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小广场上张出师兄姐们的高考风云榜,清北,随后是浙大、复旦、交大……五十张年轻面庞砌成荣耀高墙,供更年轻的战士们仰望。
排球社的山风师姐被单列在最末的艺术类一栏,底下写着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周予沿着榜单来回看了几遍,没有找到小关师姐的照片。她不知她有没有如愿考回北京,大抵应该是有,就算滑出前五十,毕竟北京有那么多院校。
高考倒计时的计数牌翻到了2打头,高三仿佛一个秘境,一个南方八月里头挤闷的蒸笼,溽热空气灼着她们的后背,人人都还在笑着,可压力已从尾椎骨漫上来,令下巴冒出小痘。
周予站在榜前发呆,不知方老师何时站在她身后。
“怎么样?明年这个时候,你想出现在这上面的哪个位置?”
她一愣,回过头,茫然不知怎样应,目光漫过榜单上的照片,在每一张面庞上勾勒出方泳柔的五官。她想,她呢?她会在哪里?
方老师叫她同去办公室,“你的学生卡还在我那里。”
“检讨……我还没写完。”实际上,她只字未写,每次提笔都感到自尊心受损,她不是轻易认错的人。
“我就当你交过了。走吧。”方老师领她向高三教学楼走去。
暑期的周日傍晚,校园宁静,师生前后脚走过紫薇花盛开的校道,错开半个身位,两人都不轻易与人亲近。
“这次摸底考得不好。”方老师开口,简单陈述,没有特别语气。
周予含糊地嗯了一声。前段时间网上的风言闹得她心绪不宁。
“单一次状态不好也是正常的。你跟那个女孩很要好吗?”方细指的是冯曳,“你不像会管闲事的人。”
“没有,不熟。”她想了想,明确补充说:“不太认识。”
“那是为了正义感,还是为了别的朋友?”
周予陷入沉默,恰逢她们走过一棵大树,惊扰了背阴处的一对少男少女。女孩闪身出来,匆匆问了老师好,挤过她们身侧跑走了,男孩忙不迭跟在她身后。
方细回头望着她们走远。“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也像她们一样,恋爱了?”
周予神经一跳,马上否认:“没有。”
方细慢下脚步,扭头来盯着她看,冷静目光像穿透一切的射线,“那是有喜欢的人了?”
她顿时不知脚该往哪里迈了,舌头也像黏住,想答没有,竟发不出声音,心里乱了,最终如实吐露:“……不知道。”
喜欢的人。她想。心内不停盘旋这几个字。
方细不再为难她,“有也正常,你心里知道什么事最重要就行了。高考志愿呢?有什么想法?你妈妈是医生,你想学医吗?”
“……不想。我跟她不一样。”周予垂下头去。她整个周末没跟阿妈说一句话。
视频删了,她因此在校园游荡,迟迟不回教室去,怕方泳柔和齐小奇来找她,她面皮薄,左右都觉得难堪,心里两边拉扯,懊恼自己不够坚定,其实她也想尽早结束这件事,是阿妈替她做了恶人,可她想到阿妈那样胁迫自己,又觉得自尊心难熬。
她那情感单调的心承载不来这么复杂的情绪,只觉得闷,一团乱麻,从办公室领了学生卡回到教室,泳柔果然在等她,那天来不及抹掉的泪痕当然已经消失了,但总觉得还残余在澄净的眼珠里,在某个角落闪着微光。
她们相望无言。
泳柔捏着一份检讨书,见了她攥在手中的学生卡,说:“我还想着问你要不要抄我这份。”她知道她不乐意写。
“方老师没跟我要。”周予低头望见那张夹在中间的相片露出一个小角。她用手指将那个角捏住了。“我把视频删了。”
“我知道。你妈妈要你删的?”
“她说不删就让我转学。”其实她知道,阿妈并不真的要让她转学,从头到尾,删视频就是唯一选项,可她乞怜一样说给方泳柔听,也顾不上觉得没面子了。
“删就删了,”泳柔轻轻拉住她的校服下摆,好像有谁马上要来将她们分开,“你别转学。”
她装模作样地淡然说:“要不再偷偷发一次,转学就转学。”
“不发了,转学有什么好的?转学影响学习,说不定,她们还会欺负你这个新来的!”
她见她着急,心里有些适意,面上还装作怅然,天渐渐黑了,阴影偏斜,为角落中的她两人勾勒只有彼此的天地。
夜色像心事一样往上漫。方泳柔转身趴伏在栏杆上,小声说:“你妈妈好像不太喜欢我。”
她也委屈起来了。
周予心虚地替阿妈掩饰:“……她没有。”
“就有。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们家。”
“你要她喜欢你干嘛?”她强词夺理,“我喜欢你就行了。”
空气静了。八月闷热的空气难以流动。泳柔看着她,静止得好像屏住了呼吸。
走廊的灯忽然亮起,阴影倏地被回收,晚自习临近,空气再次流转,走廊上的人声多了起来。周予说:“……你又不跟她做朋友。”
“谁要你喜欢了?你转学吧!”泳柔拔腿就走,“我去交检讨了!”
“我转学了会被人欺负。”
“你转学了就是校长家的千金,谁敢欺负你?”
周予叫住她:“方泳柔。”
“又干嘛!”她没好气地回过头来。
“你要上哪个大学?”
“……还没想好!”
“等你想好了,告诉我。”
她们的头顶上,教学楼的天台,南岛中学的四字灯牌准时在夜色中点亮,夜空没有一片云,少年们回到各自座位,埋下头,提起笔,像萤火虫们撅起发光的屁股,夜色越来越黑,星星越来越亮。
周予走进教室,经过纪添添空着的座位。铃声打响了。她想,纪添添迟到了。这念头像片落叶,很快从她脑海中滑落。
哪知添添一连几天都没来学校。
直到周四晚她才露面,进了教室,伏在桌上,脸朝下,紧紧捂在臂弯里。不过多会儿,整个教室都听见她隐隐啜泣。下课回了宿舍,她也埋在枕头里哭,周予一进门,她将脑袋从枕头中猛地拔起,近乎哀怨地剜了她一眼,又马上埋回去了。
“……你怎么了?”周予只得开口关切。
“你说怎么了!”添添的声音从枕头中传来。
好半天,她在枕头中哭喊着说:“我以后就是单亲家庭的小孩了!”
周予不明所以,愣了半晌,往事浮现,菜市场中与小朱阿姨亲密相伴的男子……她当是泳柔看错了,从未放在心上。
“真倒霉!我真倒霉!”添添哭着怨着,“都是你们家那个阿姨!”
她的眼泪已止住了,只是情绪还未泄尽,干嚎了一会儿,见周予什么都不问,她敏锐地觉察,像个弹簧一样挺身而起,质问周予:“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周予眼中登时闪过慌乱,蛛丝马迹难逃添添的火眼金睛,她无法否认,添添紧咬住唇,脸颊发抖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像比刚刚那假模假式的宣泄还要伤心一百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头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进来——继沉迷于模仿机器人说话之后,她又沉迷于学习吹口哨。纪添添从床上站起来,挤过周予身边,恨恨地低声说:“你真冷漠,你根本不把我当朋友!”
周予哑口无言。
她不知这些天来家里已刮起风暴,小朱阿姨的丈夫在菜市场蹲守,两日后正正堵住手挽着手的一对秘密恋人,在横飞的烂污菜叶与鸡鸣犬吠之间爆发一场流血斗殴,钟琴与添添的母亲纪万华到派出所保释双方,东窗彻底事发。钟琴只将小朱保出来,她的乡下丈夫被处拘留十五天,临别时赤红着眼扬言要将她打死。
几日后,周六,钟琴将小朱叫到家来。早前她要小朱放长假,将私事处理干净。
小朱随她进了书房,在书桌对面椅子上坐下,两手拧在一起,颔角结实的脸上挂着苦笑:“钟医生。”
“你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小朱苦笑着低下头去,“没怎么样。老陈……他本来说为了我离婚的。现在他老婆要跟他离婚,他说舍不下他女儿,要跟我分手,要回去求他老婆……”
“舍不下女儿?还是舍不下他老婆的钱?”
“唉。我哪知道?都正常。是我异想天开,我以为我也有机会遇到真爱。”她笑容中的苦像被她咽尽了,笑容早已是她焊实了的面具,她总是如此恳切地笑着讨生活。
钟琴听了“真爱”两字,置若罔闻,“你丈夫,他以前有没有打过你?”
“……有一两次吧,喝了酒才动的手,他平时不打人,就是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跟他过日子没意思,冷冰冰的,捂也捂不热。”
她年少就稀里糊涂嫁了人,稀里糊涂做了母亲,没尝过爱,没尝过浮华,没尝过烟火人间紧密挽住臂弯,以为有多好,没想到,终是一场空。
钟琴不再过问她的私事,只说:“你以后不用到我这来了。”
小朱听到要解雇她,急得向前探出身子,恳求说:“钟医生,我做事情总是没问题的,我手脚也快,家务都做得好……”
钟琴从名片薄中抽出一张来,递给小朱。“我这里用不上你了,你如果愿意,就到广州去,我借你两万块。你不是喜欢开车吗?你去了,可以找这个人。”
小朱将那名片紧紧攥住,上边印着广州某出租车公司经理的姓名电话。
“……广州那么远,我孩子还小。”她想来想去,眼神灼灼,热切地盯着钟琴问:“钟医生,是你的话,选为自己,还是为孩子?”
钟琴微微哂笑,“我如果只是一个被男人殴打的女人,拿什么保护我的孩子?”
小朱点点头,起身告别,她攥着那张名片,像攥着去往新生活的车票。
钟琴说:“妙珍,保重。”
她没有出门送她,坐在书房内,听着她将大门关上了,坐了一阵,又听见开门声,听见周予的奶奶在与对门邻居碎嘴。
她走到书房门边去听,听见老太太颇为得意的几句:“我看是她老公打她打得太少,没把她的花花肠子都打掉,进了城就学起城里人那套了……那家男人一看就很有钱的,我在菜市场撞见过,穿得好气派,你说干嘛要在外面找?还不是他老婆没给他生个儿子……好像听说只有一个女儿……”
钟琴忍无可忍,走出门去,将老太太吓得顿时缩起,她走到大门边,挥手将门关上,冷眼瞧着丈夫的母亲。“菜市场的事,是你说给小朱她老公听的?”
老太太缩着脖子,鼠目躲闪,唯唯诺诺,认也不敢,不认也不敢,见儿媳发火,心中不服,望着别处,冷不丁说了一句:“我又不是说假的。再说,生不出儿子,男人出去找也正常,女儿能顶什么用……哪天我儿子也出去找了,你别怪我没提醒你。”
钟琴说:“从我家滚出去。”
老太太装没听见,低头小步挪着往房间走。
“从我家滚出去。”钟琴再一次说,“你知道这个家是谁做主吧?”
周予回到家时,家里只钟琴一人了。
她心挂着小朱阿姨的事,家里无别人可问,她只好拖着脚步,极慢地走到书房门边,整整一周以来,第一次开口与阿妈说话:“……小朱阿姨呢?”
阿妈答:“小朱阿姨以后不来了。”
“为什么?那件事跟她的工作又没关系。”
“你听你那个暴发户同学说的?”钟琴随手在桌上捡起那日在派出所收到的名片,“纪万华,”她语带轻蔑地说,“也是个土名字。”
周予捏住拳头,“我问你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老板辞退员工,很正常。”
她站在门边,用那双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冷眼看着母亲,心中的那一丝怨愈演愈烈,她想起纪添添对自己的评价,想起自己是如何评价钟琴,她不知自己是怨钟琴,还是怨自己与钟琴如此相像。
“是因为你永远只爱自己,不爱别人。”她别过脸去,感到眼泪已经涌到眼眶,小声地说:“你也不爱我。”
她不知阿妈有没有听到。
【彩蛋006】
那个姓温的男人三次打电话来求情。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关系四通八达,学校还未通告,钟琴已经知道女儿在外惹事,姓温的托人送礼上门,礼数用尽,希望息事宁人,钟琴拒之门外,电话里头客客气气,三两句地打着太极。
第三次来电,钟琴正要出门去女儿学校,电话来了,谈了几句,姓温的说:“钟医生,我真的拜托你,帮帮忙,事关我儿子的前程。你当卖我个人情,这样子,大家以后在社会上相见了也不会太难看,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哪天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女儿这么小,你也要教她,凡事不要做绝……”
钟琴站在玄关,将脚蹬入鞋中,闻此言,直起腰来,回道:“温先生,你是威胁我吗?你管教不好自己的儿子,我女儿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又过一周,她站在同一处地方,打电话给周伯生,要他来把他的母亲送回乡下。
他在电话里头好生求她:“你就别跟她计较行不行?”
“不行。我刚刚不是已经告诉你,她说了什么话?”
“就说了几句话,又不把你怎么样,你就当没听见。”
她的语气毫无商量余地:“周伯生,你现在就来接她。要是哪天我女儿听见她说这种话,我就让你们母子两人一起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