刚替他挡完伤害,这冷淡的态度也太让人不爽了吧!
一想到自己这几天端着药汁对碗吹的折磨,江楚月心里想揍他的愿望更强烈了。
薛寒迟食指擦着书页的边缘,太阳刚好照在他的右手边,将他的白皙指节照得更如玉般清润。
他仍然低头看着书上的内容,沉默片刻,忽然问出了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替我去死的感觉如何?”
江楚月倒茶的手一顿,依稀记得他以前好像也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
只是这一次,他的语气中没有半分打趣的笑意,反而多了一丝求证的认真。
察觉到关键要素,江楚月的注意力被他调动起来,腰板都不禁挺直了些。
“还好,除了有点晕,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虽然回答这个问题总让她有种发表受死感言的即视感,但她说的也确实是内心的真实想法。
薛寒迟悠悠地转了转眼眸,像是喃喃自语般叹道。
“只是这样,就让你喝了这些天的药。”
江楚月喝了口茶,一想到那些药就心中悲痛,“对,足足五日。”
回答之后她才忽然觉出不对劲来,顿了顿,缓缓看向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喝药?”
顾情不是说他这几日早出晚归,不与人交流的吗,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喝药?
薛寒迟耳边的碎发被风微微吹起,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视线移到了窗外的槐花树上。
看着他这幅躲闪和避而不谈的模样,江楚月竟然诡异从他身上嗅出一丝心虚的异样。
她想不明白,但总觉得薛寒迟今日的情绪有些微妙,便没有继续深究这个问题。
江楚月放下茶杯,顺着他的视线慢慢看了过去。
街角那棵槐花树正悄然怒放着春意,连成串的花朵缀在一起,像一串串铃铛挂满枝头,在日光的照射下竟显出些淡黄的明媚。
看着如此烂漫的花树,江楚月纷乱的心绪都放松了不少,忍不住感慨出声,“这花开得真好啊。”
薛寒迟微微探出身子,似乎是想要将这些花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些。
“会一直这样好的。”
这幅沉醉看花的模样,和在李宅的时候如出一辙。
可花无百日红,哪里会一直这样好呢。
“不是的,过了这个季节就要败了,所以得早早地看。”
见他这么喜欢看花,江楚月撑着下颔,觉得自己还是得给他个善意的提醒。
薛寒迟搭在窗沿上的手顿了顿,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压低眼睑,盖住了其中莫名的神色。
“这样啊。”
他又转头在院子里看了一会,不过片刻便收回视线,拿起话本,仔细斟酌着上面的词句。
薛寒迟原本就长得好,身姿挺拔,气质清绝,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窗边,仿佛连阳光都格外眷顾他几分,混着飘飞尘雾的光束照在他脸上,将他整个人照得认真虔诚。
江楚月撑着脑袋看他,忽然又想起来在坟地的那个晚上,有些不自然地垂下了目光,想通过些其他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你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不会一直都在看话本吧?”
她站起身打量着这些话本,估摸着摞起来得有她半人高。
薛寒迟对着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并没有,之前一直都在做别的事情,这些书是今日才开始看的。”
江楚月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想到他这几天早出晚归的,忽然觉得这些话本大概是有什么玄妙之处。
“这些故事很有趣吗?”
薛寒迟眼睛没有离开过手中的话本,声音悠然,“还可以吧,只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有些无用。”
江楚月有些不理解,看话本不就图一个乐子吗,听他这话的语气,难不成是要从这里面学些东西出来?
“你想找什么东西?”
她撑着下巴看着他,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好奇问了出来。
她有时候是真的很想知道薛寒迟的脑回路究竟是什么样的,这无关乎其他的东西。
薛寒迟压着手中的话本,缓缓抬头看了她一眼,琉璃般通透的双眸在日光下竟映出些浅淡的琥珀色。
“想知道吗?”
江楚月点点头,一点都没有犹豫,“想。”
“那你便自己慢慢看吧。”
呃……
她闭了闭眼,觉得这个回答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果然,这才是薛寒迟会做出的事情,他如果不这样做,那就不是他了。
薛寒迟看话本看得入神,江楚月也就没有再打扰他,觉得既然无事,于是真的从这些堆起的话本里寻找有趣的故事来看。
这些话本摆放得比较杂乱,有些书像是常年封在房间内,一靠近便能闻到书页上泛着的淡淡潮湿气。
她从中间瞄定了一册书的封面,觉得感兴趣,便准备动手将其从中抽出来,没想到用力有些过猛,覆在它上面的那一本被直接翻了出来,抖落着啪地掉了出来。
这本书被翻开摊在了地上,风吹着页面翻动了几页,
借着日光,江楚月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顿时,满脸通红。
第26章 失魂(九)
江楚月看着这本书上的文字, 感觉自己的灵魂受到了冲击,原本准备伸手拿书的手都顿在了半空中。
无他,只是这内容太炸裂了, 净是些不能言说的虎狼之词。
到底是谁把这本书掺进这些话本的啊?!
还不等她缓过劲来, 坐在对面的薛寒迟被这动静吸引,抢在她前面将这本书从地上拾了起来。
他拿起这本书, 视线却停留在江楚月怔愣的脸上。
“你怎么了?”
“没有,没有怎么样。”
江楚月担心他注意到这本书中的异样,连忙否认三连,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想哄着他快点把书还给自己。
“给我吧。”
看着江楚月红透的耳垂, 薛寒迟压低眼睑,一眼便戳穿了她的面具。
“你在撒谎。”
没能顺利拿回书, 江楚月欲哭无泪, 声音中满是无奈,“我没有撒谎……求你, 快把书还给我吧。”
她在心中疯狂祈祷,薛寒迟可一定不要看到上面的内容, 不然这也太尴尬了!
可偏偏现实就是喜欢事与愿违,薛寒迟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但很快便猜到了她不同寻常的原因是手中这本书。
他于是捧着这本不厚的书籍, 仔细打量起来。
这本书封面朴素, 并没有多余的修饰, 只是名字有些怪异——《张生夜会卿卿合云雨》。
江楚月自然也是看到了, 心中顿时天雷滚滚, 想要上手去夺却被他巧妙地压了回来,内心止不住地哀嚎。
她这一连串的反常的举动, 让薛寒迟对这本书的好奇之心更盛了。
他摩挲着纸张边缘,随意抖了抖,翻开着看到上面的内容,下意识地读了出来。
“卿卿神色冷淡地用红绳锁住了张生的脚踝,将榻上满脸羞红的男子缓缓拉了过来,让他伏在自己腰间。”
薛寒迟读着这些不可说的文字,面上却没有半分羞赧,反而挺直腰板,端正得像在念圣贤书一般。
他看了眼江楚月,见她还不愿意告诉自己原因,便继续念了下去。
“卿卿俯下身,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真是磨人,你这样日日缠着我,就不怕我将你熬得一滴也无——”
“求求你,别念了!把书给我吧!”
江楚月终于忍不住了,没等他继续念下去,她就直接从凳子上站起身,故技重施,再一次想把这本书从他手里夺过来。
可薛寒迟是什么人,要从他手下抢东西,结果毋庸置疑是失败的。
他捧着书本,身子后仰,脸上没有一点笑意,眼眸中只有单纯的不解。
“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念了?”
看到他这幅纯情无知的模样,江楚月脸颊烫红得几欲滴血,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种罪恶感。
明明怀揣着满腔满腹的解释之词,落到嘴边又只变成了一句弱弱的告饶。
“因为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真的求你,别念了。”
如果他再念下去,江楚月觉得自己真的要挖个地洞钻进去了。
听了她的解释,薛寒迟一脸恍然大悟,丝毫没有注意到方才念出来的内容。
“是吗。”
江楚月不明白他奇奇怪怪的点,现在只想快点把她哄好,可千万千万别再念这个带有颜色的故事了。
她拍了拍砰砰乱跳的心脏,庆幸现在茶楼内人声杂乱,喝茶闲聊,拍木说书的声音混在一起,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不然,可真的是不堪设想啊。
薛寒迟将书合上,放在一边,看到她松了口气的神情后,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松风清雪般地笑容。
他本就没有羞耻心,也不知道书中所写究竟为何物,心情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波动。
让他在意的,是江楚月的反应。
她方才的模样,是薛寒迟从未见过的,就像只被捏着脖子的小猫,自己不动,她也不敢动。
她的情绪因自己而动,这种感觉,他很喜欢。
想到她方才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神情,薛寒迟抿着笑意,连着几日的烦闷都消散了许多。
“你还想在这里看书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别处逛逛?”
江楚月担心这些话本子里还有类似的隐藏款没有被发现,于是想带着他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怕他回绝自己,她率先转身,给他留下一句,“我在楼下等你。”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薛寒迟轻笑了两声,将散落在桌上的话本慢慢地叠起放好。
小二在一旁观察了他俩许久了,一直在旁边默默看戏,见他们终于要走了,便主动上前替他收拾。
“公子不必在意,这些事让我来就好。”
他捧着这些书准备抱回阁楼上,却在转身的时候被薛寒迟拦住了去路。
“等等,可不可以将其中的一本书卖与我?”
小二点点头,“公子想要哪一本?”
“我就要这本。”
薛寒迟从他手里抽出了那本春书,将一锭银子放在了他手上。
江楚月这样害怕这本书,他怎么能不带走呢,日后若是能时不时拿出来逗逗她,生活也会变得有趣些。
见他这样泰然笑着的模样,小二看向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诡异。
“不用了,这本书就算是赠与您了。”
本来这也不是他们茶楼的书,自然是不该收钱的。
薛寒迟没有和他多做推让,留下银钱就去找江楚月了。
走在街上,薛寒迟还在想她方才惊慌失措的样子,不依不饶地想再追问她脸红的原因。
没想到她直接抬起手隔在两人中间,让他不要再提。
或许是为了转移话题,抑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江楚月戳了戳他的那只被他自己划伤的手腕。
“你那日的伤口还疼吗?”
陡然被她碰到,薛寒迟心里一紧,有些敏感地将手腕往旁边移了下。
“早就不疼了。”
那种任由血液从身体内流失的濒临死亡感,他以前经常体验,因此这些都算不得什么的。
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江楚月知道他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和他开了口。
“你这样糟蹋自己,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遭不住啊。”
薛寒迟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声。
“若是真的遭不住就好了。”
“别这样……”
江楚月打断了他丧病的话语,想要说些话安慰他,可后半句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自己想说的。
看到路边有卖糕点的铺子,她神色一亮,牵着他的手直接跑了过去。
“与其作践自己的身体,不如多吃些糕点犒劳自己,那样过得还舒坦些。”
看着她手中端着的白玉糕,薛寒迟没有上手去拿,江楚月此刻的笑让他回想起了在话本中看到过的情节。
女子爱慕男子,便为他买糕点,挽长发,每日都跟在他身边,流水绕木般久不离开。
仔细想来,好像和江楚月相识以来,自己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甚至多过独处,若是其他的事情都能对上的话……
他垂下脑袋默默地看着江楚月,眸中似有暗河流淌。
江楚月捧着白玉糕,见他一直没有拿,有些疑惑地收回手。
“你怎么了?”
薛寒迟从她手里接过白玉糕,端在手上由自己捧着,转了个身继续向前走着。
“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江楚月心中直觉不妙,“什么事?”不会和我有关吧?
薛寒迟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江楚月:?
“为什么觉得我可怜?”
江楚月紧紧盯着他的神色,看他这样子,不会是觉得自己可怜就直接嘎了自己吧?
薛寒迟看着手中的白玉糕,既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别的举动。
女子虽然爱慕男子,想用行动感动他,可男子却是个心狠的,不仅没有接受她的爱意,反而用她的血来复活别人,真是令人唏嘘。
人会生出爱意,但世人却多是凉薄之辈。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一旦爱上某个人,自己的性命也就悬在了刀尖上。
他是不在乎自己性命的,可江楚月这样怕死,就这样把自己的弱点展露出来,这可怎么好?
江楚月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寻思着,两人出来后也没干什么啊?他心里又在想些什么东西?
她追着薛寒迟,想问出个所以然来,薛寒迟却仿佛预料到了她的询问,每每都在关键时刻岔开话题,让她不能得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不知不觉间就沿着那条熟悉的道路走回了李宅的大门口。
“怎么这么多人……”
看着围在门口乌泱泱的人群,江楚月有些恍惚是不是走错了,再三确认了牌匾上写着的李字的时候才放心没走错。
她转向薛寒迟,“李轻舟他是惹上什么事了吗”
“我又不知道。”
人群中一抹淡蓝色的身影被人群拥着挤了出来。
“楚月,你们回来了。”
顾情推开人群,看到江楚月后皱着的眉松了不少。
“顾姐姐,这是怎么了?”
被江楚月带出来,顾情理了理衣角,轻声咳嗽了两声。
“这些人都是来给李师兄说亲的媒人,我刚从外面回来,见到这场面也被吓了一跳。”
江楚月张着嘴又环视了一眼人群,不由得感慨道。
“李公子这么受欢迎啊!”
顾情眉眼柔和,“因为楚州近期失魂事件频发,百姓人心惶惶,许多人都想与修仙之人结亲,以求庇护。”
楚州本地民风开放,若是某家父母先相中对方,有结亲意愿,便会直接请媒人上门说亲,对方应下后便会安排两人相见,看对了眼后便会很快成亲。
江楚月点点头,自觉开眼了,看来,不管是在古代还是现代,青年才俊都是婚恋市场的香饽饽。
她下意识想拉着薛寒迟说些什么,一回头,却发现原本站在自己身边的不知何时已经被挤到人堆里去了。
三五个媒人围在他身边,瞧着他周身不凡的气度,大约猜出来他也是修仙之人。
他们此次受人之托,给姑娘们说一门修仙之人的亲事,李轻舟只有一个,人却又如此之多,不自觉便将主意也打到了他身上。
其中一名媒人笑着站在他对面,熟练地说着场面话,开了头。
“公子好容貌啊,不知道可有婚配?”
“没有。”
媒人两眼放光,挣开周围拥上来的人,想要抢占先机。
“这不是太巧了吗,我认识一位姑娘,温柔娴静,正待良人呢。”
她打量着薛寒迟,在心里估着他的年纪。
“不知公子年方几何?
薛寒迟似乎是听懂了她的意思,无声地转开了目光,直截了当地说道。
“是想与我结亲吗?”
“是啊!”
媒人还以为他懵懂无知,盘算着要如何和他开口说这件事,见他如此上道,连连点头,心想这下事情便好办了。
她好处套话都准备好了,正准备和他娓娓道来,没想到全被薛寒迟接下来的话生生堵了回来。
“那可惜了,江楚月恐怕不会同意。”
清透眼眸落在人群中那抹烟青色的身影上,唇边是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那么喜欢我,连命都愿意给我,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娶别人过门呢?”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些媒人齐刷刷盯着站在不远处,怔愣在原地的女子。
江楚月:……这又是口什么大锅?
第27章 失魂(十)
薛寒迟越过这些媒人静静地看着江楚月, 神色轻松,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有什么问题。
担心他再继续扯些有的没的,江楚月连忙小跑着过去, 牵着他的手把他从这些媒人堆里带了出来。
“哈哈, 他这个人就是喜欢开玩笑,你们不要在意……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她怕自己再不挽救一下, 凭着这些媒人的八卦舆论之心和三寸不烂之舌,估计自己舍生求爱,对着薛寒迟死缠烂打的事情隔天就能传遍整个楚州城。
她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的,但若是知道的人多了, 被人挖出薛寒迟的身份就不好了。
没想到这个媒人也是个不拘小节的, 轻松一笑就把这件事带过了。
“我就说嘛。”
周围的媒人也纷纷哄笑着,帮忙把刚才尴尬的气氛压了过去。
“我一眼便看出来了, 这位公子真是幽默爱打趣。”
江楚月应和着点头, 嘴角扯出僵硬的笑容,不过, 还没等她松口气,这名媒人就将视线从薛寒迟那边移到了她身上。
她微微欠身, 朝着江楚月这边凑过来,脸上露出些期待。
“这位姑娘,莫非你也是修仙之人?”
江楚月心里隐秘地察觉到不对劲, 还没来得及细想, 她的嘴已经先替她回答了。
“……我是。”
媒人转着滴溜的眼睛, 拍着江楚月的肩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嘴角勾着熟悉的笑意, 语气里压着满满的期待。
“那,你可有婚配?”
江楚月:?
她脑瓜嗡嗡的还没转过来,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看来比起我,她们还是更喜欢你。”
江楚月听着他的调侃,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该多管闲事。
这些媒人满意地看着江楚月,似乎咬定了她不放松,不停地追问她一些问题。
她们做媒多年,混迹在人堆里,虽说没出过楚州城,可看人的本事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
经过方才这段小插曲,她们也约莫看出来了,这位公子看着温润和善,内里却是个不好搞的硬茬。
可眼前这位姑娘就不同了,眉眼柔和,一开口便知道是个心软良善的。
虽然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可既然他们在听到对方许婚的时候都没有表示,那想必还是有一线争取之机的。
反正她们给人牵线搭桥,向来都是拿了银子只办事,凑成一桩婚就是积德行善,才不管这些红杏出墙的后来事。
这楚州城内想求得修士庇佑的不止女子,许多男子也想寻一位女修士供奉家中,这些媒人从袖袋中拿出一叠纸,上面画着想要求亲的男子画像。
这些媒人笑着将这些画像摆在江楚月面前,起着哄让她看看有没有中意的男子。
“姑娘,瞧瞧这位周公子如何,年纪轻轻已经是举人,这位赵公子也可以,他是楚州本地有名的富商……”
救命!向来不擅长在长辈面前说话的江楚月社恐都要犯了,连连摆手,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这场闹剧的结束。
“不用,不用。”
这些媒人拿着纸张不停地往前凑,可奇怪的是,在伸到江楚月面前的时候,这些画像总是莫名其妙地,像是撞了邪一般被什么东西划得稀碎,一张人脸都没让她看清。
“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些媒人看着手中破洞的画像,嘴里念念叨叨,互相看了一眼,寻思自己也没使劲啊,怎么一下子都破了。
一旁的顾情见她们终于停了手,踩着间隙连忙把夹在中间的江楚月救了出来。
“楚月,你还好吧。”
江楚月看了她一眼,从心地点了点头,“我还好。”
这些媒人只是想赚钱而已,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也没有对她做什么出格的行为。
她回头看向薛寒迟时,他的手中正在翻弄着一把短刀,正是在坟地那晚他用来割破自己手腕的那一把。
江楚月有些不明白,他刚才不还在笑自己吗?怎么突然玩起了短刀?真是古怪。
“也罢也罢,看来,姑娘和这些公子是无缘了。”
媒人看着手中破破烂烂的画像,暗自摇了摇头,将这些画像的破损归结于缘分。
“不过我见姑娘你心善,不如将你和那位公子的生辰八字告诉我,我拿去帮你二人合一下,也算是积德。”
媒人见她们转身欲走,想着来都来了,虽凑不成婚事,但帮他们合下八字,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也是好的。
“生辰八字?”
江楚月察觉到关键要点,将这几个字特别拎出来重复了一遍。
顾情自然是听到这几个字,联想到最近查探的失魂事件,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也转身看着她。
媒人看着两人瞬间变了神色,还以为是说错了什么话,双眸睁大,肩胛往后移。
“二位姑娘怎么了?”
顾情盯着她,暗自咬牙,怪自己怎么没有早点想到,生辰八字这种东西是最不需要藏着掖着的。
婚嫁乃人生常事,只要到了适婚年龄,无论男女都会拿出生辰八字请人相合,这些极阴之人的生辰八字自然也就流出去了。
江楚月看原著剧情的时候对这一段巧妙的情节设计印象非常深刻,她读到这里都忍不住连连感慨。
真是没想到,往往人们重要的信息,都是在最无意识的小事中泄漏出去的。
这些媒人平日里东奔西走帮人牵线搭桥,人脉最广,市井消息最灵通,合八字这些事自然也知道交给谁去办最稳妥。
好不容易寻到了线索,顾情哪里肯放过这来之不易的突破口,拦着眼前的媒人便发了问。
“我有一位朋友最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知您是否清楚,这楚州城内八字合得好的先生都在哪里?”
这媒人不是个傻的,两人神情的转变她都看在眼里,顾情无中生友的话术在她眼里稍显稚嫩,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是不想掺合进这件事情来的,转身就想离开。
江楚月看出了她的为难,上前一步,将那个塞满符箓的锦囊从腰上卸下来递到她手上。
“我们都是修仙之人,并没有坏心,只是想请您帮个忙,最近城内失魂之事太多了,您将这些符箓贴在门上,可挡妖邪。”
手中这只锦囊做工精细,一看就不是凡物,又听她说里面塞满了驱邪的符箓,只怕是有市无价。
近期失魂事件确实折磨心神,谁家不是心惊胆战,想有个能庇护求全的法宝?
媒人握着锦囊,低眉沉思了片刻,叹了口气后在两人的注视下点了头。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隐晦的秘密,我们这些做媒的只负责走街串巷,帮人说亲,通常两家看对眼后便会拿到八字,送到楚州城内的相思坊内,请那里的先生帮忙卜算凶吉。”
顾情和江楚月对视一眼后,追问一句,“那您可知道,这相思坊内哪位先生八字合得最准?”
能者多劳,做得最好的人往往干的活也是最多的,他手上获取到的八字也就是最多的。
“我们只负责将八字送过去,等他们算好后写下相合与否再告知男女两方,至于它里面有哪些先生,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顾情见她神色认真,不似在说假话,便只好往旁边跨了一步,给她让出一条路。
“多谢。”
其他上门说亲的人方才一直在旁边安静看戏,还不等他们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便看到顾情略带冷意的神色。
李宅门口的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在看到她腰间挂着的长剑后都拂袖而走,准备改日再来找李轻舟说亲。
人群杂乱,来的时候熙熙攘攘,走的时候闹闹哄哄,其中一人被人挤着后退,在离开的时候还不小心撞在了薛寒迟的腰腹上。
这名男子从从地上爬起来,低声道了句“抱歉”后就匆匆忙忙离开了这里,彼时薛寒迟正在想一些事情,也就没有在意这些。
这些说亲的媒人散去后,李宅门口都清净了不少。
顾情在心中记下媒人方才所说的相思坊,脚步向前,回头招呼江楚月。
“萧煜应该已经回薛府了,楚月,我就先进去了。”
江楚月点点头,让她先走,自己和薛寒迟随后就来。
薛寒迟还在转着那柄短刀,在江楚月看过来的时候拿出剑鞘合上,将它收回了袖中。
“怎么样,被人说亲的感觉如何?”
江楚月转着眼睛,无所谓地说道,“还行吧,挺好玩的。”
“是吗。”薛寒迟挑起的眼尾压平了一些。“你觉得那些男子怎么样?”
这问题跨度怎么这么大,江楚月被他问得一头雾水,这都哪儿跟哪儿。
如果是面对其他人,她估计就直接吐槽了,可问这个问题的是薛寒迟,那她就不得不思索一番了。
“我没看清那些人的长相,但看着那些纸碎的样子,想来应该是不吉利。”
听着她把“不吉利”三个字咬得很重,薛寒迟看着她,眼眸中有一瞬空白。
随后他倏地笑了出来,压平的眼尾重新翘起,连带着眼睫都有了几分颤意,清清脆脆的笑声绕在两人中间。
看着他放松的神情,江楚月知道自己再次回答正确,都忍不住拍着胸脯感慨了一句,不愧是我!
江楚月微微侧了个身,准备往李宅走去,“话说,你之前不是说在茶楼的时候,除了看话本,还做了别的事情?翻绳吗?”
“是,除了这个,我还会摇铃铛。”
说起铃铛,薛寒迟嘴角的笑都舒展了几分,仿佛听着它的声音是什么令人愉悦之极的事情。
他通常都会把铃铛放在腰间的锦囊里,现下既然提到了,手便不自觉地向那里探去。
可下一秒,他身形一顿,停在了原地。
“你怎么了?”
“我的铃铛不见了。”
触目所及之处,原本挂着锦囊的地方空落落的。
江楚月睁大双眼,见他在腰间、袖袋都搜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那个锦囊的影子。
“会不会是方才落在了茶楼里?”
薛寒迟不假思索道,“不会的,它方才还在我身上。”
他仔细回想着方才经历的事情,这才反应过来,那枚锦囊应该是被那名撞在自己身上的男子顺走了。
“我知道是谁拿走了,我现在去寻回来。”
没给她反应的时间,薛寒迟已经沉着眼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街角的某个方向追了过去。
黑色的身影不一会便消失在了拐弯处,江楚月伸出去叫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中。
跑得这么快的吗……
*
“楚月,薛公子方才不是还与你在一处吗?”
顾情正和萧煜正在互换搜集到的信息,见江楚月身后没跟着薛寒迟,不由得神色微讶。
江楚月摇着脑袋,坐回了圆桌边,将事情给他们简单讲了一遍。
“薛寒迟的东西被顺走了,他去追回了。”
“东西被偷了……”萧煜嘴唇微张,语气中透出些不可置信。
当初执法堂的人把剑架在他脖子上时,他脸色都没变一下,这次东西被偷了就有如此大的反应。
“那想来应该是什么贵重之物吧。”
听了这话,江楚月捂嘴思忖,她好像不记得那串铃铛很贵来着。
这时,出门在外的李轻舟从宅子的后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他仿佛知道今天会有人在他家门口堵着给他说亲,刻意踩着点回来的。
看来,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
从他拍胸脯松口气的模样,江楚月竟意外地瞧出了一丝反差。
顾情见到他,没有多说废话,直接将生辰八字和相思坊的事情告诉了他,她和萧煜一致认为,这盗走乾坤镜的幕后之人要么是相思坊中人,要么和这间坊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相思坊。”李轻舟喃喃念着这几个字,似有所悟。
萧煜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神色,“李公子知道这个地方?”
李轻舟点着下巴,把自己所知道的尽数说了出来。
“相思坊是大约七年前出现的,那时它还只是些不入流术士的安身之所,是后来不知道哪里传出来流言,说这间算术坊算命奇准,这才让楚州城内的人都知晓了他的存在。
于是后来许多人都爱去那处求姻缘,算卦象,我之前查探妖魔侵袭事件的时候路过几次,不过我不信命格这种东西,也就没有进去过。”
坐在一旁的江楚月忽然问道,“李公子知道这相思坊的主人是谁吗?”
相思坊虽然表面形散,可若是有一根主心骨,能让所有算命术士听他号令,那自然能将这楚州城内极阴的生辰八字收集齐全。
李轻舟垂下眼眸思索了一番,对着她摇了摇头。
“相思坊当时出现得悄无声息,背后的主人一次也没有露过面,且这地方鱼龙混杂,修仙人士和江湖骗子都出没频繁,消息封锁得紧,除了算命交易外,很少有别的信息流出来。”
“怎么,失魂之事和相思坊有关吗?”
“……应该不会错了。”
萧煜回顾着到楚州以来搜集到的信息,目前看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间相思坊。
“看来,我们只有见到这间坊的主人,才能继续下一步的寻找。”
顾情眉头紧皱,想到了临走前父亲对自己的嘱托,不自觉捏紧了腰间佩着的长剑。
“既然知道了,那我们便去探一探吧。”
一想到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她实在是坐不住,明确路线后和萧煜一起,直奔相思坊去了。
看着两人跑走的背影,李轻舟转头看着江楚月,破天荒地问了个和顾情一样的疑惑。
“江姑娘,薛公子没有和你一起吗?”
江楚月:?
“为什么你们都会有这样的疑惑?我虽然很弱,但也没有到要日日和薛寒迟在一起的地步,而且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这是今天最让她疑惑不解的地方,她和薛寒迟的关系应该也没有好到形影不离的地步吧。
顾情他们会问这个问题她还可以理解,毕竟他们都以为自己喜欢薛寒迟,可李轻舟明明只见过她们几面,怎么也会有这样的疑惑?
难道真的是自己拉跨的实力,让他们觉得自己没了薛寒迟就活不下去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李轻舟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江姑娘,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而是……”
“而是什么?”
看着江楚月懵懂不解的眼神,李轻舟剩下半句话还未说出来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摇摇脑袋,无奈一笑,“没什么,是我失言了,抱歉。”
江楚月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满怀求知欲地看着他却没等来下文,只看见李轻舟对着她道了句歉就火速遁走了,留给她一个闪过的虚影。
这下好了,只有空气可以回应她了。
江楚月回房后迅速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滚来滚去,绞尽脑汁都没能想出来李轻舟未说出口的那半句话究竟是什么。
怎么一个个都是谜语人,好难受啊!
从她进来后,走廊外也没有传来什么动静,看样子,薛寒迟还在追回锦囊的路上,没有回来。
她望着空空的帐顶,带着李轻舟那卡了半句的话不甘地沉入了梦乡。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在梦中竟真的见到了薛寒迟。
不过,这个时候的他棱角都没有长开,模样还稍显稚嫩。
倒像是他小时候的模样……
*
映着暗色的薄云被风吹着四处移开,露出掩在后面的半月,静谧又诡异的气息笼罩着楚州城西面的这处小巷内。
一名男子鬼鬼祟祟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探头探脑地四下观察了一番,确认没人接近后从腰间挎着的布袋子里将一天的战利品抖落出来放到地上。
他眯着眼转了个方向,让这些赃物暴露在月光底下,手指随意地在其中翻找着。
摸到那只做工精细的锦囊的时候,他的神色在冷月的映衬下显出些贪婪。
他当时下手的时候可听到了,那位公子是修仙之士,这锦囊里必定有不俗的法宝。
急不可耐地解开后,他却只从里面抖落出一串小巧无用的铃铛。
摸着松瘪的囊袋,他不可置信地将其翻了个底朝天,摸遍了每一个角落,终于接受里面真的只有这串铃铛的事实。
“什么修仙人士,穿着像模像样,兜里就是个破铃铛,真晦气。”
男子嘴里骂骂咧咧,自觉倒霉地将这串铃铛连带着锦囊一齐扔在地上,准备再找找其他的东西。
风声啸啸,他忽然感觉周身似有黑影闪过,犹疑地抬头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
就在他以为是自己多疑的时候,墙头上传来一道冰裂似的声音。
“你是在找我吗?”
男子一身黑衣,绛紫色腰封在月色下诡异非常。
他正坐在墙头盯着他,眼眸中冷泉封冻,寒光乍现。
第28章 幻梦之镜(一)
夕阳悬在飘渺的远山之上, 天空被泛着金边的火烧云镶满,余晖落在人身上并没有什么温度。
明明闭眼前自己还盖着被子,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再睁眼时已经站在了这处全然陌生的府邸院落。
凭借多年的睡眠经验, 江楚月知道,自己此刻正在梦中, 所以心中没有一点慌乱。
或许是因为四处没有人的缘故,这片院子格外安静。
江楚月踏着嵌在草地上的石板四处走着,仔细打量这座巍峨壮丽的宅院。
在她右手边是一条曲折的绕屋回廊,左手边则是一些假山, 和一排修剪整齐、约莫有半人高的花草丛。
虽然都是一样的灰瓦白墙, 春树繁盛,但是和李轻舟家的宅院不同, 这里的墙出奇的高, 触目所及的天空都被框得四四方方,像是一个巨大的囚笼一般, 无端地让人感到逼仄和压迫。
白墙被斜进的日光染成淡淡的暖黄,旁边的假山树影映在上面描出个模糊的轮廓, 一眼看过去,颇有些单薄的凄凉之感。
江楚月原本还在园中小心走着,忽然听到一旁的草丛中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今日运气真是背, 怎么好巧不巧, 偏偏在这个时候崴了脚。”
她摸着假山转身, 朝着发出声响的草丛缓缓凑近, 想看看是谁藏在这里吓人, 在看清那人的脸后,却不由得愣住了。
这不是之前在楚州大街上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吗?
他嘀嘀咕咕地捏着脚踝, 江楚月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并没有得到回应,看来,梦中的人看不到自己。
眼前的场景和曾经听到过的故事慢慢重合,江楚月似是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般叹了口气。
看来自己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潜意识里把算命先生给他们讲述过的薛府旧事情景再现了一遍。
知道自己在梦什么后,她对未知的恐惧感也就少了许多。
江楚月看着他跪在地上的双腿,既然他的脚已经崴了,那岂不是说,他马上就要和幼年的薛寒迟撞上面了?
她正如此想着,忽然听到绕屋回廊上传来几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转角的地方缓缓走出来四名侍女和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
侍女分别站在男孩的四角,以这种特别的站位将薛寒迟围在中间,神情冷漠地带着他慢慢往前走去。
这架势,不像是在侍奉小主人,反倒像是在押送犯人一般。
“这……”
若是放在平时,江楚月高低是要吐槽两句的,可此时她的注意力都全被薛寒迟身上的东西吸引,连呼吸都滞涩了几秒。
被簇拥在中间的男孩穿着黑衣箭袖,绛紫腰封,矜贵中透出些漠然,虽然稚气未脱,但眉眼间已经隐隐有几分现在的清冽姿态了。
不过,与日后不同的是,现在的薛寒迟,四肢和脖颈都被明黄色的布条紧紧缚住,上面爬满了用鲜血画就的诡道符文。
缠在他脖颈处的符文最复杂,布条也最长,从锁骨处柔柔地落下来,随着他走路的步伐微微泛起褶皱。
像死死掐住命脉的一道咒枷,看起来触目惊心。
明明身上缠满了怪异的符文,薛寒迟却好像习以为常一般,随意地将垂在胸前的符箓拨到肩后。
看着他这副模样,江楚月眉头皱紧,心里生起一阵难言的不忍。
怎么说他也是薛府的小公子,为什么要这样束缚着他呢?
这薛府的家教这么与众不同的吗?
小薛寒迟正乖巧地看路,忽然,似乎是察觉到了草丛中的异动,他停下步子,掀起眼帘无声朝那里扫过一眼。
看来,这就是薛寒迟与算命先生见过的那一面。
在侍女发现之前,他已经收回了视线,神色平静地向前走着。
算命先生擦着额头渗出的汗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似乎在为自己没有被发现感到侥幸。
但只有江楚月知道,敏锐如薛寒迟,怎么可能没发现他,现在之所以会放过这人,只是因为他不在乎而已。
江楚月继续转头观察着薛寒迟,默默在心中感慨,他小时候的模样和他现在一样好看。
这些侍女簇拥着他默不作声,和他没有一句交流,似乎要把他带去什么地方。
接下来的事情是算命先生没有提到过的,她不知道这些是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但不管怎样,她想看看薛寒迟在这个梦中会经历些什么,于是选择从心地跟了上去。
薛府的后院很大,布局奇特,回廊曲折,对于江楚月这个不算是路痴的人来说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她弯下腰看着身边的薛寒迟,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走这么长的路早该哭闹了,可他依旧是那副淡如冷水的表情。
她原本还以为薛寒迟这对生活了无意趣的性子是后天养成的,没想到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这样死气沉沉了。
这些侍女引着他,不知道转了几个弯,绕过了几座假山,终于进入了一处庭院,将他带入了一间倒座房中。
这间不算小的屋内站着数十位身穿道袍的男子,大约都是被薛府招进来的门客,见薛寒迟进来,他们纷纷后退,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
堂上坐着一位气质深沉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地看着缓缓走过来的薛寒迟,在他身旁还站着一名身穿白衣,气质上佳的青年。
和中年男子威严的气质不同,青年的嘴角一直微微勾起,可这笑看起来却没半分真意,俨然一副面善心狠,背后捅刀子的笑面虎模样。
“家主,小公子带到了。”
薛寒迟没有抬头看他们,只是熟练地拨开手上的符箓,面无表情地跪在了这两人面前。
家主?这中年男子就是萧煜曾经提到过的,那位臭名昭著的薛府家主薛云城?
江楚月跟在薛寒迟后面,看看堂上的中年男子,又看看小薛寒迟,心中感觉有些割裂。
因为,他们两个长得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系。
薛寒迟脸上最出彩夺目的就是他那一双掠光清透的琉璃眼,可这薛云城,虽说长得也不错,可这一双瞳仁都是漆黑如墨的颜色,和薛寒迟没有半点相似。
难不成,薛寒迟是长得更像他母亲?
江楚月将心里冒起的一丝疑虑暂时压了下去,只见薛云城靠着椅子,身子后仰,一手支起下颔,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薛寒迟。
“我嘱咐你的那些妖魔都杀干净了吗?”
薛寒迟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声音都还是嫩生生的。
“都杀干净了。”
薛云城略显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那些道士随意地挥了下手。
“诸位,今日我请各位前来就是想请你们看看,犬子的面相究竟如何?”
这个时候已近黄昏,屋内点着烛火,在薛寒迟的眉眼间描出一些阴影。
在场的道士们围着薛寒迟转了几圈,将他的面相看清之后,有的轻轻摇着头,有的则吸了口气,各怀心思地面面相觑了一番,谁都没有做那个出头鸟。
看着他们一脸难言的神色,江楚月的好奇心瞬间被调起来了,薛寒迟的面相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她好像记得之前那个江湖骗子也说过,薛寒迟的命格面相奇特,可到底是个怎样的奇特,他也没有明说。
在场的道士中传出些躁动的声响,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但有道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其中一名道士按耐不住薛府许诺的好处,自告奋勇地站出身来对着薛云城开了口。
“禀家主,薛公子的命格奇特,怕是……命中带厄,易招祸患。”
此话一出,在场道士纷纷噤了声,神情紧张地盯着上方的薛云城,惟恐他发怒哀怨。
没想到薛云城听了之后,面容没有一点波动,嘴角反倒生出些可堪欣慰的笑容。
窗外昏黄的夕阳落在他漆黑的瞳仁中,将他嘴角的笑容扯得模糊,令人心惊。
“我知道。”
道士们睁大眼睛看着他,心绪仿佛受到了冲击。
什么?他知道?
既然他知道,那他还叫他们来给薛寒迟看面相做什么?
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薛云城慢悠悠地转身,对着一旁的白衣男子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只见白衣男子点了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截细绳套在指尖,然后江楚月便瞬间感到屋内的气氛都随之一换,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江楚月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站在两旁的修士四肢忽然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就像是无砚山上的噬魂妖一般,没一会便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而薛寒迟自始至终都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神色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越平静,江楚月越是担心,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
“张师,这些怨念应该够了吧?”
薛家主慢悠悠地站起身,看向身边的白衣男子,神色并没有多大的起伏。
“够了。”
被叫做张师的男子低眉顺眼地走近薛寒迟,将他身上缠着的符箓全部解下,露出藏在后面的淤青伤痕。
看着他遍体鳞伤的身体,江楚月眼眸睁大,心里止不住地泛起酸涩。
他还这么小,就已经承受这么多了吗?
还不等她叹口气,便看见张师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对着薛寒迟淡淡一笑。
“小公子,得罪了。”
他蹲下身子,对着薛寒迟手起刀落,十分利索地在他的四肢上划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溅出的鲜血汇成一条水流盘桓在江楚月脚边。
就着这些淌在地上的温热血液,张师以手为笔,以薛寒迟为中心画出一个巨大的法阵,令人将这些死去的道士摆在了阵法各处。
之后,他随手拉起还在咬牙忍痛的薛寒迟,将那根蛟丝绳缠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样便可以把‘它’压制住了吧。”
薛云城走过来,满不在乎地瞥了眼跪在地上,痛到麻木的小薛寒迟。
“是,家主。”
看着他拂去衣袖上的灰尘,漫步离开的背影,江楚月承认自己怒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是你亲生的吗?你这样对他?
“小公子,一会天黑之后,那些死魂就会出来,你要戴好蛟丝绳,不然,我可就不能保证你的性命了。”
张师笑着揉了揉薛寒迟的脑袋,语气里满是无辜,好像方才给薛寒迟造成伤害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看到这里,江楚月已经握紧拳头,对着空气在他和薛云城身上揍了百八十遍了。
薛寒迟不是主角,原著中作者并没有多用笔墨来描绘他的过去,所以江楚月也不知道自己梦到这些究竟是真是假。
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的愤怒却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她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虽然薛寒迟平时对着她很抽风很欠揍,但是这不能成为这天杀的两个恶人欺负小孩的理由。
现在的他还只是个孩子,远远没有成年后忍痛的能力高,此刻蜷缩在地上,如果不是身体痛得时不时地轻颤着,和他周围的死人都没有区别。
张师带着其他人离开后,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只有薛寒迟和一群死人待在这间屋子里。
很快,从窗中透出来的光就从暖黄转变为了冷调的白。
黑夜笼罩下来,屋子里的烛火已经快要燃尽。
借着这些微弱的光,江楚月看到脚下的阵法逐渐显出红光,摆在各个角落的尸体上方逐渐飘出一团团白色的魂气。
她知道,这些都是道士的死魂,在坟地那晚黑衣男子就曾用乾坤镜召出来过,只不过,张师是用阵法叫他们显形的。
薛寒迟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就在江楚月以为他今晚醒不过来时,他闷哼两声,终于摸着右手腕的蛟丝绳,悠悠醒了过来。
江楚月凑近他毫无血色的小脸,在看到他无神的眼眸的时候不由得怔了一瞬。
冷白的月色盖过来,照亮了他小半张脸,他的眼里却没有一点光,瞳孔涣散,如同一个毫无生机的傀儡。
薛寒迟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房梁,静静地躺了一会,任由那些死魂缓缓朝着自己飘过来。
像是心死一般,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在这些魂魄要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手指动了动,颤颤巍巍地伸出左手,忍着痛探向了绑在右手腕上的蛟丝绳。
摸到之后,他没有半点犹豫地将其扯下,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般,直接把它扔了出去。
第29章 幻梦之镜(二)
微风吹着薄云重新掩住了半月, 巷子里不时传出几声寂寥的鸦啼,为这暗夜添上几分不详的气息。
薛寒迟坐在墙头,面容在夜色下晦暗不明, 目光最终停在了男子脚边的那串铃铛上。
“那是我的东西。”
男子嘴唇抿紧, 没想到他会为了一串铃铛追至此地,下意识后退几步。
眼眸转了转后, 他当机立断,双膝一并直接跪在了地上。
“公子,这东西是我在街上偶然拾得的,我并不知道这是你的东西。”
这样的勾当他做了多年, 像这种被人抓包的情景自然也遇到过不少, 按照以往的经验,通常卖惨哭嚎一顿后多半就会被轻轻放过。
况且眼前人是修仙之人, 学的是仁礼道义, 端的是软弱心肠,想必要比正常人更容易应付一些。
他一边说着, 一边打量墙上之人的神色,只见薛寒迟掀起衣袍, 从墙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他身前。
“这就是你的辩解吗?”
“不是的,公子, 你相信我, 我说的是实话。”
男子还想继续狡辩, 却在看清薛寒迟眼眸的那一刻如坠冰窟, 身体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剩下的话都顿在了口中。
这样的眼神,当真是一个修仙之人该有的吗?
薛寒迟从地上拾起那一串小铃铛, 从袖中拿出帕子拭去了上面沾染的灰尘,放在手心仔细端详了一会,然后拿到耳边轻轻晃了两下。
珰珰的清脆响声立刻回荡在巷子里,仿如催命符一般挠在人心上。
男子看着他的举动,心中的异样感逐渐攀升,尾音都有些颤抖。
“公子,只是一个铃铛而已,既然没有损坏,那便让我走吧,我上有老下有小,真的……”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的谎话真的很拙劣。”
薛寒迟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将铃铛擦拭好后贴身放好,转身摸向右腕上的蛟丝绳,止住了他接下来的废话。
“而且我这个人,不喜欢被骗。”
随着蛟丝绳在他手中翻出花样,男子喉口忽然一痛,拍着胸脯咳出一口鲜血来。
饶是再迟钝,男子也发觉出了眼前这位修仙人士的不同,服软的话语立刻变为凌厉的威胁。
“你是修仙之人,滥用法术肆意残害平民,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
薛寒迟手指顿了顿,月影落在他眉间,像是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
男子以为是自己的话奏效了,带血的嘴角不由得松了几分,却在看在听到薛寒迟抑制不住的笑声时彻底崩碎。
“你是不是想错了什么,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遭报应。”
男子闻言彻底怔在原地,眼眸中满是错愕。
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如玉如松的仙门公子才是真正的地狱恶鬼。
“是生是死,与我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分别,这些东西,我都不在乎。”
薛寒迟垂下眼眸,看向他的神情中竟显出几分赏花般的笑靥。
“不过眼下,你最在意的东西,我要拿走了。”
男子见状不对,转身拔腿就跑,却在起身的时候感到前颈一痛,紧接着便看到一道血柱从体内喷溅出来,落在了他身前地面上。
他颤着手捂住脖子,双膝跪在地上,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得砰的一声,四肢上不知何时被划出了数道伤口,从里面不断溅出鲜血,将他脚下的青石砖尽数染红。
男子就这样跪在地上,双臂下垂,清醒着感受生命从体内流逝,到死也没有合上双眼。
这处巷子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惨叫,只有满地的血流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的杀戮。
薛寒迟随手擦去了脸颊上的血珠,从阴影处走到了月下,背后的石板路上印出一个又一个带血的脚印。
循着来时的记忆,他飞身上墙,踩着房檐回到了李宅。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房,而是曲腿坐在了屋顶上,任由暗淡的月光划过侧脸,柔柔地流进衣领里。
薛寒迟静静地看着指间还未收回的蛟丝绳,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用过它了,无论是翻绳还是其他的什么事情。
这样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薛寒迟摇了摇头,仰头望了眼被遮住的月亮。
然后,顺着丝线的纹路,他摸上盘桓在右手指间的软绳,有条不紊地把它卸了下来。
*
江楚月伸手去捡被小薛寒迟抛在地上的蛟丝绳,却在拿空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触摸不到梦里的东西。
没了缠在他手腕上的蛟丝绳,这些游离的死魂像是迷失方向的旅人,无助地停留在原处,没有再靠近他半分。
江楚月跨过地上四散的尸体在小薛寒迟身边蹲了下来,反复回想他方才扯下蛟丝绳的举动。
张师在离开的时候和他说过,不要扯下蛟丝绳,尽管知道这样会死,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她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向来明媚的面容挂上几分忧愁。
这个薛府究竟是对他做了什么,才会让他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举动呢?
江楚月忽然发觉自己对于薛寒迟,除了原著中提到过的描述,其余的,一无所知。
在这本以萧煜和顾情为主角写就的小说里,薛寒迟至始至终都只是个男配。
不管是无人知道的隐秘过往,还是他成年后的喜怒无常,所有这些,原著中都没有提及过理由。
但没有提到,并不意味着不存在,或许只有在作者未曾写明的文字背后,才藏着薛寒迟最真实的人生。
薛寒迟抛出蛟丝绳,仿佛得到解脱一般长长叹出一口气,眼睫都因此而轻颤。
这个春夜格外静谧,外面没有一点虫鸣鸟叫,薛寒迟默然地躺着阵中,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听着屋内平稳的呼吸声,江楚月松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小心观察着屋内的动向,替他把今夜慢慢守了过去。
当初升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门缝映到小薛寒迟脸上的时候,大门夹着白色的衣角被缓缓推开。
看到屋内悬在空中的死魂的时候,张师上前的步子顿了顿,眸中划过一丝诧异。
而后他便发现了脚边落下的蛟丝绳,和小薛寒迟趴在地上安然睡去的身体。
张师随意地踩过那些道士的尸身,站到他面前,轻笑着蹲了下来。
“原本就是个活不长久的,这么急着求死做什么,现在还没到时候。”
在无人的时候,他彻底卸去虚伪的面具,连一声假模假样的“小公子”都不愿意说出口。
他将蛟丝绳拾起,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强势地将其重新缠在了小薛寒迟的手腕上。
游离的死魂得到了指引,商量好似的,飘移着融进了小薛寒迟体内。
“小公子,你醒了。”
看着他沉重掀起的眼皮,张师嘴角又扯起了那抹熟悉的弧度。
没想到小薛寒迟抬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略显失望地叹了口气。
张师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举动,继续笑着看他,抬起他的手给他输送灵力,将他的伤口慢慢包扎起来。
“小公子,此次的压制就到这里了,家主说你可以回去了。”
小薛寒迟看了看手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略显敷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那在下就不陪小公子了。”
张师拍了拍手,从门外走进来三两个侍女。
在她们的搀扶下,小薛寒迟拖着失血过多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我一个人可以,你们都下去吧。”
临近门口,小薛寒迟从侍女手中抽回双手,出声将她们屏退下去了。
或许是昨晚咬牙忍痛许久,又一夜没有喝水,他的嗓音像极了粗粝的砂石,和成年后的清凌完全不同。
侍女们互相对视一眼,对着他拜了一下后,低着脑袋退出了这间院子。
见人都离开后,小薛寒迟并没有急着推门回房,反而转身走向庭院中心,坐在那棵流苏树下。
现在是春天,流苏花树恰好盛开,嫩绿的木叶间如云似雪,撒了满满一地的雪浪银穗。
靠着树木的枝干,小薛寒迟合上双眼,静静地感受着落花盖在自己脸上那种柔软的感觉。
江楚月坐在他身边,撑着下巴侧头看他。
这样模样的薛寒迟太安静,太柔和了。
此刻他身上的符箓被全部摘去了,发间、肩头全都落满了细软的沁白,阳光勾勒着他微抿的唇角。
远远看去,宛如一个误入尘世的如玉仙人。
如果他能一直都是这副岁月静好的模样该有多好啊。
江楚月正如此想着,忽然,一道“呜呜”的叫音吸引了小薛寒迟的注意力,引得他睁开眼,缓缓抬头望向声音的源头。
一只小白狐从流苏树上跳了下来,或许是它的毛发和流苏花色太过接近,江楚月竟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小白狐抖了抖身上挂着的花瓣,呜呜叫着跳到小薛寒迟身上,踩着他的肩膀落到了一旁的草地上。
只见小白狐探着脑袋,俯下鼻子在他的伤口上嗅来嗅去。
看着绕在身边的小白狐,小薛寒迟看了看腕上的雪白绷带。
“你是想喝我的血吗?”
小白狐歪了歪脑袋,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小薛寒迟笑起来,一点不管昨夜的痛苦,将扎好的绷带慢慢解开,露出下面刚刚结痂的伤口。
他微微使力将伤口裂开一些,渗出血珠,喂到小白狐唇边。
食物喂到嘴边,小白狐伸出舌头沿着他的伤口慢慢舔舐起来。
小薛寒迟抬起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它低垂的脑袋。
“礼尚往来,既然喝了我的血,那要拿些东西来换才是。”
看着这一人一狐之间的互动,江楚月竟然莫名地感到了一丝熟悉。
“不如,把你的命给我罢。”
……
果然,她就知道,薛寒迟的一举一动都是有原因的。
小白狐似乎没想到代价会是这样的,立刻收回脑袋,拱了拱脊背,想要从后面偷偷溜走。
却没想薛寒迟先一步察觉,捏住了它后颈的软肉,让它再也动弹不得。
“怎么,不愿意吗?”
被他擒在手里的小白狐弱弱地抬起湿漉漉的双眸盯着他,呜呜叫了两声,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在告饶。
小薛寒迟轻笑一声,摸着它后颈的动作没停。
“小骗子,这样就想蒙混过关吗?”
这熟悉的语调、熟悉的神情……
江楚月抿了抿唇,凑过去盯着他。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她真的要以为是成年后的薛寒迟在这里指桑骂槐。
小白狐还没有放弃,一边求饶,一边弯着腰在他手心来回轻蹭。
感受着手心的温热,薛寒迟通透的眼眸漾起一丝波澜,语气里满是轻松。
“连讨好的动作都做得这样熟练,想来骗人的事情没少做。”
小白狐呜呜地听着,在他双手微松的那一刻,抓准时机重新跳上流苏花树,抖着身上的花瓣从白墙上跃了出去,没一会便消失在这处寂寥的院子里。
小薛寒迟伸手拂去了身上沾着的落花,转身望了眼白狐离开的方向,春风吹过他耳后的碎发。
只留一句孤零零的话语飘落在空中。
“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他抬手覆上刚刚被舔舐过的伤口,五指并拢压了压,殷红的血液立刻便从指缝里滴了出来。
痛感与昨日的记忆重合,小薛寒迟蓦地轻声笑了出来。
“你怎么小就开始做这样的事情了。”
江楚月看着他的举动,又焦急又无奈,深深叹了口气。
看样子,任何人长大后的行为与小时候都是密不可分的,小疯批也是如此,这么小就学会了自虐。
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了他的侧颈上,那里细长光洁,还没有留下没有半点疤痕。
春日的时节总是风云多变,忽然变卦。
明明刚才还是晴空高照,万里无云的天气,现在却忽然起了风,天空遮满乌云,几道雷电隐在后面闷闷乍响。
“要下雨了,你不快进去吗?”
江楚月绕在他身侧,担心他露出的伤口沾到了水,只怕又要发炎。
小薛寒迟却像是没有听到这欲来的风雨一般,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看着他在雨中湿润的脸颊,江楚月却没有办法体会到他此刻的感受。
挂在枝头的流苏花被雨水打落,戚戚地铺了满地,不管她如何呼唤他,都不可能得到任何的回应。
任凭雨水穿过自己落在地上,江楚月坐在他对面,俯下身子看着他无喜无悲的面容。
无论是自己眼前所看到的这个人,还是这两天亲眼目睹的这些事情,全都真实得如同曾经发生过一样,让人无法忽略。
难道这些,真的都只是一场梦吗?
第30章 幻梦之镜(三)
楚州城绕水而建, 春日的清晨里也是雾气蒙蒙的。
街边的早点铺子已经开张营业,蒸腾起的热气随着锅盖掀起,萦绕在食客中间。
江楚月坐在街边, 一边喝着排骨莲藕汤, 一边思索着昨日梦到的内容。
梦境里的东西真实得不像话,江楚月越是回想就越觉得心绪难安。
她今日醒来后仔细回想了一下, 忽然就想到了自己被乾坤镜照到之后去过的那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系统,当初乾坤镜真的没有对我的身体产生什么影响吗?」
虽然当初系统信誓旦旦地说乾坤镜伤不到她的魂魄,但她隐隐约约还是觉得自己做梦这件事和那有关。
「宿主是感到身体哪里不适吗?」
江楚月摇了摇头,「不是, 只是昨晚做了个梦, 和薛寒迟的过去有关,这个梦太真实, 不像是假的。」
系统在资料库中搜寻片刻, 给出了一个理由。
「在本书的设定中,阴阳乾坤镜是摄魂夺魄的法器, 因为宿主的魂魄曾被摄入其中,后又被放回, 所以可能在此过程中与其中的器灵碰撞,出现了一些系统无法预料的情况……」
「什么叫作无法预料的情况?」
听到这话,江楚月手里的勺子都要捏断了。
这些意外事件, 当初系统拉她去做任务的时候可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如果当初发生什么万一, 这也太狗了吧!
「请宿主放心, 阴阳乾坤镜可能会对宿主的魂魄产生一些细微的影响, 但肯定不会危及到宿主生命的, 因为保护宿主的生命永远是系统的第一要务。」
早就吃够大饼的江楚月在心里照例问候了它一遍。
现在她不想管系统给出的冠冕堂皇的保证,直截了当地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那一个问题。
「那我梦中的那些东西, 是真的吗?」
系统嘀了一声,「……根据系统已有的信息,初步判定宿主梦中的内容应该是真实发生过的。」
果然是真的。
江楚月双手捂着这碗藕汤,像是早已得知结果般叹了口气。
看来,她昨夜梦中所见,都是薛寒迟幼年时亲身经历过的事。
那些祭魂法阵、手腕刃血,都是真的。
“老板,我要一碗排骨莲藕汤。”
就在江楚月兴致寥寥地喝着藕汤的时候,眼前忽然飘过一抹熟悉的绛紫色。
薛寒迟站在柜台前,正面对着小二,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坐在门外的江楚月。
江楚月将勺子放回碗中,发出清脆的当啷响声。
看着立在不远处的背影,江楚月心里某根弦崩了崩,鬼使神差地绕到了他的后面。
现在的他比梦中那个八九岁的男孩高出不少,江楚月跟在小薛寒迟身后的时候刚好能看到他柔顺的发顶,可对于眼前的人,她的脑袋却只能碰到他的脖颈。
她抬起手想拍他的肩膀,却突然被他转身制住了自己的肩胛,打招呼的话语都还停留在口中。
转过身看清女子的容貌后,薛寒迟脖子僵了僵,立马松了手劲,后退几步。
“原来是你啊。”
“对啊,是我。”
江楚月揉了揉被他压过的肩膀,幸好他反应得快,那里并没有多少异样的痛感。
她带着他和自己坐到一桌,很自然地给他递过一只勺子,和他一起吃着早饭。
“你到现在才开始吃早饭,不饿吗?”
现在的时辰已经快要临近正午,若非她昨晚做了梦,平日里这个时候她都是被饿醒的。
薛寒迟搅了搅藕汤,鲜香的味道伴着热气飘起在两人中间。
“我饿与不饿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
“是吗。”
看着他舀着汤递到嘴边的细致神情,江楚月忽然想起梦里他在倒座房里趴着咬牙忍痛,无生无息的那副模样,还有他哑着嗓子和小白狐说话的情景。
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江楚月又喝了两口汤便放下了勺子,悄悄扭过脑袋,状似无意地扯起了别的话题。
“昨日你去追那人,铃铛找回来了吗?”
薛寒迟唇边露出一抹笑,落在日光下平添几分慵懒。
“找回来了。”
“那就好。”
虽然不知道那串铃铛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喜爱至此,但看着他现在这副恬静乖巧的模样,江楚月的心便静了下来。
“你今日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薛寒迟这几日不是待在李宅赏花就是去茶楼看话本,这条街与茶楼背道而驰,他显然不是去那里的。
他来这里,也绝不会像江楚月,仅仅只是为了吃一碗藕汤这么简单。
“我有事要去一趟相思坊。”
薛寒迟放下勺子,擦了擦手,招来小二付钱。
当时那个媒人告诉他们相思坊之事的时候,薛寒迟也在场,联想他之前去渝州的理由,江楚月一下便猜出了他的目的。
“你是要去找乾坤镜,对吗?”
薛寒迟并没有避讳她,“是。”
江楚月将碗推到一边,小臂撑着桌子微微前倾,闪着笑意的眼眸直直望向他。
“萧师兄他们好像也在那里,我和你一起去找他们吧。”
她本来就有任务在身,跟着他一起去相思坊正好可以走一波主线剧情。
而且,以往的经验告诉她,有薛寒迟在的地方通常更容易有重大发现。
薛寒迟站起身,看着她热忱的神情,转身向前走去,留给她的声音辨不出情绪。
“随你吧。”
江楚月心里一喜,撑着桌子起身,和他一起并肩朝着相思坊走去。
虽然两人之前都没有去过,可无奈这相思坊在楚州城内太有名气,道路两旁分外显眼的招子无一不在给他们引路。
“这相思坊的排面可真大啊。”
江楚月看着这些高挂的招子,忍不住啧啧感叹。
薛寒迟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些,继续看着脚下的路,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
“求神问卦就能解心中忧愁、生活烦扰,自然引得人们相奔而来,这坊主很会拿捏人心。”
凡人求神拜佛,多半是在求拜自身欲望,想着两手轻轻,便可富贵无极,心想事成,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两人停在一片空地上,忽然发现相思坊门口拥着潮水般的人群,很明显有事发生。
江楚月心中好奇,便顺手叫住了一名路人打听消息。
“请问这相思坊今日是有什么事情吗?”
“哦,你说这个呀,楚州一年一度的酬神会要开始了,这是在报名抽选神女的扮像之人。”
在楚州本地还没有仙门的时候,这里的人就对巫鬼深信不疑,认为天上神明能护佑百姓,维护楚州城内的安宁。
后来随着时间流逝,本地习俗慢慢流变,对鬼神祝祷的繁琐仪式也就渐渐变成了酬神会这样喜闻乐见的方式。
酬神当天,选出的神女会在百姓的拥护下被抬上城门,然后广施善缘,布下福泽,为楚州城的百姓带来好运。
被选出女子的八字要合天地运势,福泽深厚才可堪扮饰神女,这本就是个讨喜的差事,即使没有报酬,城中大多数少女也多想去碰碰运气。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多谢。”
江楚月放眼望去,发现队列之中果然全是十七八岁,容姿卓越的少女。
等她回过头的时候,薛寒迟已经站在正门,被门前的守卫拦了下来。
“这位公子,此路今日不予通行,请另择它路。”
猛然被挡,薛寒迟没有后退,只是有些疑惑地站在原地。
“有路却不让人走,这是什么道理?”
守卫以为是来了个闹事的,按住剑柄蓄势待发,却被中途冲出来的女子挡在了两人中间。
“这位兄台别误会,我是来报名抽选神女的,他是我朋友,陪我过来的,我们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江楚月用话语打断了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把将薛寒迟拉到了自己身后。
在他的人生信条里,如果发现某条路不通,他估计会杀到让其通畅为止。
看着江楚月这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薛寒迟笑了笑。
守卫没想到半路会冲出一个江楚月,准备好的威吓之语都因她突然的动作咽在了口中。
“既然如此,便去那边登记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江楚月拉着薛寒迟走到这处桌案,管事的老先生递给她一本书簿和一只毛笔,示意她填下自己的生辰。
江楚月思忖片刻,视线在纸页上搜寻一圈,胡乱诹了一个天干地支随便填了上去。
本来他们来这里就不是为了酬神会一事,她也没必要在里面多费心,填完之后能顺利进坊就可以了。
江楚月望着这书簿上记录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扭头看了眼身边薛寒迟,忽然发现,除了从原著中得来的信息,自己好像对他一无所知,连他的生辰几何都不知道。
将笔还给对面的老先生后,两人迈着步子从正门走了进去。
江楚月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偏过脑袋,对着他问了出来。
“薛寒迟,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