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君短短睨了一眼,纸上寥寥草草写着什么老谢家人丁凋零,几代单传,牧云胡自嫁入谢家,半年之多不曾有所出,今日要休掉他,另择良妻开枝散叶,延续香火。

    接着,又瞅见她掏出一封田契和房屋的转让书,摆在自己跟前,铺平整后,笑得一脸谄媚将他拉到炕桌旁,道。

    “见君呐,来这儿戳个印儿,五婶子给你拿糖吃。”

    谢见君哪能叫他如愿,论五婶子好话说尽,都不为所动,只把玩着胶泥,傻呵呵地同她周旋。

    五婶子只当是谢见君不识字,人又痴傻,想着自己兹要说两句好听的,哄他将这两份文书上戳上手印,那二十亩田地和这破屋子就进了她的腰包了,可谁知她嘴皮子都快要磨破了,这小子左耳进右耳出,愣是没听进去,她仅有的那点耐心耗尽,上前一把攥住谢见君的手,强迫他往在文书上按手印。

    谢见君心底冷哼一声,这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也算是见识了,寻着机会,他抓起面前的两张纸,快步跑出了屋子,一面跑,一面高声呼喊道,“来玩呀,快来玩呀!”

    谢礼本已经回了家,又被满崽喊回来,他刚推开院门,就瞧见谢家小子在院子里疯跑,嘴上不知还嚷嚷着什么,他伸手将人拦下,寻思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还未开口,五婶子就从身后追了过来,扒着谢见君的衣服,欲抢他手里的文书。

    “不给不给!你不陪我玩,我就不给你!”谢见君语气轻快地扬着手荡来荡去,文书也随之飘摆,摇摇欲坠。

    五婶子是干过庄稼活的,手劲儿奇大,见谢见君怎么也不肯交出来,她下狠劲掐住他腰间的嫩肉,面上却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见君呐,快别闹了,五婶子一会儿陪你玩。”

    谢见君被她掐得一阵吃痛,他皱了皱眉,颔首,一口咬上了五婶子的手背。

    五婶子当即就撤回了手,捂着自己被咬上的手背,“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她这一叫唤,把邻居们都吆喝了出来。村里从来不缺热闹看,不是李二偷了赵五的鸡,两家互骂起来,就是王麻子趴窗户上看寡妇洗澡,被寡妇提着斧头追了两条大路,大家伙儿都习以为常了,这会儿都围上来,想看看谢三家这是在闹腾什么。

    谢见君见人来的差不多了,顺手将那两张文书扔到了谢礼脚下,自己大喇喇地往地上一坐,像个孩童似的,掐着嗓子赌气道,“没意思!不好玩!”

    “这小兔崽子,拿得什么东西搁在这儿乱扔!”谢礼躬身将落在地上的纸张捡起来,斜眼睨了一眼,立时眼珠子瞪得溜圆,脸颊上的肌肉隐隐抽动,“这...这...他五婶子,这是什么东西!”,难以置信的眸光迎上尚捂着手背还在叫唤的五婶子,谢礼拧着眉,沉声问道。

    五婶子眼见着要坏事,眸子一转,计上心来,她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里长过来是有啥事?”

    “哼!”谢礼将手中的两封文书重重地摔在五婶子面前,“我有何事?我倒想问问他五婶子,你这是作甚?芸娘刚下葬,你便要谢家小子休了他夫郎云胡,你居心何在!”

    “里长,瞧您这话说的,我是见君他五婶子,还能害他不成?这芸娘和谢三都不在了,我做长辈的,自然是不能看着见君和满崽流落在外,孤苦无依,这不正想要同您商量商量,我们带这俩孩子回下乡村哩。”五婶子笑脸盈盈,不见半点心虚。

    “你要带他俩离开,我做里长的,不会阻拦,但你让见君休了云胡是何意?”谢礼追问。

    “她说要把云胡赶走,占我们家田地呢。”谢见君一板一眼地说道。

    五婶子暗道一句不好,刚要辩解,同行来的另一位妇人接了话茬去,“见君这孩子,瞎说什么呢,你是我们老谢家的人,什么我们你们的,咱都是一家人嘛”,正说着,妇人便要来拉谢见君。

    谢见君侧身躲过,指着那妇人和五婶子,装作被人诬陷,瘪着嘴委委屈屈道,“你瞎说!我娘说了,想要抢我们家东西的人都是坏人!你们都是!”

    牧云胡不知所措地站在尚未拆除的灵堂前,只觉得遍体生凉,他呆呆地望着众人,似乎还未从眼前突变的情形中回过神来。

    “见君,这话可不兴说,婶子啥时候说要占你们家的东西?这...这哪有的事儿!”五婶子有些急,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他五婶子,见君痴傻,满福水村人都知道,倘若不是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些话,他咋能学得来?再说了,你说他胡说,那这田契转让的文书,你又作何解释?”谢礼语气不善,脸色也阴沉起来。自这几人上门,他便觉得不对劲,谢三一家家境贫苦,鲜少有亲戚往来,人没了,却多了吊唁的人,先前他还当是真的来帮忙的,如今看来,可就是来吃绝户的。

    “我们照顾这俩孩子,也算是对得起芸娘和谢三了,收他们那几十亩田地咋了,俩孩子吃穿不用钱哪?”同行来的贼眉鼠眼的汉子蹙着眉头,不耐说道,似是觉得谢礼在这儿多管闲事儿了。

    院外一捧着竹篾的女子吆喝道,“哪来的泼皮,人家孩子刚没了爹娘,这就惦记上人家家里的那点田产了。”

    她身边的婆子也跟着咋呼起来,“黑心眼儿的玩意,这家统共就剩下云胡哥儿一个明白人了,还唆使着谢家傻子休了他,可不就是怕云胡碍事儿。”

    被人指指点点,明里暗里地讽刺,五婶子脸色差到了极点,她双手掐腰,气急败坏地叫嚣起来,“去去去,少在这儿说劳什子风凉话,有本事你们来照顾?这小哥儿做事儿笨手笨脚的,进门都半年多了,连个孩子都怀不上,把他赶出家门都是客气的!”

    “你算个什么东西,谢家小子还没嫌弃呢,你倒在这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这云胡是吃你家米面粮食了?还是穿你家布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一向快人快语的福生娘没忍住,破口大骂起来。

    “我这是替谢三家的清理门户,由得你在这儿撒泼,一个哥儿罢了,休了便是休了,这有什么?”,五婶子不甘示弱地驳斥了回去。

    听着几人在盘算休了自己的事儿,云胡脸色阵阵发白,自己这不过刚嫁过来,难不成就要被赶出门了吗?倘若爹娘知道他被休了,定然也不会容他在家里待下去的,到时候他能去哪里?他瑟缩着身子不敢说话,下意识地抬眸看向了谢见君,却见他盘坐在地上,虽容貌于从前并无异处,但唇边若隐若现的那一抹讥笑让他心中莫名咯噔一下,好像...好像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谢见君。

    尚不知云胡对自己已经起了疑心,谢见君看几人掰扯起来没完没了,心头涌上些许烦躁,他扯住谢礼的裤脚,不满地嚷嚷道,“谢叔,我不要去下乡村,让他们走!走!”

    谢礼面色铁青,这谢三和芸娘尽管已经过世,但那是他福水村的人,云胡和谢见君更是他看着长大的,现下芸娘刚入土,满崽年纪尚小,又不懂事,家中没了云胡,无人能撑事儿,于情于理,他都由不得这些个吸人血的家伙乱打他们家主意。

    他上前一步,指着五婶子一行几个人,厉声开口道,“你们说是来吊唁,那如今芸娘的丧事已了,诸位请回吧,满崽和见君自由我们村里人看顾,不劳您几位费心,趁着天还亮些,赶早回去下乡村吧。”

    五婶子咽不下这口气,这来都来了,岂能让他们白跑一趟,她撸起衣袖,欲上前同这个多管闲事的谢礼理论一二,被同行妇人一把扯住,妇人凑到她耳边低语,“五婶子,人多嘴杂,有这里长给小傻子撑腰,此事成不了,咱们先回去,另想办法,这谢三家统共就这几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不成次次都有人帮他们?”

    谢见君见她二人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大抵也是那些入不得耳的腌臜话,他起身跑到僵立在原地的云胡身边,不管不顾地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拽进堂屋里,“砰”的一下,关上堂屋门,动静之大,连满崽都吓得一愣一愣的,撇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他提起搁在门口的大扫把,高高扬起,朝着眼前的这些人扑打起来,“出去!出去!我娘说了,不许坏人进门!”

    五婶子躲闪不及,被迎面而来扑打的扫把,给盖了满头,嘴里吃了不少土,她“呸呸呸”吐了几口,顿觉失了面子,想走,但又不甘心。

    谢见君哪会再给她喘口气的机会,一鼓作气,将这几人都驱赶至了院门口。

    来看热闹的农户早已经让开一条路,生怕自己被这不长眼的扫把给误伤到,这小傻子冒起傻劲来,还真让人招架不住。

    谢礼见状,对五婶子等人的语气亦愈发不客气,“你们若继续纠缠,咱们就拿着这两份文书,去官老爷那儿说道说道,让县令大人给评评理,如何?”

    五婶子一听谢礼要寻官老爷,心下一慌,立时就没了主意,他们是想强占谢三家的那破田地没错,可真去衙门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平日里见着穿官服的人都恨不得躲去八百米开外,哪里是敢招惹的,到时候消息传回了下乡村,他们搁村里哪能抬得起头来?

    妇人也萌生了退意,她本就是谢三家出五服的亲戚,来这儿无非是想沾点油水好贴补贴补自个儿家里,如今打的算盘不成,还弄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难堪模样,当即就扔下五婶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余下几人也不敢再造次,拽着啥也没捞着的五婶子,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

    一场闹剧落幕,院中瞬时冷静了下来,没了热闹看,大伙儿纷纷四下散去。

    谢见君心里那块一直悬在半空的大石头稳稳落地,他将手中的扫把往地上一扔,跌坐在地上,大喘两口粗气。自小被家里人教导着做人要端方持重,他恭正敦顺了二十多年,乍然这般无理撒泼地闹上一回,竟觉得畅快不已,心中浊气尽数消散,连带着身子骨都轻快起来。

    他缓了缓神,起身推开堂屋门,云胡勾着手站在门后,眼泪扑簌簌地砸下来,濡湿了鬓角的发丝,一绺一绺地贴在两边,他不住地抬袖擦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云胡,你别哭了。”满崽扯扯云胡的衣角,稚声稚气地哄他道,“你不要怕,我和阿兄不会赶你走的。”

    云胡身子紧绷着,小心翼翼地抬眉偷瞄谢见君,好似是在等他的反应。

    窥察到他试探的小动作,谢见君微微颔首。

    云胡见此,暗暗松了口气,整个人倏地松懈下来,连肩膀头子都垮了下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谢见君,直觉面前这人,眼底眸光温柔得似一汪春日初融的泉水,让他无端心神都安定下来。

    “云胡,云胡,我饿了...”,蓦然神思被满崽打断,他呆呆一怔,连忙别开脸去,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他手忙脚乱地穿过谢见君的身旁,出门时不小心撞到了门框上,不等谢见君出手相扶,红着脸钻进了灶房里,仿若一只冒冒失失的小兔子,煞是可爱。

    晚些,

    饭菜端上了炕桌,说是饭菜,不过就是丧席上余着的吃食,带些油水,满崽也不嫌弃,刚入座便熟练地拿起筷子。

    谢见君没得什么胃口,侧坐在一旁,勺子搅动着碗中的米粥,片刻,不见云胡上桌。

    “满崽,可是瞧着云胡去哪儿了?”,他低声道,眼神不住地往门口张望。

    满崽饿坏了,正大口嚼着谢见君给他挑了刺的鱼肉,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吐字都不甚清楚,“阿兄,你快吃吧,娘亲不许云胡上桌吃饭,他定然是找地方呆着了。”

    “为何不许?”谢见君很是纳闷,即便这个朝代哥儿的地位再怎么低微,也没有不许人上桌吃饭的道理。

    满崽眨巴着大眼睛,羽睫忽闪忽闪的,“嗯嗯呃呃”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个道道来,末了,似是想起来什么,忙开口道,“娘说云胡晦气,怕家里遭了瘟,还嫌弃他夜里大喊大叫,把他赶去了牛棚睡。”

    “这...”谢见君禁不住咋舌,既是嫌弃他晦气,缘何又迎他过门?

    等等....

    “大喊大叫?这哥儿不是不会说话吗?”他杵着脑袋,若有所思地嘀咕道。

    “阿兄,云胡不是哑巴,大虎和石头他们老是笑话他说话不利索,他才甚少说话的,你忘了吗?”满崽咽下嘴里的东西,茫然说道。

    谢见君讪讪地干笑两声,没接茬,那日见云胡做了个吃饭的手势,他还当他不会说话,如今看来自己是想多了,只是听满崽这般说,心里难免不是个滋味,单单为了给原主说一门亲事,就把云胡迎进门来,还不曾善待过,被打得浑身青紫不说,竟是连个安身的地方都容不得。如此看来,照着原主娘的脾性看,怕是也不会让他吃饱饭了。

    一想到这,他心里沉了沉,哄着满崽吃饱饭歇下后,见云胡迟迟未回来,便只身钻进了灶房里,好在自己幼时,曾同乡下奶奶住过一段时间,生火燃起这土灶来并不算费劲,他简简单单地煮了一小碗汤面,盛进碗中。

    同寻常那般,云胡蜷缩在牛棚里,寒衾薄衣,肚子饿得咕噜叫。

    迷迷瞪瞪间,眼前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滚水汤面,油亮金黄的荷包蛋摊卧在素面上,他吸了吸鼻子,本能地咽了下口水,抬眸见他那这两日些许奇怪的夫君,正半蹲在他面前,将溢着鲜香的瓷碗往他跟前推了推,温声道。

    “怎么睡在这儿了?我刚煮了汤面,要不要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