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不见铺天盖地的知了到底藏身于何处,只晓得耳朵被层峦的叫声一浪一浪侵袭,不用探出身子去望,也能想象到屋外是何等炎炎的火热光景。
丫鬟春翠掀了竹帘子从外头迈进来,带进一股灼浪浪的暑气,笑着屈了屈膝,“姑娘,元嬷嬷来了。”
身后跟的嬷嬷不过四十来岁的模样,通身暗翠色的贵料子半丝皱褶也无,手里端着的木托盘跟定住了似的,稳当当的不跟着步履摇动。
托盘正中搁了个天青蓝的高足小碗,里头红通通的熟水梅汤荡漾着,一看就是舍得放冰的,水面上飘着七八粒蜜桂花,甜滋滋又酸溜溜的气味大老远就飘出来,勾得人后牙槽里直咽唾沫。
可本该为冰盏儿雀跃起来的夏和易却没动静。
十六岁的小姑娘,比春花还要娇俏上三分,挺背梗脖坐在绣凳上,呆滞望着镜中的倒影,竟是一脸不知身处何处的怔松。
元嬷嬷愣了下,抬着托盘往前又迈了几步,笑呵呵劝道:“姑娘,外头暑气大盛,夫人一晌午记挂您好几回,说您平素最耐不得热,少不得要吃一碗冰盏子消消暑气……姑娘?姑娘?”
说着说着发觉夏和易是真不大对劲,眼里木愣愣跟丢了魂儿似的,元嬷嬷心头骤一紧,稍拔起音调叫了声,“姑娘!”
静谧夏日里一声高唤,如同平地里炸开,夏和易周身一哆嗦,终于像是被叫回魂了,身子没挪,只脑袋循着声儿扭着细腰回望,金珀仁儿似的大眼珠子里全是茫然。
“姑娘这是怎的了?”元嬷嬷慌了神,登时厉色眼风扫过屋里的丫鬟们,“是谁惹姑娘不顺心了?”
这时夏和易总算出了声,定定望着她,细细唤了声“嬷嬷”,便哽咽住,青葱似的指节抬起糊住眼角的泪光。
眼见那双总是满满充盈狡黠得意的眼里怪异非常,灼亮光芒在里头盈盈打着旋儿,小小年纪的,却无端端透出一股大限将至的释然来。
“回光返照”四个字猝然现于心尖,没来由没出处,吓得人整颗心都蜷缩在一处。
元嬷嬷便顾不上拷问那些瑟瑟发抖的小丫鬟了,一颗心怦怦直跳,急了,匆忙在圆桌上搁下托盘,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疾行至妆镜前头来,颤颤半蹲下去,“小祖宗喂,是谁惹您不合心意了?又倘或是屋里短了什么缺了什么,老奴这就禀了夫人置办……”
夏和易半句都没听进耳朵里去,此刻脑子只剩一片发嗡的空白,晕懵懵的,动作慢上半拍伸手搀住元嬷嬷的胳膊。
想不明白,她分明正背口中了箭,痛到了极致颤了心神,接着便连知觉都散了,谁知一睁眼醒来,竟是回到了闺中时分。难不成是梦?可若要说是梦境,却未免太太细致了些,连元嬷嬷都年轻上这许多。
想不透彻,没成算的事,只能先不作反应静观其变,她不住摇头,“没大事,许是伏天热得人发懵罢了。”
春翠从黄花梨斗柜里抽了个白瓷罐子出来,“姑娘,备了黑蜜添个甜口儿——”
话音未落,却见夏和易已经捏着小瓷勺舀着汤水了,后半句话只好噎回嘴边。
元嬷嬷狐疑跟春翠对觑一眼。
真是奇了,谁不知二姑娘向来嗜甜,不额外添上两勺花蜜,是无论如何也吃不进酸的,今儿这是什么了?
夏和易搅动瓷勺,红棠棠的梅子水被翻滚起来,像极了殷红的血,耳畔像是响起了浪潮似的惊惧尖啸。
大年初一的祭祀,禁军重重把守的皇寺,铁桶似的地方,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如何能进刺客?
飞雪的高台上,万岁爷身边最近的是她,全无征兆,毫无防备,尖锐的箭头淬来银绿的凛冽寒光,她想也不想便飞身扑上前去,以身挡住来势汹汹的冷箭。
锦帛割裂的脆响被禁军的大呵声盖住,万岁爷直笼通冲来抱住她,好似头一回唤了她的名字?又好像没有,场面实在太过混乱,只记得漫天的雪花和泼洒的鲜血混在一处,浑噩覆在眼前,记忆随着意识一同模糊。
不过真是没想到,她原还道万岁爷是深潭底下的石头托生的呢,无表情没反应,永远都是那副成竹在胸不苟言笑的淡淡模样,还是头回见他那般失措。说来也是,万岁爷多半也惊惧着,大开年的祭祖便遇上那种事,还不明不白舍个皇后进去,对天下臣民怕是难以交代……
“二姑娘?”
瞧着夏和易眼神逐渐迷离,元嬷嬷放心不下,凑上前去,出声把魂儿招回来。
勺背碰碗口当啷一声清脆的响,夏和易回了神,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笑,放手去牵元嬷嬷的袖口,“瞧瞧我,天热得紧,我一心顾着贪零嘴儿,叫嬷嬷笑话了。嬷嬷体谅些个,万万别恼了我。”
孩子气十足的刘海儿曲曲摆动,双髻里插了根晃悠悠的玉兔吊簪,眼弯弯笑着,嘴角了洇开红红的糖汁,甜口甜嘴儿,还是那个精怪娇俏的小丫头。
元嬷嬷操不完的心,直守着夏和易把大半碗熟水梅汤咽下了肚,又伺候着夏和易往榻榻上歇下,才踅身从屋里出来。
春翠和秋红原先在房里接了元嬷嬷的眼神示意,一前一后跟着打了帘子出来。
小径入口,大块的青石板被烈日烤得炙烫。元嬷嬷脚步一顿,再回身笑容尽失,声口严厉,“二姑娘这是怎的了?你们莫要也用虚话搪塞我,横竖我禀了夫人,须叫你们去上房问话!”
丫鬟们不敢隐瞒。秋红福了福身,答道:“二姑娘晌觉做了噩梦,许是还未缓得好转来。”
“噩梦?”元嬷嬷不知觉提了嗓子,“怎么个说法?”
春翠和秋红垂着脑袋对视一眼,“嬷嬷,不敢瞒您,今儿个早晨里起来,二姑娘吵着上后院池子里摘莲蓬——”
“胡闹!”元嬷嬷满面愠怒叱道:“尽是吃干饭的家伙!主子年纪轻,你们也不晓得劝诫些个?”
元嬷嬷是夫人的陪房,听说早前当过夫人的闺中伴读,知文识字,在后宅中很是有体面,说是半个主子也不为过。
一时间院里的丫鬟全都呼啦啦跪下去一片,低呼冤枉,“奴婢拦了,二姑娘嘴上应了,后来趁人不备,又自个儿悄悄去了……”
这话说得元嬷嬷也无法。的确,照二姑娘那顽劣性子,想做何便做何,除了惧夫人几分,即便公爷来了都未必拦得住,更别说房里这些丫鬟了。
说到摘莲蓬,元嬷嬷顾不上计较谁是谁非,面露忧色急问道:“摘莲蓬,然后呢?二姑娘可是落了水?”
春翠垂头应道:“回嬷嬷的话,姑娘是落了水,但大的不碍,池里正有丫头清莲叶,一喘气儿的功夫就救上来了。”
秋红想想,添补一句,“便是午后惊雷那时了。”
元嬷嬷自然也知道晌午时的大雷。
说来也真是怪了,青|天|白日的,忽然自半空中劈下一道惊雷,没个来由,又凶又急,映得半边天都发了紫,屋里的人脸都被衬得异亮。
元嬷嬷那时在院里指使丫鬟婆子修剪花木,正听见上房扫洒的婆子神神叨叨地念叨,说什么雷有异像,保不齐是有大人物逆天改命了。
须知当今圣上最忌讳这等鬼神之事,当即惹得夫人冷冷一眼刀,将那多话婆子拉出去掌了嘴才完事。
不过眼下这刻元嬷嬷一心系在夏和易身上,哪顾得上管什么雷不雷的,脸色青白,抚着心口连呼多谢天爷,万幸及时救了下来。
二姑娘淘得很,上树下水的顽皮事儿三天两头就来一回,是以房里丫头都选的熟水性的,还好派上了用场。
感慨须臾,元嬷嬷攥了帕子,又紧了眉心,“那噩梦又是怎么一回事?”
秋红又屈膝答了,“不知怎么的,姑娘虽是真真没呛着水,上来以后却是精神头恍惚得紧。奴婢们心道二姑娘许是惊住了,便伺候姑娘回里屋换身行头歇了个晌觉。可姑娘再醒来时可怪道,先可着劲儿追问日子,奴婢答了姑娘还不信,非要奴婢答了三五回。然后又拉过奴婢的手,眼里全是泪,嘴角却是笑模样,说,说……”
话音却是越来越低,急得元嬷嬷探了指尖点她额角,“少吞吞吐吐,二姑娘若是少了根头发丝,仔细回头夫人扒了你的皮!”
秋红迎头受了戳,再不敢隐瞒,道了声是,“说什么回到现在便是死也值了——”
元嬷嬷哎呀叫了声,“姑娘怕是魇着了!”
提了裙摆便往廊外疾去了,“还须禀了夫人,请个郎中回来看看才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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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是闹到要请郎中的份上,主儿又是含嘴里怕化了的二姑娘,免不了阖府上下一通闹腾,全家老小都来了一趟。
一盏紫檀牙雕的屏风之外,大夫拱手对潘氏答:“回夫人,二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并无大妨碍,多是受了惊吓,安神歇上几日便是。”
潘氏缓缓长舒一口浊气,紧绷的面颊松下来,谢过大夫,想想不放心追问道:“可要开上几帖暖身发汗的药剂?”
大夫朗声笑了笑,摆手道:“依老夫之见,二姑娘身子骨可壮实着。是药三分毒,二姑娘既大好,药汤还是不用的为好。”
深宅大院里的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半是弱风扶柳的身子骨,心慌气喘的十有六七。
但这位夏府二姑娘可不是,虚乏的病症一概没有,倒是三五日便得来瞧上一次擦伤碰伤。年关上头竟有一回误食了后院的毒草,催吐后虽然身子无碍,但惹得公府无辜的可怜花草全被拔了换新,大动干戈。
再交代上几句,大夫起身告辞。
月姨娘急于让儿子容貅在嫡母面前表现,忙推了推夏容貅的背,“容哥儿,替你二姐姐送大夫。”
容貅应声往前迈了两步,躬身寻求嫡母的应允。
潘氏没搭腔,眼风淡淡,无可无不可地瞥了容貅一眼。
潘氏最是瞧不上月姨娘这副小家子气的做派,她自己生的闺女落了水受了惊吓,现在还躺在床上休养,这会子上赶着争出头,显得多不长眼。
七八岁出头的哥儿,正是欲表现的时候,容貅耷拉下脑袋,掩下挫败的神情。
月姨娘顿时捏了心神,后悔刚才一时逞个嘴快,惹得现在下不来台,正恼着费心琢磨如何描补,屏风后病着的夏和易却是笑了松快的声口,“容哥儿没了声响,可是躲懒,不乐意替姐姐白跑一趟腿?”